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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時代,捲土重來——胡適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紀念演講會講稿之一

胡適時代,捲土重來
——胡適先生逝世二十五周年紀念演講會講稿之一

至於我這個學生對老師的學問的學習保持個什麼態度呢?我認為「老師」一詞的意義,並不代表真理的終點,但是老師畢竟是老師,所以對老師的全盤否定,甚至把老師的祖墳也給挖掉,那就太混賬了;相反,對老師的全盤肯定,也是病態,胡先生一輩子都叫我們做個「不受人惑的人」。記得胡適生前對我們教誨,常常引用一些和尚的語錄,以加重對我們的教誨——胡是禪宗史大師——他經常引用「洞山和尚」的故事。洞山和尚是雲崖和尚的及門高足。於是有人問洞山和尚說:「你肯先師也無?」意思是說,你贊成你老師雲崖和尚的話嗎?洞山說:「半肯半不肯。」其人又問:「為何不全肯?」洞山說:「若『全肯』,即辜負先師也!」洞山和尚這句話,也是胡適治學精神的精髓所在。今日的名史學家余英時先生,他的治學方法與胡適學派本有很大的距離,但是他在替胡頌平先生所編的《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上所寫的長序,也徵引了這一段胡適之的口頭「禪」。足見對「先師」學術思想持「半肯半不肯」的批判態度,是任何嚴肅學派里的「學生」所應該共同遵守的態度,不是某一個「學生」對他的「老師」的不敬或心存離經叛道、嘩眾取寵。記得元曲里有個白話曲牌叫《一半兒》——有一曲子,描寫一位男士跪在地下向一位女友求愛的故事。那女的所唱的便是這「一半兒」的牌子。她唱道:「碧紗窗外悄無人,跪在床前忙要親……罵一聲可憎迴轉身,不是奴心狠,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這位女士為什麼「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呢?因為她如「全肯」,那就不但辜負了愛情,也辜負了文化。洞山和尚、胡適之博士和胡博士之下的一批學生,對他們的老師不願「全肯」,不是不敬愛其老師,正是由於「不辜負先師」,才不願「全肯」。「全肯」則沒有進步,沒有進步則文化便停擺了。做個胡老師的真正的學生,就要遵從師訓,不能「全肯」,「全肯」便是辜負文化了。
「胡適時代」的內涵是改造舊文化,再建新文明。再建新文明的辦法是尼採的名言「重新估定一切價值」(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而估定一切價值標準的標準,便是「科學」和「民主」。凡固有道德、傳統制度之不科學、非民主者,則一概鋤而去之,要鋤得徹底,除惡不盡則新善不立。但是胡適是反對革命的,他不主張大刀闊斧、流血革命,他是「實驗主義」的信徒,主張一點一滴的改革,改革的最後目標是「全盤西化」——後來他嫌此語有語病,乃改為「充分西化」。可是不論「全盤西化」也好,「充分西化」也好,中國政治社會的最後的形態便是「美國模式」。換言之,胡適鋒頭最健、最能顛倒眾生的「胡適時代」之內涵,有四大要項,那就是「科學」、「民主」、「實驗主義」和「美國模式」。根據胡適的解釋:「科學」是一種方法,合乎邏輯,合乎法理,用這種方法,可以在實驗中求出真理來,換言之,也是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不是像宗教或玄學之中可作虛無縹緲之談;「民主」則是一種人類生而平等、與生俱來的不可分割的天賦人權的個體或團體的生活方式;「實驗主義」則是一種由哲學向科學過渡期的哲學,它沒有終極真理,只有有實用價值的觀念才是真理,真理可以隨時製造、隨時揚棄,不是一成不變的;至於「美國模式」,則是在科學、民主、實驗主義交互為用的配合之下所產生的一種九*九*藏*書「較好的政府」、「比較合理的社會」。所謂「全盤西化」者,就應以美國模式為鵠的。
胡適的時代何以會捲土重來呢?

什麼是「胡適」?

上述胡適時代的四大內容,終胡適一生都是空想。所謂「科學」,只限於少數象牙之塔以內的知識分子,塔外軍、政、商、學,用上科學的就太少了。
但是,一個對真理有徹底認識和信仰的人,如孫中山、如胡適之,他們和我們之別,便是我們普通人容易泄氣,而他們則不顧一切困難而堅持到底,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胡適對他的「科學」、「民主」、「實驗主義」、「美國模式」的四大信仰,一生也未動搖過。
首先要說明我以什麼身份、什麼資格來講這個題目:

捲土重來的事實

前二十年還小,后十年未老。
但是,在這個有人數上萬的學生大隊里,如果說傅斯年、羅家倫、張國燾等北大學生是胡老師的開山門生,什麼俞平伯、千家駒、吳健雄、蘇梅算是第二代學生……等而下之,則有四五代乃至六七代之多了。我不能不承認我也是胡適之的學生。胡老師生前一直是這樣替我介紹,我也從未否認過。做胡老師的學生,不是什麼名譽學位,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光榮,但也算不了什麼缺陷或負擔。但是我這個學生,除追隨他去聽他講演之外,我沒有正式拿他的學分,但是我卻單獨上過「胡適學」大課在一千小時上下,這是胡適所有的學生之中,前所未有的事。我不是去替胡先生提皮包、延賓客,我是真正地在上課——這一點我得感到師恩獨厚!——做了胡老師收山的小門生,此其二。
如今「胡適的幽靈」果然復活了。胡適的時代,真的捲土重來了,我們可以拭目而待之。
適之先生的一生成就,大致可分為兩大階段,而以他四十八歲(1938年)出任駐美大使為分水嶺。在此之前,胡適是位啟蒙大師、學者、思想家和教育家。四十八歲以後,他則逐漸走向「民主大師」、「聖人偶像」,而終成為一座「自由神像」。雖然這神像手中的火炬需要別人來點燃,但沒有神像高舉的手臂,這火炬也只是一點海上漁火而已。
再者,我們要接受西方正統文明,以增強和改造我們的正統文明,也有其接受的條件,條件不足,則為邪門開路。條件多端,最要者為經濟和教育基礎,還要加上個安定的社會。
要了解胡適時代,我們得把整個近代中國這個時代分析一下。我們是今日世界上最古老、最原始、受外界文化影響最少的古老民族,在文化上自給自足(self-sufficient),無求於人,亦無害於人。在人類文明史上,實在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現代的革命家、歷史學家、評論家,往往把我們的老祖宗罵得一文不值。我們的老祖宗可能真的一文不值,但是研究文化學不能孤立地看某一文明之優劣,要比較著看,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將貨比貨,我們老祖宗的那一套,包括帝王專政的政治制度,可能還是「近代以前期」(the pre-modern era)中最好的一家。這自給自足、十分自滿自足的一家,向不懷疑自己有什麼不好。只是近百余年來,尤其鴉片戰爭之後,在西力東漸的壓力之下,才發生變化,喪失了自信和自滿。因此,我們搞歷史的人可以大胆地說:近代中國是什麼樣的時代呢?近代中國是一個「挑戰與反應的時代」(Ageof C九_九_藏_書hallenge and Response)。西方文明向我們挑戰,我們不得已而應戰。我們戰得很艱苦,而這一應戰也是層次分明的——吃一塹,長一智。
在此我想附帶插一句話。我每次飛過東京,總喜歡看富士山。有時飛機繞富士山達二十分鐘之久,我始終就看不出兩樣的富士山來,真是太單調了。將山比山,將思想家比思想家,日本人比我們還差一大段,可能也是地理環境使然——日本沒有像我們胡適那樣的多彩多姿的大山。所以我們的政治家、思想家,要想在歷史上搞得多彩多姿,也應該衝出一個小島的自然環境,然後才能心胸開朗!

我是胡適最失意時期的學生

這個問題的答案便是,胡適所搞的那一套,是西方文明的正統。正如佛教十大宗,禪宗便是個正宗,秘宗便是個邪門;秘宗中之黑派,更是個邪門之邪門,專搞畫符念咒、打神驅鬼、呼風喚雨、看命論相,等等。然長期競爭,邪終不敵正。

「胡適」在中國近代文化史上已不是個單純的人名,它代表一個「文化整體」(cultural entity)。因為胡老師已不只是某一行的老師,他簡直是眾多重要文化行道中的共同宗師,例如文學(包括新文學、白話文、新詩、新舊文學的比較與批判等)、史學(包括對舊考證學的再肯定和對新史學方法的介紹)、哲學(包括對先秦諸子、宋明理學的再估價;對歐美傳來的實用主義的介紹和對辯證玄學的批判)、宗教(包括對佛教禪宗的研究與批判;對耶教的立場與看法)、政治學(尤其是對民主、自由等形式和西歐北美的政治模式、生活方式的介紹)等。在上述各項中,無一項他不是個開山老祖或總司令。近七十年來的中國思想家——不管他是反胡的、擁胡的,還是「左」、「中」、「右」、「獨」(獨立思考)各派——都是圍繞著胡適在打轉,不提胡適,話便無從講起了。

洞山和尚的批判態度

並不實用的實用主義——胡適思想的退潮期

適之先生生前,常喜歡當笑話說,大陸上在「追趕胡適的幽靈,怕胡適殭屍復活」。我曾為他這句話,作了一首十四行詩。

引言

什麼是「胡適時代」?

胡適之說,大體上自他1917年返國便風靡一時,為青年學生所崇拜。這一崇拜熱潮,在1919年五四運動蓋達于巔峰,直至國民革命軍北伐之後始漸次減退,到30年代,中國高級知識分子漸向「左轉」(此是世界潮流,和1929~1936年美國經濟大不景氣使然),胡適思想才如他「左」派學生千家駒所說——「臭名昭彰」矣。
至於30年代中,胡適個人思想雖無變動,然已陷入低潮,影響力甚微了。而他自己卻矢志不懈,堅持到底。

何以會捲土重來?

鴉片戰爭(1839~1842)之後,我們應戰的方法側重科技性,也就是堅船利炮政策。這一時代的發言人魏源(1794~1857)把這一發展概念化一下,叫作「師夷之長技以制夷」。這一套注重科技反應的政策,一直延續到甲午戰爭(1894~1895),大家才覺悟:中國問題不在科技落後,而是在政治、社會制度方面,政治問題不解決,科技也搞不上去,即使搞上去也無用。因此,大家才又集中於政治改革,緩進派乃有康、梁維新的「戊戌變法」(1898);激進的政治改read.99csw.com革乃有孫中山先生的排滿革命運動。康、梁的緩進派是失敗了,中山的激進派是成功了,終於建立了民國(1912)。但是民國成立之後,袁氏竊國,軍閥橫行,事實上卻弄得「民國不如大清」。經過超過半世紀的改革而國運仍然如此,癥結何在呢?仁人志士在絞盡腦汁之後,發現科技落後、政治失常都不是民族病症的根源所在——我們民族的絕症是我們不健康的文化、百病叢生的文化,非把這落伍的、野蠻的、吃人的舊文化徹底改造不可,否則,其他一切的革命、改良,都是治標之策。因而在1917年以改良起,到1919年五四運動的再造文明、全盤西化終,這個所謂「新文化運動」,出了個大英雄,這個英雄就是胡適之,這個新文化勃起的時代,也就是「胡適時代」。
所以「胡適」這個題目太大了。他是近代中國文化史中的一座大山,從外面看胡適,亦如從外面看一座大山。古人看廬山,說它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兩面不一樣。看南嶽衡山,也有人說「帆隨湘轉,望衡九面」,也是九面不同。我個人前不久去了泰山,從泰安賓館仰視南天門十八盤,才了解到什麼叫作「泰山仰止」。蘇東坡寫他看廬山的經驗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其實看中國任何名山都是如此,只要身入此山中,便必然地不見此山真面目。
原載《傳記文學》第五十卷第三期
胡適時代捲土重來,則中華民族兼中西之長,在超西方時代(PostWestern Age)走向康庄大道,向西方作文化反挑戰(counterchallenge),為時當不在遠。在這方面,歷史責任重大,應好自為之。

胡適的「執拗」與堅持

胡適的「偉大的空話」解決不了問題,代之而起的,則是自命為特效藥的「法西斯主義」了。縱是「法西斯主義」,胡適的「實用主義」也抵擋不了。胡適最好的朋友、清華大學歷史系主任、名教授、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蔣廷黻先生那時就主張,中國應有個個人獨裁效率卓著的中央政府。這辦法就是德、意兩國能于短短數年之中崛起、成為世界強權的實用價值的證明。胡適和蔣氏筆戰一通,並不能扭轉當時青年對領袖效忠、抗日救國的強烈信心。胡適思想終於受到左右兩翼的包抄,而一時灰暗無光,形成最大的低潮期,這一低潮期一直延續到50年代,海峽兩岸,一個尊而不親,一個徹底批判、消滅,老胡適只好躲在美國當難民了。
試看以下的經濟條件:美國平均國民所得15000美元,台灣4550美元,大陸僅300美元;美國的清寒線為12000美元,大陸所謂的「萬元戶」3000美元。美國和台灣的中產階級的力量,大陸尚未形成。經濟、教育不進步,則影響社會安定。社會不安定,就不能有效地進行「一點一滴的改革」。

胡適的思想在30年代已急速退潮,至40年代,除為少數所謂「民主人士」利用為借口而興風作浪之外,胡適思想對青年、對政治、對社會,甚至對學術的影響,可說微乎其微;連自稱「民主人士」之人,也只搞他們自己的「民主」,而反對胡適的「民主」。這是什麼道理呢?說起來也很簡單。胡適是服膺實用主義之人,而實用主義最基本一條原理便是:凡是沒有實用價值的觀念都不是真理,真理是有立竿見影的實用價值的;沒有實用價值的真理,不論如何九-九-藏-書動聽,只是一些偉大的空話。「科學」、「民主」、「一點一滴的改革」,在那個軍閥橫行、強寇壓境、飢荒遍野、餓殍載道、官吏貪贓枉法、洋奴大班與富商地主驕奢淫逸的不平社會之下,「科學」、「民主」值幾個錢一斤?「一點一滴的改革」從何改革起?我國古人譏笑宋明理學家,說他們「置天下饑饉于不顧,而空談明心見性」。胡適的情況幾乎是一樣的,他置天下饑饉于不顧,而空談「科學」、「民主」、「一點一滴的改革」,這在當時看來,是一場完全沒有實用價值的「偉大的空話」。
我今天為什麼未觸及正題,卻首先說了這麼一大段態度與方法呢?這也是于師訓有據的。胡先生說他一生治學,都是圍繞著「方法」二字打轉的。方法和態度不弄清楚,談胡適是不能開口的。現在再談談什麼是「胡適」,什麼是「胡適時代」,這「時代」何以離去,又何以「捲土重來」。
胡適之先生逝世時,我在紐約未能作比較鄭重的悼念表示,只是:一、寫封長信給胡夫人;二、作紐約追悼會上四個發言人中的最後一位(據說「中央社」在用英文拍回的電報上,因不知我的中文名字,就把我的發言刪掉了)。今天來作「二十五周年祭」,也可稍補我心中的缺憾。胡夫子道之不行,齎恨以終,死不瞑目。我們今天紀念他逝世二十五周年,希望能搞出個「胡適的復活節」來,所以我用了「捲土重來」這個成語做講題。胡氏其人雖死,其說長新,又將光照天下。我是為著這一點,特地自紐約飛來參加的。
以上說的是什麼是「胡適」,但是什麼又是「胡適時代」呢?
我看到胡老師生活和學問的另一半——眾人皆知胡老師是終身謳歌美國的。但是美國所謂「資產階級的自由化」,在三十年前,不用說大陸視如蛇蝎,台灣也不會接受——胡適在為程天放所寫的《論美國》作序時,就把「這年頭」慨乎言之。但是胡適之會全盤接受美國式的「資產階級的自由化」,何也?就因他在美國住得太久,知道美國最深,只有他才配說什麼接受不接受。胡適在美國住了多久呢?我曾改李白詩,作了一首有關胡氏的打油詩,念出來大家聽聽就知道了:
由於胡適的倡導、胡適的堅持、胡適的執拗,終於我們東方也有了一座自由神像,在神像上點火的代有其人,而讓人頂禮膜拜的卻永遠是這座神像。這神像高舉火炬提出四大號召:一、言必有據的「科學」方法;二、以「人權」、以「健康的個人主義」和多黨的議會政治和社會生活方式為基礎的「民主」政治;三、反對流血革命,安心於一點一滴改革實踐求真理的「實驗主義」;四、以富強康樂的「美國模式」為今後改革的目標。
成熟時期共有五十二年,有二十七年在美國過了!
人生七十不稀,胡生七二何奇?
胡適便是這樣的一座大山。一個學者,誤入「胡山」,搞了一輩子,結果還是不見「胡山」真面目。如果來他個老辦法,從山外看山,來個「帆隨湘轉,望衡九面」,而每位學者各有其行道、各有其主觀,他也只能否定或肯定「胡山」的九面之一而已。因此今天我所想講的,也只是個胡適的笨學生講他老師的九面之一而已。通盤檢討,則小子何敢,尚乞聽眾專家見諒。
第一個條件,我是胡適的學生。胡氏是教育家,授徒半世紀,桃李滿天下,生徒數萬人——良莠不齊,「擁」、「反」、「左」、「右」、「獨」(獨立思考)各派,皆人山人海,read.99csw.com門生遍天下——我也是個門生和小門生之一,千萬人中之一而已。今天只是學生談老師的「一『生』之言」,請眾「生」指教,此其一。
至於「實驗主義」被視為資產階級最反動的哲學,那就更無論矣。「美國模式」不用談了,就是對美國的所謂「海外關係」亦足以殺身!
我是胡氏最失意時期、最孤獨時代的學生——胡氏自幼「暴得大名」,一生榮華富貴,平時得意非凡、意氣風發,但他一生卻有個最低潮,那就是50年代初、中期。老實說,那時他老人家很慘,大陸上正在批胡適。那時與現在不同,那時許多中國知識分子正誠心誠意地洗心革面,來接受一套新東西來救國,胡適那套太腐朽,要丟到茅坑去——這是當時知識分子誠實的看法。那時台灣亦無力扭轉這局面。海外的老胡適在海內亦不太受歡迎,任他去「自生自滅」。我那時和我老師比,覺得在海外我絕對可以「自生」,我可以打工、開計程車、洗盤碗;而可憐的胡老師,那時貧病交迫,心臟衰弱、胃潰瘍……十分可憐,又受洋人忌妒,他再無法「自生」,卻在等著「自滅」,情況是十分凄涼的。他雖然有點兒養老金,但那養老金抵不了一場大病。社會是冷酷的。一個學生帶一個西瓜、半隻板鴨去看一個貧病交迫的老師和師母,和一個鞠躬如也、通過三重秘書去看一位特任大官、太學祭酒的老師,感覺是不一樣的呢!換言之,我是胡適最失意、最窮困、最灰溜溜的時代最孤獨的一個小門生。胡先生那時很需要我們,我對他老人家,讀得太多(家庭也有點兒關係),禮敬甚重,交情是自然發生的,不是哪個機關、哪個政黨派我去的。後來我和胡氏合組個計劃,我變成哥大的研究員,那時哥大財多勢大,把我胡、唐二人合作的小研究計劃吃掉了,胡先生被吃得老大不痛快,痛心地說我們在討飯吃。胡先生那時同我的關係,是一個窮愁潦倒的乞丐老和尚和乞丐小和尚的關係。這兩個老幼乞丐的關係,不是馬融絳帳或程門立雪的關係。在那種關係之下,老師高坐講台之上,小學生只有站著的份兒、叩頭的份兒,偶爾老師賜座,也只坐半個屁股,另半個屁股還要懸空,才能表示敬意。這和老幼乞丐一同箕坐草窩內的情況就大有不同了,傳道的語調、內容也就大有不同了。我講的和胡先生其他的學生所講的如果略有不同的話,那也由聞道的方式不同所致,此其三。

「胡適時代」的內涵是什麼呢?

諸位,讓我們一齊鼓掌,歡迎胡適時代捲土重來!
所以胡老師的成熟期,有一半以上在美國過了。一個研究胡適的人,要不和胡老師一樣在美國長住過,便很難掌握胡適在美國住了二十七年的心態。在美國住久了,有一種半中不西的特殊心態——這一心態平時不易看出,只有觀察今日大陸留美學生現狀,才能略有啟發——從一個古老文化,接觸另一個新興文明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這種震撼是可怕的。這種震撼,新留學生最明顯,老留學生四十年來亦餘震未已。胡適的震撼顯然比任何留學生都強大,所以他回國以後才搞起新文化運動來。因此,我這個在美國住了四十年的老留學生,對一位在美國住了二十七年的老師的研究,或可彌補國內學者在某些方面的空白。國內研胡書籍,詳中略西,略得可怕,反之亦然。當然,海外學人更得向國內同文學習,以彌補其另一方面的空白,兩者相輔相成,才能得出比較客觀而接近事實的結論。這也是我斗膽前來班門弄斧的原因之一,向國內同文乞教,此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