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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頹矣——敬悼岳丈吳開先先生

泰山頹矣
——敬悼岳丈吳開先先生

榮參顧命,澤及黎元。

老實說,我是個忙人。平時教書作文|做研究工作已經忙得不可開交,我還抱奮勇地與一些臭味相投的朋友們搞了一些興之所好的什麼文藝協會、歷史學會,開什麼座談會、什麼國際會議,往往弄得半年不見天日。更要緊的則是我還要為著糊口、為著職業,幹了些性所不好的美國大學系主任,在洋機關里做小官僚、當小幹部,終日為著吵課程、吵預算,吵個沒完沒了,前後竟然吵了十余年沒有「倦勤」。
我作的下聯的情節,也是十分真實的。岳母晚年患了腦萎縮症,卧床失智數載,簡直是個植物人。他們的兒女全在美國,對她可說是絲毫未盡到應有的孝道,因此親臨床褥、換湯換藥,就全靠她老伴一人了。在此期間,我亦嘗因公過台北數次,見他老人家服侍夫人,數年如一日,未嘗有絲毫倦怠之容!語云:「久病床上無孝子。」我目擊開公對夫人的心意,老實說,我為之感動不已——真有古聖人所不能也之感。忠臣孝子,烈士情痴,蓋源於同一種人性吧。
金玉堅貞,姆媽原為烈女。

老人總算有福,在他走完九十二年的人世風雨飄搖的艱難道路時,終於有子女婿媳五人親侍床側,看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親喪」按我國固有道德應該是「無聞https://read.99csw.com」的,但是舊禮在南渡之後也有了「修正」。台灣式的喪禮,兒女必須掛輓聯吊父母。為遵台式新禮,昭文又要我為他們姊弟三人撰一副哭父的輓聯,我遵命寫了,並把開公最後的官銜「總統府國策顧問」也嵌了進去,以遵古禮。聯曰:
我個人是不信宗教的,但是生平卻碰到些除冥冥中註定之外便無法解釋的巧合事件。這次我岳丈吳開先先生之死,我竟能親自參加了他的葬禮;並且在他老人家辭世之前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每天都到他病榻前去看望他,直到看到他的心電圖由快而慢,終於變成一條直線而最後熄滅。我們翁婿之間的感情不薄,但是在他離開人世時,我竟有此緣分在其病榻前送終,則是出乎我意料的。開公享高壽,棄養時已九十有二。但是近年來他已很衰邁,在醫院病房進進出出也已好幾次。每次重病時,總是他的一子二女輪流飛返侍疾,病減則去,一般是輪不到我這位女婿專程飛來侍候的。
他們姊弟三人攜了滿箱新衣歡樂而去,我這個in-law就只有獨守空房、坐想壽酒口流涎了。

我撰了輓聯,他們姊弟看了上聯,三人皆哭。這不是我這位癲文人在舞文弄墨,我只是根據實情,寫了二十一字一句、忠實的報道文學而已。這也是我們這一代的時代悲劇吧。

原載《傳記文學》第五十六卷第三期九*九*藏*書
這次老人病篤時,十分痛苦,但他每次見到我出現,都面露歡愉之色,執手喜不自勝,在宏恩醫院孟院長親臨床側,率同譚、繆二大夫會診做搶救醫療時,有時需要家屬簽字,我也只好婿代子職,以電話報告開公六十年以上的老友陳立夫、陶百川、蕭錚、王鐵漢、胡健中、梁永章諸前輩會商之,並與開公的小友劉紹唐先生細議之,乃遵醫囑簽字。但在醫師們嚴肅的氣氛之中,我也知是泰山既頹之下的盡人事而已,乃連電昭文告急,促其率弟妹速歸。三人聞訊始匆忙飛回,抵病榻時,老人已神志不清,入于彌留狀態矣。
婦自裁箋我潤毫,呼兒適市備香醪。
好隨季子乘風便,為獻新詩代壽桃!
鬼子尋仇,漢奸謀命,愛夫愛國。
其後不久,可憐的岳母,久病床褥,失智數年,終於撒手人寰。這次又是他們三人,淚流滿面,結伴而行,返台奔喪。昭文登機前夕語我說,他們殯儀館都有預備好的輓聯,我看你還是作一副罷。我說,你拿筆來嘛。我便寫了一副吊岳母的輓聯曰:
除此之外,還有些未便為「外人道」之事,便是我是個窮文人。俗語云:「吃不窮,穿不窮,算計https://read.99csw.com不到就受窮。」小子樣樣都會,就是不會「算計」,所以窮了一輩子。在捉襟見肘的客觀條件限制之下,對遠隔重洋的至親好友探病賀壽,老伴之間,有一人能飛來飛去,已屬勉強,二人結伴同行就難乎其難了。
梁孟難比,阿爹真是聖人。
九十年鞠躬盡瘁,無負黨國,晚歲。
今番開公最後一次住院而我適在台北,完全是一樁巧合事件。去年年底承兩位老友——政治大學前後任校長歐陽勛、張京育二博士盛情邀請,使我有個難得機緣再次「因公返台」參加為期三天的研討會。便道向老岳丈請安之外,我也預定乘機一訪未嘗涉足的台中、台南。年來迭承佛光山星雲大師和東海大學梅可望校長盛約,此次也想乘機報聘。
記得十來年前開公八秩雙慶。在我們婿女二人之間,女婿是比較歡喜熱鬧的,想到筵開百席,猜拳行令,好不歡樂人也。說良心話,我心頭是痒痒的,想飛來台北,磕頭拜壽,也好大吃大喝一番。但是形勢比人強,「半子」究竟比不上「全女」,我就只好留下了。留下了,對泰山又何以為壽呢?本是個不吃長齋的呆秀才嘛,二人一議,以全數祝期頤,就作它十首詩吧,因而就作了十首歪詩。最後一首曰:
逝者畢竟是黨國元老,葬禮是十分隆重,極盡哀榮。但是祭之豐終不如養之九-九-藏-書薄也,我想到岳丈晚年的孤寂生活,真為之感慨無限。時代使然,夫復何言呢?
承紹唐兄盛情,硬要我在「泰山頹矣」之後寫一篇三千字的紀念文字,遵命之餘,也可以說為後世社會史學家,留點我們這一代的時代痕迹吧。

泣對慈容,慚為兒女。
1990年2月25日于新店中央新村開公故廬
南遊歸來后,我看開公身體雖弱而興緻甚好,禮佛尤勤,我乃和老人約好,訂期同訪台北普門寺,因普門住持慧明法師原為老友,志行高潔,禪理精深。老人如按時禮佛,甚或皈依,普門近在咫尺,實在是個理想的去處。開公子女均在重洋之外,老人暮年孤寂,心裏有個信仰,體外有個去處,則身心當兩受其益也。老人對我的建議也甚為嘉許。誰知言未離耳,音容宛在,而老人竟遽歸道山了。余住岳家不及三兩日,然我們翁婿相處甚得,國事家事天下事,談笑殊歡。迨老人住入宏恩醫院加護病房之後,我每日去醫院探視歸來,見雜物如舊,而老人恐將永不歸來矣。思念及此,亦竟為之拭淚。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人類畢竟是有感情的動物,在你想到一位愛重你的老輩遽然失去時,十分傷心是免不了的。以前胡適之先生的驟然逝世,當昭文告訴我這一消息時,我不覺兩淚一涌而下。後來昭九_九_藏_書文寫信告訴她爸爸時,也說我「如喪考妣」呢。人總是有感情的嘛。
暮晚獨處,兒孫遠離,換藥換湯。
事緣1939年,也就是抗戰第三年,汪精衛投敵叛國,正在南京、上海一帶組織偽政府,一時群醜登台,抗戰已入最艱難階段。為與日偽作生死存亡的鬥爭,重慶蔣公乃密令吳開先化裝潛入敵後,組織「統一委員會」與敵偽鬥爭。這是一樁極危險的敵後鬥爭。開公見危受命的節操,是值得我們寫歷史的人大書特書的。在開公活動的前期還有租界可作掩護,到1941年「珍珠港事件」之後,日軍沖入租界就藩籬盡失了。經過一番搜尋之後,開公終於夜半被捕了。這一幕「捉放吳開先」(見漢奸汪曼雲在大陸獄中所寫之自白)是十分驚心動魄的——開公已決心「做第一個為抗戰捐軀的中央委員」,曾數度自殺未遂。朋友,這種在日寇死囚牢中一再自殺,不是可以做作「表演」的啊。而這些驚心動魄的過程,都是他老婆孩子所親眼看到的。做這樣一位準烈士的夫人,應該也可稱為烈女吧。

我這副急就章大致只花了十分鐘就作好了,老婆看了甚為滿意。我寫這副輓聯,不是如胡適之先生所說的:「我作詩,快來兮。」而是有感而發,上下聯都是事實,不是寫一般應酬文字的陳腔濫調。
三萬里遠隔重洋,難省晨昏,臨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