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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人而敵一國」——為劉紹唐先生創辦《傳記文學》二十年而作

「以一人而敵一國」
——為劉紹唐先生創辦《傳記文學》二十年而作

我沒有稱他「校長」,因為「校長」是黃埔等軍事學校畢業生稱呼他的專用名詞,我未便亂用,所以我稱他「老師」。
「老師不要問我的年紀了,」我說,「我現在的年紀,正是那時您在南京,我們向您『獻機祝壽』時,您的年紀。」
且把兩方再比一比:
一個是雜貨棧兼大金礦;另一個是大金礦兼雜貨棧。
不同之處便是:《傳記文學》里,作者的撰述態度多少有點「唱戲抱屁股,自捧自」;而「文史資料」里,作者撰述的態度則是千篇一律地「對著鏡子喊王八,自罵自」。
這段小插曲使我想到孔仲尼先生有時也有「誤人子弟」的地方,什麼「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我想提醒孔夫子,「言忠信,行篤敬」在任何社會裡都可使你變成個「可敬可愛」的「好人」,但是「好人」在「蠻貊之邦」是行不得的。
不過,一個是傾「全國」之力纂修的;另一個則是劉紹唐一個人獨乾的!
但是縱使一件史實是忠實無欺的,可是解釋起來,必然會有其一面之詞——這不但是個歷史學家對一位歷史製造者所無法阻止的,同時也是應該鼓勵他說的,是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讀史者欲知真相,則聽了公的,再去聽婆的,那自然真相大白。
「時間過得真快呀!」「老師」感嘆地說。
但是二者都是今後治民國史者的必讀之書、中國史上永垂不朽之作。
不過不管自捧也好,自罵也好,對近代史有修養的讀者,都可看出些門道來,所以治民國史的學者,對這兩部大書,都是非讀不可的。
1943年春初,蔣公接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時,我正是該校歷史系畢業班的學生。事緣前校長顧孟余先生被迫辭職,而教育部派來的繼任人又不見經傳,這未免小視了我們國立中央大學的大學生了,所以我們拒絕接受這新校長,鬧了個偌大的學潮。教育部收不了這個爛攤子,乃呈報行政院解決,而行政院下來的批示,則是「本院長自兼」。
原載《傳記文學》第四十一卷第一期
可是這個僵化了的傳統,在西風東漸的近百年中,漸漸又顯出復甦的跡象。縱是最枯燥的年譜,在「現代化」了的寫作之下,也有極多可看之書。老同學竇宗一先生所寫的《李鴻章年(日)譜》(1968年香港友聯書報發行公司出版)便是一本不朽的佳作。在全書中,作者自己幾乎未寫一句主觀的評語,他只是自多如牛毛的有關李鴻章的史料中選其精華,按時序排列,讓李鴻章去說他自己的話。在這本小書中,李鴻章真是栩栩如生,令人百讀不厭。
這一來不但教育部不敢擋駕,我們大學生也不敢鬧了。我們貼出一張偉大的大字報(當時叫壁報吧):「歡迎校長早日蒞校辦公。」
此外還有個職業轉移的問題。我回紐約之後,發現哥大有一批洋人和日本人正九-九-藏-書在多方策動把我轟出哥大。區區在哥大一未貪污,二未瀆職——那些轟我的人也是有良心的,他們口口聲聲說我對哥大有「重大貢獻」(這話承情他們到現在還在繼續說下去),而我又位卑名低,向不構成對任何白人或日本人爭名爭位的任何威脅,轟我做甚?殊不知天下事之不知道理由的卻正多著呢!我怎麼也沒想到,當年領頭轟我的人十年後自己也被轟掉了。如今哥大全校也同樣張口結舌——不知道什麼原因。
校長雖不許我們歡迎,我們還是歡迎了他。自此以後校長每周來校辦公兩小時,這時我們全校師生也就按時輟工兩小時去「看校長」。後來我畢業了,畢業證書上的署名也是「校長蔣中正」,所以我就變成不折不扣的蔣中正先生的「學生」了。
但我個人畢竟是學歷史的。一有空兒,我還是要搞我的「私修」。可是想想近二十年來,個人搞歷史——尤其親見親聞的民國史斷爛的情形,和個人在哥大一無是處的「茶壺裡的風波」,我不由得想起和我同時、搞同樣東西的劉紹唐是多麼崇高偉大了。
論傳記文學,推上去,司馬遷當然是這一行的鼻祖。我國古代各行各業照例都供奉他們的祖師爺——例如木匠的是魯班,唱戲的供的唐明皇,藥店供的神農,醫生供的是華佗,等等。所以劉紹唐先生如果也要在「傳記文學社」供一位祖師爺,那麼司馬遷也就該當仁不讓了。
蔣中正先生是我的「老師」。
我沒時間多看,在瀏覽之間,最吸引我注意力的,當然是我母省安徽政協的出版品,可惜它一共只出了兩本——這兩本我倒細讀過的。筆者戰時和戰後在安徽教過書,也做過低級公務員,自信對當時桂系治下的安徽政情了如指掌,可是讀過這兩本小書,我才自慚淺薄無知。
真是無巧不成書,我檢點我想讀的「文史資料」,數數正是二百四十二本——也正是劉紹唐《傳記文學》二十年發行量的總和。
二十七年過去了。1970年冬我們在台北開會,一天早晨蔣公點名召見我們「留美四學人」。當他老人家問起我的學歷時,我開玩笑地說:「我是『天子門生』啊!」
傳記文學社出版的另一拙著《胡適口述自傳》(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之一,《傳記文學》自1978年起連載一年,1981年初編印成書),1980年也被列為「胡適資料」之一種,改名為《胡適的自傳》,由上海華東師範學院出版部重印發行,也被列為「內部資料」——因為胡適還沒有被「平反」。
劉紹唐還有一個貢獻:他開了個風氣。「五四」以來鼓吹寫自傳最力的是胡適之先生,但是胡適沒有搞出個氣候來。在劉紹唐攘臂跳火坑之初,胡適還在打破鑼,說怕他「難以為繼」呢。想不到「劉傳記」就有此魄力、毅力、精力,一「繼」二十年,一期不脫,爛污不拆,愈搞愈有勁,居然在史學界搞出個「劉https://read.99csw.com紹唐時代」來。胡適如泉下有知,也應自愧不如!
在我遍覽民國史料時,最使我震驚的是全國和各省市政協所編輯出版的「文史資料」,這文史資料事實上便是當年國民政府在大陸遺留下來的黨、政、軍、財、商、學……各界高層分子的回憶錄。
當我靠在沙發上和我的「老師」嬉皮笑臉地一答一問之時,我看那沙發上只坐了半個屁股的某學人,臉上一紅一白,似乎有點局促不安起來。蔣公身邊的兩位侍從,似乎也有點驚異。
還有使我聯想到的便是我國傳統史學上所謂官修和私修的問題。官、私兩家雖各有短長,但是傳統著述之內,好的史書幾乎都是私修的。另外一個實際問題便是,如果搞官修,則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海內人才濟濟,哪裡又需要一個「遠地和尚」——搞歷史的華僑來幫閑呢?
「老師,」我笑著說,「您沒有老呀,您和我們在重慶看到您時,還差不了太多……」
司馬遷不但傳記文學寫得好,他的自傳文也照樣寫得好,他那篇《太史公自序》,便是第一流的文學作品。不幸的是,這個自傳文學的傳統,和傳記一樣,也流於形式化。以後大家乾脆就不寫傳記和自傳了,索性來他個流水賬——所謂年譜。一位老先生自知快要蒙主寵召了,想自我留名後世,便來他個「某翁自訂年譜」。筆者昔年管圖書,浪費人家的錢,把這類年譜買了不知道多少筐、多少簍,有時偶爾也去翻看翻看,看得生氣,不覺便投書于簍——啍!我又不是你的兒子、你的孫子,看你這種書幹嗎!
回憶錄的作者則包括被俘的、靠攏的、起義的、志願留下的、回歸的、為人民立過功的、想跑而沒有跑掉的……各式各樣的人物。他們之間地位較高而受優待的——包括宣統皇帝溥儀——則被安插在各階層政協,拿乾薪,做點可有可無的文史資料工作,換言之,也就寫點自己的回憶錄,或寫寫自己所知道的別人別事。據說為此事周恩來當時曾有指示,叫各人「據實寫來,不必隱諱」。
這是李宗仁的故事。只要他沒錯,我就秉筆直書;他弄錯、他胡吹,對不起,我筆則筆之,削則削之——大段刪除。有時這位四星上將的「代總統」不服氣了,嘰嘰咕咕。但是他也知道,秀才遇到兵,固然有理講不清;相反的,兵遇到秀才,那穿二尺五的,也有理說不出——他一個人的腦袋,總敵不過我圖書館內三十萬捲圖書。
不同在何處呢?
舉個例子來說吧。書中有一篇當年安徽政要、社會處處長、以「尖刻」出名的蘇民(春伯)的自述。在文里他說他自己是個兩面派——一面為桂系李品仙出力,一面又替「CC系」暗中幫忙。他原意是想拉攏兩系合作,結果卻是增加兩系矛盾,而從中漁利。
據此,我對「CC系」在各派系之間的「統戰」策略又多了一層了解,那隻會耍槍桿、跳木馬的李宗仁將九-九-藏-書軍哪裡知道?但是寫民國史的人豈可不知?豈可不知?
不過傳記這項文學,在二十五史的頭四史——《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之中,都寫得很好,其後便愈來愈糟。形式主義化的結果,到《清史列傳》和《清史稿》上的「列傳」,簡直就令人不忍卒讀了。
我那時的幻想是提著個錄音機去找我「老師」談話,以補充我那時已經著手的新著《蔣中正先生年(日)譜》。等到這部「資料書」完成之後,再來「筆則筆,削則削」,一部忠實無欺的《蔣中正先生全傳》就不難下筆了。
「你很好!」「老師」又慰勉地說,「你以後寫歷史有什麼需要的話,告訴我,我可以支持你!」
一個是官修的「自罵之書」;另一個是私修的「自捧之作」。
這篇如段克文所說的「倒竹筒」的自述,倒真的嚇得我半天吐不出氣來。那時我們在立煌和合肥,誰不知道蘇君是桂系的「死黨」,「疾CC如仇」?哪個又逆料到他是桂系和「CC」之間的兩面派(double agent)呢?
就以筆者個人讀《傳記文學》的心得來說吧,不讀《傳記文學》,我就不知道翠亨村的原名叫菜坑村,不知道復興社是怎麼回事,不知道誰在盧溝橋開第一槍,不知道「何梅協定」原不是什麼協定,不知道……還多著呢!
閉目沉思,我想想過去二十年的《傳記文學》對治民國史的貢獻,真是史所未有、令人驚訝!
由於正史的形式主義化,它也就影響了私家傳記作者的寫作。所以在中國的傳記文學里,「四史」而後,簡直沒有幾篇可以說是膾炙人口的作品。
蔣公也微微地笑了笑,卻說:「你是中央大學畢業的?」
就我個人來說,我那時的心理是:聽過桂系的了,再聽聽「中央」的。由於這一心理的驅策,在我的「老同事」不幸去世之後,我就想找「我的老師」來反證一下,如此則一部信史便可以動筆了。
以前梁啟超為李鴻章作傳,提到「甲午之戰」那一段,任公說李鴻章是「以一人而敵一國」。我們試將《傳記文學》和「文史資料」對比,我們大致也可說:「壯哉紹唐!以一人而敵一國!」
這些「文史資料」真把我這個學歷史的讀者讀得如醉如痴。本想窮一暑假之力,把它全部讀掉。可是我後來一看部頭,才覺得我自不量力,還是老命要緊。
「是呀!」我說,「我是三二級,歷史系。我的畢業證書就是您簽名蓋章的啊!」
在哥大既然不舒服,則哥大除了三十萬卷的漢文典籍之外,還有什麼值得戀棧的呢?1972年初我就轉業到紐約市大去做亞洲學系第一任的系主任去了——這一下忽然從「牛後」變成「雞口」,而這個小「雞口」與我以前所搞的「計劃」又風馬牛不相及,因而我那一心一意所搞的「私修」、「資料書」便無形中斷了。
筆者在大陸承同業之助,也看了些這種「內部資料」。其中令我最感九_九_藏_書興趣的,當然就是上述各政協所編纂的「文史資料」了。這種資料看起來(如不看各書封面),你幾乎就會把它當成劉紹唐的《傳記文學》,真是趣味盎然;但你如稍一留心,又會覺得它們之間截然不同。
筆者去歲應邀去大陸教書六個月。我教的是美國史,但我留心觀察的則是民國史,因為大陸史學界近幾年最大的熱門也是民國史,而且吹得震天價響。同時我也發現,不管意識形態如何不同,兵爭政爭如何熾烈,所謂的中國知識分子還是有其共同語言(common language)和共同次文化(subculture)的。六月交遊,我可說識遍治民國史的錚錚巨擘。毋庸諱言,我們治史的方法與原則確有不同,但這原是學界的正常現象。我國傳統經學還有今、古文之爭,而今、古文本身又各有家法。他們搞社會主義,孫中山先生還不是說「社會主義有五十六種」!
我們不能以學術原則影響個人友誼,更不應以個人友誼改變學術原則。這是中國讀書人的共同語言,大家都了解。所以我在大陸承史界同文友好不棄,得到他們提供的應有的研究方便。
「那麼你年紀……」
在我國汗牛充棟的傳統史學里,所謂紀傳體——也就是那部頭最大、撰修時間最長的正史(二十五史)所採用的體裁——實是史學的主流。其實紀即傳。司馬遷原是這一體裁的創始者,而司馬遷所寫的《項羽本紀》《高祖本紀》,事實上便是「項羽傳」和「劉邦傳」。所以換言之,我們也可以說,中國傳統史學是以傳記為主體的。傳記寫的是人的故事。把一個人或一群人的社會行為忠實而有趣味地記錄下來,讓人百讀不厭,那就是傳記文學了。
這樣便結束了輪在我名下的簡短談話。我想我們這次奉召謁見,台北官方可能還留有正式記錄亦未可知。
可是,我倒(覺得)有點奇怪。我覺得坐在我們前面的「我的老師」是那樣慈祥、和善、笑容滿面的一位老人,其他人等幹嗎那麼緊張?
文成之後,再由各地政協的文史資料委員會編纂成書出版,專為內部參考,不許向外(國)發行,是謂之「內部資料」。這種「內部資料」,凡是住在國內和獄外的中國人都可以看,新華書店也公開發售。只是這些書都陳列在「內」室,或二樓、三樓。這些「內」室凡是穿人民裝的華僑也可進進出出,要買兩本也可以,只是出境通過海關時可能被扣掉。如果海關老爺高抬貴手,你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帶出來。拙著《李宗仁回憶錄》第一版,便是廣西人民政協於1980年把我的名字刮掉出版的,也是「內部資料」。第二版我的名字被複原,改由廣西人民出版社發行,才是公開的書籍。
回到紐約之後,我又把我的計劃仔細地想了一想。我發現我自己太幼稚——我怎能和「我的老師」一道吃安徽火鍋、「煮酒論英雄」呢!這也使我理解了孔門弟子——蘇格拉https://read.99csw.com底、柏拉圖也是如此說的——夫子「在位」和「不在位」的問題。
今日我們可以說,沒有劉紹唐,就沒有《傳記文學》;沒有《傳記文學》,則治民國史者,光靠些「官方資料」和少許雞零狗碎的私人著述,則將來的民國史又可寫出些什麼東西來,這是不難想象的。
這些就是所謂「內部資料」。最近引起問題的那位美國小姐韋瑟(Lisa Wichers),據說是看這類資料出事的。
恭維劉紹唐,並不是說他的《傳記文學》是篇篇珠玉。相反的,二百四十二本《傳記文學》可能是個金礦,也可能是個大雜貨棧。但縱使是個雜貨棧,雜貨(如筆者本人的作品)之外,正不知有多少珠玉琳琅,會揀的人自會取之不盡,足使民國史接近它原有的事實。
所以在李宗仁的中英兩稿定稿之後,我這位執筆人便一再嚴重地警告我的讀者說,這本書是「桂系的一面之詞」,偏聽、偏信、不聽、不信,都是不對的——誰又料到這個「一面之詞」,二十年後竟會在中國大陸上擁有千萬以上的讀者!
欣羡之餘,筆者於1962年《李宗仁回憶錄》(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之一)中、英二稿同時完工之後,心目中的第二部書,便是想向宗一效顰,來一部《蔣中正先生年(日)譜》,並想在蔣公百年之前,于關節處所,以「口述錄音」方式,請「老師」「自訂」。
李宗仁先生是抗戰時期的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我也在第五戰區當過兵,所以李德公總喜歡說他是我的「老同事」。其實我在紐約和他合作寫書時,也真像個「老同事」。有時郭德潔夫人不在家,李德公就替我燒個安徽火鍋(李公是個好廚師,但他說這火鍋是他從安徽六安學來的)、四碟小菜,我二人就「煮酒論英雄」了,有時「論」到深夜,他還不讓我走。也有時我回家后乘妻兒熟睡之時,憑著三分酒意,在書房之內也就寫個通宵,翌晨萬余言的「英雄掌故」就出來了;再過兩天英文稿也跟著脫稿,一窩等著看的洋人,也就念得搖頭擺尾。
本書之重印是「胡適資料」的主編、山東大學歷史繫系主任葛懋春教授在紐約向我親自說明的。我認為胡適的書,不管哪一種,如在大陸出版,對求知若渴的大陸青年都是有好處的,所以我就片面負責任地答應了,以免紹唐兄為難。
接著我們又收到校長室執事人員的傳話,說:「校長不許歡迎。」抹了我們大學生一鼻子灰。
以上便是我個人心目中想寫的第二部傳記兼自傳的幻想。可是不久我就覺得我這個計劃(project)太不切實際了——我想要把我的「老師」蔣中正,當成我的「老同事」李宗仁,那如何辦得到呢?
另外還有一篇某仁兄奉李品仙之命「盜楚王墓」的絕妙文章。因為此事就發生在我的家鄉,當時眾口紛紜,不知究竟挖出些什麼來,現在這仁兄把「竹筒」一倒,讀之始恍然大悟,真為之噴飯。
天下事往往有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