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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傳稿

梅蘭芳傳稿

也就在這幾秒鐘內,觀眾才把她看個分明。她的臉不是黃的,相反的,她的肌膚細緻的程度,足使台下那些塗著些三花香粉的臉顯出一個個毛孔來。
清朝時之南伶北上實始於清乾隆帝之南巡。清高宗之南巡主要目的是為徵逐聲色的。所以迴鑾時曾違背了「祖宗家法」攜回大批江南佳麗,並選了大批江南俊秀兒童帶回北京預備訓練做御用伶官。這些兒童同時也就被列入樂籍。
鄭振鐸在《清代燕都梨園史料》的序中說:「清禁官吏挾妓,彼輩乃轉其柔情以向于伶人,史料里不乏此類變態性|欲的描寫與歌頌,此實近代戲劇史上一件可痛心的污點。」
有的記者問梅先生為什麼還不退休呢?蘭芳感嘆地說還不是為著北平一批沒飯吃的同行嗎?但是這時窮困的豈但是北平的劇界嗎?就是梅劇團本身也很困難。老實說,沒有梅蘭芳誰又耐煩去看姜妙香、蕭長華呢?
歲月如流,那萬惡不赦的日本軍閥,終於上了絞架。國府正式還都,梅郎乃又剃去了鬍子,在上海天蟾舞台,再度登台。這時蘭芳已五十許人,他的一男一女已經也能粉墨登場而名揚報端了。這時他自己雖然還如以前一樣文秀可憐,而嗓音畢竟有了變化。他祖父梅巧玲在這年紀已經改唱《釣金龜》了。
不過時至光緒三十幾年時,蘭芳仍算不得是「花國狀元」。他上面前輩的青衣花衫還有他的師傅陳德霖和王瑤卿;生角有譚鑫培和武生的楊小樓等。蘭芳則不過是當時像姑中的第一二名而已。
就當蘭芳訪美之行已至尾聲時,美國西部兩大學——波摩那學院(Pomona College)和南加州大學(Southern California University)——分別於5月底6月初旬贈予蘭芳名譽博士學位。于波摩那的授予典禮中蘭芳並曾發表過動人的演說。
而其中最重要的,卻是要把中樂西譜,以便洋人按圖尋聲。北京大學音樂系的劉天華教授乃接受了這一項繁重的工作。經過一批中西樂家的長期合作,劉教授把蘭芳的幾支名歌都五線譜化了。西皮譜入F調,二黃譜入E調,南曲則譜入D調。一板三眼,自然是四分之四拍……毋待多言。
在紐約的五個禮拜之後,蘭芳在美的聲名大奠。以後所到之處,無不萬人空巷,沒有警車前導就不能舉步。他由紐約而華府,而芝加哥,而舊金山,而好萊塢,而洛杉磯,沿途所受歡迎盛況空前。
吁嗟乎!看過蘭芳的戲,而自嘆「老且丑」者,新夫婦尚且不免,況易老夫子乎!
至於二瑣則一直是默默無聞,未見有人捧他,未及壯年,便夭折了,而蘭芳就是二瑣的兒子。所以他不但少孤,而且家境也非常貧寒。
在二十四小時之內,你可看到蘭芳由一個浪勁十足的楊玉環變成一個以身殉情的虞姬。這是人類性靈中相反的兩面,但兩個都達到了極端,沒有這種天賦的人,是模擬不出的,而蘭芳的稟賦中便蘊藏著人類性靈最高境界中的無數個極端。所以他無論模擬哪一種女性美,都能絲絲入扣,達到最高峰。
所以京劇到了蘭芳手裡,可說是天與人歸。他的祖父和伯父都替他做了準備工作,他集三世之大成,再加上一己的天賦,年方弱冠,他便成了舉世矚目的紅星了。
那坐在前排的英美公使們,也不禁緊緊地拉住他們身邊「密賽絲」們的手,輕輕地叫一聲「汪達否」。在他們洋人面前唱京戲,本是對牛彈琴,但在這場合下,縱使是牛也要為之情思蕩漾的!據說美國駐華公使芮恩施(Paul S.Reinsch)就是這樣而向徐世昌總統提議邀請蘭芳游美的。
民國初年,北京女伶之禁大開,但是千百個女伶,就是這樣地在蘭芳面前垮下去了。1917年二十七萬的北京觀眾把蘭芳選為全國第一名旦。如在清末他就是「花國狀元」了。
第二天早報出來后,紐約就發起梅蘭芳熱來,這個「熱」很快地就傳遍了新大陸。
在出演前兩天,那一向自認為是一言九鼎的《紐約時報》,對蘭芳的報導便吞吞吐吐。《時報》的兩位劇評家厄根生(Brooks Atkinson)和麥梭士(Herbert L.Mathews)對蘭芳在遠東的成就曾加推崇,至於將來在紐約的前途他人都不敢預測。《時報》並以半瞧不起的口吻告訴紐約市民說,你們要看東方的戲劇,就要不怕煩躁,若躁了,朋友,你就出去吸幾口新鮮空氣……云云,又說梅氏扮成個女人,但是全身只有臉和兩隻手露在外面(Only face and hands free)。這顯然是說看了縱橫在海灘上十萬隻大腿還不過癮的紐約人,能對這位姓梅的有胃口嗎?哼……
就在這時,國際政潮有了波動。蘇聯禁不起日寇的壓力,把中東路賣給了偽滿,這一個國際間的無恥行為,引起了我全國上下的憤慨。斯大林為沖淡中國人民的反蘇情緒,特地電邀梅博士和胡蝶女士一道至莫斯科演技。於是蘭芳乃有1935年的訪蘇之行。
思蘊
在清末蘭芳雖已聲名大著,唯說起來他總是老伶人譚鑫培、余叔岩輩的配角。可是辛亥革命以後這情形就不同了。按梨園舊習,旦角本是最卑賤的,元曲如此,崑曲也如此,可是到蘭芳成名時這舊習內也起了革命,尤其是民國二年蘭芳第一次南下到了上海之後。
據說蘭芳少時即「以家貧,演戲之暇,時出為人侑酒」。有一個廣東籍姓馮的豪客為他「營新宅于蘆草園。屋宇之宏麗,陳設之精雅,伶界中可稱得未曾有。馮又延請豪貴,往來其宅中,因之梅之名譽大著」。關於這位馮姓豪客於民國初年在北京傳說尤多,今姑從略。蓋那時捧梅者甚眾,不必多考。
清季京師禁女伶(北京有女伶系庚子以後事),唱青衣花衫的都是些面目姣好的優童。這種雛伶本曰「像姑」,言其貌似好女子也,後來被訛呼為「相公」,日久成習,「相公」一詞遂為他們所專有,公子哥兒們反而不敢用了。蘭芳便是當時百十個「像姑」之一。
在蘇聯的演出,又獲得另一佐證,那就是一個真女人——胡蝶,在一個假女人面前甘拜下風了。那布口袋上一個小酒渦(德國人為胡蝶所作的漫畫)的魔力,遠沒有梅氏的大。她至多吸引了些異性的眼光,不像蘭芳之受兩性|愛慕也。胡蝶的《夜來香》不用說更抵不上梅氏的南梆子了。
抑有甚者,上海是吳儂的故鄉,江南佳麗,多如過江之鯽,她們到這洋化的戲院來,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爭奇鬥勝。可是當蘭芳在上海演天女散花時你可看到,在那一陣急促的三弦和琵琶聲里,只見那後台「出將」的綉簾一飄、下面閃出個古裝仙女來。在那燦爛的燈光下,她一個食指指向鬢邊向台口一站,那全院小姐太太們的臉頓時都顯得黃了起來。就憑這一點,蘭芳在上海立刻就紅起來了,別的就不必提了。
她那身腰的美麗、手指的細柔動人都是博物館內很少見到的雕刻。臉蛋兒不必提了,蘭芳的手是當時美國雕刻家一致公認的世界最美麗的女人的手。
紐約人本是最會使用白眼的,但也最善於捧場,蘭芳於2月17日一夜之間便變成紐約的第一號的藝人,以後錦上添花的事情就說不盡了。
當1930年夏季蘭芳自海外載譽歸來時,祖國已殘破不堪。翌年東北即陷敵,故都城頭上的敵機更是日夜橫飛。接著又是「一·二八」淞滬血戰,倭患日亟。北平距敵人槍尖最近,居民無心看戲,有錢人紛紛南下。因之梅氏演戲的對象亦轉以南方為重。他帶著他的劇團隨處流動。這時已沒有張宗昌一流的軍閥和他為難,他過著自由職業者的生活。政府對他不聞不問。但是北方畢竟是梅郎的故鄉,那兒有他的祖宗廬墓、親戚故舊。逢年過節,那兒更有大批挨餓的同行在等待著他的救濟。祖師爺廟上的香火道人,也在等著梅相公一年一度的進香。
馬思聰說:「試問兩根繩子能發出什麼音來!」這是出者奴之的話。就管弦樂方面言,我們同西方雖然不能比較,但就一兩樣小玩藝兒言,個人技藝的表現,我們也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梅雨田的胡琴就是如此,據說他能以胡琴「效座中各人言語」。京劇是今日每個中國人都聽過的,胡琴拉得好的亦確有其超凡脫俗之處,這也是任何音樂家所不能否定的。
齊君在清末即已有文名,後來以捧梅甚力,竟然做了入幕之賓,專門替蘭芳編戲。在這些知音律的文人幕後主持之下,京劇乃因蘭芳而高度地發展成了雍容華貴的藝術。
忽然武場內敲起「東——倉」,接著便是一陣大鑼大鼓,一陣楚歌聲,敵人已殺進城來。她倉皇地逃入帳內https://read.99csw.com,忙叫:「大王——醒!」
當「梅郎蓄鬚」的消息被大後方的報紙以大字標題刊出之後,正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看了既興奮又感慨。他們興奮的是梅先生的正氣,而感慨的則是生年太晚未能一見沒有長鬍子的梅蘭芳。
紐約這邊,由美國故總統威爾遜的夫人領銜也組織了一個贊助委員會。這時太平洋兩岸人士都拭目以待這個東方藝術考驗時日的到來。
清季恆以男伶和女妓同列。而女妓則無男伶的身價高。因為這些豪客們有的是美人充下陳,無啥稀奇,何況女妓們多有色無藝呢?

他不煙不酒,起居飲食甚有規律,私生活十分嚴肅。對他一舉一動最好獵奇的歐美記者,也都說他沒有沾染絲毫不修邊幅的習慣(bohemianism),並且和他接談之後,大家都有個共同印象,說他像一個極有修養的青年學者。

那個餘威猶在的項王,一覺醒來,知情勢已到最後關頭。現在他倆是被困在十萬軍中,項王所餘數十騎耳!挾一個柔弱的虞姬一道突圍,勢所不能,撇她而去,於心何忍。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此情此景,縱然是西楚霸王,也不禁熱淚盈眶,發出了哀鳴。那花臉緊緊地拉住她的手,悲壯地唱道:「十余年,說恩愛,相從至此,眼見的,孤與你,就要分離……」但是在他身邊那個依依不捨的小鳥,卻仍然凝視著他,叫著:「大……王……呀!」
紐約更有某名媛為愛慕梅氏,曾想盡千方百計,最後才能把梅氏請到她郊外的私邸中去做一宵之談。她因為梅氏這時是三十六歲半,因特地手植梅花三十六株,為梅郎祝嘏。這時她的心目中,不消說自然是「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了。
不過讀歷史的人則歡喜翻舊賬。試一翻梅氏個人的歷史,他自十二歲為人侑酒起,他看過多少權貴的興亡,五十年來北京王的此起彼伏,正和蘭芳舞台上的變化初無二致。他參与過活的「老佛爺」七十萬壽的慶賀大典,他也看過死的「老佛爺」為孫殿英的士兵所屍奸;他看過洪憲皇帝的登基,他也看過袁大太子賣龍袍;他看過汪精衛刺殺攝政王,他也看過汪精衛當漢奸……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五十年來他看過北京當朝多少跳樑小丑的興亡!……
在這紙醉金迷的紐約,這一考驗真是世界矚目,除卻巫山不是雲,紐約人所見者多,一般居民的眼光,都吊得比天還高。好多美國親華人士,在蘭芳上演前,都替他捏把汗。
蘿摩庵老人的《懷芳記》和徐慕雲編的《梨園影事》則說梅家是祖籍江蘇泰州。此說似稍可信。蓋淮揚產的藝人,都概括地說他們自己是揚州人,故有是揚州人之傳說。至於安徽人一說顯系無稽之談。唯不管三種說法之真實性如何,而梅氏原為南方人則似無可疑之處。
清人羅癭庵在他的《鞠部叢譚》內說:「南府伶官多江蘇人,蓋南巡時供奉子弟,挈以還京,置之宮側,號南府子弟,皆挈眷居焉。其時江蘇歲選年少貌美者進之,嘉慶后漸選安徽人,皆納之南府。道光后南府皆居太監,伶人乃不得挈眷矣。」藝蘭生的《側帽余譚》則說:「若輩向系蘇揚小民從糧艘載至者。嗣後近畿一帶嘗苦飢旱,貧乏之家有自願鬻其子弟入樂籍者,有為老優買絕任其攜去教導者。」
但那一批前輩伶人與梅家非親即故,所以他們對蘭芳也加意扶持。尤其那特蒙西后殊恩的楊小樓和譚鑫培也時時援引蘭芳為配角。有時亦偕入內庭供奉。北京人曾傳說蘭芳亦嘗為西後面首,此說殊不近人情。至於後來傳說他受寵于隆裕太后,雖亦不足信,唯征諸漢唐宮闈往事,因亦未可斷其必無耳。
經過年余的籌備,蘭芳終於1930年終,偕了二十一名同行,登輪赴美了。在上海歡送的也是一時名流碩彥。
至於蘭芳的行頭、文武場面、跳舞姿勢,也都找了歷史的張本;迷人最深的手指,也都經過深刻的研究。
可是這批漢奸這次卻碰到了相反的結果,受到梅先生的痛斥,為表示決心,在幾個禮拜內,蘭芳在他那白璧無瑕的上唇,忽然養起了一簇黑黑的鬍鬚來!
不過,梅郎的天賦,就只此而已哉?不!過了二十四小時,你可再看他那悠綿悱惻的《霸王別姬》
由這些事情我們可以知道皮黃在清末盛行的狀況。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在清光宣之間,朝野上下幾乎每人都要哼幾句才算時髦,一時文人學士也以捧戲子為風流韻事。而蘭芳就是這風流韻事中的寵兒。
當他們看到這位發光鑒人、西服筆挺的美少年時,不由得都一齊蹲下「打千」向梅相公「請安」。蘭芳總是倉皇地蹲下,把他們扶起。對他們噓寒問暖,總是滿口的「大爺」、「老伯」、「您老」……像一個久別歸來的子侄。二十年前舊板橋,今日的梅浣華博士還不是當年在他們面前跳來跳去的梅瀾嗎?
再者皮黃到了清末可說已至濫觴時代。西太后是天天要看戲的,那時戴紅頂花翎、穿黃馬褂的頭品大員參見太后都要匍匐,仰首佇視是要犯大不敬罪的,可是戲子們在「老佛爺」面前卻可隨意調笑。據說在光緒初年德宗每次陪太后看戲總是侍立一旁,一次一個演皇帝的戲子出台後向寶座一坐說:「咱假皇帝有得坐,真皇帝還沒得坐呢!」太后聽了大笑,於是賜德宗座。
直等到一陣鑼聲,台上綉幕忽然垂下,大家才蘇醒過來,瘋狂地鼓起掌來,人聲嘈雜,戲院內頓時變成了棒球場。直至把她逼出來謝場五次,人聲才逐漸安定下來。
蘭芳才四歲時,父親便去世了,十年之後母親又死了。他既無兄弟,又無姊妹,所以一小便孤苦伶仃,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世上的天倫樂事,有好些趣味,我是從未領略過的。」
中國詩人們所欣賞的「小紅低唱我吹簫」,與其說是欣賞音樂,還不如說欣賞意境的好。
巧玲原為昆伶,且能吹崑曲笛子三百套,但是時勢所趨,他終於改業皮黃,成了京劇的開山祖師之一。不過巧玲那時所唱的京劇不但詞句是下里巴人,和崑曲不能比,就是它那主要伴奏樂器的胡琴,所拉的調門也十分簡單,雖然已比笛子進步多了。可是到了他的兒子雨田手裡情形就不同了。以前胡琴調子中的開板——俗謂之過門——十分簡單,到了雨田手裡花樣就多了。今日吾人所欣賞的二黃原板、西皮慢板、反二黃等等的幽美的過門,幾乎都是雨田一手改良出來的,雨田因此成了梅派胡琴的祖師。
當他於民國二年在北京懷仁堂唱《小尼姑思凡》時,華北為之轟動。上自總統、內閣總理、各部總長……都夾在人叢中擠眉弄眼。在前三排的席次內,你可找到道貌岸然的蔡元培、一代文宗的梁啟超、狀元總長的張季直……在「小尼姑」春情蕩漾時,你也可看到這些鬍鬚亂飄的老人家的眉梢眼角也如何地隨之秋水生波。
只見她又兜了個圈子到了台口。那在變幻燈光下飄飄走動的她,忽地隨著樂聲的突變在台口來一個Pause,接著又是一個反身指。這一個姿勢以後,台下才像觸了電似的逐漸緊張起來。
要不是時代有了轉變,恐怕蘭芳的一生便要和他的先人們一樣,到了年老「色衰」的時候,憑自己以往的聲名,來當一名管班,授幾名徒弟,再去扶持一批小輩子侄,任達官貴人們去「捧」了。
但有時也有騙子冒充冤大頭的,伶人們也常有因此失金、「失身」的。
那些只會「擁而狂探」(用沈三白語)的碧眼黃須兒,對我們以男人扮女人的舊劇搖頭長嘆,那隻能怪他們自己淺薄,不就是他們所看非人。試問今日天下有幾個女人,比我們的梅蘭芳更「女人」?如果女性演起來,還沒有我們男性的女人夠勁,那憑什麼女人要獨霸女性的藝術。
誰知武昌城內一聲炮響,大清皇室隨之瓦解土崩。蘭芳的命運和他的職業一樣也起了激烈的轉變。
綉幕又卷上去了,台上燈光大亮,那全以顧綉做三壁而毫無布景的舞台,在燈光下,顯得十分輝煌。這時樂聲忽一停,后簾內驀地閃出個東方女子來,她那藍色絲織品的長裙,不是個布口袋,在細微的樂聲里,她在台上緩緩地兜了個圈子。台下好奇的目光開始注視她。
在一番例有的酬酢之後,梅劇團乃正式訂於2月17日紐約百老匯第四十九街大戲院(The Forty-ninth Street Theater)上演。
蘇聯歸來后,國難益發嚴重了。二十六年夏季,倭寇果然發動了全盤的侵華戰事。故都瞬即淪陷。這一隻近百年來受盡屈辱的睡獅,這時忽然發出了近千年來罕有的吼聲,抗戰開始了!
他們梅家在清朝咸同年間在北京read.99csw•com便很有聲名。所謂「所操至賤,享名獨優」。蘭芳的祖父梅巧玲身軀長得細膩潔白、肥碩豐|滿而善於忸怩,所以當時便以演風騷的戲出名。在《渡銀河》一劇里演楊太真,能使全場春意盎然。而在《盤絲洞》里飾那和豬八戒調情的蜘蛛精,玉|體半裸,尤其淫冶動人。
當綉著一株碩大梅花的綉幕緩緩地卷上時,你可看到在那連宵突圍不成、現在倦極而卧的彪形大漢的身旁,徘徊著一個我見猶憐脆弱的女子。這時是月到中天,隱約可聽出四周喊殺之聲。在這個凄涼的軍帳內,為讓他休息一忽兒,她默默地走出帳外,時當初秋天氣,真是「雲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要不是國破家亡,這一番夜色該多值得留連……她徘徊在月光之下,心亂如絲。這時後台的樂隊奏出了幽怨的二黃南梆子。她清晰地唱道:「……大王爺,他本是,剛強成性……屢屢地進忠言,他總不聽……」她不禁思潮起伏,愁愛交煎……
這一類的社會史料,在清人的筆記內真多不可數。清季士大夫階級荒淫的罪惡,真罄竹難書。但是這個罪惡的淵藪便是蘭芳出身的社會背景。由此也可知道他的職業的性質。
有些像姑除應付豪客之外,亦有以同樣方式向「冤大頭」們拖金的(「冤大頭」三字在嘉慶時即有此俚語)。
蘭芳現在是名滿全球了!但是老實說西方人之欣賞梅劇,恐怕多少要受幾分好奇心的驅使。可是我們看慣了「男人扮演女人」的幾萬萬中國人和日本人,為什麼又對他瘋狂地愛慕呢?這分明不是因為他「稀奇」,而是因為他「更別有系人心處」!
日本歸來后,不用說蘭芳已是遠東五萬萬人所一致公認的第一藝人了。但是就在蘭芳東渡之前,他已是北京罕有的「闊佬」了。民國三四年後,梅氏每天的收入是自五十元至一百元不等,至於千元一晚的特別演出還不在計算之列。外交宴會、紳商酬酢,幾乎非有蘭芳出演便不能盡歡。到北京遊覽的外籍遊客非一訪梅宅不能算到過北京。瑞典皇太子格斯脫(S.A.R.Prince Gustavus Adolpho)、印度詩人泰戈爾均曾踵門造訪。生意經最足的美國華爾街大亨,對梅氏也一擲千金無吝色。1919年美國一批銀行家結隊做北京之游,請蘭芳演唱了三十分鐘,他們便奉贈酬金美鈔四千元。論鐘點算這恐怕是世界上藝人收入的最高紀錄。那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美國窮文人蘇格爾說這是千真萬確的,因為這個數目就是開這張支票的人告訴他的。須知那善於把「生意當生意做」(Business is business)的美國大亨是最考究一分錢一分貨的,如果無所獲,他們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你怎能怪,當梅氏的汽車一響,那批天橋人都扶老攜幼地圍攏過來,老人家們更叫過孫子來向梅叔叔叩頭兒!每逢嚴冬臘月,當蘭芳把孝敬他們的紅色紙包兒(那裡面的蘊藏往往超過他們幾個月的收入)遞過去時,你可看到那些老人昏花的眼角內湧出絲絲的熱淚,透過蓬鬆的白色鬍鬚,滴到滿是油漬子的破皮袍子上去。
在日本幾個月的勾留,六千萬的日本人為他瘋狂起來。本來事也難怪。須知那坐在第一號包廂內的皇后和公主們所穿的服飾,也不過是那被三萬日本派往唐朝的留學生帶回去的、長安市上婦女所穿的式樣罷了,和我們長生殿內楊貴妃所穿出來的「官樣」如何能比。
梅氏皮膚的白皙細膩和臉蛋兒的姣好動人,是盡人皆知的。任何自命不凡的東方女子,在這場合下和他一比,都自覺粗糙不堪。至於一個男人何以能有如此的「花容月貌」呢,那隻能追問上帝!因為他實在是天生的尤|物。
最後還是戲院主人出來,說梅君實在太疲乏了,願大家明日再來,群眾始欣然而散。綜計這次蘭芳出去謝場竟達十五次之多。
在《太真外傳》里,你看在華清池賜浴之後,那玉環妃子在百花亭畔,喝得七分酒意,想起那鬍鬚滿腮的老頭子,不能不使她失望,在那白玉台階邊,她徘徊上下,酒興催人,情難自已。她把雙手緊緊按住腰下,懶洋洋地躺在台階上,眉尖下泄露出最淫|盪的眼光來。這時台後的樂隊打低了調子,以二胡三弦為主,奏出一段悠揚的《柳腰錦》,接著板鼓篤落一下,京胡提高了調子,轉入二黃倒板,再轉頂板,她醉態酣痴地唱道:「……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這時萬縷春情自丹田內湧出,她委實不能自持了,不禁柔弱無力地舉起手來,叫道:「高——力士……卿家在哪裡?……」誰知那聰明的中國皇帝早就料到這一著。那在一旁愛莫能助的太監高力士,應聲輕輕地跪下道:「娘娘……奴才……不……不……」她再舉起手來招一招,叫道:「力——士。」
蘭芳抵紐約后,下榻于潑拉莎大旅館(Hotel Plaza)。在這同時期來美的尚有日本及西歐各國的演員。但紐約的新聞界則對梅劇團較為注意,這不是因為他名震遠東,也不是因為他後台有美國名流的贊助,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怪事」。
從世界進步的音樂觀點來看,中國舊劇中的伶人不是在以聲帶唱,而是在以舌頭念。蘭芳固亦深知其弊,所以在他與世界進步的樂理髮生接觸以後,他的發音的部位也有重大的轉變。酷好梅劇的英文《中國戲劇概論》(The Chinese Theater)的作者蘇格爾(A.E.Zucker)就說梅氏深受西洋藝術的影響,他把現代進步的戲曲原理吸收到中國舊劇裏面去,但卻沒有損及中國舊劇古色古香的傳統(見該書1925年波士頓版p.171 ff.),所以蘭芳一開口不用說一般優伶變成啞子,就是其他三大名旦也望塵莫及。
那在台下看得出神的詩人易順鼎,這時也「煙絲披里純」一動,做出一首「萬古愁曲」來。他說:「此時觀者台下百千萬,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蘭芳以為妻,女子皆欲嫁蘭芳以為婦,本來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嘆稀有……吁嗟乎!謂天地而無情兮,何以使爾如此美且妍?謂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
可是在梅氏出演的幾個星期之後,他的營業性卻漸漸為學術性所代替。其後沿途招待蘭芳的,學術界佔了最重要地位,試看哥倫比亞、芝加哥、加州等名大學教授會的歡宴,各大學校長、博物館長與蘭芳往還的名單以及紐約國際公寓(International House)歡迎會中世界各國的留美學生對他的評論,你就知道他的博士頭銜並不是偶然得來的。蘭芳在美享名是自東而西的,所以贈予他博士頭銜的光榮,就屬於西方兩個大學了。
最初蘭芳是穿著貞娥的劇裝,跑向台前,低身道個「萬福」。後來他已卸了裝,但是在那種熱烈的掌聲里他還得出來道謝。於是他又穿了長袍馬褂,文雅地走向台前,含笑鞠躬。這一下,更糟了,因為那些女觀眾,這時才知道他原是個「蜜絲特」。她們又非要看個徹底不可,她們並苦苦地央求他穿著西服給她們看看。
有的女孩子們,能拿了一束花,在梅氏旅邸前的街道上等他幾個鐘頭,最後灑他一下,然後羞怯地逃走的,使我們想到中國古代擲果盈車故事的真實性。
一個曾經看過梅劇的蘇聯劇作家問中國駐蘇大使顏惠慶說:「你們中國人為什麼要用個男人來扮演女人呢?」顏說:「如果以女人來扮演女人,那還算什麼稀奇呢?」
2月17日晚間,他在紐約正式上演了。這天還好算是賣了個滿座。第一幕即由蘭芳親自出馬。那是一出由《汾河灣》改編的《可疑的鞋子》(Suspected Slippers),是薛仁貴還窯后看見柳迎春床下一雙男人的鞋子而疑竇叢生的故事,在那中國女譯員楊秀報告了劇情之後,觀眾好奇地笑了一陣。
這些冤大頭們有的竟為他們所迷戀的伶人「築室娶親」耗至數萬金者。亦有因破產呷醋等關係而招致殺身之禍者。所以有人作詩詠其事說:「飛眼皮科笑口開,漸看果點出歌台。下場門好無多地,購得冤頭入座來。」
看這味兒,梅氏還未出台,這紐約的第一大報,似乎就已在喝倒彩。這一次是蘭芳有生以來第一次沒有把握的演出。他自己當然是如履薄冰,不敢亂做廣告,在任何場合,他總是謙恭地說是來新大陸學習的。中國藝術雖然是博大精深,而他自己卻是中國的末流演員,如演出成績不好,那是他個人技藝太差所致。
再者在帝王時代的中國,三千年來一向是「娼優」並列的。樂籍是中國階級社會中的最下級品流,與外界是不通https://read.99csw.com婚嫁的。《鞠部叢譚》中說:「凡名伶無不有幾重姻戚,蓋昔時界限甚嚴,伶界不能與外界結姻。」蘭芳的岳父王佩仙便也是個名伶,佩仙的五個女兒也分別地嫁了五個出名的戲子。
筆者寫到這兒,不禁擲筆興嘆。試看梅蘭芳的一生,有幾個「上流」人士曾真把他當做個偉大的藝術家來崇敬過?有之,則是這一班美國大學里的老教授們罷了,何怪他每提到波摩那便面有喜色呢!
中國戲劇自宋元而後以至於他們梅家之崛起,都是崑曲的天下。自元人雜劇到吳梅所搜羅的一百四十六種「清人雜劇」,騷人墨客們也著實下過了一番功夫。至於情節的動人與夫唱詞的嫻雅,崑曲可說已到登峰造極的程度。唯其伴奏的樂器則只以笛子為主。
梅蘭芳是何人?他是全球矚目的紅星,是千百萬摩登青年男女的大眾情人。但不要忘記,他更是這批老人家的心頭肉、掌上珠呢!
民國以後四大名旦的琴師,幾乎全是梅派。所以蘭芳不但是四大名旦之首,而其他三大名旦亦皆祖述梅家,現姑不多談。
歲月不居,革命的浪潮終於衝到華北,北伐軍於1928年進了北京。北洋軍閥便連根結束了。北京改為北平以後,蘭芳才第一次掙脫了與中央執政者的直接關係,其後他才逐漸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不再受達官文人們操縱了。
我們都僑居海外,閑暇太少,資料無多,故不敢言為梅君作傳,因以傳「稿」名篇。祈讀者亦千萬以初稿讀之!梅君舊遊如有所匡教,則尤所感幸者!
台上的她愈看愈貴族化起來,事也難怪。她原是個東方的貴族,相府里出來的小姐。你看看台下那一個個呆若木雞、深目多須的傢伙,原只是一群虯髯客和崑崙奴。相形之下,她的雍容華貴,不是良有以也嗎?
蘭芳在清末本專唱青衣正旦,所謂貼旦,民國以後乃兼唱花衫,他本人是以皮黃起家的,但他並未忘記他梅家祖傳的崑曲,《刺虎》便是他崑曲的拿手戲。
原載《天風月刊》第五至第七期,1952年8月至10月
須知亂頭粗服,尚且不掩國色,況西裝乎。女要孝,男要皂,穿著小禮服的梅郎,誰能同他比。觀眾們這時更買來了花,在台上獻起花來,台下秩序大亂,他們和她們不是在看戲,而是在鬧新房,並且還要鬧個通宵。
紐市第四十九街的購票行列,不用說是繞街三匝,紐約的黃牛黨也隨之大肆活躍,黑市票賣到二十多塊美金。最初梅劇團的最高票價是美金六元,後來也漲至每張十二元(這是1930年的美鈔)!
《越縵堂菊話》的作者李慈銘便感慨地說:「其惑者至於偏征斷袖,不擇艾豭,妍媸互濟,雌雄莫辨。」這位李君並痛罵那「布政使」、「學差」者流的荒淫無恥。
作者附記
「恩怨盡時方論定」,有些朋友或許要認為我們不應為生人作傳,不過「若是當年身便死,此身真偽有誰知?」這兩句話只能應用在誤盡蒼生的英雄們的頭上,對一個薄命的賈元春又怎能適用呢?今日我們縱不動筆,難道三五十年後的史家,還能寫出什麼不同的結論來?
也有些寒士,因為做不起冤大頭而又偏想染指,以至受辱的。其時有一老頭子的寒士,自號「小鐵篴道人」的,因為尋芳不遂而受管班的侮辱,他悻悻而去之後,還拿出阿Q的精神來說:「道人為花而來,豈屑與村牛計較,司空見慣,殊恬如也。」至於情性相投、雙方皆出於自願者,亦殊不乏人。
蘭芳的導演們,不用說是基於這個傳統來替他設計改良。首先他的戲劇的內容被改弦更張,英雄美人的故事不再像「亂彈」中的俚俗,字句也有了改善。比起王實甫、孔尚任來,齊如山的「綴玉軒詞」是俗不可耐。但是較之亂彈中的「昨夜一夢大不祥,夢見了猛虎入群羊……」,則典雅多了。
為完成這一個繁重任務的第一要義就要舉止淫|盪,要拚命地「浪」,要浪得入骨三分,要浪得如賈璉所說的「使二爺動了火」。你別瞧蘭芳「文秀可憐」,他浪起來可也真夠勁。他的女同行想把他擠下去,顯然是蜉蝣撼大樹。
不特此也,那一向視好萊塢大腿如糞土、而卻嗜梅劇成癖的美國駐華公使,為藝術而藝術竟也大捧其場來。於是蘭芳的博士方巾,這時雖尚遠隔萬里煙波,而也就隱約在望了。
蘭芳的名字不用說將來是與中國的歷史同垂不朽了。但他之所以能垂名史策,不是因為他貴為今日的「人大代表」,也不是因為他曾經立過什麼「功」、什麼「德」足以造福人群,而是因為他能以男人扮演女人的成功!
真是像演《貴妃醉酒》這一類的戲,如演員們自己的稟賦內,沒有這種縱是女性也少有的浪勁,是不能體會得那樣淋漓盡致的。但是梅蘭芳這個尤|物,他就能模擬得惟妙惟肖。
但是蘭芳一小便絕頂聰明,更生得明眸皓齒,皮膚細膩白皙,指細腰纖,真是渾身上下,玉潤珠圓。而最奇怪的是他自小便生得一副謙和脆弱的氣質,柔和得像一個最柔和的多愁善感的少女。再配上一副清和潤朗的嗓音,使他除性別之外,便是個百分之百的姣好的少女。當時人說他是「以文秀可憐之色,發寬柔嬌婉之音」。所以他自十二歲取用藝名蘭芳——他原學名梅瀾,字浣華——在北京登台以後,一鳴驚人,不期年便捧客盈千。
清季唯有天津和上海的租界內才有唱皮黃的女戲子。唯當八國聯軍的混亂期間,天津的女戲子乃乘間入北京演唱而大受歡迎。後來兩宮迴鑾時,當局也就默許了既成事實。女伶既興,則在北京很多唱青衣的男伶都被那唱青衣兼唱花衫女同行擠下去,在民國初年此種情形尤為嚴重。於是蘭芳在各方慫恿之下,在大名士顯宦的捧場中,也開始唱起花衫來。青衣貼旦是專究唱工的,而花衫則唱做兼重,為投時好,為求雅俗共賞,為與風騷的女同行爭生意,則蘭芳唱起花衫來,其任務也就益形繁重了。
你聽到梅曲南梆子中的「……輕移步,走向前,中庭——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你就可聽出這一步改良的重要。
戰局一天天地惡化,我們長江大河般的鮮血,抵擋不住敵人野蠻的炮火。幾十萬、幾百萬的青年在前線前仆後繼地倒下去,一座座莊嚴雄偉的古城被敵人野蠻地炸毀了。在二十七年冬際我軍終於退出武漢,抗戰到了最艱苦的階段。
嚴格地說起來,崑曲是近乎話劇的。欣賞崑曲,與其說欣賞伶人的唱工,倒不如說欣賞戲劇本身的情節,熊佛西先生說得好:「大多數舊劇是只有『故事』而無『劇』的。」崑曲尤其是無啥可「唱」的,儘管當今還有批文人雅士如趙景深者流還在繼續地唱下去。
不過這時正是崑曲已衰、皮黃未興的時候,加以北方外患方亟,南方的太平軍正虎踞長江之時,以故北京戲業不振,伶人的生活還很清苦。那時北京的戲票每張只賣銅錢幾百文,約合後來十來個銅元。此種情形至光緒初年還是如此。所以他們那時所最看中的生意經,便是到達官貴人們家裡去演堂戲,但以巧玲之紅,每回堂戲的收入亦不過十兩銀子,比起他孫兒和譚鑫培等在洪憲王朝時所演五百銀元一夕之堂戲,真有霄壤之別。
西方大規模的舞檯布置也是大都市興起以後才有的事。有了現代化的經濟制度,才有現代化的舞台設計。所以如果我們以現代化工商業的社會做著眼點,胡亂地來批評以農村經濟做背景的平劇,是緣木求魚的,洋人之批評中國舊劇就犯了這毛病;胡適之先生也跟著說中國的戲劇藝術是在樊籠中發展的(arrested growth),這都是忽略社會背景的皮相之論。
一個曾看過巧玲戲的人說:「《盤絲洞》一劇,以梅巧玲最擅長……他人不敢演也。蓋是劇作露體裝,非雪白豐肌,不能肖耳。」
這些像姑當然每個人都想擁有千百個豪客,借他們的財勢,將來好變為紅腳。賤日豈殊眾,我們沒有理由能把這時的蘭芳和他們分開。
就在這樣平凡而不平凡的生活里,蘭芳在北京一年年地過下去。他的身價自然是與他的唱片一樣,與日俱增。但在他的歌聲里,世界和中國的政局,都有了滄桑之變,尤其是「北京王」的興衰。短短的十來年內,他看過袁世凱、張勳、曹錕、吳佩孚、段祺瑞、馮玉祥……此起彼伏。但每個北京王對他總都有著同樣的愛護,蘭芳對他們當然也無心拒客。至於後來人傳說他與二張——張作霖、張宗昌——的特殊關係,則難免言過其實耳。
須知當時北京的優伶,沒有人「捧」是永遠不能成名的。在那千萬個捧客之中,最重要的還read.99csw.com要「豪客」。
所以每次當蘭芳所乘的飛機在南苑著陸時,在那批名流聞人和新聞記者的後面總是站著些鬚髮皓然、衣衫襤褸的老梨園。在與那些「名流」階級歡迎人員握手寒暄之後,蘭芳總是走到這批老人的面前,同他們殷殷地握手話舊。他們有的是他父執之交,有的是他的舊監場,現在都冷落在故都,每天在天橋賺不到幾毛錢,一家老幼皆掙扎在飢餓線上。他們多滿面塵垢,破舊的羊皮袍子上,虱子亂爬,他們同這位名震全球的少年博士如何能比!
曲終之後,燈光大亮,為時已是夜深,但是台下沒有一個人離開座位去「吸口新鮮空氣」的。相反的,他們在這兒賴著不肯走,同時沒命地鼓掌,把這位已經自殺了的貞娥逼出來謝場一次接著一次,來個不停。尤其是那些看報不大留心的美國男士,他們非要把這位「蜜絲梅」看個端詳不可。
戲院中燈光逐漸暗下來,一陣也還悅耳可聽的東方管弦樂聲之後,台上舞幕揭開了,裏面露出個光彩奪目的中國綉幕來。許多觀眾為這一幅絲織品暗暗叫好,他們知道哥倫布就為尋找這類奢侈品才發現美洲的。
在這嬌滴滴的聲音里,舞台下千百個觀眾不覺都停止了呼吸。千百張「劇情說明書」被人們不知不覺地搓成無數個小紙球。性子急的男士們這時恨不得一躍上台把高力士推向一邊;女觀眾們也同樣地局促不安起來,因為她們知道演這個痛快淋漓場面的不是女性的楊玉環,而是男性的梅蘭芳!
至於豪客在當時的北京是所在皆是的。那兒有的是王公貴人、貝勒公子,有的是腰纏十萬想到北京「捐」個知府道尹的地主富商,有的是進京會試想謀個一官半職的各方名士和新舉人,有的是卸職還京、在習禮三月等候便衣殿召見的封疆大員。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有閑階級,客居無聊,便去包妓|女、捧戲子。
他這一浪,那一批捧他的文人學者固然為之心蕩神移。而那批頭插毛帚、代清廷王公貴人而起的新統治者更是想入非非。於是梅郎的命運也隨之浮沉曲折進入了新階段。
這時舞台上的她,誠然全身只露出小小的兩個部分來。然而這露出的方寸肌膚已如此細膩誘人,那未露出的部分,該又如何逗人遐想呢?
蘭芳的花旦戲,經過一批文人的匠心,也有了大大的改善。他能演得既樂且淫而俗不傷雅。後來醉酒的楊貴妃比以前思凡的小尼姑也高明多了。
幸好他還有個祖母。她憫其孤苦,躬親撫養,至於成立。另外還有個「胡琴聖手」的伯父。蘭芳七歲時便開始學戲,他那馳名的《玉堂春》就是他伯父教的。所以蘭芳未到十歲就會唱「十六歲開懷是那王」了。
但是應付這些豪客也絕非易事。他們除在園子里聽戲之外,還要這些童伶們去「侑酒」去「問安」。侑酒的方式有劇妝側侍的,也有卸妝雜座的。在這種場合下,酒酣耳熱,猥褻的行為在所不免。清人筆記所載比比皆是。
他原計劃在紐約獻演兩個禮拜,后又增加至五個禮拜。蘭芳的艷名,這次是從極東傳到極西了。這時他又成了紐約女孩子們愛慕的對象,她們入迷最深的則是梅君的手指,他的什麼「攤手」、「敲手」、「劍訣手」、「翻指」、「橫指」……都成了她們模擬的對象。你可看到地道車上、課堂上、工廠內、舞場上……所有女孩子們的手,這時都是梅蘭芳的手。
這是一個丈夫出去十八年還沒有改嫁的中國女子的故事。那穿著個布口袋黃黃瘦瘦的中國女郎們,紐約人是看慣了的。這天晚間他們是好奇地在等待另一個黃黃瘦瘦中國女郎的出現。
這晚的壓軸戲是《費貞娥刺虎》(The End of the「Tiger」General)。
1952年7月14日,紐約
梅蘭芳游美是中國現代史上的盛事。齊如山君雖曾出版過一本《梅蘭芳游美記》,而當時想無專人主其事,外國語文似亦未能純熟運用,以故齊氏的小冊子寫得十分潦草,而且錯的地方也很多。筆者曾將英文資料稍事翻閱,唯以事忙無暇深入亦殊以為憾耳。
也就在這一聲里,不知道有多少個觀眾的手帕為之濕透了。
男子不必提了。日本少女們則尤為之顛倒。蓋日本女子本即羡慕支那丈夫,蘭芳一來正搔著癢處。她們被弄得如醉如痴。有的乾脆痛快淋漓地寫起情書來。那些芳子、蕙子們把蘭芳哥哥叫得甜甜蜜蜜。梅郎返滬后,她們好多都喪魂失魄,整日價愁思睡昏昏。由於日本仕女對蘭芳的愛慕,日本權貴於1924年,又把梅郎請去一次。東京不比紐約,梅氏在日本是可長期演唱的。但梅郎究竟不是櫻花,東瀛何福消受。他之匆匆去來,真是留得扶桑,薄倖名存。
一個梅家四喜部的演員,一次在內庭戲台上,信口亂說拿女子開玩笑,他對他的婆娘說:「渾家,你知道陰七陽八嗎?你們女人餓七天就死,咱們男人餓八天還不得死!」這一下他忘記了西太后也只能餓七天。所以慈禧聽了很不高興地說:「你們男人就這樣神氣!老不給你賞錢,看你餓死餓不死?」所以小太監們以後常常剋扣他的賞錢。
在上海就不同了。碧眼兒為我們帶來了新式的舞台,大到能容一兩千人,再者北京的「良家」婦女是很少進戲園的,上海卻不然,那碩大的戲院內卻擠滿了領子比頸子還高的太太小姐們。這些上海仕女們是不懂什麼二黃西皮的,她們來的目的是「看」戲,「聽」反而變為次要了。所以蘭芳民國以後之兼唱花衫,與他1913年之南下是很有關係的。
在那種農之子恆為農、工之子恆為工、考究出身非常嚴格的社會裡,他們梅家便世世代代做著優伶。但是在那個時代,做個伶人也著實不易。他要應付當朝權貴,他要敷衍地方上的惡勢力,還要濃妝艷抹地去為捧客們征歌侑酒。據說梅巧玲還有幾分俠氣,每不惜巨金去救濟那些為他捧場的寒士。所以他雖然做了四喜部頭,也往往入不敷出。所以當他于光緒八年病死的時候,遺產所余也很有限。
至於巧玲本人是否亦以此種方式去北京的則不可考矣。巧玲在髫年時艷名即遐邇皆知,其時亦常入內庭供奉。這「天子親呼胖巧玲」的花旦,在咸豐初年即已是捧客們徵逐的對象。
政治儘管總是醜惡的,藝術畢竟還是藝術。梅氏資產階級的藝術,對那無產階級國家的國民,也居然有空前的號召力。莫斯科大戲院前排隊的群眾,不下於紐約的四十九街。遲至1949年那奉命東來指導中共劇運的蘇聯的劇作家西蒙諾夫還不得不說:「過去梅蘭芳先生在蘇聯演出引起了絕大興趣,其影響至今不衰。」(見1950年中華書局版《人民戲劇》第一卷第二、三期第50頁)
所以梅曲,就是世界上要求最苛刻的音樂鑒賞家,也不得不加以推崇的。試看他在1930年離開紐約以後,勝利唱片公司中梅蘭芳唱片銷行的盛況,你就可知道的。
北京人聽戲是很別緻的。在那陳設簡單、座位稀少的戲園內,有的竟然放了一張張笨重的八仙桌,觀眾繞桌三面坐。老行家們聽戲總是雙目半閉,側身而坐,一手抱茶壺,一手敲板眼,他們是在「聽」戲。聽到奧巧處,他們會不約而同地把桌子一拍,叫聲:「好!」所以戲子們在北京雖然也要色藝兼重,而唱工則為首要。
所以到了清末,崑曲就式微了。而打倒它的,卻是由南方北傳鄙俚不堪的土戲「亂彈」,也就是所謂「黃腔」。湖北黃陂黃岡兩縣所流行的黃泥調,便是後來的二黃,再配上徽調漢調乃成為後來的皮黃。
這一出更非同凡響,因為這時台上的貞娥是個東方新娘。她衣飾之華麗、身段之美好,允非第一出可比,台下觀眾之反應為如何,固不必贅言矣。
他于練習本行技藝之外,也勤于習字畫畫。蘭芳寫得一手秀如其人的柳字,也能畫幾筆疏影橫斜的梅花,出手都很不俗。
隨著劇情的演進,台下觀眾也隨之一陣陣緊張下去,緊張得忘記了拍手。他們似乎每人都隨著馬可孛羅到了北京,神魂無主,又似乎在做著「仲夏夜之夢」。
這兒是在萬馬軍中,那個蓋世英雄的西楚霸王被十萬漢軍圍困在垓下。眾叛親離的結果,現在是四面楚歌,滅亡就在旦夕。在這種絕境里,唯一對他忠貞不移的,便是那個隨他轉戰十余年的妃子,溫柔多情的虞姬。可是現在這一對英雄美人已到了最後生離死別的時候了。
五四運動時代,北京學人則說梅是胡適之先生和陳獨秀先生read.99csw.com的同鄉——安徽安慶人,不知何所本。
梅氏之榮膺博士頭銜,國人之暗于西方學制者每有微詞。有人甚至說「海外膺銜博士新,斯文掃地更無倫」。殊不知美國大學此舉是十分審慎的,那與校譽與學生出路皆有重大關係。被贈予者須先經輿論界與學術界一致認可,則學校當局始敢提議。蘭芳在紐約之演出,紐約人多少還拿幾分生意眼看他,說他生財有道。因為在紐約掘金世界馳名的百十個戲子中,梅君不過其中之一耳。
雲天在望。遙念廣寒深處,不知今夕是何年?寄語梅郎:在那萬里煙波之外,太平洋彼岸,還有千千萬萬的祖國男女青年在懷念著您!
同年,那與我們有同好的日本人,重金禮聘,把蘭芳接到東京去。在那輝煌燦爛號稱遠東第一的東京大舞台開幕典禮中第一個捲簾而出的不是旁人,正是我們的梅蘭芳!
不過蘭芳究竟是一代風流人物,于兩性之間,難免也有佳話流傳。被動的不算,主動的則有他與余派鬚生名坤伶孟小冬的戀愛故事,這是盡人皆知的。為此蘭芳家庭中也曾鬧倒過葡萄架。那為蘭芳作筏的人,也因此在臉上被抓出個永誌不忘的疤。這些,在蘭芳出身的社會裡,本是賢者不免的事,不必大驚小怪。
須知「亂彈」本出自中國農村。京劇內的大鑼大鼓本也是為著適應野外演唱用的。所以一切現代化的所謂舞檯布置(stage setting)等等,都為當時社會條件所不許。不得已而求其次,他們乃想以身腰四肢的動作作為發生某種事件的象徵。但是如一味在台上無規律地亂動也太不雅觀,聰明的民間藝人們乃定出許多種式樣來,如抬腿表示上樓、低頭表示進門等等。
就在這緊張的幾分鐘內,有的女士們竟被人在手上偷走了鑽石戒指,老太爺們也有被小偷在這時割去了狐皮袍子後面的下半幅。
艷名南傳之後,蘭芳回到北京益發身價十倍。其後他便常常以花旦戲做壓軸戲。捧他的人不消說也不像清末王公之對待像姑了。軍閥官僚之外,出入于蘭芳之門的,多得是進士、翰林一流的遺老,和學成歸國的歐美留學生。老狀元張季直即以「三呼梅郎」而聞名海內,梅黨中的樊樊山、易實甫捧得益發起勁,而他們中捧得最具體的則是齊如山。
如果男性之間也有一個人可以被稱做「天生尤|物」的話,這個人應該就是梅蘭芳!
就樂器方面說,中國的笛子是很原始的。它只有七個音階,國樂所謂宮、商、角、徴、羽、少宮、少商。笛子是不能吹半音的。更淺顯地說,就是笛子吹不出鋼琴上黑鍵所發出的聲音。不用說西樂中幾重奏的和音笛子無法應付,就是吹個單調兒,笛子也是不能勝任的。所以以笛子為主要伴奏樂器的崑曲,唱起來也是索然寡味的。
就在這時期,那意志薄弱的汪精衛受不住了。他心一橫,向敵人投降過去。最無恥的是他還要演一幕「還都」的醜劇。為表示抗戰「結束」了,他要來歌舞昇平一下。而梅郎當然是歌舞昇平最好的象徵,於是他著人向梅氏說項。
前已言之,京劇本源於「亂彈」。「亂彈」者,亂彈一陣也。清代因北京五方雜處,各地來的人各有所好,所以北京各種地方戲皆有,秦腔、梆子、黃腔、漢調……無不具備。後來伶人每每綜合演唱,以娛籍貫複雜的觀眾,而「亂彈」就是這聯合陣線的總名。就是在梅家上兩代,「亂彈」還是亂彈的聯合陣線,沒有完全融化,到了蘭芳成名的時代,這亂彈才真正地統一,成了個整體的藝術。因蘭芳而盛行一時的曲牌南梆子,就是出於梆子腔,西皮則出自秦腔。
自然梅劇中的編導演唱也不能說沒有缺點。徐慕雲在《中國戲劇史》中就指摘梅蘭芳不應用南梆子來唱《三娘教子》。凡此非關本題,今姑從略。
據當時史料所載,這些「冤大頭」觀劇必坐于「下場門,以便與所歡眼色相勾也。而諸旦在園見有相知者,或送果點,或親至問安,以為照應。少焉,歌管未終,已同車入酒樓矣」。
梅家之入京,當始於巧玲,至於他的祖籍何處則殊無定論。《梨園軼聞》著者許九野說:「梅胖子,名巧玲,字慧仙,揚州人。」此說殊不可靠,因為揚州是煙花舊地,中國古代詩人羡慕「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又說:「人生只合揚州死。」所以自古以來中國的名伶名妓都說自己是揚州人。
巧玲有兩個兒子,乳名叫做大瑣二瑣。大瑣名叫竹芬,后改名雨田;二瑣名叫肖芬。他兩人也繼承父業習青衣花衫。大瑣年少時粉墨登場也還楚楚可人。《宣南零夢錄》的作者粵人沈南野當時在北京做豪客,「曾招之侑酒」,說他「既至,則斂襟默坐,沉靜端莊類大家閨秀,肥白如瓠,雙靨紅潤若傅脂粉,同人擬以『荷露粉垂,杏花煙潤』八字,謂其神似薛寶釵也」。這位薛寶釵式的大瑣就是蘭芳的伯父,後來他也因「倒嗓」不能再唱,而改行為琴師。
……
寫歷史的人不能因為他愛慕蘭芳,便剪去了那梅郎弱冠時代傷心的一頁。
但是這時的梅蘭芳沒有因成功而自滿。或是因多金而以富貴驕人。他孜孜不倦,勤于所習。在北京深居簡出。外人在舞台之外,很少看到他。歐美畫師,想替這位名人畫一兩張速寫像也很難如願,據說是因為梅郎羞怯,不願多見生人。
咸豐以後皮黃日盛一日。同治中興時崑曲就被打入了冷宮。老的昆伶都紛紛改業皮黃。做這個轉替時代的樞紐的便是三慶班頭的程長庚,和四喜部頭的梅巧玲。
在這些文人的精心策劃之下,於是梅劇的內容情節、唱工、身段、燈光、布景、台詞、音樂等等的進步也就一日千里(熊佛西先生在《佛西論劇》內對梅劇曾有嚴格的批評,這兒筆者所談的只是就京劇本身的進化而論)。因此皮黃乃由一種鄙俚不堪的小調兒,驟然進步到雅樂之林,在中國的歌劇藝術史上寫下了光彩輝煌的一頁,而蘭芳就是這一頁的首要著作者。至於蘭芳在這些第一流名士的捧客間,是否也有一二膩友,其友情是基於「靈魂深處一種愛慕不可得已之情」,如琪官兒之與寶二爺者,筆者就無從深考了。
你看那以《劈》、《紡》出名的梅郎女弟子,言慧珠、童芷苓,和五十多歲的師傅同時在上海登台,青不能勝於藍,就是明證。
不過皮黃唱起來,有好多地方是不拘拍節的,也可說是有眼無板吧。如搖板、散板,乃至倒板等,伶人之開口前,樂隊的指揮——板鼓師——就掛起了雲板,以雙手打板鼓,隨唱者聲音的高下緩急無定。而唱者也可以盡量發揮天才,不受拍節的拘束,這是京劇上的優點之一,但是五線譜卻無法譜出。還有如京劇中唱西皮慢板是中眼起、中眼落,而不起初板,這與五線譜的格律也有格格不入之處……凡此,劉教授都別出心裁地把五線譜中國化了。然後再用中英文分別印出。另外北平的一些詩人學者名流幾乎全部動員捧起場來。黨國元老李石曾,和五四時代反對舊劇最力的新詩人劉半農,都特地撰文為國樂和舊劇辯護。在這一批新舊兩派文藝學人的通力合作之下,這才把平劇真正地國粹化了。
一對當時在場參加鬧新房的美國夫婦,在二十年後的今日,和筆者談起這事來,還眉飛色舞不止。
國民政府定鼎南京之後,蘭芳出國獻藝之舊念復萌,於是乃正式籌備起來。為適應西方觀眾的嗜好,為啟發他們對東方藝術的認識,蘭芳的舊劇需要徹頭徹尾地整理和改編,任務之繁重,自不待言。
音樂在台上悠悠揚揚地播出,「兒的父,去投軍……」他們是不懂,但是聲調則是一樣的好聽。她那長裙拂地的古裝,他們也從未見過,但是在電炬下,益發顯得華貴。
亂彈中的地方樂隊不用說是被大大地改組合併,其他的古樂器也被擇優加入了。所以蘭芳的後台不再亂彈,相反的他組織了一部中國的奏樂班,震耳欲聾的武場也有適當的約束。同時為蘭芳伴奏的樂師也都是一時之選,徐蘭沅的京胡、王少卿的二胡都是國手。這一徐一王的合作,京劇乃有雙琴和五音聯彈制度的出現。梅派青衣中最出色的南梆子,幾乎就是以二胡為主、京胡為輔的。
所以羅拜在他的紅裙底下的第一流名士,多不可數,而尤以清末民初的易實甫、樊樊山為最,梁啟超和後進的胡適也常敲邊鼓。
沿途經過一番熱烈的歡迎,蘭芳一行,乃於1930年2月8日到了這五洋雜處、世界上第一個繁華的大城——紐約。
而這時政府也為這抗日的萬鈞重擔壓著喘不過氣來,故亦無暇來發動這批藝術家了。在這存亡絕續的關頭,不是為著抗日,誰還有心在後方唱戲!於是蘭芳只好隨著逃難的群眾,避到香港去。所以以後在報紙上除偶爾看到點「梅郎憂國」的消息之外,他是不唱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