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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女上司

我的女上司

「不許猜!」她嚴厲地說,「……有三十分鐘功夫至少應該把所有書號記住,湯姆!」她又抬起頭看著門頭上的大鍾,「你在書庫內已不只三十分鐘了……Adr.在什麼地方?」
「她是女人,是不是?」拜耳張大了眼睛問我,「如果她前後一致她就不是女人了。」
我呢,接受了上司的虜廷工作,蹲在書庫內時常一二小時不見天日。我上司許久不見我的蹤影,又不見我問問題,怎怪她不疑竇叢生呢?不退而省其私,徒徒抱怨上司,我也發現我自己太不應該,怎能怪得我的上司呢?
在我自行研究到第三十分鐘的最後一秒時,忽然書庫內鈴聲大作,接著便是個尖銳的女人聲音「湯……姆」自傳話器中傳出。我知道這是呼喚我的懿旨,於是急忙找電梯,可是這個八陣圖使我愈急愈找不著。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鈴聲。
「湯……姆!你在什麼地方?」仍然是那個尖銳女人的聲音。
我上司嘴裏的湯姆也逐漸少了,書庫內的鈴聲也逐漸稀落到沒有的程度。我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奴被提升到民主國家的僱員,我開始歡喜我的女上司。
她的態度輕鬆活潑,有著美國女人的一般優點。一見之下,我便衷心自慶,因為我這一次碰到了一個可愛的上司。她看過了我的介紹信,微笑地問我說:「你的名字是怎樣發音的?」我反覆地說了幾遍,她也牙牙學語地說了幾遍,可是她總說不好,她皺了皺眉頭。
「電梯還找不著,那你將來還找得著書嗎……」她雙眉緊鎖,說得理直氣壯。「現在我要問你幾個問題——T號碼的書在什麼地方?」
「是的,格雷小姐,」我說,「我也感覺我已經學習得很夠了。」
「格雷小姐,我未找著電梯呀!」
他這一忙不打緊,那個在家裡過年納福的二上司,元旦日清晨,一起床便在電話機里碰到了瘟神。按照邏輯,次一個遭殃者便是格雷了。時鐘方指九點,她的高跟方踱入公門,面紗在頭皮包在手,她就被二上司捉住了。
思蘊
「格雷小姐……」我忙跑到傳話器前大聲地回答她:「湯姆在這兒……」說著我又去找電梯門。好容易找到了,我忙撳了撳電鈕,可是那老不死的電梯卻偏偏地姍姍來遲。那兒又是緊張的鈴聲和那尖銳女人的嘶聲連成一片。好容易電梯來了,我開門按鈕,匆忙地跑上去,真惶惶如喪家之犬。
讀書室既竟,她又帶我下書庫。這書庫共有四層,燈光明滅像一艘潛入海底的潛水艇。裏面鋼架縱橫,書籍如山,一人下去,不當心便迷了出路。這兒她也照樣逐層詳加解釋,手划口述如數家珍。什麼X教授發明的編號、https://read.99csw.comY教授發明的分類法,都要我一一分門詳細記下。每一層有幾十種不同的書號,和躲在書背後捉摸不到的電燈開關都要一一地記入心房。然後她又帶我到所謂東廂房、西廂房、AA室、珍藏庫、大閣樓、小閣樓、二號閱覽室、教授研究室……深堂邃奧,好不炫煞人也么哥!
「不在!」她果決地否定了。
「湯姆!」她忽然注視著我,「我們已解釋了兩個半鐘頭了。」
他那一副怒髮衝冠的樣子,似乎完全忘記了他的對方是個女子。這次的責任卻只到格雷為止無法滲透了。對我也是破天荒第一遭,這吹皺了的一池春|水沒有波及我。
拜耳是我七八個小同事之一。拜耳、約翰之外,我的小夥同事還有迪克、麥非、摩納、亞倫、究,和另外一個湯姆。有時我們都集中在書庫內,每當格雷的鈴聲大作時,閑散的他們照例是充耳不聞的。那正在忙得滿頭是汗的我必然要去回話。因為我如不去,那鈴聲以後跟著而來的女人尖銳的聲音一定是「湯……姆」。但是那個湯姆也照例不為所動,因為他知道格雷小姐叫的是這個湯姆。一次那個湯姆的女友來訪,我這個湯姆也被錯誤地叫上去越俎代庖。
「F呢?」
但如果你不小心忘記了一兩本書,她笑容可掬的臉上立刻露出了肅煞之氣,你也立刻會感到大禍臨頭了。不過這也是上司們的本分。不信你瞧她的上司對她不也是一樣嗎?
「湯姆!」她嚴厲地詢問著我,「剛才為什麼遲遲不上來?」
「你就叫我湯姆好吧!格雷小姐。」我急中生智取了個洋名字。她聽了大為高興。於是從這時起,我就是我上司的「湯姆」了。
她也喘了口氣,我看她也疲勞不堪了。於是她一手撐在書架上支持了半個身子又同我談了些她那在中國傳過教的朋友們的故事。未及說到「且聽下回分解」的時候,她忽然又緊張地看了一下腕表。
「湯姆」二字成了我女上司的口頭禪。於是我這個不幸的湯姆被使得團團轉,還要不斷地到她打字機前受審。我的悠閑的同事們都告訴我說他們同情我不幸的遭遇。偶爾我的上司到盥洗室去了,他們會同情地叫我「請坐五分鐘」。
「……三樓……」我遲疑了一下。
「湯……姆……哦……哦……哦……」她朱唇顫抖,一聲河滿子,不覺兩淚奪腮而下,她忙拿了手帕用雙手遮住了兩眼和鼻子,在手帕裏面她說:「湯……姆……我感激你對我這樣說——我和你是永遠站在一起的……」說著她情不自禁靠在衣櫥上嗚咽起來。我自她身邊拿過了傘和掉在地下的圍巾放在一邊。不忍卒睹,我屏息地退出。回看她那可憐的女人的纖腰,聽著她那用read.99csw.com力忍住的嗚咽聲,我也為之嘆息;我第一次看見到她原是個委曲無告、身世凄涼的女人,雖然她是我的上司。
「……哦!AA室……不,是珍藏庫……是第二閱覽室……」我一股腦把地理上的名詞都說盡了。
「東廂房?……哦!西廂房!」
在一個明朗的秋天的下午,我拿了一封學校人事室給我的介紹信去見我的新上司。這兒是一個偉大的法科圖書館,裏面布置得金碧輝煌。在這人影散亂但是卻寂靜無聲的大廈內,我被我的新上司和藹地接見了。這個新上司是個碧眼金髮、風韻猶存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格雷小姐。
於是她開始解釋,我也就開始筆記。她口若懸河,我也走筆如飛;從讀書室的東端西端到閣樓的樓上樓下都一一交代過;從地方巡迴法院的審判錄到最高法院的判例;從亞拉巴馬律師公會的檔案到懷俄明州的刑庭報告,四十八州一處也沒有被輕鬆地放過。
「湯姆!」她把眼向我一瞪,「錯就錯了,不要怕批評!」
這事情是發生在一個猶太新年的元旦日。恰巧那天值班的究是個猶太人,他照例是要在家過年的,這也是上司特准、格雷深知的「虜廷」,可是這次她忘記了另撥專人遞補遺缺。
「息息氣,亨利!」我說:「格雷女士是個忠厚的人,處久了你會喜歡她的……」
她說得口乾舌燥,我也記得舉手無力、耳鳴目眩。我不能再記了,因為再記下去,我的小筆記簿便可以出版成目錄學大辭典,裝在荷包內也無法清查,但她堅持非記下去不可,所以她仍然不斷地做疲勞解釋,我不得已只好在我的筆記簿上信手畫了些名山大川。
她先給我介紹認識一個眉毛有寸把長的老頭子,那是大上司,比她高兩級。再介紹我去見一個白臉大漢的二上司,那是她頂頭上司。然後她又給我介紹一些迪克、瑪麗、拜耳、約翰……我都一一握手,說了聲:「好不好?」
我知道這個「未諳姑食性」的亨利,現在又是觸霉頭的時候了。
「二樓?」
因為我是新來的,按照格雷女士的邏輯,錯誤應該是我做的。在一個雨天的早晨,我的小同事淘氣的約翰奉命運書入庫,可是他胡亂地把這百來本破書堆在桌上,沒有把他們分類按號放入書架,事後給格雷發現了,不消說我又遭受了一次疲勞審訊。這分明是「黃狗偷吃,黑狗遭殃」的事,但是這是根據格雷女士的演繹法得來的結論,那又何怨何尤呢!
以後她常常同我談天,她誠摯的語調、仁慈的心情常常打動我,使我忘記了我們以前「仇深似海」。我開始責斥我自己,我以前為什麼不能(如她所說)「用輕鬆的態度應付繁重的工作呢」。
留在書庫內的我,於是https://read.99csw.com開始「自行研究」。蒼天!這兒是個拿鐵架子擺成的八陣圖。上面堆滿了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教我從何自行研究起!翻了翻隨身法寶,那密密麻麻的無字天書也幫助不了我。我彳亍上下莫知所適。偶爾看見一兩個穿了工作服的迪克、拜耳者流,手拿連環畫報悠閑地從我身邊走過同我打了個「哈啰!」。
原載紐約《天風月刊》第一卷第二期,1952年5月
「格雷小姐,我著實忘記了。」我凄涼地說。
「四樓!」我再冒險一次!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格雷小姐非常重視「虜廷」(routine)工作。它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你如不相信,格雷小姐會把手向她身後一指,那兒是塊大布告牌。所有我們應做的「虜廷」工作皆密密麻麻地貼在上面。
她告訴我這機關很大。她的上面還有兩層上司。不過他們管不著我,因為我是直屬於她的。在這簡短的小談話告一結束之後,她說:「湯姆那我們就開始工作吧——你有一個半小時的見習機會。」於是她拿給我一件工作服,要我立刻穿上,又給我筆記簿一本、鉛筆一支……她開始帶我去見習。
有時被指定在上司面前做工,恐怕你縱然飛檐走壁也無能為計吧。但是我們上司健談,到任何小題目她都能談得娓娓動聽。她能從三點十分談到四點二十,談完了她看看表上的長針,那不過才談了十分鐘而已。
其後她便帶我到那廣闊的讀書室,室內有百來個准律師在埋頭讀判例。她於是慢蹬高跟,小心翼翼地對我附耳私語,要我把我所聽到的所看到的都一一記入筆記簿。這筆記簿將來就是我的隨身法寶。她說要等到我能一一「背誦」她所告訴我的話,那這法寶就可以不要了。
「這太容易了。」她說,「但是Adr.呢?」
「一樓!」我說。
不特此也,這一個偉大的機關,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是每天都要發生的。其追究責任的程序照例是大上司追究二上司,二上司追究格雷……追究的結果必然是我,因為我的底下再沒可被我追究的了。
由於同事間廝混漸熱,我也不自覺地在書庫內加入了拜耳、約翰等坐而論道的集團,有時也被「虜廷」地派上來兜兜圈子,問問已經知道的問題。
「格雷小姐,這書不是我經手呀!」我苦苦地向她解釋我的冤枉。
她是個筆頭甚勤的作家,所以布告牌上也日有新作出現。洋洋大文足抵你每天所讀的《紐約時報》。任何一天你如忘了讀這篇巨著,那你便被視為怠工。因為讀布告也是我們的「虜廷」工作之一。
「……唉……」這是亨利的回答。他正預備再說下去,忽然鈴九_九_藏_書聲大作,接著便是個尖銳的女人的聲音:「……亨……利……」
「……唉……」這是我唯一的答案。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談天你必須同上司談天,那可以保證安全。有時我同究同時被指定在閱覽室清理書。等到上司同究的天談完了,書也被我一人清理光了。摸摸我頭上的汗,看看那意猶未足笑容可掬的對話者,我真羡慕不迭!
「你用你自己祖國文字記來是要容易記憶些。」她很肯定地代我解釋了她所要知道的問題,使我放下了一顆緊張的心。
「湯姆,記下了沒有?」說著她拿過我的筆記簿翻了翻,又看了看我。
一次有一本書給一個失去了權利的讀者借去了。格雷小姐著了慌。她按鈴行令把她所有的部屬都叫到她的打字機前。然後她自己轉過身去在她的布告牌上找了十來分鐘,最後她算找到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分明地寫著:「對格麥萊特·盧森堡·蕭浪特君無服務!」這書籤上的名字,顯然簽的是這位曾犯了久假不歸的大法的蕭君。我們忽略了手令責有攸關,被痛斥一頓。
在大家相顧而退後,她卻獨自把我留下,和藹地告訴我說:「湯姆,這一次我原諒你,因為你是新來的,情形不熟……下次不能再錯了!」
在我這女上司嚴密的奴役下,我是被打進無邊的苦海、十八層地獄,胡為乎而然呢?最初我想這是種族歧視。但又不然,上次我代他受過的約翰,就是個可憐的夏威夷的日本人。我著實有點茫然,我想這是我有生以來受「上司」虐待,最慘絕人寰的一次。雖然我的上司是個女人。可是我那忠厚的好友迪克卻不時地安慰我說:「湯姆,格雷女士是個忠厚的好人,處久了你會歡喜她的!」
但是這天那不能睡早覺的大上司老頭子卻一早到來。不用說他這一下是被用功的准律師們所包圍了。老天爺,我們的大上司一向是垂拱而治的,可是這天早晨他卻要從小書童做起,一大清早便困在借書台前忙得鬚髮亂飛。
「……哦……哦……」我未及作答。
「……」她杏眼團圓地狠狠地注視著我,但是仍然搖搖頭。
自遠處我看那觳觫在一旁的童養媳格雷的樣兒,憑上帝我實在沒有「在一旁暗暗地高興」。受訓之後我看她眼眶兒濕濕的,老態龍鍾地走向更衣室。我再看看二上司的兇相,我惻隱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輕輕地向那面無人色的受難者和緩地說:「格雷小姐,不要太尋短見了,以後我們一定盡心儘力地幫你把事情做好……」
日子過得更久了,格雷同我的閑話也談得多起來,一次由一個自殺的中國女同學說起,我們談了五十分鐘。不用說我的「虜廷」是被耽擱了,而格雷也忘記了她的審判工作。
這一次她不是那樣和藹了。https://read•99csw•com在打字機後面的我上司的面孔是那樣森嚴。那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使我想到她不是個母夜叉也是只粉面虎。
但我們上司畢竟是愛惜寸陰的,你如同其他任何人佇談兩分鐘,那目光炯炯的她會發現你浪費時間的。
亨利聞聲,撥開我們,奪路跑向電梯,抱頭鼠竄而去。
「含冤誰復叩天閽」,我平時除懷怨上帝對我不公平外,有時我也向小同事拜耳吐露苦衷,我說格雷小姐對我的訓令有時前後太不一致了。
一天當我正在同約翰、麥非等在書庫內大談其棒球的勝負和股票的漲落時,亨利忽然面無人色地自樓上匆匆跑下。看到我,亨利氣憤地說:「你們真愜意,有空在此地聊天……她專門要我做生活——唉!還要罵……」
一學期未了,拜耳被徵調當兵去了。人事室又送來一個亨利來遞補他的遺缺。我的高興自不待言,因為我有了個中國的同事了。
某次兩個意外的事件同時發生了,但是卻發生在兩個不同的地方。按照邏輯我又蒙難了一次。但是一個物體怎能在同時間佔據了兩個空間呢?須知我們格雷女士的邏輯是玄學不是物理,又怎能怨得她呢!
「我告訴你!」她擺出了專家的派頭來對我說,「Adr.是在二樓之內、珍藏庫之外、小閣樓的正下方、四十八號書架有電燈開關的那一端前面十碼的地方,靠西邊牆上的書架上……記住!下次不要再錯了!」我唯唯聽命之餘不覺抽了口冷氣,我想洋孩子們,真是人種優秀!
我們的小頭目究,除了看畫報外,和上司聊天他也有特別的興緻。在究的感召下,我們的約翰、麥非等一群也如法炮製。書庫是他們坐而論道的好所在。因為我們的虜廷工作什麼都在書庫內,而這虜廷工作是個浩渺無邊的大海。以指測河尚且不可,何況我們上司想以指測海呢?但可別忘記在上司眼前不斷匆忙地出現,出現的方式最好是問問題。問題連篇、步伐匆忙是我們上司所最欣賞的,否則你何由「忙」呢?
說著她收拾了打字機旁的碎紙,領導著我再去做一些我分內應做的新工作,結束了我緊張的第一天。
我們之中最忙的、也是她所最信任的是究。究在此已有六年歷史,是我們小書僮中的大頭目。他平均每半小時要在我們上司面前兜十來個異常匆忙的圈子,問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然後再回到書庫內,在那人靜燈明的牆角讀那有趣的連環畫報。倦了則溜出走廊吸兩口駱駝。然後再開了電梯上去,在格雷銳利的目光注視下匆忙地跑個不停。等到吸夠了新鮮空氣,再回去繼續看他的連環畫報,真享盡人間的清福。
「你還可在書庫內自行研究三十分鐘,然後上去,我有事要你做。」我自然是唯唯聽命了。於是她開了電梯,獨自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