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三婦人

三婦人

「你有女友沒有?」他忽然問我,未等我回答,他又說中國女子是世界最美麗的,他又說蔣介石將軍是大大的。「現在好了,」他又嘆口氣說,「高麗戰後共產黨讓出了滿洲,世界和平了。」接著他又說了些「唐人街」的雜燴和排骨,老紳士真是無所不知的中國通。我們聽他「海客談瀛」直談到深更半夜,他要起身告辭了。他在沙發上用力地撐了幾下,我把他扶起來。他拿了手杖,戴起帽子,但是腰卻始終向前彎著,他一步步向前一顛一顛地走,那副傴僂相才使我發現他是個名副其實的「老」紳士。
「不……」她搖搖頭,「誰叫我做了婆婆(或丈母娘)呢?……你知道我們美國人,如果你有部破汽車,今天拋錨,明天要修……哼!修也修不好,他會狠狠地踢它一腳說:『哼!Mother-in-law(婆婆或丈母娘)……』我實在不願做部破汽車……告訴你,我年輕時也不歡喜我的婆婆。」說著她又破涕為笑了。
這一次他又來了,我正把他帶向客室,威爾斯夫人突然迎面匆忙地跑出來,向我連連搖手,但他老人家已進來了。威爾斯夫人連忙又退回客室,出我意外她忽然躲入一個大衣櫥里去,真使我莫名其妙。
我看了一下說:「左邊稍長點。」我話方離口,她颼的一下站起來,走了。不到兩分鐘,她又回來了。「看!現在可晏文(even)?!」我又認真地看了一下說:「右邊稍長點,可是左邊稍濃點!」她颼的一下又消失了,等一忽兒又回來了。「晏文?!」如是地往返十來次,最後算是「晏文」了。她高興地拍拍我的背膀說我是「好青年」,興高采烈地出門去了。
可是這苦命的小女孩並不因為渡過了大西洋,便算渡過了苦海。她幼小的生命和心靈在俘虜營中所受的創傷是永遠的——她患了不可救治的腸癌,她的神經失去了常態!由於祖國留美父老的救濟,她進了醫院,在那兒她被割去了一個腎臟。這一次開刀已三年了,她的健康卻始終未能恢復,三日要死,五日不得活。
其後健茵沒有約會時,星期二總是我們最熱鬧的一天。威爾斯夫人也總是星期二不喜上班,因為其他日子,她在家會感覺孤寂的。健茵是她唯一的伴侶。她倆終日地談,談多了就吵嘴,吵了嘴就哭,哭了彼此就不說話了。下禮拜和好了,於是再談、再吵、再哭。健茵也常和雯達為廚房浴室而吵嘴,誰知那小癌病鬼吵起嘴來也不弱,健茵有時竟屈居下風。
時鐘指著六點三刻,果然是一陣門鈴聲,我開了門,一位結實而並不高大的男子站在門前說要見「蜜絲健茵·力保夫」,那男子腦後長了一叢頭髮,手裡拿了一頂有點像秋天荷葉的帽子。上身穿一件棕色皮夾克,裏面襯著件大紅方格子的運動衫,黃色咔嘰褲,下面穿一雙黑色「防壓」皮鞋,這古怪的防壓皮鞋我是知道的。穿了那鞋,縱有千斤重物打到腳上也不會受傷。美國的碼頭搬運夫、工廠技工都人各一雙的。
學校里「校外住宿介紹所」內的梅絲小姐,用她夾著一根香煙所剩餘下來的右手上的兩根小手指向我招一招。她要我越過站在我前面的兩位女同學,到她台前去辦理「介紹手續」。
威爾斯夫人說她老了,太孤單了。因而問我是不是個「好主意」,因為她也準備找個男朋友結婚。我這個「紳士」怎能說這不是「好主意」呢?她因而說這次雯達病又發了,一個慈善的波蘭老紳士來看她,雯達因而替他倆介紹了。據說那老紳士對沙萊也很羡慕。威爾斯夫人今天很高興,特地烤了一塊大蛋糕,要雯達把那位紳士請來過晚會。她並一再叮嚀我早點回來一道吃蛋糕。
第二天早晨,她的「晏文」的問題又發生了。忙了好久,我於是又做了一次「好青年」。第三天、第四天……我漸覺我的「好青年」不大好做了。於是本不「晏文」我也只好「晏文」她一下,可是我這種做事不負責任的態度,又使我這個「好青年」變成了「懶孩子」,變成了不「急公好義的人」,甚至變成「假冒偽善的人」。最後我只有消極抵抗,早晨睡懶覺,不起床,她不敢來敲門,也就算了。
「同麥克的妻子談是一樣的……」她已不大耐煩。當沙萊再央求時,她惱了說:「請你別打擾好吧九-九-藏-書,我親愛的mother-in-law。」砰的一下電話就斷了。失望的老威爾斯夫人在電話內本已聽到她孫男孫女的歡笑聲,和麥克在一旁的說話聲,她老人家如身在其間,多麼高興呀!忽然這砰的一聲,萬籟俱寂,一切都幻滅了。她還是一人呆坐在電話機旁。
「我能同麥克談談嗎?」沙萊央求她。
我這才知道,我這間房子一向也是租給女客的,有個中國小姐叫伽羅林的也在這兒住過,兩年來,房客五易。據說不是給健茵「晏文」跑了的,就是一吵而搬出去的。有時四個人一齊吵,竟沒有一個「中立」的。所以這次威爾斯夫人下了決心要找一個男房客,因而梅絲小姐就介紹了我——(如威爾斯夫人所嘉許的)「寬宏大量」的「紳士」!
「多好看的遊行,哦!」說著她走進了客室。現在我才知道那善於畫眉的貴婦名字叫「健茵」。當健茵聽到我們在談雯達時,她把右手向地下一撒說:「那今天不死、明天准死的癌病鬼……」接著她又大談其「李津遊行」,說遊行的人都是和她差不多的上流社會人士——律師、醫生、小城鎮的市長……最後居然有兩個遊行的人到她服務的餐館內來晚餐。其中有一個人很羡慕健茵的美麗。
「別介意……」梅絲說,「你真是好運道,這是一間最理想的公寓,不過房東卻指明要租給一位男學生。」
健茵接著說她和這客人交談的經過,他那文雅的舉止是如何的「伽蘭特」(gallant)呀!因而她答應了他下禮拜二的「約會」,因為星期二是健茵的休假日,他要開車來接健茵出去夜遊,為招待貴客,健茵要求威爾斯夫人買點花來布置客室,下禮拜二是個重要的日子。
其後那老紳士又來過幾次,有時同威爾斯夫人談到深夜才走,當然我們也未便打擾這對老情人的私情。但是雯達卻偷偷地告訴我說,他倆要結婚了。有時他來了而沙萊不在家,他便坐下同我們談天。
「謝謝,不。」她微微地搖了搖頭。然後她卻要我在那廢紙堆中,把那一張用手帕子包著的相片撿給她。
我們又靜默了片刻,那管房子的又吞了幾口煙,然後向我點點頭說:「大概不要緊了。」他又停了半晌,下樓去了。餘下我一人站在雯達的門口。「雯達,」我說,「你要點水喝嗎?」
「你說什麼呀?夫人!」我說。
「沙萊,」她說,「今天你去看『李津』(Legion)的遊行沒有?」
這時我發現雯達也在健茵房內,她穿了一件舊睡衣,坐在桌子邊在替健茵修理那兩副假頭髮。這兩個假人頭,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威爾斯夫人又解釋給我聽,說這兩副頭髮要二百元一副。「這樣貴——」我不免伸了伸舌頭。威爾斯夫人說,這樣美麗的頭髮,第一賣的人索價高,成本貴。第二,手工更貴,因為這千萬縷金絲都是用手工按買主的頭型一根根結起的!我又好奇地看了一會,確實精緻,難怪健茵戴起,天衣無縫。我順便又同雯達寒暄寒暄。我問她對歐美兩洲之比較如何。她說歐洲好。何以呢?我不免要問。
雯達也化妝起來了,坐在一邊椅子上。她穿了件不太合身的淡紅色晚服,但是她的青春畢竟戰勝了她的不合適的衣著,耳上垂著兩串金耳環,脂粉薄施,雲鬢半理,看來也楚楚可人。
不經意的,有一次我對威爾斯夫人說她們三人歡喜用吵嘴做消遣。
「只怪她自己啊!」威爾斯夫人嘆息著,「誰要她年輕時不好好結婚。」
這時威爾斯夫人也從衣櫥內頭髮蓬鬆地出來了。我忙說了對不起。同時我又問她,不是他倆已快結婚了嗎?
儀父
「不,」她說,「禮拜二你最好根本不用!」接著她又說她另外還有兩個房客,所用的只是禮拜二一天,盼我包涵。我自然連聲說是。
「你看!」她說,「美洲的河多闊呀!難看死了……」她接著又解釋,河的闊狹,足以決定居民的勤惰。「你看!」她又說,「美國的河闊得把人都嚇慌了,沒人敢在河邊洗衣服……」
「沙萊,你想他是不是個理想的男友?」
「你有這許多兒子和女兒,」我說,「為什麼不選擇一個較好的家庭,和他們一起住呢?」
我先踏入甬道,一看,她已坐起來了,坐在床上低著頭,細長的頭https://read.99csw•com髮直拖到膝上。那管房子的慢慢從他嘴上移開了雪茄,大聲地問道:「雯達!你怎樣了?!又病了?」等了許久她才慢慢抬起頭來,臉蒼白得可怕,顫動的口唇發出像蚊子樣的聲音說:「沒什麼。」
這一次的訪問,並不是老紳士的最後一次。他以後還是不斷地來。天氣冷了,街上大雪沒脛,但是這老紳士總是披著件破大衣,拿著根手杖,自街頭摸索著一顛一跛地來敲門。雯達病起來了,室內時時發出凄楚的呻|吟,加上門外那瞎子的手杖聲,使我如置身於《金銀島》上的那個小旅店,注視著那可怕的「黑狗」。
「這兩位女士是先我而來的呀!」我有禮地回答梅絲的召喚,並表示我不願非分搶先,我深知在這個國家裡,做「女士」的一切都有優先權,我尤其不能和「她們」越級爭先。
「沒什麼重要,」麥克的母親回答說,「只是今天是麥克的生日,我想念他,問問他好就是了。」
「坐下,」他說,「那我們就談談吧!」
一個多風的下午,當我正在房內低頭趕寫一份讀書報告,在這寂靜的情況下我忽然聽到「哎喲」一聲,接著便是丁東丁東一大陣似乎什麼東西在我隔壁房間內倒下。我當時被嚇了一跳,但定神一聽卻又聲息全無,當我走出甬道才又微微聽到微弱的呻|吟聲,確是從我間壁房內發出。我走去敲一敲那門擬一探究竟,卻無人迴音。但我總覺得那呻|吟聲的不正常,心知一定有異,於是我用力一推把門推開了,一看之下我真嚇出一身冷汗來。原來這間房子內似乎五百年無人住過,灰塵積得寸把厚,傢具亂得像《聊齋志異》上說的狐仙住的地方,最糟的是地下還僵卧著一個少女,零亂的黃頭髮,亂披在她那蒼白的面孔上。最奇怪的是她的瘦而白的左臂上,還刺了個「37900」的號碼。她身上堆滿了破布碎紙,上面還壓了個破皮箱;一隻椅子也倒了,壓在皮箱的一邊。一見之下,我被嚇得莫知所措。但我見她似乎還有點鼻息,我急忙叫了幾聲問她怎樣了,也不見她動一動。最後我見她眼皮微微睜一睜,口唇也微微顫動,我才上前去把那椅子拉開、皮箱移去,蹲下去把她從地上捧到床上去。再問她,還不聽她發聲,我忽又想到些狐仙和鬼的故事,我真覺此時此地陰風習習。我不覺回到甬道上,想跑出街上去。但我忽又想到,如在這時她忽然「香消玉殞」了又怎辦呢?在這進退兩難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樓下管房子的人。我下樓去果然找到了他,那仁兄對我告訴他的故事似乎全未注意。但是他卻銜著個大雪茄和我一道上樓來了。
這個禮拜二確是個不平凡的日子。最奇怪的是我大清早便被威爾斯夫人的哭聲驚醒了。我在床上靜聽她且哭且說:
威爾斯夫人為我的驚訝的神情失笑了。
我把電梯的門開了,但是他老人家並沒有直接走進去,他先在電梯門邊上狠命地碰了一下,才摸著門走了進去。
他老人家走進客室來,放下帽子和手杖,慢吞吞地在沙發上坐下。我連忙改口告訴他沙萊不在家。
坐了片刻,喬治先站起說:「我們動身吧!」他倆牽著膀子雙雙下樓去了。
在威爾斯夫人替我們略略介紹之後,那老紳士便同我談起中國問題來了,他老人家在十九世紀時曾隨船到過上海。他說中國人長辮子是天經地義的;李鴻章是好人;李鴻章的表弟袁世凱也是偉大的。
當她父母被槍決時,雯達只不過五歲。當她父母的遺物被那群野獸沒收去的時候,這聰明的小雯達暗暗地偷下了一張照片,這一張照片她一直偷著保存了直到德軍投降。戰後這個小孤女還不到十歲,她被聯合國慈善機關送到美國來,由美籍波僑所組織的救濟團體暫時收養。
還算我運道好,聖誕之夜一位老教授愛文思先生夫婦約我去晚餐,情不可卻,我不得已離開了我的三個夥伴。餐畢歸來,已是跨過午夜了,當我冒著風雪歸來時,發現門首停了部紅色救護車,最初我以為是鄰人聖誕鬧酒出了事。誰知上到五樓,才知道意外是出在我的住處。鄰人和他們的客人,有的手裡還拿著酒杯,正在我們門外,屏息圍觀。我趕進門內,看健茵穿著睡衣站在雯達門外啜泣,威爾斯夫人也露出沉重的面孔。兩個警察和一read•99csw.com個護士,正在把一個無知覺的雯達抬向軟床。我忙問威爾斯夫人:「雯達怎樣了?!」她低聲懊喪地對我說:「她這月房錢還未付我呢!」
我把他請進客室通知了健茵。健茵花頭粉頸,穿著件紫色晚裝和銀色高跟鞋,緩緩地從卧房走進客室,行動高雅,儀態大方,真是個活的公爵夫人。健茵替我們一一介紹,那男子名叫「喬治」。
「這個多麼好呀!」威爾斯夫人不禁也流露了嘆息而羡慕的口吻。
今天早上無他,正是她大兒子「麥克」的生日。她這顆慈母的心使她早晨不能睡下去。她計算準了正當她大兒子吃早飯的時候,她叫了個長途電話到屯裡斯州,麥克的家裡去。
原載紐約《海外論壇》第一卷第八至九期,1960年8月至9月
「老不死,」威爾斯夫人笑了笑又停一下說:「他昨天晚間還要和我接晚安吻呢!」
「我是沙萊·威爾斯夫人,」電話這邊說,「麥克的母親。」
她又自言自語說了幾聲「太疲倦了」之後,忽又轉向威爾斯夫人說,今天那個吃飯的客人愛上了她。
當威爾斯夫人正同我談得起勁的時候,忽然門聲響,接著高跟皮鞋聲便是一個女人的喊聲。
「……哦……哦……親愛的——你多沒用啊……哦……哦……你多沒用啊……哦……」
蘇軍退後,這塊肉餘生的小孤女——雯達便被關入了德國集中營。她臂上的那個號碼,便是失卻人性的納粹黨徒替她刺上一生不脫的俘虜號碼!
以後晚間仍然時時聽到健茵和威爾斯夫人的大聲談論。健茵仍然多得是「他向我眼裡看著,我也向他眼裡看著」的男友,但聽她的口吻已不是「喬治」。照例我又向威爾斯夫人採訪關於健茵、喬治的新聞。「健茵說,」威爾斯夫人告訴我,「她把喬治刷了。」因為她在喬治車子內發現一份《每日新聞報》,因為據健茵說她所交往的男友都是屬於看《紐約時報》的階級的。
一天中午我因事未去學校,忽然聽到門鈴聲,我開了門上小孔看了看,未見著人。我把門開了,原來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他手中提了一份用紙盒子裝的熱騰騰的午餐。那孩子向我望了一眼便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直走到我卧室隔壁一間房的門前敲了敲,一忽兒那門緩緩地開了一半,一隻瘦長的白色的手膀從裏面伸出來把那份午餐接了進去,門又關了。那小孩也一聲不響徑自去了。其後每天中午我如在家,總會看到那個大眼無話的小孩,和那個神秘的臂膀,使我有點茫然。
「那我就一人在此休息休息,等著沙萊。」
我定定神張大眼睛看看健茵,她頓時失去了以前的威儀棣棣。那幾根灰白的頭髮在腦後結成個小結,底下一張蒼白而由一天苦工之後顯得分外疲憊的老太婆的臉,看來有點可怕。
「三個人?」威爾斯夫人笑了。「我們一向是四個呢!」
「哦,我也累了。」健茵嘆口長氣,向沙發上坐下,她把皮包放下了,忽然出我不意,刷的一下她把她的頭也取下了向咖啡几上一放,她這一下,不禁使我大驚失色,原來她頭上戴的是一籠假髮。
「健茵,你回來了。」威爾斯夫人回答著說她沒有去看。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喬治」,也是我最後一次看到「喬治」。
「我替你告訴他就是了。」說著小威爾斯夫人就要把電話掛起了。
我又想起那照片的故事。威爾斯夫人說雯達就不能看那照片,看了她就要哭,哭了她的病就發了。那些波蘭人知道這關鍵,於是把這照片藏起來,收在破皮箱內,把皮箱放在衣櫥上面,讓她取不著就平安了。這天下午顯然是她搭著椅子向衣櫥上皮箱內來取那照片,不幸或許是體力不支,或許是椅子未放穩,她跌了下來。這一跌她把我嚇壞了,我把這苦命的女孩錯當《聊齋志異》上的鬼怪或狐仙。
夜深了,威爾斯夫人回來了,我於是把今天的這一件小意外告訴了她。
雯達的全名是「雯達·M.尼可拉耶」,她原是波蘭人,二次大戰前她父親本是波蘭政府的一員中級官吏,德蘇瓜分波蘭時,她父親做了蘇聯的俘虜。後來德蘇開戰時,在蘇軍退卻的混亂中,她父母和其他三千余名前波蘭政府的官員和眷屬,遭受了集體的屠殺。這樁九_九_藏_書歷史上的大悲劇蘇聯一直推在德軍頭上,而那殺人數百萬皆直認不諱的納粹黨人,只有對這一次的屠殺一直不承認。他們則說是蘇聯乾的,因為斯大林對戰前反共的波蘭政府是恨之入骨的。
「沙萊!我想時間已差不多了。」隔壁房內的健茵忽大叫起來。威爾斯夫人因而也就向這方向走去,我也跟在後面。健茵這時頭仰著靠在沙發上。臉上塗了層厚厚的紅油,活像城隍廟內的泥菩薩。威爾斯夫人告訴我說,她塗的是「除皺藥膏」,塗上兩小時,再用開水毛巾向有皺紋的部分緩緩地揉,揉了個把小時,皺紋就消滅了,這一來,老的婦人變成半老,半老的女子變成少婦。
我撿起照片一看那原是一張家庭照,那一對中年夫婦的膝上坐著一個三四歲的微笑的小女孩,那中年男子穿的是很挺的制服,小女孩似乎就是雯達。
但是麥克畢竟是個忠厚的兒子,他終於乘上班之便,瞞過了太太,在中途一家小藥鋪內,給老母親打了個長途電話。威爾斯夫人在電話內一下發現了愛子的聲音,忍不住了,忽然嚎啕大哭起來,我所聽到的就是這最後的一段。
「同這老魔鬼結婚?」威爾斯夫人氣憤地說:「他年輕時喝酒不長進,年老了無家可歸,住在孤老院……」
她不待我說一句話便把我領到了她預備租給我的一間小房子去。衣櫥、沙發、書架、檯燈,樣樣入時,我自然十分滿意。於是她領我到會客室坐下,又到廚房內取出水果和可口可樂。一方面勸我「如在家裡」一樣地隨便吃;一方面她又解釋這間房子的好處,她說她在下城一家電影院做事,平時不在家,所以這兒十分安靜,最適於用功的學生居住,這些好處我也全部同意。她又說廚房電話我都可隨便用。
我拿著梅絲姑娘的介紹卡,很快地就找到了這個新地址。招呼一下司閽者,便揚長地跑上電梯,找到了「五一二」號。我撳了撳電鈴,等了半晌。門上的小孔開了,孔內露出個睫毛長長的、雖然無光但是卻十分秀麗的眼睛。我向這眼睛晃一晃卡片,說明了來意,小孔又關上了。
我又說不行,因為沙萊的孫兒來了,晚間不會回來。同時我站在他沙發邊,疲勞地勸他下次再來。最後他總算站起來了。等他稍一移動,我便擠入他和沙發之間,使他不能再坐下。他又向另一小沙發方向移動了。未等他到達目的地,我又搶過去站在小沙發的前面,口內不斷地勸。任他向任何可坐的地方去,他總發現我站在座位的前面。先禮後兵,中學時代的籃球,對我的幫助可大了。
結果他被我逼到客室的門口,我立刻把帽子取給他;他接了帽子,我立刻又把手杖遞過去。戴了帽子,拿了手杖,他不得不走了。我把他送上電梯,把門從外抵牢,我看電梯下去了,才放手回來。
她看了看我,微微地點一點頭,然後說:「你就是昨天新搬進來的房客,是不是?」我自然連說「是」。
「來!看!」她忽然命令似的對我說,同時在我身邊拉一張椅子坐下,把頭伸過來,兩眼直視著我。「看!」她又說,「看這對稱不對稱!」
我說不行,因為我晚間學校有課。
「我用的也不會太多。」我說。
威爾斯夫人也感嘆地說,她十五年前死去的丈夫,也是「李津」社員之一。
「他總是向我眼上看著,」健茵得意地說,「我也向他眼上看著……他們都是上等人,是不是?」
「我是麥克·威爾斯夫人。你是哪一位?」電話那一端一位年輕的女太太在問。
可是雯達的病卻更嚴重了,好久不見她開房門,我們的聖誕籌備會的「主席」忙得也就不起勁。
「哼……」威爾斯夫人說著又笑了,「那老魔鬼又是個瞎子,快八十歲了,他還說孤老院規矩大,不自由,伙食又不好……他要和我結婚,搬到我這兒來住,要我炸牛排給他吃……」
我仔細地聽下去,才知道她原來在打電話。我盥漱既畢,看她眼淚還未乾。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威爾斯夫人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她丈夫在十多年前死了之後,這四個孩子,都是她一手撫養大的。大兒子是個很有成就的醫生;二兒子是海軍工程隊內的中校工程師;三兒子現在在華府某部做了七百元一月的人事室副主任;出了閣的女兒也是大學畢業的。這些小鳥兒現在都羽毛豐|滿了,各奔read•99csw•com東西。威爾斯夫人現在較閑了,她在下城一家電影院做五角錢一小時的糖果攤販賣員。因為上次在糖果攤上撞傷了頭,現在時時頭暈,所以也就三天去兩天不去。她是「糖果攤販工會」的會員,所以糖果老闆對她老人家的怠工也無可如何。她本可不做了,但她必須撐持過今年年關,過此她就是六十五歲,可以告老,而坐享每周二十五元的「社會保險金」。
「你可別嚇壞了!」她笑著同我說,接著她又告訴了我關於雯達的故事。
但是經濟條件又不允許她長期在病院住下去。因而由美籍波僑集資租了威爾斯太太的一間房,讓她暫時住下。她的午餐也由波僑出錢,叫我們這管房子的人的兒子,每天替她到附近餐館去買,這便是我常時見到的那個大眼無語的小孩。
「不過,」說著她似乎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廚房和洗澡間,你禮拜二最好不要用。」
當她倆還在討論下禮拜二的日程時,在一旁枯坐的我也倦了,說了聲「晚安」,我就退出來了。
一宵無話,第二天清晨,我在廚房內燒杯咖啡,正預備趕到學校上課去,忽然廚房門一響,從甬道內走進一位「公爵夫人」似的四十左右的貴婦來。她那健美的身體、合時的衣飾、莊嚴的面孔,佩上一頭金髮,和發上插滿了的奇花異草,一見之下,不由你不肅然起敬。我連忙欠身叫「早安」。
她又領我看了一看各處。那甬道兩旁卧室的門都關得緊緊的。除了一座大鍾所發的「的達,的達」之聲外,安靜之至。當晚我就搬進去了。
我們餘下的三個人,乃不約而同地跑向臨街的窗口,看下去,那街邊停了一部1947的福特轎車。我們看喬治把健茵扶上車子后,那車底下,驀地噼啪兩聲,藍煙滾滾地開向下城去了。
又等了半晌,門忽然開了。一位矮矮胖胖、臉皺得像一塊幹了的山芋但是卻十分和藹可親的老太婆,含笑地來和我打招呼。她自我介紹,名字叫「威爾斯夫人」。
健茵這時忽打斷我們的對話,同時分給我一份工作:第一,換天花板上的燈泡;第二,用真空除塵器掃地氈;第三……總之都是些女工所不適宜做的……我們四人總算全部動員了。傍晚,客人來的時間快到了,一切布置妥當,我們在健茵指揮之下各就各位。我還有個職務便是開門……
「我想是的!」威爾斯夫人說。
可是老瞎子的毅力畢竟改善不了他的住食——他的戀愛終於失敗了。
我這才毫不猶豫走向前去,那兩位女士也向我投視一瞥羡慕的眼光,緩緩地給我讓路。
「有什麼事嗎?」那邊又問。
天陰沉得可怕,臘鼓催人,已經是聖誕節的時候。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我們這四位無去處的住客,因而想籌備我們自己的聖誕晚餐,我們公推健茵做「主席」來紀念聖誕,同時我們四人自動交換禮物,我在書桌上發現了威爾斯夫人給我的一盒巧克力糖、健茵給我的一個小煙盤、雯達給我的一條綉著個「W」的小手帕。
我把照片交給了她。她接過去,對著照片上一直凝視約兩分鐘,眼淚忽然像暴雨般涌下,她身子一翻倒在床上慟哭了起來,哭得十分悲痛。我站了一忽兒,自覺也無濟於事,我慢慢地反手關了她的門,退了出來。
我擠進雯達房內幫同警察把軟床抬出。我叫了雯達幾聲,也不聽回答。我幫著將她一直抬上救護車。那車子紅光閃了兩下,忽然「嘶——」一聲把雪水濺得亂飛,在紛紛的雪片中疾駛而去。我站在街邊看那紅光漸漸消失在街的盡頭,可怕的嘶聲漸漸杳然。抬頭看著左右高樓上,聖誕樹發出的光彩,舞影幢幢,歌聲隱隱,紐約市的居民,正在度著一個可愛的「白色聖誕」。
可是這天晚間我回來遲了,他們的晚會已成尾聲了。威爾斯夫人一聽到開門聲便跑出來把我拉到客室去。那老紳士果然在那兒。他蒼顏鶴髮,身邊靠著一根手杖,坐在長沙發的一端,語音洪亮,風度翩翩。威爾斯夫人穿著件墨綠色發光的晚服,為避免把衣服弄皺了,她在長沙發的另一端正襟危坐,看來像一座小土山。耳下兩顆鑽石,胸前一朵襟花,容光煥發,儼然四十許人。我默想她如在塗上「除皺藥膏」之前,先服點收音機中時常叫賣的「消瘦靈藥」,一定使她顯得更年輕。
「眉毛呀!別裝傻……我畫得對稱不對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