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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跳舞

學跳舞

桀克說:「我笑我的祖國抗日戰爭時的大學校長陳樹人博士。」
我二人又等了半個鐘頭,這一次「准,狠,穩」三面俱到。果然對方站起,誰知我身不由己一下就被捲入舞潮。我因動作稍緩,立刻和小廝失去聯絡,他因個子小,茫茫人海之中,我再也找不到他了。這時我因忙於應付,無法細尋,也是真的。當我心中正在默念「慢——慢——快、快——慢」之時,忽然聽到前面人叢中,一個女子聲音大叫:「哦,哦,哦……」在大眾循序前進之中,忽然有兩個停住不動了,像周末公路上拋了錨的汽車。
「你們中國真奇怪……哈……哈……」安妮唧唧地笑得喘不過氣來。
其他的舞侶團轉而過,似乎未看見這架破車一樣,但也有頗顯出善意的微笑的。可是我的「隨員」暗暗地對我說:「你的朋友踩傷我朋友的腳了!」我還不知如何回答,她又問我說:「你以前也跳過舞嗎?」我說:「我的朋友和我都還在學跳舞。」「哦——我說呢——」她微微一笑,便鬆了手去安慰她的朋友去了。我也就跟著她走到我朋友的身邊。
保羅不好意思地揭開了鍋蓋。小廝和我不約而同地伸過頭去,大加稱讚。保羅似乎也心裏一橫,做下個「算了」的決定,堅持要留小廝和我吃頓晚飯,我二人推辭不脫,最後由小廝自動去買了幾罐啤酒,大家對酒吃肉,乾脆談個痛快。
小廝自知是十里洋場長大的。安妮那一套只能欺侮「鄉下人」或「江北豬玀」。據小廝後來告訴我說,如果在上海,他也絕不敢去「試」,因為上海舞場都有幫會支持,你如少他們銅鈿,你就有被丟下黃浦江的危險。美國是民主國家,有堂堂廣告為證,「哼,他們敢怎樣我們?」
時間已是夜半一時半。侍者恭敬地送上賬單夾。桀克一看是七十二元四角。桀克付了四張二十元大鈔,當侍者以小盤子送回找零時,桀克說了聲「Keep it!」,那侍者彎了九十度,恭敬地說了聲:「Thank you sir!」桀克理也未理他,那侍者又鞠了個大躬。
最近桀克已經有一個多月未向保羅交房租了。保羅曾向桀克提過兩次。不是保羅不放心,而是重提前房東的老話。桀克和保羅,同船來美,原為莫逆之交。當桀克頂了這柏文,租一間給保羅住時,收租金甚低,每周五元,但是他說過,「親兄弟,明算賬」,到保羅真周轉不來時,大家到那時也不妨有「通財之義」,這樣方可以中西文化兼顧。
「……真變化無窮,奧妙不盡。」小廝又嘆口氣。
桀克也自覺很英雄爽氣,自皮夾內取出原來預備「試舞」二十次的兩張十元美鈔,交給了安妮。安妮拜謝至再。一直把桀克送到大門口,說了許多「快樂的周末」、「星期一再見」的話。桀克便大踏步走向地道車站。
「你也要去上那洋妞兒的當嗎?」保羅聽小廝的話,簡直大為吃驚。
「當然啦!」我說,「領袖、隨員之分是氣魄和福分的關係,豈在個子之大小乎?!」
小廝和我談了很多美國舊聞,最後我二人又回頭討論我們前來的目的——找女孩子練舞。等我二人真決定執行領袖任務時卻又發現困難重重。第一,我們如果找三圍合適的,那實在不容易。因為找她們,我二人一定要特務抓人的作風才行,要有「准,狠,穩」。先找准了目標,音樂一響,狠命沖向前去,左手攔住各路英雄,右手立刻摟著美人穩穩抱住才行。而小廝和我顯然都不夠資格做特務。
再者小廝是學鍊鋼的。韓戰打起來了,美國失業問題解決,小廝已經找到了一個畫圖的工作,上次我去看他,他門口的女秘書已經問我是不是找那位「中國工程師」了。萬一他真的辦起「國民外交」來,至少他還辦得起。我要臨陣潛逃,豈不替「民族丟人」。所以小廝問我時,我不加考慮地拒絕了,並說明我的理由。小廝還說,他們事前不知我們計劃潛逃,不會把我二人分別授課的。
「陳博士是不是也進過跳舞學校?」安妮奇怪地問。
「會的!會的!」我說。因為小廝和我身材相差太多了。他們如選一個適合小廝的矮安妮來,對我這位大個子就無法教授了;如果他們選了一個適合我的高安妮來,則小廝只能在她下面,做胯|下之舞了。那種有經驗的學校一定會選出一高一矮兩位教師來,對我二人分別教授。
「破——」安妮忽然把桀克左手向上一推,自己在桀克手下連做兩個來回的三百六十度旋轉。她那幅紅色的裙子隨風飄起,真像朵荷花,美麗而調和。
桀克說:「我笑與跳舞無關,我笑他要我們做學生的要『尊師重道』。教師上堂我們要『立正』,路上遇到老師要『鞠躬』。我現在進你們跳舞學校,你不也是我的『老師』,照陳博士的訓令,我在課堂上見你來了要立正,在街上遇見你要鞠躬的啊!但是安妮,今晚咱們倆跳舞,可像師生戀愛啊。在我們中國,師生戀愛不但其他學生要鬧風潮抗議,陳博士也會把你解聘啦!」
「我今天本來是看了廣告來『試舞』的,」桀克說著自己有點面紅,「實在沒有帶這許多學費!」
「跳得好那才夠味呢。」桀克也重複一遍她的話,不過卻未說出聲來,心裏倒是挺痒痒的想學一下。
最後我二人一致同意要跳,咱倆要找中等舞伴——既不太美也不太丑的跳。
校長室前是一條長甬道,兩邊全是房間,門都緊關著。門上卻有個大號碼。桀克順序走到十五號,發現門是開著的,一位十分秀麗的碧眼金髮、大約二十來歲的女子正在向一位和桀克差不多的小夥計說晚安。「迪克,」她在說過晚安之後,又向這轉身的客人補一句,「下次可別來得太早,免得一個人枯坐著等時間,怪寂寞的。」
接著再扭幾下,她把右手食指向桀克肚臍上一點,意思是要桀克只站在原處跳,不要移動,她輕輕地把自己的右手握住桀克的右手,再換回左手,輕輕地在桀克身邊繞了一周又回到桀克懷抱中來。桀克注意牆上的鏡子,頗覺自己像朵玫瑰花,安妮像個蝴蝶,這蝴蝶輕輕地飛繞玫瑰花一周,又回到花蕊上來。
保羅口才並不好,但是他那慢吞吞的敘述,使我和小廝,只顧聽得出神,簡直忘記了桌上香氣撲鼻的紅燒肘子。保羅誤以為我二人已吃飽了,他慢吞吞地說話,同時也慢吞吞地把肘子收到冰箱里去了。小廝很懊悔,只顧耳福忘了口福,他事後告訴我,他只吃到「一小塊」。
等到樂隊奏起狐步或華爾茲時。桀克和安妮便翩翩起舞了,一個是師出名山,一個是及門桃李,跳起來自然節拍相符。安妮酒意三分,玉山半倒,桀克以荷花勇士扶半醉美人,夫子既不再指點,學生也就無心學業。一時桀克將安妮稍抱緊點,安妮便索性倒入勇士懷中。台前緩竹哀絲,頭上燈光半滅,二人相依相貼,與課堂上的情形完全不一樣。舉習與適用本來有別,這使桀克想起以前受軍訓時,黨國名人訓話時常提到的名言,叫做「文章不與政事同」!
小廝和我一致同意,真是個個美國女孩子都是瑪麗呢。一場橋牌之後,三位寶貝心中都涼涼的,認為瑪麗所真愛的才是他,那兩頭活豬哪知道?!小廝和我有時也切切稱許大頭桀克的卓見,中國女孩子,黃巴巴,瘦扁扁,哪有美國女孩子夠味?!
「在紐約,四處都是強盜,」安妮把嘴一翹道,「誰敢帶許多錢在身邊?桀克,你以後千萬別帶比二十元還多的數目在身邊啊,別忘記,這兒是紐約呀……危險……」
「桀克,你一定是個很好的運動員。」安妮一面說著,一面拉一張椅子給桀克在她的小茶几對面坐下。
我坐了大約一刻鐘,沒事就清理清理指甲,和想想我那失去的七角五分錢。可是這位朋友卻動也不動一動。只是彎著腰向舞場中注視那兩百多條前後亂動的腿。他嘴內似乎還不斷地在念些什麼。那兩隻無事的手則在耳朵上和鼻子上扭來扭去。這位古怪朋友的古怪動作倒吸引了我的好奇心,我對他提神地看一下,幾乎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原來他是我的老朋友——小廝。
原來桀克自暑假回來后也「坐掉了」幾個舞會,因而他也有「美國留學生不會跳舞,未免太無恥了」的感覺,下決心,非學會跳舞不可。果然天不負人,一天在報紙上找到了一個最理想的跳舞學校的廣告。那上面寫明是世界最有名的跳舞學校,並列舉了什麼波斯王子、匈牙利公爵等名人,說他們都是該校畢業生。桀克本不敢有此奢望,要和他們同學,不過便宜得出奇的學費卻吸引了他。這廣告說,「試舞每小時一元,學生如不滿意,包退還洋……」另外還有一條寫著「攜女友或眷屬一同入學者,試舞費每小時七角五分」。學生們如不滿意,也「包退還洋」。
「你剛才不是跳得很好嗎?」
我們出發之前,我特地提醒小廝先打個電話,以免撲空。小廝說桀克為省錢,住在一個「冷公寓」,那裡既無熱水,更無暖氣,哪裡來電話呢?不得已我們只有憑運氣支配了。我們整整坐了一個鐘頭的地道車,才找到桀克住址。誰知竟不出我所料,撲空了。
小廝表演了約十分鐘,便開始對我解釋了。他說這叫做「華爾茲」,用的是四分之三拍的音樂調子。它的基本步伐是一個平均發展的「一,二,三」,小廝的浦東調英語叫做「文,吐,絲」。他嘴裏不斷地念出「文吐絲」,腳下自然就跳出「一二三」來了。
面對著安妮誠懇而天真的笑臉,桀克未回答這問題,只好笑一笑。安妮又說:「桀克,我看你跳得已經很好,但是幾個基本課程還是應該學的。先學狐步和華爾茲。以後再學西班牙舞吧。」
燈光亮了,安妮理理頭髮,桀克扶她回到座位。安妮又重行敷了點粉,侍者推了金的車子,送上桀克和安妮最喜吃的菜。二人邊吃邊談,一次桀克半晌未語read.99csw.com,忽然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來。安妮最關心桀克,忙問何事這般有趣,何妨說出大家笑笑呢?
一天下午,桀克帶了剪報,便在下城繁華區域找到了這家大學校,原來校舍是在一座大樓的第二十四層。穿制服的開電梯工人,把桀克送到二十四樓,還向桀克彎腰做了一個極有禮貌的手勢。桀克是同階級出身的,知道這位朋友的心理,便順手給了他兩角五分,電梯便下去了。兩角五分不是個小數目,但是桀克想,將來如能帶「女友」來同學,這兩角五分還是可以在學費上扣除的。
安妮說:「狐步呀……你是不是嫌不夠味呢?」
記得以前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姑娘,真是人見人愛,無人不覺得他是她的真情人。一次她的朋友出了個難題考她一下說:「瑪麗呀,你真是大眾情人。但是如果你有三位男朋友,同時和你打橋牌。他們三位同時問你究竟愛他們三位之中哪一位。你怎樣回答呢?」
「哈!」小廝說,「桀克真想做資本家!」
桀克為了今天入學特地穿了一套新西服,胸前還有一條白手帕,頭又是新剃的,光澤鑒人。他向三壁的鏡子里一看,簡直不相信這便是滿頭汗珠手托「荷花盤」的自己。尤其令他感動的是他懷中所擁抱的那一位身材苗條、秀麗、溫和、活潑而端莊的舞伴。他倆高矮胖瘦,算是中國舞台上所常說的,「天生一對,地設一雙」!
「小廝,」我說,「你終於也狠心一下了。」
「我不是要你現在學!現在已開學,學也遲了。」小廝說。他希望將來我和他一起去學「西班牙」。現在這種簡單的社交舞,他學會了,便可立即傳授給我,不必再要我花錢了。
跳舞學校的第一課,對我真是終生難忘的。這天天氣有點燥熱,可是我們卻沒有受到熱的騷擾,因為我們的課場便是二十五樓的樓頂,夕陽西下,清風徐來,眼前眾隨員鬢亂裙飛,香味隱約,也確有一番境界。那禿頂教師站在我們相對而立的男女學生之間,對我先講授一番步伐,大家像中學時代上早操一樣,在他口令下舉手做摟抱狀,前進後退個別練習之後,他忽向後快速背進,口中大叫「Take partner!」,我們雙方乃大踏步向前,領袖碰到隨員便攔腰抱住,再聽候號令。
自從我們「跳舞」分手以後,小廝又來找我幾次,找我的目的是要「學跳舞」,他認為我既然也不會跳,最好和他「同學」。小廝的學習格言是,身為留學生而不會跳舞,實在太「無恥」了,他痛心疾首非學跳舞不可。我和他是同病相憐的,所以也大力支持他,答應他,他如找到門路,我一定和他同學。
所以保羅並不是向桀克催房租,只是重複一下桀克的舊調罷了。起初桀克總說「下星期,下星期」,最後便乾脆「請老兄暫墊一下」了。「有它做擔保!」桀克說時把膀子一彎,指一指那突起的肌肉。保羅不是猶太商人,也就許久不提「親兄弟」了。
「B——O——Y!」小廝說,「桀克學跳舞,竟然學掉三根大條子!」小廝說著直是搖頭。
桀克自跳舞學校畢業以後(據保羅的看法,而小廝同意的)可真不平凡了。每次跳舞會,他必然參加,每參加必從頭跳到尾,從不稍息。偶爾搶不到舞伴站在牆邊,也是不平凡的。他總是皺著眉頭,指東划西地批評:張三是「八字腳」;李四隻扭那不應該扭的肩膀,卻不扭那應該扭的屁股;王五就更糟了,簡直像上海四馬路的野雞,只會到處「拉人」,哪裡會跳舞呢?
在的士車上,桀克默算一夕的消費,連衣帽和三次小便所用的錢在一起,大約尚不足一百元。自己暗暗把舌頭一伸,默算這一學期的伙食總歸維持不到底了。可憐的安妮,不知好漢心中之事,還在一旁問道:「桀克,你狐步和華爾茲學完了,下星期是不是還學西班牙呢?」
「啊!」安妮有點不信,「你一定是個棒球明星。不然你身體為什麼這樣靈巧,跳舞一學便會了。」

「安妮,」桀克也笑著說,「別以為我們中國人奇怪,各國風俗習慣不同啊。」
「桀克……啊,」安妮露出一副天真而可憐的面孔,半抱怨、半哀求地說,「難道你對我的教授法不滿意嗎?……啊……桀克!」她幾乎哭出來了。
「桀克,」安妮又問,「你們的孔夫子和印度的甘地哪一個年紀大些?」
小廝對我苦笑一下,搖搖頭……
桀克事後想想這一「事件」,猶有餘怒。他告訴保羅說:「這就像在單線街道開車,而活豬富蘭克,開錯了方向,來個head-on……你看氣人不氣人。」他說幸好零達屁股未撞傷,否則打起官司來,富蘭克違反交通規則,是要吃官司的啊!
小廝和我在一旁觀看,真氣得摩拳擦掌,想去拔刀相助。小廝是中國大都市上來的,又是老美國,現在又做了美國大公司的畫圖員,自稱工程師,他比我的常識豐富多了。據小廝說這種可憐女人,在跳舞場上叫做「牆花」,是一直插在牆邊不動的。美國人口因為男人花天酒地,女人刻苦耐勞,所以女多於男。男人又下賤,很多不願結婚,因而更形成女大不嫁、踏地喚天的恐慌。所以美國女人找丈夫,實在和我們中國留學生找太太有同樣的困難。她們有時為找個丈夫不惜下大本錢,把她自己的積蓄家私拚命地貼接她所想嫁的男人,讓他讀書上進,希望將來可以雙宿雙飛。也有些下賤男人,遊手好閒,專門利用女人這種心理去騙她們。更有些男人就利用女朋友做苦工幫助他去讀醫讀法。一旦他真當了醫生或律師,他就把黃面婆丟了,再去找個三圍合適的。
我的鼓勵,增加了小廝的勇氣,有志者事竟成,小廝逐日奔走,我也就靜等他的好消息。
原載紐約《海外論壇》第三卷第一至十期,1962年1月至10月
拉丁夜總會是名不虛傳的。桀克和安妮一杯在手,爵士悠揚,在電燭搖曳之下,小兩口兒娓娓傾談。以桀克的魁梧瀟洒,配安妮之裊娜嫵媚,便是天上無偶,人間有雙。安妮頗有酒量,粉頰初紅,益發軟語如珠。桀克雖然非酒徒,然而三杯兩盞,也勉強可以捨命相陪。
安妮愈說愈得意,桀克只好打斷她的話,誇獎她真聰明有學問。安妮也得意非凡。這時正好樂隊奏起倫巴舞樂來。桀克問安妮關於倫巴的基本動作,安妮用兩個細長的指頭在檯布上表演幾下,便站起來了,桀克只好也站起,摟著她走下舞池。桀克雖然尚未窺門徑,但是名師好徒,桀克如忘記了步法便來個軍訓上的「踏步踏」,安妮如蝴蝶繞花,自會繞著他旋轉飛舞,美妙無窮。
桀克稍想一下,今年反正過不了年,百元大鈔算什麼,俺三十七年在上海還不是花了幾百張。「安妮,我當然學下去。」安妮高興極了。車抵安妮門首,二人下車,又在安妮門前細談片刻,便互道下星期再會了。桀克摸摸荷包,地道車錢總還是有的,也就登車返寓了。
這跳舞廳果然不凡,當小廝和我隨著男女舞眾魚貫而入時,見那偌大的舞廳已擠得水泄不通。舞樂悠揚之下足足有兩百對舞侶,在舞池內依著「反時鐘」方向團團打轉。多而不雜,擠而不亂,真是洋洋大觀。這舞場中的最大特點,便是女多於男。她們沿壁排坐,靜待領袖們來敦請。音樂一停,男女便各作打算;音樂一響,但見眾女賓個個整襟危坐目光微微向四方打量,看有無男士前來。眾男賓則沿牆邊巡行,眼前綠肥紅瘦,看準了便走向她面前一伸那有領袖權威的右手,那隨員會立刻站起把腰送上來,二人一言不發,既無父母之命,又乏媒妁之言,更不問尊庚多少、仙鄉何處,便摟抱起來。
未等我取出一元美鈔來,那坐在收銀席上、穿著粉紅色繡花旗袍的美麗小姐早就把兩角五分銀幣塞到我手裡,又用她那小橡皮圖章在我左手背上印了一個小兔子,我就揚長地走進巴納女子學院的跳舞廳了。廳裏面黑得令人有點不慣。那巨型的Hi-Fi大唱機播出的音樂,比上海「大世界」屋頂上的洋琴鬼奏的好聽得多了。就人數來說,也就真夠偉大,黑壓壓的人影足有一百來對,把偌大的一個禮堂擠得水泄不通,幸好靠著牆還可以行動,我打量一下,便沿著牆向有燈的方向走去,雖然兩百多人,誰也不理我,幸好牆角上也站滿許多不舞的「單身漢」,我至多也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當我走向亮處時,才發現那兒不但有個檯燈,同時那兒還有一張三人沙發,只有一個「單身漢」,彎著腰坐在一端。我便不自主地坐在另一端。這位朋友看也不看我一眼,河水不犯井水,我當然也犯不著去理他去。
(雜誌停刊連載中斷)
因為他一提到學費,便使我想起「金圓券」來。
「啊,桀克……」安妮哭喪著臉說,「學費你不可以分批付嗎?我也只是受雇來工作的,我教了你這些時,你還不願學,他們不會相信是由於你的經濟問題而是你不歡喜我!」她說時用手向外一指,桀克立刻想起,那個口銜雪茄的寶貝的死樣子。
「……」我看看筷子,沒有發言。
我立刻舉拿破崙和袁世凱為例,證明當領袖的人,不一定要個子大。小廝再不滿意,我又講了一個齊國馬車夫太太告訴她大個子車夫丈夫的故事。她奚落她得意洋洋的丈夫說:「你的主人晏嬰,還沒有五呎高,卻做了齊國Prime Minister。你長得八呎多高,還不是替五呎高的人開車。你神氣啥子呢?」
桀克就憑這點武功,一個暑假就凈賺一千三百美鈔,而小廝每晚膀子抽筋,卻只賺了六百。照小廝看來桀克真是富翁了,一年之內可以坐著吃,埋頭讀博士,不顧其他。這樣有錢九_九_藏_書的人,還住間冷柏文,現在還要去做夜工,不是想做資本家是什麼呢?
安妮又說,她們的學校對清寒學生的學費是有折扣的。一位匈牙利流亡公爵來入學,學費是五十元一小時。習舞時師生雙方都穿晚禮服,課堂便是一個小舞廳,一旁還有侍者在準備休息時用的香檳,據安妮說那實在是不必要的浪費。一個人總該實際點,何必和那些富翁比呢?因而她替桀克打算盤,惠而不費,每小時學費七元五角。如果桀克不是學生,那校方就要收十元一小時了。
「沒什麼太好,」桀克說,「我歡喜運動就是了。」
保羅是不愛說話的人,可是我們的好奇心卻強迫他把桀克入學的經過,說給我們聽。
桀克不想在跳舞場中辯論教育哲學,只和安妮開玩笑說:「我們中國如果能請你去當大學校長,中國教育一定要進步多了。」說得安妮哈哈大笑。
最初我聽他二人的對話有點茫然,什麼「大條」,什麼「一條」,等到他二人向我詳細解釋我才恍然大悟。小廝的意思是三根十兩重的「大」金「條」。美國官價黃金是三十六元一兩,三百六十元一「大條」。桀克的學費共用了三「大條」。小廝是十里洋場長大的,所以說起話來用的是「金本位」。
安妮的音樂又響了。她擁著桀克扭動,桀克不知不覺又跟著她扭了起來。再向鏡子裏面一看,果然和以前不同。想起以前只是在換步伐、上軍訓,現在可真在跳舞了。可是扭了幾下桀克方寸漸亂,有點扭不來了。安妮自桀克肩上放下右手,改向桀克腰間推動,嘴裏含笑地發出輕微的口令來反覆念著:「快,快——慢;快,快——慢……」
「荒唐什麼?」保羅說,「他說在那環境之下,不花錢是有失中國的國體,所以他才花了。」
「可不是荒唐?!」保羅說,「花一條驢一小時去學跳舞!」
場邊的大鋼琴響了起來,教師叫出「快、快——慢;快、快——慢」的口令,我們便真的跳起來了。我一轉身忽然發現一位男同學雖然也舉手做擁抱狀,卻懷中無物,獨跳其舞,做了一名沒有隨員的流亡領袖。幸好不久教師發出「換舞伴」的口令,結束了他的流亡命運。我也「換」到一位大約十六七歲的小妞。她口嚼香糖,歪著頭扭著屁股地跳,滿不經意,遠沒有第一位大胖子認真學習的態度。她態度很輕鬆,我和她也跳得很合拍。「你是斯丹萊的朋友嗎?」她忽然問我一句。「What?!」我口頭未說出,心頭卻暗暗納罕,什麼「斯丹萊」呢?仔細一想,原來她說的是小廝。我才連忙說「Yes」。
我更不了解,我張著嘴,卻未說出一個字。
據校方通知,我們練習的最好的地方還是在校內。因為這所二十五層大廈之內有個大禮堂可容四百人同時起舞。就在這禮堂內,本校每星期一、三兩晚有「練習舞會」,參加的人不分男女,門票一律五角。星期五、六則舉行「正式舞會」,門票每對二元五角,單身男女每人一元五角。因為這兒是婦女協會,每次舞會總歸隨員多於領袖,單身領袖前來,可以任意選擇,如果來了一頭狼,更可以「擇肥而噬」。小廝說這對「兩個都是男人」的我們,簡直再理想不過了。
安妮埋頭不響,在替桀克排課程表。她計算桀克能修完以下課程,則社交舞,在華爾道夫星光廳內也可跳得很配合了。她覺得桀克應學:
這時安妮,出其不意地,把桀克向左一推,叫聲「再破」,桀克不自覺地便向左打了個圈子,回來正碰著安妮也向右打個圈子回來,真是丁東一下,倆人又抱在一起,安妮轉過頭來問桀克:「好不好?」
小廝更告訴我一個最近的例子。他電子討論班上一位同學請他去吃咖啡說:「斯丹萊,今天我可以請你客了,因為我太太昨天剛發過薪。」
又有一次絕好機會,條件全合,而我誤把狐步音樂聽成了探戈,鑄成大錯。小廝几几乎因為我這一過失而斷絕友誼。還有幾次,我二人正預備舉步,而動作遲緩,被人佔先。最可惜一次是我二人已伸出手來,對方也都站起,不幸我不知黃雀在後,一位大毛膀子自我身後伸手把她劫了過去。小廝眼看我的不幸,也不知不覺地把手縮回來了。
第二,我二人雖經名師指點過,究竟是初出茅廬。小廝很同意我的話,「咱們初上場,不能那樣窮凶極惡」。再者據小廝說美國夫婦四對之中,至少有一對要離婚,而離婚最大的因素是做丈夫的對做男人的職務不能勝任愉快,不能使對方滿足。小廝和我剛出校,做起領袖來,對那些舞場紅星是否能勝任愉快,滿足對方,殊無把握,所以絕對不能找。
「這一生是學不會了……學……不會了……」小廝不由得嘆口氣,和我相對黯然……
小廝一聽才知道他自己「密斯特」不起來了。但又不知道自己叫什麼才好,一時唧咕不出來,猶太老闆光火了,大聲說:「僕歐,你的第一名叫什麼呀?」小廝這一下更慌了,乃大聲回答說:「我的名字叫司徒雷!」
「你在說跳舞嗎?」我說。
安妮不由得破涕為笑,高興極了。
招待頭把桀克和安妮領到舞池邊最好的席次,上可看洋琴鬼吹喇叭,下可一目了然看舞池中表演的各種節目。安妮雖也曾來過這裏兩次,卻未坐過這樣好的位子。桀克笑笑說:「招待頭知道我是熟客,所以才能坐到這席次。」其實這是桀克第一次穿禮服入夜總會呢。不過桀克是行家,畢竟是吃這行飯發財的。他一進餐廳,便將兩張一元鈔票捲成一個小筒,像反拿香煙一樣,把這小筒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露出一點兒端倪來。當招待頭第一次彎腰向他鞠躬時,桀克把左手稍稍一動,招待頭便知道這位黃皮膚的紳士是有來頭的,可能是電視上偶爾看到的威靈頓顧(即顧維鈞),不然就是張學良將軍的小舅子,再不然就是正在打兩千萬元官司的「毛將軍」和他的金髮女秘書。招待頭是沒有種族偏見的,何敢怠慢!一連串的「Sir」和「媽姆」便把安妮和桀克帶到最好的席次。可是當桀克暗中把那支小香煙遞給他時,他瞥眼一看,第一顏色不對,第二分量太單薄,他顯然有點失望,他心裏可能也罵了幾十個「母狗的兒子」,桀克實在一句也未聽見。
可是我二人並未因此氣餒。當門頭時鐘已指向午夜十二點時,我以肘子碰碰小廝說:「小廝,怎樣了?」
一餐晚飯,我和小廝訂了一個君子協定。他每次下課歸來,到我公寓來教會了我,然後一起練習。既然我二人皆無舞伴可找,我二人則不妨相抱而舞之。「領袖」和「隨員」,「五十對五十」。最初小廝提議之後,又有點懊惱,因為他個子比我小,當我的「隨員」很好,要當我的「領袖」就有點不稱了。
桀克又沉默了半刻,終於牙一咬,手向衣袋一插,大聲說了句:「算了!」他倆小口兒原在說洋文,可是桀克這一句卻說的是北方官話。安妮不知是什麼意思,還是望著他。桀克的聲音又降低到原有的紳士英語說:「我決定選修這兩課了!」
當桀克荷花盤在手時總是口中不斷地「Thank you,Sir!」。他曾發誓,總有一天要「招待頭」也這樣來恭維他一次。這一次美夢終於實現了。桀克身穿小禮服,手挽如花似玉的金髮佳人,乘上的士風馳而來,閽者開車門,桀克賞以五角,果然就當起「Sir」來了。一進大餐廳,桀克胸脯挺得比天還高,「招待頭」鞠躬如也,「Sir長」、「Sir短」更不絕於口。最初桀克還數著自己被「Sir」了幾次,最後數不完,也就算了。
保羅便不然了。他的故鄉是以出產驢子出名的。戰前的驢價約二十元一頭。那時法幣和美鈔的兌換率是三比一,所以桀克付七元五角美鈔一小時,約合老法幣二十二元五角,正是一頭毛驢的價格,所以保羅用的是「驢子本位」的!
一天傍晚,我正在「落日軒」做晚餐,忽聽隔壁有人從樓梯上來,腳步走得似乎很有節奏,嘴裏還唧咕地念念有詞。我未即凝視,已見小廝含笑走了進來。他一見我便說:「找到了,找到了!」不用問自然知道他「找到了什麼」。
據小廝所知,這柏文原是桀克「頂」下的。保羅原是桀克的房客,現在保羅怎樣又反客為主了呢?這種轉移,真是和跳舞一樣「變化莫測,奧妙無窮」!其實故事也很簡單,桀克的學費太貴了。他一共從「狐步」、「華爾茲」學到「倫巴」、「散巴」、「探戈」,從初級、中級學到高級,共十五課,每課十小時,每小時七元五角的學費,共花了一千零二十五元學費。再加上夜總會一次「謝師宴」花了一百元,正好是他一個暑假的總收入。等到「中級」以後有點周轉不靈時,他本不想再向「高級」進修了。但是基於數種考慮,他還是繼續進修了。其中最基本一項考慮便是:「反正是過不了年了。」他如中途輟學,尚可保持一個柏文。「奶奶的,」桀克把心一橫,「保持個柏文有啥用!」索性和房客交涉,以三百五十元原價「頂」給保羅,出頂之後,每周便轉向新房東付五元房租。
我有點茫然了,想不出道理來。
未待我發言,小廝便向我說一聲「瞧!」,他兩腳便在我廚房地板上跳起來了。嘴裏不斷地念著「蓬拆拆,蓬拆拆……」,他的瀟洒的舞姿可一下便把我嚇著了。我拉了一張椅子坐下,靜觀其表演。三日不見,想不到小廝也變成桀克了。這不是跳舞是什麼呢?我心頭暗地稱羡。
我抱住的是一位濃眉大眼、身高五呎七八吋的大胖子。她對我微微一笑。天啦!就這樣在二十五樓屋頂光天化日之下,摟抱了一位大胖女人。除小廝之外,我還未這樣抱過任何人,心頭感覺有點異樣,順眼瞧一下小廝,他居然抱的也是一位大胖子。小廝的鼻子大概只有她乳|房的高度。可是小廝https://read•99csw•com目不斜視,挺胸,豎脖,頗不失其「領袖」應有的風度。
桀克自然連聲說「好」,可是安妮沒有等他說完,便搶著說:「拉丁舞破起來更有味呢,讓我們再試試看!」
基本狐步——十小時
桀克有點心酸了。安妮的一副可憐而發光的藍眼,死盯住他,等候回答。
「什麼?玫瑰,」我說,「你不是為著學跳舞來的!」我有點不解。
自此以後,每逢周末小廝總來我處晚餐,餐后便「練舞」。他自然是教師,我是學生。最初我們利用收音機里的音樂,後來小廝居然從他的洋同事中借來唱機和幾張唱片,片上並註明「狐步」、「華爾茲」、「探戈」等字樣。小廝是行家,跳來得心應手。我這個學生時時被教師罵成「stupid」。畢竟嚴師出好徒,我不久居然成為小廝最理想的「舞伴」了。舞罷休息,小廝每每向我嘆息說:「可惜我兩人都是男人!」
等這二十小時基本課程修完,再修中級和高級。這十小時可於一星期修畢,星期一到五每日二小時。普通公務員、店員最好習舞時間是每日下午八至十時。桀克既然是學生,不必上下班,安妮說下午二至四時或四至六時最好。晚間教師有的都疲倦了,所以下午二至四時是最好的一堂。不過桀克喜歡四至六時,安妮也覺得桀克的時間分配極為智慧,因此就這樣決定下來,下星期一就可以來上課了。安妮就是教師。
我的考慮可和小廝兩樣。我想,根據保羅的情報,他們的教授法本是「一對一」的。萬一她們來了兩個安妮,把我和小廝帶到兩個教室分別授課,那我二人不就成了人不多、勢不大了嗎?一個人何從「商議」?萬一逃不掉,那不是呼天不應了嗎?
呆了半晌,他看那副可憐的藍眼睛仍在盯著他。桀克又把心一橫,但是卻橫向另一個方向。「奶奶的,」他想,「俺大頭桀克痴生二十八年,還未對不起過娘兒們呢!」
「上帝啊!」小廝對著街燈嘆了一口氣,「我的房東還以為我跳了一晚上的舞回來呢!」
「安妮,」桀克抱歉地說,「你真是再好也沒有的教師了。不過我是窮學生,我考慮的是經濟問題啊。」
「他最近已好久不跳了,」保羅說,「他周末要去搬盤子的。不然他哪裡有錢付我的房租呢?」
這一下可把小廝和我都嚇呆了。學跳舞!我簡直想不透,能在三四個月內學掉千把塊美金,我不能相信,小廝更不相信桀克有此魄力,他知道桀克是貧寒出身,吃條「熱狗」都會考慮半天的人,怎會如此「荒唐」。
那小夥計,只把身子略轉下,一舉手吹了個口哨便大步離去了。這姑娘嫣然一笑,又送了個「飛吻」之後,才轉身來招待桀克。這一幕晚安送別的鏡頭,桀克如仍在中國,一定會說他們在「打情罵俏」,不過現在桀克覺得沒有什麼不正常。相反的,不這麼,才不正常呢!「一副死面孔,算什麼?!」桀克時常覺得美國青年男女活潑熱情,非我們祖國青年的假道學所能比。
這時音樂停了,燈也亮了。舞場四周擠滿了談話和擦汗的舞伴,顯得怪累人的。小廝和我也把沙發讓給累了的少女,站到一邊。牆上的擴音機響了,原來是一位大約有十八九歲的華裔女青年在台上說話。她首先代表巴納中國女同學會謝謝來參加的人,連我和小廝都在內。接著他又謝謝另一個女子學院的中國女同學會,謝謝她們「派來了二十幾位又年輕又漂亮、舞又跳得好的小姐,來幫助本會做女主人」。她請求她們都站起來,好讓大家認識她們。她們果然站起來了,每一位都戴一枝白玫瑰。大家沒命地向這些白玫瑰姑娘鼓掌,我和小廝也把手都拍紅了。
桀克一看這廣告就很「滿意」,並沒有存退費之心;他一時也找不到「女友」或「眷屬」,所以也不想省兩角五分錢一小時。他決心是出一塊錢一小時,這和他暑假的工資相差無幾。桀克既在猶太飯店做工之後,頗有「階級意識」,絕不想做資本家來剝削別人勞動的。
老闆聽了高興得笑了,拍拍小廝的背說他是「好孩子」。自此以後小廝的洋名字就叫「斯丹萊」了。
基本華爾茲——十小時
但是在當時小廝並未對保羅解釋,只是皺鼻子,因為他認為對保羅那樣「土佬兒」解釋也是無用的。他只一味央求我一道去「試試」。可是我也和保羅一樣,認為那樣「國民外交」不大好辦,還是不去好。
據保羅說,桀克自從進了學校之後,從「基本」學到「中級」,最後又學完了「高級」社交舞。高級畢業時,為了酬謝教師,還租了一套晚禮服,請他的教師到拉丁夜總會晚餐。
「哪匯得了那許多!」保羅說,「他學跳舞學掉了!」
「中國人的舞會,就是不能跳,」桀克總是這般抱怨著,「大家你碰我、我碰你成什麼話呢?」桀克還舉了個實例:有一次他跳探戈時,正推著「隨員」向前做「慢——慢——快、快……」的最高潮時,忽然感到天崩地塌,他的「隨員」零達大叫一聲:「媽呀!」他舉頭一看原來是那「活豬」富蘭克,不按規矩跳,而做「順時鐘」方向前進。雙方迎頭而來變成了「慢——慢——快、快——碰」,蘿茲的臀部正碰著零達的屁股,所以碰得零達大叫「媽呀」。
下課之後我和小廝為這小插曲爭辯甚久。小廝說年輕人,縱使不會跳舞,而要來學,她也不承認她是不會跳舞的。「玫瑰的心理,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哼!」小廝說時理直氣壯,他說他把女孩子們的心理都看透了。小廝原是都市上長大的,他說他雖然未談過戀愛,卻看過他哥哥姊姊們談戀愛。所以我也就服輸了。小廝似乎是對的。
桀克不只是批評「領袖」(leader),據保羅說這「領袖」並不指「政府首長」,而是跳舞專家的術語。大凡男女對舞,男的總歸是「領袖」。這資格是與生俱來的,並不需要「革命」、「坐牢」和自己指自己鼻子那套手續的。桀克也照樣批評「隨員」(follower)的。大凡男女對舞,不論女方是如何偉大,偉大到像伊麗莎白女皇、羅斯福夫人或藍蘋,她們如同桀克對舞,也是要當「隨員」的。
「我在這裏已經看了一個多鐘頭,」小廝說,「就是看不出名堂來。你看他們跳的有快、有慢,各不相同。」說著他指著那暗處,一對舞侶腳上只微微而動;上面這個頭靠著那個頭,卻一動也不動。他又指另外兩對給我看,那個穿著花裙子的正繞著一位大漢在兜圈子。另一位黃頭髮的少女和一位黑色飛機頭的少男,面對面,誰也不拉誰,扭得挺起勁。
「他不跳舞就算了,有什麼可笑呢?」安妮有點不懂。
安妮一副虔誠的眼,仍在等待桀克的回答,使桀克尤其覺得不忍。桀克是個軟心腸的硬漢子,他想萬一因為他不願學而影響這位「妞兒」的飯碗怎辦呢?「不管她。」桀克把心一橫,想掉頭而去。可是他終於未說出口。
春去夏來,小廝的初級「狐步」和「華爾茲」終於畢業了。在最後一堂課上,他的教師宣布說,小廝這一班雖是「初級」,但是挺胸邁步,他們屬於當今社交場上「舞姿最正確大方」的一個階級。小廝也深信老師之言不虛。
「上禮拜六的跳舞會,桀克為什麼沒有去?」小廝索性忘記了紅燒肘子,再追問一句桀克的下落。
「西班牙舞對我太高深了吧!」桀克有點不敢想象。
這個位子果然非凡,侍者招待之殷勤,安妮說是她向來未見過的,這可能因為那群侍者,雄狗的眼,還沒有看出招待頭在暗地裡所罵的母狗的兒子,他們也錯把捧荷花盤的「公共汽車兒童」(bus boy)當成了毛邦初將軍。
我和小廝一直起呀、坐呀,又在那大沙發邊消磨了兩個鐘頭,希望那「女主人」再來和我們談談,但是她卻一去不返。夜深了,音樂機上唱完了《晚安吧,阿侖》,小廝和我才隨著人潮,走出了巴納女子學院。
安妮笑笑說:「那叫倫巴。跳得好才夠味呢!」

女主席又叫她本會戴紅玫瑰的三十來位「女主人」起立。我們又沒命地向這些紅玫瑰姑娘鼓掌。在掌聲里,音樂響了,燈光漸漸暗了,小廝和我又恢復了原有座位。我二人剛坐下不久,一位穿墨綠旗袍帶著紅花的「女主人」來向我們打招呼。小廝和我連忙站起,然後分兩邊請她一齊坐下。
據說桀克自畢業以後,當了「領袖」,除老師安妮一人之外,就未找到一個中意的「隨員」。不是瑪莉「黃巴巴,瘦扁扁」,便是玫瑰的旗袍「直桶桶的」如何能跳「探戈」呢?桀克最恨的卻是跳舞大眾不按規矩跳,「亂來一泡」,真使桀克氣得面色發青。照桀克的規矩,一兩百人的大跳舞會,所有「領袖」們都應掌握住他們的「隨員」,繞著舞場,向「反時鐘」方向跳。庶幾一男一女排隊前進。要大家都跳得高興了,來一個「換舞伴」運動,一聲令下,一步向前,全場都換了,那多夠味!
我在計算又該「換舞伴」了。誰知教師卻發出「休息」的口令,原來每堂課中間有十分鐘休息時間。我和我的隨員雖然從擁抱分開,卻仍然牽著手到場邊凳子上坐下。這時小廝忽然丟掉他自己的隨員,跑到我身邊來,拉著我的隨員叫「玫瑰」。原來他二人是老搭檔。我和玫瑰也就熟起來了。
小廝一面說,一面又皺鼻子說:「什麼氣味?什麼氣味?……」這一下可提醒了我,因為我灶頭上還有一鍋肘子燒蘿蔔和一鍋白米飯。我忙趕過去,關火,揭開鍋蓋一看,我真要哭出來,青菜已經不見,肘子黑得像煤炭,白米飯也只有中間一小塊是白的。小廝說:「還可以吃。」我二人因而唧唧喳喳地便吃起來了。
我二人懊喪地辭出之後,小廝隨我一同回到我的公寓房間。他雖read.99csw.com然不抽煙,卻向我要了一支煙,坐在沙發上大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擦眼淚。我叫他不要抽了,免得浪費物力。小廝還要抽,他的理由是「解解悶」。
這小姐向桀克自我介紹名叫安妮。她早知道桀克名叫桀克。她把桀克請進十五號,便隨手把門關了。這十五號是一間十二三呎見方的空房,三面是鏡子,除兩張木椅和一個小茶几之外,別無傢具。
小廝和我是鄉下人,未見過場面,雖也俱有「領袖」資格,卻不敢隨便招募「隨員」,我二人在一旁觀光,足足坐了一個鐘頭光景,未敢越男女之大防。我二人觀光的感想便是油然而生的不平之心。因為每次音樂響處,那些三圍勻稱、修短適中、臉蛋兒光潤可愛的總是領袖們包圍的對象。有的剛剛坐下,她的身邊已被三面包圍,對面牆角上還有些電光閃閃的藍眼對她盯著呢。音樂一響,各領袖便裡應外合地蜂擁而來,往往三五個領袖同時伸手,我真為她著急。但她總是笑容可掬地把她的腰放進最近的一隻右臂之內,然後向左右分別地說一聲「對不起」或「下一次好嗎」,便隨著人群捲入舞海去了。她的輕鬆大方、溫柔可愛的姿態,足令沒有向她伸手的小廝和我,也如春風拂面,感覺好不安逸。
小廝大笑起來,我們的君子協定也就簽字了。
未待桀克同意,她便鬆開了手。桀克也站住了,吐了一口長氣。心裏想,有人教游泳,直截了當,便是把學游泳的人,向深水一丟。讓他去喝水,然後再把他救起,休息一下,再丟下去。據說一個人只要這樣連續喝兩加侖水就會游泳了。這叫做直接教授法。安妮教跳舞的辦法,顯然就是「喝水」的辦法。
「玫瑰呀!」忽然我們身後一個女同學大聲呼喚打斷了玫瑰的話。我回身一看原來是一個十五六歲和玫瑰差不多的女同學在故意打斷她的話。玫瑰把舌頭一伸,正好教師吹起哨子,我們又上課了。
小廝聽我分析有理,也就不再辯了。
「你還是大學生呢?」安妮有點驚詫,「難怪我看你有點像中國外交家的風度呢!要當外交家,一定要會跳舞是不是?」
她先問小廝為什麼只坐著不跳舞。小廝說尚未學會。她又轉身過來問我,是不是因為我的朋友不跳舞,那我就一定要陪著我的朋友一齊坐著而不跳了呢?我連說不是,我不跳,不是陪著小廝,而是還沒有學跳舞。
小廝咬咬嘴唇說:「不下桌子不算輸。」
「Oh,no...」但是桀克的「no」字尚未說出,安妮便搶著說:「讓我們『破』(break)一下看。」說著她左手稍一用力,桀克便和她肩並肩在向前走了。剛走兩步,她左手又向桀克的臀部一按,桀克一驚,腳步便換了次序。再走兩步,她又一按,桀克又換一次。第三次桀克便自動地換了。原來桀克受過「軍訓」,在「提步走」時,出錯了步子,要換回來的辦法,是和現在一樣的。桀克信心大增,右手摟緊了舞伴的細腰,昂然向前,再看看鏡子里的舞影,好不英俊!
學校門前坐的一位年輕招待員,她只微笑一下,便拿一表格給桀克。這表格除「姓名」之外,什麼年齡、學歷、籍貫、祖宗三代等,普通入學填表時所要求的那一套都一概豁免,「性別」之外,其他便是你歡喜哪項運動、身長多少、體重多少等等無關緊要的問題,桀克填完了,那招待員便領桀克走向一間有名牌的「校長室」。那位銜著根大雪茄似乎是校長的人物,只對桀克上下打量一下,便拿起電話,將桀克的「表」背誦一下,便在表上寫一個「十五」,手向門前右方一指,似乎是叫桀克向那方向去找十五號。二人並未交談桀克便出來了。
「桀克哪裡有錢?」保羅很鄭重地說,「他的錢都花掉了。」
安妮金黃的頭髮只稍稍一顫動,嘴裏含笑說:「你現在不是跳得很好嗎?」
「……」小廝只把鼻子皺一下,並未開腔。
「先生和學生的關係在我們看來只是知識傳授。」安妮說。接著她又解釋說:「戰後我爸爸想做日本復興工作的生意,曾到哈佛大學選讀一門日本會話,和一門近代日本經濟史。教我爸爸會話的便是一位二十來歲的日本女學生,難道我爸爸見她還要『立正』、『鞠躬』?我爸爸是藥劑師,他也教過課,如果這小姐正巧也選了我爸爸的課,那他倆人誰向誰立正呢?」
安妮一進門,舉手撳了個電鈴,音樂便響了。她把左手向桀克右肩上搭著,右手拈著桀克左手便開始向後轉動了。桀克知道這就叫做「跳舞」,他自己是不會跳的。他腳是在向前走,嘴裏卻連說:「安妮,我還不會跳呢?」
「學實在很有限,」小廝又補充說明給我聽,「主要的還是自己練習。」
小廝和我自保羅處快辭出時,小廝主張我二人也不妨各懷美金一元,到桀克的學校去「試舞」一次。他自知沒有桀克那種英雄氣魄的,別說學三十小時,就是一小時小廝也是不幹的。但是他想去一「試」的目的,是看看在安妮教師指導之下,我二人究竟有沒有跳舞的「本能」,是不是「可跳之材」。
小廝羡慕極了。忙向他請教「門路」,才知道桀克是享有跳舞專門學校的畢業證書的舞藝專家。那時桀克因為約有單獨舞伴,小廝也學會了一個英文單字「date」,所以未便多談。二人約好以後詳談。小廝因而特來約我同訪桀克,一探究竟。
「桀克,」安妮把眉一皺,「你們的孔夫子現在還活著嗎?」
再者我二人都不願一人單獨下海,免得如小廝所說的「在洋人前出洋相」。我二人要形影不離,相依為命,以便有所呼應。所以我二人要伸手便要看準兩個舞伴坐在一起,我二人同時大踏步向前一道伸手。可是我高小廝矮,我們一定要找一高一矮才行。同時我二人都慈悲為懷,不願欺侮弱者。我們要找「中等舞伴」,那她二人附近一定要沒有牆花在側。小廝說:「我們東方人在此已受盡歧視,我們不能讓別的弱者們懷疑我們居然也歧視她們。」這本是我們儒家道統,我當然了解。
「我沒有狠心,」小廝說著連連搖頭。「你以為我去找安妮嗎?我才不送冤枉錢給她呢!我沒有花太多錢,只是一塊半一小時學的,所以我才找你一起學。」
小廝說這話不是無因的。據他說桀克是他們夏天上山的一群人中,錢賺得最多的一位。因為他力大如牛、手腳靈敏,別人要跑三次廚房,桀克一次就夠了。小廝說他自己的盤子里放了二三十個碗碟就夠重了。死鬼猶太人,每個碟子簡直有半磅重一隻。但是桀克一下可搬兩百隻。盤子里平放不下,他會用小碟子在盤子四周砌一道牆,然後再向中間堆盆碗。所以桀克一舉起,那盤子就像觀音菩薩所站的那隻大荷花,遠東來的搬盤子的行家,把這種搬法叫做「荷花盤」。一個荷花盤少講點也該有一百五十磅。高頭大馬的老番,搬荷花盤的已不多見,黃巴巴的黃帝子孫,能這樣搬的就絕無僅有了。
所以我二人找舞伴程序就這樣決定了。我們要:一,狐步音樂;二,兩個「隨員」坐在一起,旁無牆花;三,她二人要不太丑,也不太美;四,她二人要一高一矮。
「陳博士哪裡敢跳舞,」桀克說,「他是孔夫子的學生。」
畢業聚餐之後,我二人充滿信心,就正式預備下海了。「哼!」他領頭,我跟后,小廝繳出五毫門票,回頭向我一笑說,「想不到我二人居然也有今天!」
「安妮,」桀克說,「我今天只是『試舞』的呀!你們的廣告上面不是那麼說的嗎?」
吾人為學跳舞而跳舞,無人注意,我們便可萬人如海一身藏了。可是問題又來了。小廝提醒,我立刻同意,小廝說:「今天是我二人民權初步。」我們最好第一場只跳狐步,以後場場高陞,我也欣然同意。
這樣我居然就「插班」入學了。
「我也不是猶太商人,」保羅說,「朋友有急,我們本應有通財之義,但是他把錢跳舞跳掉了,我不能拿血汗錢來幫助他跳舞,荒唐!」
小廝在吃飯時才告訴我,他這次總算找到了一所「既高明又不大頭」的跳舞學校。因新學期已開始上課,他來不及通知我便報名入學了。這學校是附設在本市有名的婦女俱樂部內。每班有學生三十到五十人,男女生各半。每課十小時,每小時學費一元五角,由跳舞老師集體教授。小廝選修一門「華爾茲」,只上了兩課,便有如此成績,足見學校不是野雞,他希望我也趕緊去學。
「我沒有『試舞』,我是正式上課堂學的!」小廝奇怪地看著我。
「難道你也怕安妮把你捉住?」小廝問我,他又加一句說,「桀克一個人跑不掉,我們有兩個人,人多勢大,跳過了,我二人商議一陣,然後告訴她說,我們考慮考慮再打電話給她,把兩元向她桌上一丟,還不就大搖大擺走了?」
果然不久,小廝的「好消息」就來了,他告訴我已找到了學跳舞的「門路」。據他說他在最近又參加一次跳舞會。出乎意外地,他碰見了暑期曾在一起做工的大頭桀克。桀克原先也和小廝一樣,遇到舞會總是坐著跳的,這次可不然了,桀克從「狐步」跳到「吉特巴」,跳得他的舞伴,滿場打轉,香汗淋漓。誰還知道桀克半年前只會走路呢?!真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說著小廝便在我廚房「練習」起來了。他嘴裏一面蓬拆,一面還要分點時間解釋,來滿足我的好奇心。小廝說他這次到「落日軒」來找我,電梯都不乘了,因為上樓時在樓梯上還可一面練習呢!
「這是華爾茲基本步伐,」小廝說著擦一下頭上的汗,「要『破』起來,可變化莫測呢!」
「絕不會的,絕不會的!」小廝還在嚷。他顯然對我以前的勇敢和現在的怯懦大感失望。
小廝是我在上海美國領事館辦簽證時認識的朋友,原名司徒雷。那時因為我們同是未來的留學生,所以一見如故。他比九-九-藏-書我先到美國,我來時他已在「山上」做過一個暑假的苦力,凈賺了好幾百元,並且取了個洋名字叫斯丹萊。據他說這名字原是他猶太老闆替他起的,實在起於言語不通的誤會。
「桀克說的,」保羅說,「在那種形勢下,你要不學,便是替民族丟人,他說他不但是花錢學跳舞,同時也兼辦國民外交呢!」
小廝說,慢說是荷花盤,就是桃花盤、杏花盤他已經夠累了,但是桀克便是搬荷花盤的大力士。有時客人少了,無荷花可搬時,桀克會把大盤子用三個指頭撐起,在猶太太太們的頭上伸來縮去,足使客人吐舌,老闆皺眉,茶房頭伸拇指。
小廝搖搖頭,嘆口氣說:「……有的快,有的慢,奧妙不盡,變化無窮……」
「棒球,我們在中國倒不常打,」桀克說,「不過我在籃球方面,在中學和大學都是選手呢!」
玫瑰說著把手向那禿頂教官一指:「他們給我五毫……」
這對我原是不應該用的、數目相當大的「冤枉錢」。它合起上海的「金圓券」來,真是不知多少「萬」兒?但是我還是忍痛地用了,因為它只是七角五分「美鈔」,我在「落日軒」一頓排骨就銷掉了。
「安妮,」桀克不安地問,「我們現在跳的是什麼舞呢?」
我睜大眼睛,聽他大談華爾茲經緯。小廝說來頭頭是道,不禁使我懷念起煮紅燒肉的保羅來,想當年桀克「謝師」歸來向保羅大談「西班牙舞」經緯的神情,不想小廝居然能迎頭趕上!
幸好桀克的冷柏文(公寓)之內,還住了一位名叫保羅的熱同房。他招待我們坐下吃茶,彼此稍微「先生」了兩下,就變成老朋友了。保羅告訴我們,桀克白天上課,晚間在一家飯館搬盆碗,深夜始歸,他們很少見面。
不過小廝和我卻為瑪麗身邊的另一種人不平。她們往往目光微掃四周,好不容易才有一位男士姍姍而來。我和小廝真可以聽見她心髒的跳動聲,可是等到他走近了,他不是找一個空位子坐下休息,便是向另外一個「隨員」伸手了。可憐她們有的一直坐著像一座土山,有的站著像一根旗杆,長夜漫漫,就是沒有人前來請舞。有時上帝降福,一位手伸來了,那可憐的她,一面跳舞,一面暗笑,把那位領袖真是巴結得上天了,但是音樂一停,二人又姓名不通地分手。坐斷肝腸,他也不再回來了。
兩天之後,我們又上課了。這堂課上的男同學安閑多了,不像上一堂課因為怕當流亡領袖而有人心惶惶的現象,因為我們班上又來了一位女插班同學,正使我們配得雙雙對對一絲不差。
「桀克真是苦幹!」小廝把曾經告訴過我的桀克掘金記又重複給保羅說一遍,並加了這麼一句讚辭。
幸好袋內還摸出一毫銀幣,足夠回家路費。桀克匆匆趕回公寓,正值保羅在煮晚餐,兩人便一起吃了,所以保羅對桀克入學的經過,知道得十分清楚,可以貢獻給小廝和我做參考。
我說:「你『試舞』一次,就能跳得這樣好嗎?」
「那一圈一圈就是西班牙?!……」
「我呀?!」瑪麗說,「那我就用我的左腳踩著我左邊那朋友的腳,並踢踢他;我右腳踩著右邊男朋友的腳,也踢踢他;然後我就向我對面的舞伴說,約翰呀,若說愛呀,我還是愛你啦!」
「他老早死了,死了千把來年了,」桀克說,「我說學生,我意思是孔夫子主義者。孔夫子是不跳舞的啊!」
「去學!」他又把嘴唇一咬,用右拳狠命地打了他的左掌!在寒風中,我還聽小廝說了些什麼「毋寧死……毋寧死……」我們因住處方向不同也就分手了。
「……」小廝睜大眼睛,簡直不信。
我二人又想退而求其次,去找兩個「牆花」跳跳,不是雙方有益?但我二人討論一番之後又覺不妥。因為人棄我取,給別人看來未免刺目。再者這兒全是碧眼白皮、高大肥碩,唯我二人黃巴巴瘦扁扁,已經是刺目,再摟牆花而跳之,豈不是刺目中之刺目,我二人既無意競選州長,又何必奇裝異服,招搖過市。
「孔夫子比甘地大多了!」桀克說。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小廝的一對。可是我也只能守望,不能相助,只見她左手按著小廝的肩膀,右手握著她自己的左腳尖,口中還在不斷地「嗦……嗦……」,但她仍然面帶微笑,似乎對小廝所說的不斷的「sorry」未加評語。
「她們才來學跳舞呢,」玫瑰把手向那兩位坐在對面的中年女同班一指,接著又說,「我還年輕,我又不要找男人,我來學幹嗎?」
「天啦,」我心頭暗地一怔,「十五元美鈔,要換多少箱金圓券!」想起金圓券,我便失去做外交家的豪興了。
子靜
小廝和我都是好學生,認真學習,從未缺課,很快我們的倫巴課就結業了。我二人在小學時代,都曾考過全班第一名的。現在雖然年紀大了,考不到第一,在這班上至少也是中上等,不比毛子們差。畢業之後,小廝和我聚餐慶祝。我二人在跳舞這門學問上說,也可說已受過「高等教育」了。今後所需,唯在練習。
桀克不知蝴蝶繞花一周時,花應如何跳法。不得已又拿出軍訓課上的老辦法。「提步走」,走不通時,「踏步踏」。他再向鏡子里看,這朵花的「踏步踏」和蝴蝶的「飛舞」比起來未免太笨了,但究竟比站著不動像朵「呆花」要好多了。
小廝聽了這話,大為高興。他又補充了一些當領袖不必要大個子的證據。據他前天在學校的練習舞會中,便看到一個矮「領袖」領一位又胖又大的「隨員」跳「西班牙」。那領袖的手,根本就摸不著隨員的頭,那如何能叫隨員團團轉呢?誰知這位矮拿破崙卻氣魄非凡,他要他「隨員」轉身時,只把左手高舉做出個希特勒的敬禮姿態,然後右手向那又胖又大的隨員屁股上一拍,隨員滴溜一下就轉過去了;他要她轉回來時,只把左手一招,她颼的一下便轉回來了,真是靈活極了。
我到美國之後,斯丹萊特地來看我,我不在家,他就留了個英文條子。我看不出也讀不出這個名字,只知道是個「斯」字打頭。我一直不知道這個「斯」先生是誰,好久才知道是他。他個子又小,年紀又輕,人也天真活潑像小老弟,我又記不住一大窩洋名字,因簡呼之為「小廝」。司徒雷兄欣然同意,因而他就是我的「小廝」了。
「怎麼會跑不掉,哼!」小廝說著把鼻子一翹。
女主人畢竟殷勤。她說那我們談談也是很有興趣的。當她知道我不久之前才從上海來,她就不說英語,而改說「蘇白」了。她問我:「儂喜歡上海,還是喜歡紐約?」我正在考慮哪一種回答才能討女主人歡喜時,一位大漢已經在我們面前出現了,他把右手一伸,只說了半句英語,我們的女主人就微笑地站起來,向我和小廝說了聲「對不起」,便被大漢帶走了。小廝那十分緊張的面目,自她走後,又恢復了正常。
我們來訪桀克時,真是巧,也是保羅做飯的時候。保羅是個好廚師。做了大鍋的紅燒蹄髈和中國青菜,香味撲鼻。他遲遲不吃晚飯,但是小廝對跳舞的興趣使我們忘記了這是保羅的公寓,和保羅的用餐時間。餓了的饑民,嗅覺本是最靈敏的。保羅的肉香引起我不知不覺地讚賞一句「好香」。
「千萬別去!」保羅急得張大了眼睛,「試一下你就跑不掉!」
我輕輕向他背上敲了一下,又輕輕叫一聲「小廝」。小廝吃了一驚,轉過身來看見是我卻又大為高興,大聲說:「呀?!你也來了!」我說:「我來了這麼多時候,你理也不理我一下,你在幹嗎呀?」
當他最初報名洗碗時,猶太老闆叫不出他的名字,便問他說:「我們應怎樣稱呼你?」小廝說他在中國大學當助教時,人家都叫他「密斯特司徒」,所以最好也叫他「密斯特司徒」吧。猶太老闆對他打量一下,鼻子哼一哼說:「我們美國只有一個密斯特,這密斯特名叫杜魯門。」
「我們只是去試一試,」小廝說,「按他廣告規定,只試一小時。」
玫瑰鼻尖一翹說:「這是我的job。」
在她的口令之下,桀克又逐漸恢復正常,和她配合扭動,雖然有點吃力,還可勉強應付。
「玫瑰,」我說,「你跳得這樣好,為什麼還要來學呢?」
我二人要動腳,這四個條件,缺一不可。因此我二人分工合作。音樂一響,四耳同聽,如果是狐步音樂,我向左,他向右,四隻眼像四架探照燈向舞場繞射一周,尋覓我們所要的條件。有一次,四項條件俱備,只是我和小廝關於「美」和「丑」的標準不同,稍一爭執而機會錯過。
「難怪孔夫子的學生要這樣主張呢!」安妮說,「甘地聽說會教印度人紡棉花。手工紡棉花的社會裡面的制度怎麼能拿到有高度流動性的工業社會裡來用呢?……」
「他匯錢回國養家嗎?」我不禁插一句嘴。
在我的不斷鼓勵之下,小廝心一橫,居然選修起「西班牙舞」的「倫巴」來了。倫巴畢竟複雜,小廝「現學」便不能「現教」了。他說他只能當「領袖」不能當「隨員」,這樣要我當長期隨員,未免太不民主了。小廝因而堅持要我入學。他聲稱我如捨不得十五塊美金,他可以借給我,以後我發財了,再分期還本。在小廝死命糾纏之下,我也心一橫從枕頭下面取出十五元來,和小廝一道入學,幸好我脫課不多,還可跟得上。不過小廝唯一的顧慮便是他班上現有二十一位男學生和二十一位女學生,上起課來,領袖、隨員正好一配一,我如「插班」,隨員勢將不敷分配。不過小廝又說他班上上課時,教師有時發口令叫「換舞伴」,領袖、隨員均非終身伴侶,不妨琵琶別抱。「如果有人抱不到,」小廝說,「那管他幹什麼?」
桀克未想到這妞兒還有這樣口才,他一時竟回答不出。安妮又認真逼他一句說:「要是我父親和那日本女教師鬧戀愛,只有我媽媽才能抗議,哈佛大學其他的學生也犯不著管閑事、鬧風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