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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

求婚

可是尼古拉畢竟是位有造詣的科學家,有時他性急了,便和茉莉辯論起來。一天下午我又發現他兩人在起居室吵起來。茉莉坐在沙發上,尼古拉站在面前大談其愛因斯坦的「不斷膨脹」的「宇宙論」。茉茉紅著臉,不斷地用手拍沙發嚷著說:「我不聽,我不聽……你是魔鬼……你不懂,你不懂……」尼古拉還要說,茉莉便用雙手掩住耳朵,連吵帶叫說:「啊——我的上帝——啊——我的上帝……」這一次顯然是茉莉說錯了題目,看樣子是站在下風。
「你還會彈鋼琴、畫國畫、做新詩,真多才多藝!」我不禁讚賞不止。
「哼,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把他吵醒了,我想他會感覺到光榮呢……」她邊說邊笑,我聽了不禁暗暗發笑。「噓……噓……」我聽尼古拉又在吹手指。「哦,這樣好的鋼琴!」我聽他們走到起居室,她又在嘆賞我們的鋼琴。接著我又聽到鋼琴丁東響了幾下,其後我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時間:某春天早晨。
「不,」尼古拉說,「她說你板起臉孔,像個老祖父,她要請你,並把你起個綽號……」
茉莉是中等身材,兩顆圓圓亮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配著小小的口唇,長在一個橢圓潔白的臉上,看來像一個大號的洋囝囝。她似乎很沉靜,有著東方少女特有的羞澀和溫柔。但是她黛綠色的西式服飾,配著兩顆閃光的寶石耳環,襯出一個豐|滿而纖巧的軀體,鬢鴉晚霞,顯得十分調和美觀。
「哪裡好呀!」茉莉慚愧地說,「母親說我樣樣都有點天才——彈鋼琴呀、唱歌呀、畫國畫呀、跳舞呀、做新詩、刺繡,樣樣都還過得去——就是不會燒菜。」
「難道你就不能加入她們的一群,做一頭羊嗎?」我說。
「大家自己人,又何必呢!」我說。
第二天尼古拉果然找來了十余部小說,每夜當茉莉就寢以後,尼古拉便燈火通明地開起夜車來。茉莉看過六遍的《紅樓夢》自然是第一個「研究的對象」。尼古拉讀書素來認真,因而在閱讀之外並做好「問答題」。他說等他看完了這書,將來可以把「筆記」借給我,那麼我就可以「不必看原著」了。
老家人:(走向花后看見了啞巴)哦,是你,啞巴,可把我的小姐驚壞了,走(扭啞巴的耳朵,拖向小姐),你給我向小姐叩頭。(啞巴跪下)
「究竟為什麼呢?」我再問。尼古拉從荷包內取出一封他的妹妹從大陸寄給他的信說:「看,她今年才十七歲,曾經清算過父親,現在又要我這『反動派』早日回國,從事社會主義建設……她如在美國還不是和茉莉一樣;你想,她會愛像她哥哥這樣一個無德無能的男友……她是個羔羊,自有她們的一群啊!」
她笑了,但是卻說:「對不起呀!」
尼古拉告訴我茉莉原出生於上海。他在十年前曾見過茉莉的,不過那時她還不過只是個打了兩條小辮子的「無軌電車」;女大十八變,現在就不知道怎樣了。不過由她秀麗的字跡、溫柔的口吻來推測,尼古拉和我都斷定她是個美麗甜蜜的「小鳥」。
啊,亥侖娜,是他痴情,不是我無情……
其後他由小學而中學而大學而留歐而留美,一帆風順,真是步步青雲。「尼古拉」一名就是他留歐時起的,現在還一直沿用著。為著見賢思齊,在求學進度上我一直在後面追趕他,可是距離卻愈追愈遠;但我對他的景慕之忱,正因愈遠而愈篤。這次從台灣來美以後,他鄉遇故知,他對我的指導,自更不在話下。別的不說,就是我現在所住的「柏文」也是他介紹的,我住的房間就在他的隔壁。他知道我原非芳鄰,但是他也知道只有我才能尊重他房內牆上琳琅滿目的格言,如什麼「至親好友,概不清談」,什麼「很忙,很忙!」,什麼「論文第一,生命第二」……而不去敲門打擾。所以我們雖同住年余,但卻未曾談過十分鐘以上的閑話。
「你們預備幾時訂婚?」我問。
「她叫你學究,」尼古拉說,「你看她把你門上寫了『三家村』三個字,還是我把它拭去的。」我聽了不禁笑了起來。尼古拉又揉一揉睡眼說:「明天下午六點鐘,你就早點回來,我也想吃吃她燒的菜……」說著他就反手關了門出去了。
「……」我沒有回答。
尼古拉是我的總角之交,是我既敬且畏的益友。我們雖籍貫各異,但我們卻原是小學同學,他是那時我們童子軍團內的糾察隊長。一次我在露營時犯了規,他罰我「立正」后,還問我是不是「三民主義的少年兵」。
時至半夜我一覺醒來,發現起居室仍有燈光,顯然尼古拉還未睡。我走去一看,原來他還在對他的「計劃書」做最後一次的審核。我看第一頁就改了數處,如拉「左」臂,改成拉「右」臂了。尼古拉說茉莉下車時最好是拉右臂,說著他又站起來為我解釋車門的部位,拉右臂實是必然的形勢。
幾天之後,當我回柏文的時候,發現房間已很凌亂,廚房內煙霧瀰漫,看樣子茉莉已搬走了。在廚房我看尼古拉正在燒他那「計劃書」、情書、日記、九-九-藏-書筆記。我問他茉莉哪兒去了?她說她到鄰州參加秋季講道大會去了。會後一個教友便要直接送她回學校,不再回這兒來了。
戲演至此,照「導演」的原指示是「幕徐徐下」。這時出場了的「老家人」忽然不聽指示說:「啞巴,我家小姐愛你,還不起來,和小姐接吻!」「啞巴」聞言,立刻站了起來,兩手摟住「小姐」認真地「吻」了起來,吻得起勁之至。這時飾「小姐」的茉莉被引得大笑起來,笑得全身癱瘓,合不攏嘴來,倒在尼古拉懷內,但是這啞巴尼古拉一笑也不笑,只顧在茉莉頭上、發上、耳上、眼上、鼻上、牙齒上,亂「吻」了一陣,茉莉笑得眼淚都下來了。我們的「戲」就這樣地結束了。
「茉莉真——能——干!……」尼古拉忽然放下筷子,轉過身子來,拍拍茉莉的肩膀。我們三人都笑了。
「叫什麼?」我笑著問。
時鐘剛指六點,尼古拉果然來了說:「請吧!」說著他自己也微笑搖搖頭。我和尼古拉一道推門走入廚房。
可是近來他忽然同我攀談起來,並且一談就是三五小時,往往談到深更半夜他還不「告辭」。原來最近他的古井無波的生活上,忽然興起了狂瀾——他在準備求婚!
我給予他的是厭惡,他還給我的是憐憫!
原來當馬太以茉莉的「老大哥」的身份向尼古拉說教時,尼古拉則以茉莉的「表哥」的身份勸馬太不要「欺騙她」。尼古拉說茉莉只是一隻無知無識的小羊,像「尼尼微」城裡的居民,「分不清左右手」。馬太一時疏忽,不知道這是《聖經》里的話。尼古拉要他查一查《舊約·約拿書》第四章。馬太想起了,因而說尼古拉「發音不準」,尼古拉把「音」發「准」了,再追問「尼尼微」城裡有多少居民、多少頭牛?馬太一時想不出來,因而說尼古拉有點「痞氣」。尼古拉光火了,因而大罵他是「約拿的葫蘆」投機取巧。兩人吵了起來。
回床睡下默想,我真為尼古拉治學如切如磋的精神和做事認真的態度所感動。我恨我自己做了一生的「差不多先生」。
其後每天遊歷日程皆詳細排定,從摩天大樓到海底隧道,從李鴻章的槐樹到蔣宋美齡所贈熊貓的參觀程序,一應俱全。至於第一周周末的初吻、第二周的再吻……更是有條不紊。第十吻后的計劃是「同赴五馬路首飾店選擇戒指」。
問:失戀了為什麼要把情書燒掉呢?
小姐:(驚慌,手指向花叢後面)老家人,老家人,那花後面是什麼東西?哦,快去看,快去看。
「她要我告訴你,」尼古拉說,「她明天請你吃晚飯,要我告訴你明天早點回來,我怕你明天一早就走了,所以我來把你吵醒。」
「……博士學位,生活有保障,愛情認真,親戚關係……」尼古拉扳一扳他的手指,又揉一揉他那疲憊的眼睛慢吞吞地問我,「你說我此外還有什麼優點呢?」
子靜
飯後,她又告訴尼古拉說:「碟子以後再洗,吃了飯,大家談談,好消化。」根據尼古拉的「計劃書」,我知道他們每天晚飯後的「計劃」是「到公園散步,討論當天時事」的。所以我提議說:「你們是不是要到公園內去走走呢?」未待茉莉回話,尼古拉便連忙搖頭說:「不去了,不去了。」於是我們都到起居室沙發上坐下,茉莉則坐在地毯上。
答:不燒掉,以後看了,不更要想念他嗎?
「你們明年還可再見。」我說。
自此以後馬太就不再來了。其他友人亦鮮有來訪。但是我也就時時不見茉莉的蹤跡,尼古拉更有時整日向壁枯坐,默默無言,形容一天天枯槁起來。
這些話尼古拉說他不能被說服,但是茉莉跪在地下,尼古拉只好跪下,在胸前划個「十」字。
「完全絕望了,」他說,「我們話都說盡了,她說天主要我們三十年後再見……三十年後我們就都老了,天呀!」說著他坐下來,用兩隻手抱著頭,「上帝啊!你生了尼古拉,又何必再生茉莉?!」
「唉!這樣漂亮的房子呀!」我聽出是一個少女驚嘆的聲音,柔和清脆,她說的一口毫無中國口音的純粹英語。「噓……噓……」我聽得尼古拉在吹手指,大概他以為我已睡了,要她不要大聲說話。
「沒什麼,茉莉,」我說,「他兩人在討論共產黨問題,爭辯起來了……你要喝點咖啡嗎?」說著我就拖茉莉到了廚房,又出來悄悄把馬太送走,一場風波,才告平息,而茉莉還在廚房內抱怨說:「你們男孩子,專門歡喜談政治,有什麼好談的?……我就不談。」
這時茉莉正在忙。她穿著平底鞋、工人褲、短袖白綢襯衣,頭髮拴向後面像條小掃帚,紅紅的臉上,滿是汗珠。看到我她笑著說:「不恭呀,請餐廳坐……腰花要現炒現吃。」說著她又繼續炒。
就這樣尼古拉和茉莉便通起信來;也就從這時起,尼古拉對我才三顧茅廬起來。他說三個臭皮匠,抵個諸葛亮,所以每次寫信前後,尼古拉都要同我討論很久。由於對方反應得好,於是尼古拉的信乃由「九-九-藏-書茉莉表妹惠鑒」進展到「茉莉表妹」、「茉莉」、「莉」、「親愛的莉」……發展很順利。由於尼古拉的特許,我也跟著一封封地拜讀。
我在一旁看得出神,覺得很好玩,所以我也插一句說,茉莉,不要辯論了,我講一故事你聽:
啞巴:啊……啊……(用手指嘴)
「學究,」尼古拉有點傷感了,「你時常叫我『騾子』,我想變成一頭羊啊,但是我變來變去還是一匹騾子啊!」說著他淚珠一溜而下,我也就不敢再問了。
我推開餐室的門。呀!我不禁叫起來。我不相信我已住了一年多的「柏文」內竟有這樣一間餐廳。那鋪有潔白檯布的桌子上。放了兩瓶鮮花,還配著三支閃閃的蠟燭。桌上共有八九樣菜之多,中間一盤烤全鴨,鴨嘴還銜個葡萄。其他的菜全是中式燒法、西式布置,菜上都放有各種不同的小樹葉,配得十分好看。三副簇新的銀刀叉和牙筷,與三個漂亮的高腳玻璃杯,相映成趣。最令我詫異的是桌邊茶几上還有個大玻璃盆,盆內的碎冰正冰著一大瓶「香檳」。四壁淡綠色的牆上掛了幾個石膏雕像,襯出新的窗帘自成一格,看來舒暢無比。屋角一架全新的搖頭風扇,把室內吹得清風習習,暑氣全消,好一個賞心悅目的所在。這一下可真把我這位「三家村」里的「學究」「驚奇」住了!茉莉在廚房內大聲吩咐尼古拉斟酒添湯,忙得不亦樂乎。可是我堅持要茉莉一道來才舉箸,最後她來了,拿了一小杯雞湯,斜坐在桌子的一邊慢慢地喝,也不吃東西,卻要尼古拉替我裝飯撿菜。我看著他倆小兩口兒的樣兒,羡慕尼古拉艷福不淺。
「我的缺點是……」他又數一數手指,「身材矮小,不會跳舞、不會玩……」
「……」我也沉默半晌。
「……」我仍然沒有回答,一則因為他本是自言自語,二則因為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同時也因為這一問題我們已討論過不知多少次了,現在夜深了,我們也都疲倦了。
我說:「茉莉,你在背誦英文?」
茉莉在屋頂上走了一圈,忽然站住,兩手半舉,面向月亮,口中念念有詞,我隱約聽見她念的是:
禮拜六下午五時三十分,我是如約回來了。一進門我就聞著菜香。尼古拉一聽門響,立刻從廚房內迎了出來。他圍著個女用圍裙,滿額角的汗,頭髮蓬鬆,兩手全是油。看到我,尼古拉忙阻止了我的前進,把我堵入我自己房中說:「她要你六點鐘再去,她要驚奇你一下。現在餐室和廚房的門都關著。六點鐘我來叫你,你再去。」我只好唯唯聽命。尼古拉又回廚房工作去了。
「哪裡!」她微微一笑。
「……」我在一旁默默無言,但見尼古拉淚潸潸下。
這使我忽然想起來,我說:「茉莉,忘記謝謝你了,你替我洗了那許多衣服。不過那樣清潔漂亮的襪子,丟掉太可惜了。」
這信是尼古拉的一位「表姨母」寫的。這表姨母一向就歡喜尼古拉,尼古拉在幼稚園時表姨母就說他「像大人」。在這封信內表姨母說她有個「小女茉莉」去歲得了個教會獎學金來美,現在中部某大學讀本科。因為她「年幼無知」,希望尼古拉「多加照拂」,另外還附一封「母諭」請尼古拉轉給茉莉。
為著應付這一剎那的到來,尼古拉開始籌備。第一件大事當然是房子問題。恰好我們房東老太太準備出去避暑。尼古拉因而租下了這整個「柏文」,房東小姐的房,自然就是茉莉住的了。當尼古拉在長途電話內告訴了茉莉這一消息時,她高興得直跳起來。同時更經過一個禮拜的緊急計劃,尼古拉又完成一本長逾一百頁、用打字機打成的「求婚計劃書」。按照博士論文的寫作方式,這「計劃書」也以編年體分成三章。第一章是「光榮孤立階段」,這一階段歷時十個星期,在這十個星期內,茉莉的一切行動要與外界「絕對隔離」,以免被誘惑。第二章是「半公開社交活動階段」,在這階段內唯有有婦之夫或有夫之婦才能往還。第三章是「公開社交活動階段」,這一階段是被列在感恩節結婚儀式之後。在那時夫唱妻和,他們便可加入「已婚社團」了。
小姐:這玫瑰多麼美麗,這朝陽多麼溫暖,呀!百靈鳥兒你得小心點兒,別把這花上的露珠兒踏碎了……
小姐:哦,是你,可憐的啞巴,你餓了嗎?
廚房內尤其使我大吃一驚,那一向滿屋塵垢的冰箱,今日忽然容光煥發;久已退休了的洗衣機,今天似乎也被強迫勞動甚久,滿身汗水。一抬頭,我更急得喘不過氣來,原來那晒衣桿上竟然掛滿了新洗的衣服。我的幾雙無底的破襪子和開滿了窗子的背心也神氣十足地被掛在上面。糟糕!我忙跑回自己房間,一至門口我不禁又呆住了,我的門上顯出三個大字跡「三家村」。顯然是粉筆寫的後來又擦去的。一進門,我不禁惶愧莫名。原來我這間雜貨店似的居房,被整理得像個官舍。被褥枕頭放得整整齊齊,床下的破襪子全部失蹤了,幾雙破皮鞋也靠攏看齊了,衣櫥內掛的衣服長短排列有序,https://read.99csw.com桌上的書籍文具更是有條不紊,那向不歸隊的十來支小鉛筆也集合到一個罐頭筒子內,失蹤了許久的指甲剪,也懶洋洋睡在桌上。我在房內呆了許久,心頭充滿了惶愧和懊悔,我恨我以前為什麼自己不這樣整理一下呢?我想等茉莉回來重重謝她一番。可是一直到深夜還未見他們回來,我也就睡了。
原來,茉莉是個虔誠的教徒,她每禮拜必須進教堂。尼古拉知道一進教堂,便不能「孤立」了。所以每禮拜尼古拉總是雇了的士車,帶茉莉到下城極偏僻的教堂去禮拜,不意近來茉莉忽然在附近發現了一所教堂。她為著要「早晨多睡一小時,又可省車錢」,堅持要舍遠求近。尼古拉不得已遵從了。誰知他們第一次進這教堂,問題就發生了:茉莉在這兒發現了來自台灣的一批「教友」,這批瑪麗、立來、保羅……她都「神交」已久,今日一見如故,當天他們就約茉莉去某處參加祈禱晚會。尼古拉不得已,只好跟著去了,誰知這一去花樣就多了。他們有個根據地,每周甚至每晚都有其祈禱、跳舞、討論、講道等不同的集會。茉莉每次必被邀請。
第二天我起床時,我看另外兩間房門緊閉,他們還未起床。等到晚間我自校內回來就寢時,他們還出遊未歸,一連幾天,我都未見到他們。一天晚間我們在電梯前碰見了,尼古拉替我介紹一下。
「你和茉莉究竟怎樣了?」一天我忍不住問他一句。
「他來了!」尼古拉大聲地說,我也跟著招呼茉莉。
尼古拉的情書寫得很工整。每封信都和他的論文一樣,改了又改,並另加「註腳」,最多一次曾至「注二十七」。
自此以後,尼古拉和我再也不敢說「魔鬼的論調」了。同時尼古拉又借來了一些宗教哲學的書籍,又開起夜車來,一部全新的《新舊約全書》,被他用紅藍鉛筆畫得體無完膚。準備有素,因而以後茉莉一提到她的教堂,我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她的教堂是「真」教堂,其他的教堂都只是「社交俱樂部」一類茉莉所認為的「真理」。我們並且說我們也準備受洗,茉莉說她一定給我們祈禱,並且要我們先從「科學研究」入手,不可憑感情用事,我們也說她的信仰是最科學的。
尼古拉並一再囑咐我,不可「泄露機密」。他說他要讓茉莉「蹲在鼓裡面」。茉莉因為情報不靈,果然每晚仍要向我們這兩個「木牛流馬」講故事。尼古拉已事先向我吩咐,要我幫助他「誘敵深入」,所以每次當茉莉「講故事」的時候,我們總把話題引向《紅樓夢》。可憐的茉莉,不知是計,一次她說得高興了,一舉手她說:「賈寶玉一看手錶,已是卯正一刻!」這一下,尼古拉忽然把兩眼一睜立刻反駁說:「他看的是掛表,不是手錶!」茉莉不服,尼古拉堅持要「翻書」。茉莉窘了,說手錶和掛表都是物理書上所說的「時計」,並無區別。尼古拉說他是學這行的,這可騙不了他,手錶和掛表的構造、金屬、作用等完全不同。茉莉急了,漲紅了臉,眼睛里大水已到龍王廟,我知大勢不好,忙向尼古拉使眼色,誰知給聰明的茉莉看破了。她站起來滿含眼淚地說:「你倆狼狽為奸,我要上樓乘涼去了……」說著她站起來,走向門外。不容分說我同尼古拉立刻跟了出去。
尼古拉的博士論文,今年春初就已在寫「結論」了。學成在即,這在他的「計劃人生」內,另一件人生大事自應即時未雨綢繆。就在他這蠢蠢思動之時,真是無巧不成書,在復活節左右,他忽接到一封從「自由中國」發來的信。
夜半之後,尼古拉坐在我的床邊說今晚的戲,「計劃書」上雖然沒有,但是倒很成功,以後應該多演才好,現在算是超過「初吻」的階段了。這「計劃」實行起來雖然很慢,但是「進度」是有的,前途很是樂觀。接著他又把麻省母校替他接洽的一個七千五百元一年、某大工廠的合同拿給我看說,等他在紐約實驗做完了,回到母校通過了「口試」,就可帶茉莉一道到工作地點去了。
「她說我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但是哪樣我不能『學』呢?」尼古拉慢吞吞地說,「她說我是異端,我也可變成虔誠的教徒,難道愛情還沒有真理可貴嗎?」
地點:小姐後花園。
我翌日早晨起床時尼古拉已不知去向了。晚間仍未回來,直至我又已熄燈就寢了,才聽到門響,接著便是兩個人的腳步聲,我知道茉莉也已來了。
小姐:老家人,你太欺侮他了,替我滾出去!(老家人退)啊,可憐的孩子(兩手托啞巴腮,吻啞巴前額),你多麼可憐,老家人太可惡了,可是,我愛你(再吻啞巴前額,啞巴跪抱小姐腿)……
「啊——」尼古拉感嘆一下,「一切都沒有按照計劃實行……」
我把馬太安慰了許久,馬太涵養好,已不言語了,而尼古拉還在門外大嚷什麼「連《聖經》都未讀過,還亂談佛學、神學,在教會裡冒充理論家,無恥!」我又跑出去,剛把尼古拉推入他房中,忽然門響,茉莉看電影回來了。
這「計劃書九*九*藏*書」在尼古拉敦請下,我也隨便看了一下。一百多天的計劃是按日排列的,例如:「第一天,七,四,三,十七午後。紐約車站見茉莉。第一句話用『歡喜看見你』(注:比用「好不好」一詞文雅親切。)……拉她左臂下車……」
原載紐約《生活半月刊》第一二六期至一二七期,
1956年11月至12月
還有使尼古拉聽不進去的便是「講道」了。「三位一體」的理論,尼古拉聽不懂;關於「耶穌復活」的故事尼古拉是聽懂了。講道的人說:「這次復活是有科學根據的,因為耶穌的屍體不見了,不是復活了是哪兒去了?有人說,是耶穌門徒偷去了。但是耶穌的屍體是由猶太兵守著的,如何偷得了呢?有人說,是猶太兵睡著了。但是一個猶太兵睡著了,難道所有的猶太兵都睡著了?這是不可能的事!耶穌的屍體哪兒去了呢?當然是復活了,這是最合邏輯的科學根據!」
在茉莉蒞紐后,第二個禮拜五的晚間,我自校內回來時,一開門,我被愣了半晌。原來我們住的老氣橫秋的「柏文」這天忽然被打掃得煥然一新。
在這些集會裡,尼古拉雖也被邀請,但是他發現自己是「驢入羊群」了。最尷尬的是尼古拉不諳宗教儀式,有時人家都跪下了,他還直挺挺地站著;有時人家起來了,尼古拉還跪拜在地。尼古拉雖然也學會了在胸前划「十」字,但是時機極難掌握,划早了,難免過分虔誠,划遲了,又形同「補課」。
「但是你在追求她,你就順應她呀!」我說。
接著她又告訴我們她在學校里,晚間時常和同室的美國同學聯合起來「演戲」。她們都不化裝,就在卧室里彼此演著好玩。可惜她讀的是女校,女演男,很不夠勁。今晚我們有二男一女,這樣好的月光,何妨大家也來演一幕戲。在她的堅持之下,乃由茉莉自編、自導、自演,她做主角,我們做配角,我們就真的演起戲來了。她的戲名叫《小姐愛啞巴》。
「一切都已絕望了!」他回答得喑啞無聲。
茉莉聽了不禁破顏一笑,但是立刻眼就紅了,忙站起來用雙手掩了臉,嗚的一聲,連哭連說:「你兩個魔鬼,聯合起來欺侮我。」說著她跑進卧室,伏在床上哭了起來。尼古拉和我著了慌,忙跟了進去安慰她不要哭,誰知愈勸愈糟。不得已我們只好默默地在床邊坐下,緩緩地自言自語,我們兩人也大談其「有神論」來。我們說,宇宙這樣完滿、這樣複雜,茉莉這樣美麗……不是上帝如何能造得出來?科學也是上帝製造的,科學家誰不信上帝,發明電報的馬可尼就是最虔誠的天主教徒,尼古拉的老師愛因斯坦就是有神論者。我們說了許久,茉莉才唧唧咕咕地答語說她最佩服愛因斯坦,他根本就相信神的。我和尼古拉又說了更多的旁證證明愛因斯坦相信神,她才漸漸好了,揉著眼睛到廚房去替我們燒晚飯了。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隻手輕輕地搖醒,睜眼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尼古拉。我們好像久別重逢,我連忙坐起,一面感謝茉莉的服務,一面賀賀尼古拉,因為按「計劃」他已超過「初吻」的階段了。
書末並附有「審查表」,從頭髮、口唇、皮膚……到個性、嗜好、讀書興趣等都根據各種醫學、心理、美容等書籍雜誌編成,計有分數:如眉毛五分,皮膚十七分點五,活潑程度五分,讀書興趣十三分點五等詳細計算,總分是一四七點五分。
茉莉最佩服馬太,馬太也當仁不讓,時時來訪,茉莉介紹他向尼古拉講道理。有時馬太來了,茉莉恰好外出,我便聽到他兩人的激烈辯論。一天晚間,我聽他兩人在客室吵起來了,尼古拉大聲地說:「馬太,你是個『約拿的葫蘆』!」馬太紅了臉,兩人幾乎動起武來。我趕忙跑出去把馬太請入了我的卧房。
這一晚我們請求這位博學多才的小說家茉莉替我們講小說。因為我們聽得很用功,所以她愈說愈起勁;又因為我和尼古拉對這些「言情小說」茫無所知,茉莉對我們這兩個「木牛流馬」(她送給我和尼古拉的共同諢號)感到萬分「痛心失望」。
「一個義大利人向一個中國人誇口說,他們在義大利的羅馬廢墟里,挖出了電線杆子,那證明,兩千年前,義大利人就知道用有線電報了。那中國人說我們中國更進步,因為我們在殷商廢墟里沒有挖出電線杆子,那證明三千年前,我們中國人就會用無線電報了。」
「老學究恕你無罪!」我同她再開句笑話。
我們在互道「好不好」之後,拉一拉手,我就乘電梯下樓去了。此後我們因作息時間不同,所以也很少見面。
「唉!」他又嘆了口氣,同時把初吻二字指給我看說,「誰又情願做這種無聊的事呢?但是新式婚姻不這樣又怎行呢?……有用的時光都給浪費了……」尼古拉自言自語一次,又嘆了口氣,起身告辭了。
她一看情形緊張,忙問:「學究,什麼事?https://read•99csw•com什麼事?」
「不,我在演戲,」她說,「這是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里的一節!」
「你不會說我無聊吧?」他又疲乏地注視著我,「我把接吻也放在我的『計劃書』內。」說著他又翻了翻他的「求婚計劃書」。
經過一個多小時,他又漸漸抑住感情,繼續燒他的文件。我看他送進火爐的最後一片是一張問答體的讀書筆記《焚稿斷痴情》:
「她知不知道你的一番痴情呢?」我問。
但是不論怎樣現在都已到了「揭幕」的時候了。因為在最近的通信內由於尼古拉的邀請、母親的特許、監護人的批准,茉莉要來紐約度暑假。在這一項計劃決定之後,那一刻千金的尼古拉這時也不得不放下書本來應付這一個行將到來的考驗。茉莉的信說她將於美國國慶日下午三時十七分抵紐約公共汽車站。
「鬼——東——西,」她笑起來,「學究,你歡喜不歡喜看小說?」
茉莉更有一批常來拜訪的小教友,她(他)們也時常向我們解釋「宇宙為什麼這樣有秩序」。根據尼古拉的「筆記」,我們也說天下事凡果必有因,上帝便是「一切因之總因」,所以宇宙是上帝造的。但是上帝不是無因之果了嗎?不然,因為上帝是由「無」生「有」,無極生太極,玄而又玄,眾妙之門,愛因斯坦也不知道這個「門」開在何處,何況我們!他們也認為尼古拉的思想已漸漸搞通,不過還不能和上帝「直接」談話,所以還要繼續研究,不斷祈禱!但是尼古拉卻偷偷地告訴我說,這些小寶寶都未真正讀過《聖經》。他們之中只有一個他們認為是「權威」的、研究哲學的、名叫馬太的「老大哥」似乎讀過《新約》。
她一直對我們講到深夜,最後她說明天再繼續講,我們才各自分散。夜半尼古拉悄悄地來問我對茉莉的印象。我說一四七分半。據他說她只有一四二分半。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她「太」活潑了,他給她倒扣了五分。
老家人:小姐,您早!天氣還涼呢,別著了寒氣。
「你想!舊式婚姻也有好處,」尼古拉嘆了口氣,「這些麻煩,就可免除了。」這天晚間正是百日大計實行的前夕。尼古拉真是如臨深淵,同我談了又談。
我向他皺著眉頭,但是他仍然愛我。
幕啟:(小姐在看花,老家人在除草,啞巴蹲在花叢之後)。
「你說耶穌在水上走路,你看見沒有?」尼古拉說得振振有辭。「你只有看見的才相信?」茉莉說,「但是你看見耶穌不在水上走路沒有?」她說得急躁之至。
「對不起你呀,」她忽然望著我說,「前天未打招呼便替你丟掉兩雙襪子。」
尼古拉似深深受了我這句話的感動,他反覆地默誦這句話之後,因而下定決心,開始看小說以便和茉莉應對如流。關於小說,尼古拉生平只看過半部《西遊記》。那是十年前在故鄉嶽麓醫院害傷寒的時候,枕邊一本《解析幾何》被醫生沒收了,護士小姐給他一本《西遊記》。但是只看了半部,病就好了。這次為著求婚,尼古拉決定再看小說。看書,尼古拉自認有信心。那極度艱深的《相對論》還難不了他,何況茉莉的幾部小說。
「她知道啊!」他說,「學究,你知道她並不是十全十美的女子,她的癖性、她的稚氣、她的習慣、她的迷信……對其他男人可能都是虐待,但是對我,哦……」他有點嗚咽,我靠在冰箱上,也就不再說話了。
我問他「計劃」一共實行了多少。尼古拉說一項也未實行。我問他究竟癥結何在呢?他說大概還是他的那些「老缺點」未能完全克服。尼古拉不禁長嘆一聲說:「你在場的時候她還客氣,你不知道她避著人卻時常罵我不學無術……看幾部小說就算學問?……」
人物:小姐(茉莉飾),啞巴(尼古拉飾),老家人(學究飾)。
我一則因菜確是好吃,再則也因為討好主人,於是認真地大吃大喝起來,我當然更讚不絕口,每撿一箸,我就要說一聲「真好吃」。
這時我告訴她說我不歡喜看小說。而她說她自己卻是「小說迷」。《紅樓夢》看過六遍,此外她所歡喜的小說有《鬼戀》、《塔里的女人》、《飄》、《星星,月亮,太陽》等名著。
我記得自那時起,她就不再叫我「密斯特」了。我這個「學究」的諢名以後一直被她叫得親親昵昵。日子久了,連尼古拉也叫起我「學究」來。
「上到哪兒去,茉莉?」我急忙問她。她說她要上「屋頂」去。說著她已走上樓梯,我們跟在後面,幾個彎子一轉,她推開一扇鐵門,一陣清風,滿天月色,果然我們都已上了「屋頂」!面對月光,我不禁用雙手把頭一抱。「天呀!」我心裏在想,「在這兒住了一年多,還不知道有條路可以上屋頂!」
自那次我們「演戲」之後,我看尼古拉精神日益愉快,他們每天仍然晚出晚歸,我很不易碰見他們。一個深夜,尼古拉又到我卧室來了,面有愁容,我知道必有大事發生。果然尼古拉告訴我說他的「光榮孤立」的政策已完全破產了。我問其所以然,尼古拉嘆息著說:「教會啊,吃人的教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