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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國的蒼蠅和皮匠

俄國的蒼蠅和皮匠

「這樣挨餓的豪華旅客!」她說著大笑。因為她看到我們這狼狽相,和單據上的規定相差太遠了。我們也情不自禁地大笑一陣。
如果你要我也根據這些小事來下一點武斷的結論,我也未嘗不可說幾點:
還有更令我奇怪的,是一天早晨一個土耳其佬向我抱怨說,昨夜未睡好,原來他住的是單人房,昨夜一點鐘時,為一俄國妓|女來敲門而驚醒不能入睡。這位土耳其仁兄含笑對我說:「她同我糾纏很久,我一再說對女子無興趣,她才懊喪地去了。」這土耳其先生可能並不是柳下惠,他拒美的真正原因,是他恐怕這女子不是妓|女,而是赫魯曉夫先生派來的間諜(此事後來在列寧格勒亦曾發生)。
最後由她率領我們入一地庫,等了許久,每人才分得一些俄國香腸。在取食之前,她宣布說:「這些東西是屬於每一個人的,請大家自助!」這一句是他們共產主義國家的格言,你當然也可說它是「八股」。
那女「同志」看到這單據后,便將信將疑問道:「你們真付三十美元一天嗎?」
數日小住,我對莫斯科的一般印象是很壞的。最壞的是當地居民的物質慾望特高,他們對個人生活改善之追求,遠甚於西歐和北美。那一種資本主義的心理,足令自資本主義世界來的人也感覺厭惡可鄙。一位在英國大使館任職數十年而精通俄語的老太太向我說,俄國街頭市民、公務員等,整日有興趣而不絕於口的事,便是如何多找得幾張Coupon(購物券),他們對個人及其家庭生活改善要求之迫切,重於一切。證以我數日所見,似非虛語。
我在烏克蘭旅館住了好幾天,每天憑票吃飯,終歸吃不飽,只有臨時以盧布加買購食物的票子,點菜吃。有時票子買多了,菜點得不夠,司賬員照例可以找錢。孰知社會主義國家的茶房,還比資本主義國家的侍者更會打算盤,司賬員找回我的「票子」,都被這些茶房老實不客氣地裝入他們自己的荷包。這批俄國茶房,要錢如命,我以前便聽說社會主義國家為尊重人的尊嚴,茶房均不收「小費」,誰知大謬不然,蘇聯茶房,不但明要,客人給少了,還要吵鬧。至於我們這些從西歐去的旅客所帶香煙等,這些茶房老爺便老實不客氣和我們共起產來,隨便取用。至於他們的服務態度之壞、做事之無效率,都是西方國家中所少見的。俄國人之粗野無禮貌,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我們在基輔,曾有附近的孩子來索取紀念品,我們給他們東西,也從未聞一聲「謝謝」。在莫斯科的情形,亦復如是。一般俄國人對物質享受慾望之高,實比資本主義國家中的人民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說:「我是中國人,你應知道中國更強大!」

基輔機場在城九*九*藏*書外。旅客上下飛機、出入機場,均雜亂無章。機場四周亦不見規章條例字樣,旅客與非旅客穿來插去,毫無秩序。最奇怪的是機場服務人員,均有十足的中國舊式官廳的衙門氣,無人勇於任事,無人敢負責任。旅客發生疑難問題,去向服務人員求解決,服務人員總是你推我、我推你,大打官腔。我們便在他們的官腔中被送進不同的部門,大兜圈子,芝麻大的問題,也得不到解決。這與西方商營航線,為招攬顧客,對旅客服務唯恐不周的情形,判若天壤。在赴蘇之前,便聽說社會主義國家內,「紀律」與「效率」都是最高的,現在才發現耳聞不如目睹。這可能也是「自由競爭」和「國家獨佔」二制度的利弊所在。
第三,俄國朝野皆恐懼戰爭。在朝的深知其國力無法與美國比。在火箭上稱片刻之雄終不足恃。蘇聯人民今日之大欲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享受,和平繁榮為人生唯一目的,管它什麼世界革命。
到達旅館之後,又是一套排隊登記手續。護照不用說全給收去了。而其他表格與單據之多,填不勝填,尤令人發昏。我們在莫斯科停留,一日三餐皆憑票吃飯。早餐飯票總值是十盧布,中餐他們叫「正餐」(dinner)總值二十盧布,晚餐十八盧布。客人如果吃過了飯票總值,則需另外自己出錢。
1979年12月4日,作者補志於紐約
至於我們開會的情形,我想免談了。一言以蔽之,俄國人對「漢學」研究的程度,還停滯在歐美五十年前的狀態。他們的著作,很少值得一看。有些很有名的漢學教授,甚至連「方誌」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其他方面,更無論矣。不過他們對蒙古與中東史,卻有獨到之處,非他國所能及。其國立博物院對這一方面文物之收集,亦最豐富,可能是世界第一。
我們在莫斯科街上很快便被俄國黃牛黨發現,時時來糾纏,要我們兌換黑市盧布。我們一塊美金,可換二十盧布,據說有人且換到三十以上。但是我們食宿費已預付,又無東西可買,實沒有換取太多盧布之必要,所以黃牛黨對我們未做到太大的交易。
我在列寧格勒曾發生一件有趣的小事。一次我一隻皮鞋的後跟,不知如何脫落了。逆旅主人派工人帶我去皮鞋店修理。此店每晚開至八時,有皮匠七八人之多,皆閑坐聊天,無所事事。他們見我是美洲來的旅客,便群起而來討香煙抽,我的一包「三九」便被他們共產了。
在我居留數天的印象中,我認為莫斯科非可居之城(not a livable city)。它有居民、有工作,而無生活。我說這話,不是替我自己作客生涯說的,而是我九-九-藏-書對他們城市生活的觀察。
在新莫斯科區,蘇聯政府最近曾造一住宅區,全系七層至十層的樓房,一眼簡直看不到邊。據說四口之家可以申請到公寓兩間。公寓之後,且有草皮花園。這些房屋在外貌上看還算整齊,內部設備如何,若證之以在基輔中學和烏克蘭大旅社所見,可能不會太好。
逸民
飛機抵達莫斯科時,天上正下著大雨。莫斯科機場甚小,旅客眾多,處處都擠得滿坑滿谷,秩序之紊亂,與前晚基輔情形完全一樣。機場內辦事人員之缺乏效率與衙門作風,也與基輔不相上下。我們是屬於所謂「代表團」,過關手續照例很簡單,但是仍然等了三個鐘頭始能踏出機場,乘車赴莫斯科。
最感不平的是兩位美籍「普通旅客」,他們預付的是三十元一天的費用。這在世界其他各地旅行,真可住進皇宮了。他們的費用收據單上也註明,在抵俄之日住食都應是「最上等」,但是他兩人現在也和我們一起挨餓。
在機場匆匆吃點東西,便由旅行社招待入城過夜。我們的住處是一所新建的中學。它的奠基石上「1960」字樣皇皇在目。但這學校的建築工程卻十分粗糙。我們被招待在宿舍內暫住,三人合住一間。時值盛暑,我們安頓下來第一件事便是喝水,第二便是盥洗。我們每人的床前都有水瓶一隻,供給飲用冷水。但是揭開一看,水上都有一層浮土,顯然是為時已久,未曾用過。我們雖口渴如焚,卻無人敢喝。
再者烏克蘭旅館內所有面盆皆無止水的塞子,客人盥漱,只有一任細水長流,十分浪費,若是私人經營的旅舍,成本會計師就必然要注意到這一浪費現象了。
第二,我覺得俄國人心理上並沒接受共產主義,甚至社會主義。俄國人今日追求個人生活享受的慾望比西方任何國家都濃厚,這可能也是物理上壓力與反抗力成正比的又一證明。斯大林把俄國人壓得太苦了,赫魯曉夫今日稍一放鬆,蘇聯的民性便恢復到資本主義前期的狀態了。
我們在莫斯科大學總共開了四天的會,會址是在化學院內。在蘇聯的大學里,化學不屬於理學院,卻另成一院,有學生二千餘人。全校學生有二萬四千餘人,據說入學考試競爭激烈,蘇俄青年均以能入莫斯科大學為榮。中國留學生在此校亦甚多,但我們都未見到。莫斯科大學建築巍峨,令人羡慕。
我們被招待住在「新莫斯科」區內最華貴的烏克蘭大旅館。所謂「新莫斯科」,便是二次大戰後,俄國人擴建莫斯科,在舊市區之外加建一新市區。這一市區內的馬路,較舊區馬路為寬,建築物也都是新造的。所謂新莫斯科,與舊城一河之隔。我們的旅館就在這新市區之中。
列寧格勒小住之後,遊興已闌。學校開學期九九藏書近,而飛機訂位不易,便匆匆作歸計,又橫渡大西洋回來了。
這些皮匠中有一人能操德語,便用德語和我聊天。他首先說:「你來俄國參觀,應知俄國是強大的!」
作者附記
開會之暇,我們便被領到各處參觀,最吸引人注意的當然是克里姆林宮。不過在這一方面,別人寫得太多,毋庸我再來贅述了。
我自僥倖地取得蘇聯入境簽證之後,便按規定向蘇聯官辦旅行社一次繳足留蘇聯期間的一切費用。旅費之外,食宿之資是每日每人美金十七元五角。這數目看來是很大了,但是在赴蘇旅客中,我們的費用還算最小的。因為我們是屬於參加開會的代表團,享受特別優待。普通的旅客則每人每日須付美金三十元。再者我們所享有的美金與盧布的兌換率是一元美鈔換十塊盧布,普通旅客是一比四,單費用一層,你就可想到,平時赴蘇旅行是如何不易了。
「那是你們政府規定的,我們只有照付!」兩個美國佬張大著眼睛看著她。
莫斯科更有一件令人生厭的事便是「等級觀念」(也可說是「階級觀念」),凡事皆以等級來衡量。旅館、食堂、火車、飛機,頭等客處處受人重視、尊敬甚至阿諛,二三等則往往要受閑氣。在烏克蘭大旅館內,點菜吃的餐廳有樂隊、有歌女,茶房也比較客氣;吃包飯的便難免受冷落了。在這種號稱階級消滅的國家裡,人民對等級這樣重視亦誠費解。這和在沒有貴族的美國,小姐們特別歡喜嫁王子可能是同一心理。
我們被招待在波爾迪克大旅館居住。這旅館的建築十分古老,電梯只可容一人上下,旅客上樓要擺長龍,個別上升(下樓不許用電梯)。列寧格勒雖然是蘇聯第二大城,但是二次大戰後,未造一座新建築。我們住的旅館在列寧格勒已算是摩登建築了。睹此我們也可知蘇聯放人造衛星也實在是打腫臉充胖子。它的工業建設和國民經濟,還不足與放射太空船相配合。盡全國之力,向一點發展,竭澤而漁,終非百年之計。
以上是老朋友何炳棣教授,於1960年8月去莫斯科參加「國際東方學會」第二十五屆年會,歸來路過紐約,和筆者做竟夕之談的片段談話記錄。那時紐約的《海外論壇》月刊正缺稿。經過何先生同意,我就把這片段寫下來交該刊發表了(見1960年10月,該刊一卷十期)。後來香港《明報月刊》創刊時也曾加以轉載。二十年過去了,最近我在哥大中文圖書館里,又把這篇小文找到了。燈下讀之,頗覺好笑。因而把篇前的記者導言刪掉,換一個題目,收集在這本小書的後面。可能今天的讀者們讀起來還會覺得好笑的。本文重印時,未經何教授過目,如有錯誤,筆者當負read•99csw•com全責。
莫大對面有一塊樹木蔥蘢的園地,其中也有一座規模極大的白色大理石的建築。那便是中國駐蘇大使館,氣派之堂皇,遠非其他任何國家大使館可比擬。離大使館不遠,又是一所大理石的建築,也十分堂皇,那便是中國在莫斯科經營的北京飯店。……
第一,我覺得斯拉夫民族和她的文化之有今日的煊赫,全系伊凡、彼得大帝、列寧和斯大林等硬性促成的,我們讀西歐文化史和俄國史早有此感覺,親自和他們接觸后更堅定了我對這結論的信念。
洗漱完畢,我們乃搭車赴機場,乘原機飛莫斯科。誰知基輔一宿,我們的飛機卻變成蒼蠅的旅館。機內蒼蠅,足足有數百隻之多。它們自然也和我們同飛莫斯科。這數百個新來的無票乘客,給我們的困擾可大了,揮之不去,打不勝打,再加上同機的多半是白種人,白種人如一天不洗澡便狐臭難當,二者相得益彰,令人作嘔。這些蒼蠅顯然都是社會主義下的產物,因為它們都是從基輔上飛機的,在維也納時卻一隻也沒有,這也許因為奧國是資本主義社會,蒼蠅不許無票登機。
第二天起床后,問題又發生了。因為這裏的廁所,不供給手紙。大家無法,最後總算又找到一位「同志」。他在四處搜尋之後,最後給我們找來了一些已印而未用的戲院門票,權充手紙。我們迫不及待,只有各人分得數張戲票,權把廁所當戲院魚貫而入。
我在7月下旬,乘噴氣客機自美飛歐。客機豪華舒適,使人無旅途困頓之感。抵歐后曾歷訪英、法、荷、德、奧五國,與西方古老文化直接接觸,印象與感慨同深。8月初抵奧京維也納,此一古老城市,尤使我們熟讀西洋史的人發思古之幽情。維也納人民淳樸,頗有古風,我曾在一古色古香的飯館內,吃過一頓豐盛而精美的晚餐。菜是隨便叫的,但是侍者卻沒有留下任何記錄。臨行付款時,任令食客向司賬員自報。該餐館雖食客盈庭,然從未聞有以多報少的酒肉騙子。我以德語和當地人民交談,無不彬彬有禮,顯出了他們深厚的文化背景。最令我不忘的,是我在餐館見有兩位衣索比亞的黑青年,偕一位容貌美麗、儀態大方的奧國女子,一起用膳,旁邊無一人投以驚奇的眼光,此事不特在巴黎倫敦不可能,就是在「前進」的社會主義國家,亦無此可能。總之維也納給我的印象是難忘的。
這個旅館確實很華貴。睡房很整潔,洗手間也很乾凈,但是一切建築工程之粗糙,也隨地可以看出。例如洗手間的瓷磚,以及走廊上的大理石,鑲砌得極不勻稱,上下線縫往往參差不齊,大理石間的縫很多破損如犬齒,經不起細看。再者,洗手間的抽水馬桶,抽水之後,要高聲嘶叫達數分鐘之久,似向用客抗議,這顯https://read.99csw•com然是建造時水管設計欠考究所致。像這樣的建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營造公司是不敢建的,建了,驗收的機關也不會接受。在蘇聯可能因造收雙方皆是官府,官官相護,便馬虎從事了。
她一聲號令,我們便餓虎撲羊地大嚼一頓。
我在列寧格勒曾參觀博物館和彼得大帝所建的宮闕,巍峨華麗,想彼得當年固一世之雄。
盥漱室尤其不能用。自來水喉既銹又臟,且泰半無水流出。抽水馬桶,大半皆不抽水,多人用后,其臭難當。但是在當天最令人不能忍受的卻是飢餓。我們自下午四時在機場吃過點東西之後,至夜半十時,仍無食物供應。所幸我們同行的有兩位匈牙利代表精通俄語,一位同機的俄國律師精通英語,我們通過他們三人,向旅行社執事人交涉。最後總算找到一位負責的女「同志」。我們向她交涉,說,我們來蘇,預付如此高價,何以現在連一片麵包也看不見呢?
從莫斯科機場至莫斯科城約十余英里。公路並不寬,而路上卻有很多大卡車在徐徐開行。這些卡車全似二次大戰時所用的一二噸的舊卡車(如紐約遍地皆是的十噸大卡車我在俄國未見過一輛),行動緩慢,阻塞了公路,我們的車子足足開了一小時才達莫斯科城區。
在會期之後,我對莫斯科毫不留戀地便離開了。我們的噴氣機直飛列寧格勒,飛機上仍然是蒼蠅亂飛。列寧格勒原名聖彼得堡,是帝俄的故都,這城市遠比莫斯科有人情味。
我離開這皮匠店時,能說德語的皮匠司賬,計修鞋費四盧布,但是他卻為那個做工的皮匠代索小費三盧布和我煙匣中剩餘的香煙。
他把兩手一抱說:「中俄今天是朋友。」……
8月6日,我自維也納乘蘇聯Aeroflot航空線之噴氣客機直飛蘇聯之基輔。同行者有土耳其、匈牙利兩國赴蘇開會之代表數十人。我們本可直飛莫斯科,據說因天氣關係,我們須在基輔住一夜,基輔一宿,給我印象甚深,因為這是我進入一個共產主義國家的第一夜。
這雖是件小趣事,但是據同行的許多來自東歐、熟悉俄國的老手均對我說,一般蘇聯人,現在已隱隱然以為慮。我在蘇聯雖只有幾天的旅行,我看他們那一股懶散的樣子,俄國人認為可慮,也倒不是杞人憂天。
我在俄國旅行,先後不過數日,斷然談不到什麼深刻的印象。更不敢效法許多著述家在某地住上三兩日便大做其遊記。我所說的只是我這幾天中親見親聞的小事。我當然不敢就根據這些小事而下武斷的結論來批評或歌頌蘇聯。不過「一葉知秋」,許多國家興亡大事,往往在小事上可以反映出來。在軍艦炮管子上曬一條褲子不算是大事,但是目光銳敏的日本軍事觀察家便可據此斷定甲午戰爭中國海軍不堪一擊,他的推斷竟不幸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