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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二章 海內關係的萬縷千絲

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二章 海內關係的萬縷千絲

「他是空軍戰士,」李說,「被林立果關起來了。林彪叛變之後,才被毛主席解放的——官複原職。」
林教授聽到這裏不禁大鼓其掌,因為他們林家全家在美國皆反對「越戰」,保羅和法蘭克都拒絕徵調入伍,終以優良的考試成績而免役。
「……誰知我……我……倒見到了你……」小瑩又慟哭失聲,說,「他……他……他反而……不在……了……」說著她痛哭不已,用頭拚命撞著文孫的胸部。
「她是不是和姚大余結婚的?」
「我一直叫他小玉啊,」小瑩說,「但他在解放軍里的名字叫田國玉。」小瑩說著又哭叫:「玉兒呀……你為什麼要……那樣勇敢,為國捐軀?……留下娘,多可憐啊……」
「倒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文孫說,「這原是我的家鄉嘛。我兒時應該來過。不過現在人事全非、景物皆異——真不能說是舊地重遊,還是陌生。」
「何任?何任?我取的名字?」
這幾句哭聲中的對話,使文孫益發不得其解了。他含淚繼續搖著田副書記,問她為何知道這許多他私生活的細節:「告訴我、告訴我……」文孫激動地問她。
「文梅現在在呼和浩特。」
這一路雖然是林教授熟悉的故鄉街道,可是他在車內四向觀望,卻看不出絲毫回憶中的痕迹——一切都是陌生的。坐在他身邊的田副書記,原來就說話不多,坐在車內就更沉默了。她所患的「重傷風」可能由於冒早晨長時間的寒氣,在車內顯得更嚴重了些。她不時用紗布擦鼻涕,有時也抹抹眼角,頭也不多抬。文孫為著禮貌,本想和她攀談兩句,看她這樣的反應,也就聽其自然了。車前的李場長雖然偶爾和王師傅交談一兩句,但她也未回頭攀談,車子就喇叭不停地響著,穿過肩挑的、手提的重重人群,終於進入一座牌樓式的拱門,上面嵌著「東風大隊」、「紅星農場」八個大字,兩邊則分漆著「抓革命,促生產」和「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等兩幅標語。
在李家的客廳內,只剩下他們賓主二人了。女主人又替客人換了一杯熱茶,自己也倒了一杯,取個小竹椅,在咖啡桌的對面坐下。「林教授,」李場長笑著說,「我今早只想到你們小兩口兒,抱頭痛哭一陣呢。誰知道你二人竟弄得如此狼狽!」
「文呀……他不在了……」
這時田副書記忽然嗚咽地哭出聲來,身體癱瘓,一下坐在空地中的一條木凳上,直是嗚咽著說:「志平五八年死在青海。」
「是嘛,」李說,「所以後來他們新加入革命的,都叫我們這批老幹部作『三八式』。」
真的,除了嘆息之外,這一位美國回來的教授,也不知道還應該問些什麼,說些什麼。而他懷中四十年前的未婚妻,則不斷抽噎、哀泣。

「紅星農場」的今昔

「是有這回事!是有這回事!」文孫豁然大悟地說,接著他又問田副書記,「你認得譚志平嗎?他現在在什麼地方?」說著文孫有點激動,再問,「志平在什麼地方?」
「志平沒有告訴我啊,」田哭訴著說,「是我告訴我自己的啊。」
李蘭畢竟是無產階級出身,沒有資產階級「場長」的架子。說著她便捲起衣袖,自架邊取了一把長鍬,又拿出一個糞筐;隨即拉開木柵,走入右邊牛欄之內,自己動手鏟起牛糞來。她這一果決勤快的無產階級作風,真使那位看慣資產階級首長作風的林教授,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對田副書記讚不絕口,而在牛欄那邊工作的李場長,則一面鏟糞、一面請田副書記帶貴賓到後門外坐坐,她鏟完隨後就來。
「李場長,」三哥仔細看著她說,「你是……你是春蘭……春蘭!」文孫看了半晌,不覺凄然淚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直是搖頭。
「你未見過嘛……」小瑩說著又抽噎不已,並向文孫胸前慘叫,「……玉兒啊……為什麼不能見你爹一面……帶娘一道去……呢?」
「別問了,三哥,」李蘭也嘆口氣,「她夫妻都在『三年大災害』中死了。」
「國玉現在在什麼地方呢?」文孫抱著小瑩,悲傷地問。
「他們是何任的警衛員,也是保護電台的。」
「我們有個孩子?……」文孫真不知如何問下去。
「我看到他的屍首在流血呢!這個血仇真要報!」李蘭說。
「我慚愧,」三哥說,「我對你們的情形,毫無所知。」
「毛毛呀,」李蘭一面向灶內加柴草一面說,「毛毛拜你家三少奶奶做乾媽,」說著李蘭唧唧地笑,「三少爺知道了,還給毛毛的媽五塊錢,認『乾親』呢!」
按照安排好的訪問日程表,林教授在早餐后的次一節目是「參觀紅星農場」。
「文哥,」小瑩稍為平靜一點,說,「那時我說恐怕有了……你說還不能肯定,但是你還是把他取個乳名嘛。」說著小瑩又眼淚直流。
「啊呀三哥,」李場長不禁大笑起來,說,「他是『小和尚』嘛!」說著她又伏在文孫腿上,笑個不停。
「春蘭……春蘭……一點看不出。」文孫感嘆地說。
「文哥啊,」小瑩說,「在那血流成河的內戰時代……如何通知呢?……文啊……」小瑩又把她那滿是灰白短髮的頭在文孫懷內攢動,她咬他,又用九九藏書手在他身上四處亂抓,哭得死去活來。文孫亦淚如雨下,那雨絲直流過他四十年前女友的白髮,然後流回自己身上。他解開大衣,把她包在懷內,仰天長嘆:「……天下真有這回事……上蒼在作弄我們……」說著他再度號啕大哭。
「啊,春蘭,春蘭場長……你愛人是誰?」
「不太臭,」林也聳聳鼻子,說,「我回到賓館去洗吧。」
「他那女朋友未婚妻韋小燕呢?」文孫忽然想起往事來,迫不及待地追問。
這農場在三十年代原是個由尼姑庵改成的「縣立苗圃」。抗戰後自聯合國救濟總署分到兩頭乳牛,乃改名「縣立農業實驗所」,供應牛奶給國民黨反動黨團的頭頭們進補。解放后乳牛已增加二十倍至四十頭。還吸收合併解放前那一個破產的私營鹿場,當時有鹿不過十一隻,生產的鹿茸,也是給反動派頭頭進補的。黨和人民幫助這私場併入「紅星」之後,現已有幼鹿五十余只。本場所生產的奶粉和鹿茸,現已營銷亞非兩洲;向歐洲和澳洲亦時有出口。奶粉和鹿茸生產之外,本場還有鵝鴨場和兔子園,大量供應高級產品給本省各城鎮。
小芬最後還歌頌了毛主席和「文化大革命」在本場「抓革命,促生產」的成績。近三年來在李蘭場長不斷努力之下,對革命的貢獻,更是一日千里。
「不急嘛。」田副書記淡淡地回答一句,便領著林教授走向後門。她把後門一開,一陣清風吹進,銘人肺腑,世界似乎又轉了方向。
「田副書記,」文孫擦一擦眼淚又問一句,「你怎麼認識志平和小燕呢?」
林教授正在手足無措之時,忽聽牛棚之外,有人在叫田副書記。那聲音似乎是李場長。她叫道:「田書記,下放青年,在等著你講話呢!」
「他現在在哪裡?」
「今天早晨我們在牛棚外會面,是你故意安排的嗎?」
「告訴他們,」田副書記大聲回答說,「我馬上就來。」說著她也顧不得那位尚坐在地上狼狽得不像人形的貴賓,便掉頭而去。這次她是不再穿過牛棚了,自牛棚與竹園之間的小徑,徑自去了。
田又問道:「你家中養著兩隻白鴨子,是不是有什麼感情上的故事呢?」
「……」林教授圓睜著兩眼,仍如墜五里霧中,說不出話來。
「林教授,」田副書記說,「這兒有點像你美國家中的后苑嗎?」說著她又向湖裡那兩隻悠閑的白鴨子望著出神。
「我把他取個名字叫『小玉』,是不是?」文孫果然想起他三十七八年前的罪孽往事,流淚浩嘆。
二人相擁、默抱多時。她忽然仰身坐起,「哇」的一聲要嘔吐。她忙咬住牙,掉過頭去,吐出一口鮮血。文孫見狀大驚,簡直手足無措。這要在美國,他便要立刻打電話、找救護車了。但是此地是中國,他不知道如何處理。幸好田副書記倒十分鎮靜,只用紗布抹抹嘴唇,說:「老毛病,沒什麼要緊。」她的鎮靜和文孫的驚惶失措,恰成對比。
「林同志,」李場長說,「你哥哥我擔保沒危險,他要洗個澡倒是真的。你現在可以回廠去了,晚上再來參加宴會。」說著她抓了一把牛奶糖給小牛,叫小牛回去上學;散學好看「彩電」!小牛正正經經地鞠了個大躬。
女主人請來賓在客室坐下,自己自那五磅重的熱水瓶中倒水,再自「茶焐子」中取出茶壺,為林教授沏了茶,便招呼同來的徐醫師替文孫量血壓。徐醫師認為「低血壓稍高」——林教授身體壯健無大礙,只怕稍受點涼;徐醫師乃留下點丸藥,便告辭了。可是林文月仍擔心「高血壓危險」,問個不停。
「你和你的未婚妻葉小姐,三十八年前(抗戰第二年),曾在此地餵過鴨子嗎?」田副書記用手扶著自己的腮,輕微地問他。
「他……他……他到底是誰?」文孫直是搖著她,並捧起她的臉,面對面地問。
這湖的中心有個人工堆集的防風島,蓋湖大則風疾,風疾則浪高,浪高則傷堤,有個防風島便可減浪護堤。這個小島之上日久了也雜樹叢生,堵住兩岸的視線。

春蘭沒有「春」了

田副書記去后,林教授不自覺地也站了起來,跟著她走了出來。誰知他人生地不熟,又緊張過度,走了才十來丈,便覺頭重腳輕、天旋地轉。他急忙想抓到點什麼,以免摔倒,一時又無物可抓,只見前面有一堆草,他乃三步兩步沖向草堆,一頭栽了下去。誰知那草堆原是一堆牛糞,場中因為貴賓參觀,看來不雅觀,乃用一些稻草在上面薄薄地蓋了一層,使它看來像個草堆。誰知林教授這位「貴賓」卻歪打正著,竟然一頭沖了進去。一時牛糞橫飛,林教授弄得滿臉滿身的牛糞,成了個牛屎博士!
「三——哥!」李蘭忍不住了,從竹椅上站起又繞過咖啡桌,坐到文孫坐的木沙發上去,大叫一聲。「三哥」二字,真使文孫如雷灌頂。李蘭又笑得無可奈何的樣子,說:「三哥,我是春蘭嘛!」
「他這名字是劉少奇取的!」林也輕輕地重複一句。
「李場長,」文孫把頭伸向前去說,「田副書記已經把我們以前的事告訴你了嗎?」文孫感到有點尷尬。
「我就是春蘭,三哥,」春蘭伏在三哥腿九九藏書上,一面哭、一面笑地說,「四十年了,春蘭的『春』字不見了——人老珠黃。」說著她又笑起來。
「啊呀,三哥,別叫我場長了,叫我春蘭還親昵點。」
「也不是什麼司令員,」李說,「他們解放軍的事,我們不必談吧。」
「文哥,」田忍著淚向文孫說,「這不是夢啊!我還活著。」
林教授自從回國之後,便一直是住在高級賓館中的中心人物,忙亂不堪;想不到此時此刻,竟能在這樣一個悠閑的地方小休片刻。他為此勝境,對居停主人,真讚不絕口。
「三哥」果然恍然大悟!
「我也不怕,」李說,「他們不敢碰我們『解放軍』。我愛人說,他只怕林禿子。林禿子一死,毛主席知道我們老幹部都是忠於他的,連毛主席也讓我們解放軍三分呢。」
李場長在灶內架起柴火,一時火勢熊熊,很快便是一鍋白滾水了。
「林教授,」田副書記對那位還坐在地上,滿臉淚痕、狼狽不堪的美國博士、電子專家的林文孫,鄭重地說,「祖國人民和黨,歡迎你回來探親訪問,並希望你將所學的專業,對祖國人民有所貢獻。在海外,你也應將祖國的革命建設,向海外傳播。為著革命、為著人民,我們都應不計個人犧牲。希望你回到美國去,照樣能為祖國革命,貢獻力量。」
「文哥呀!」田緊抱住文孫的腰,淚如泉湧地直視著他,說,「我不是你照片上的小瑩嗎?」她放聲號啕大哭起來。「四十年來,我多麼想念你啊!」說著她情不自禁地一頭沖入文孫懷中,誰知這條老朽的木凳,經不起這一衝擊,凳子垮倒,二人也倒卧地上,文孫撐起身來,靠在自己植的合抱大柳樹根上,田副書記則伏在他懷中,二人汗淚交迸,氣喘如牛。田副書記頭插在文孫懷中,鑽他咬他,痛哭失聲,悲傷達于極點。
「你不是在此地……」她又吞吐一下,聲音更小而有點顫抖,「此……地……此……地……這棵柳樹……不……不是你親手栽的嗎?……」
「怎麼會是你種的?……」文孫汗淚交流,仍是不得其解。
「你呢?」文孫又問。
小芬穿著白制服、打了兩條辮子,看來很年輕漂亮。她聲音清脆、漢語很標準,也很會說話。她不時用著手中所持的小竹竿子,指著圖表上的數目字來幫助解釋她的報告內容。大家一看這些數目字就知道這「紅星農場」解放以後的進步狀況。
「恐怕眼睛也變藍了。」文孫接下去,也開句玩笑。
「他在珍寶島犧牲了,」小瑩嘴顫抖地說,「志願請調去的嘛。」她用兩手,抱住文孫的兩腮,把臉貼在文孫的胸上。
大家再略進茶點之後,李場長乃請貴賓和領導們入農場參觀指教。不過其後將由李場長自己親自解說,小芬和各同志,都各回本單位照常工作,等貴賓參觀到各單位時,再來做陪同。大家聽李場長講話之後,乃起立紛紛和貴賓握手,然後各自散去。
「三十八年前!?抗戰第二年!?」文孫倒愣住了,「三十八年前,在這個地方?」他已忘記了這一問題是田副書記在問,他現在是在自己問自己。
兩邊靠牆則放著一些單人沙發、椅子和茶几。
當林正望著她出神時,田倒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頭髮,轉身向湖中張望了片刻,忽又轉過身來。
這時李場長乃帶領林、田二人,繞過鹿場走向牛棚。李場長開了牛棚門,只聽一些母牛正在此起彼落地「哞哞」地叫。楊小芬的數字果然不假,棚內有牛數十頭,分成兩排,自木框欄中頭伸欄外在吃草。兩排牛頭之間,是一條過道直通後門。
「你看到這柳樹、這鴨子,有什麼感觸嗎?」田又輕輕地、有點感嘆地問,但是她的目光則始終只向湖裡看著。
「他……他……是我倆的孩子嘛,」她又哀哀地哭起來,「多可愛的孩子啊!」
「四十年前,您在什麼地方認識我的?」文孫將信將疑,也只好微笑發問。
李場長的卧室的布置,也很簡潔而舒適。木床是新式的,洗臉架則是舊式的。這一套三間之外,左右兩間廂房也是李家的。右廂房是廚房;左廂房是貯藏室,「文革」前則是「保姆」住的。
文孫覺得是有些感覺,但還是說不出口來。
林教授聽了小芬這番精彩的報告之後,不禁大為讚揚。他並說四十年前,「縣立苗圃」也是他當中學生時常游之地。他並且有個老同學譚志平在那裡當技術員和總幹事。那時不過是一個小菜園而已,誰能夢想到有今日的規模?說著他不禁起立向李場長和田副書記作真誠的祝賀;並和小芬握手,稱讚她能說會講,對革命成果如數家珍。
李場長的話在這鎮上是說一不二的。文月自然連忙道謝,帶著小牛去了。李場長也招呼其他同志各回本單位,並囑咐一位女同志給程庚廠長打電話,說林教授身體不適,取消下午到絲廠參觀的節目——讓貴賓多休息一會,晚間好參加宴會。
「他叫何任,」春蘭說,「他本名還是你替他取的嘛。」
「真的,你四十年前就認識她了?」文孫正不知是真是假。
「你怎麼知道這些事?」林直是搖著她的兩臂,「你是不是曹文梅的朋友?」
「楊師傅不是被日本https://read.99csw•com人殺掉的嗎?」
最值得小芬驕傲的是本場已由國家划入「援越單位」,每年總產值,悉數用作援助越南、反抗美帝的解放戰爭之用,終使越南解放勝利。
「志平要你把兩棵樹種遠點,」田說,「否則三四十年後,會擠在一起。你說擠在一起還不更親昵點嗎?」
「聽說『海外關係』『裡通外國』,罪名很大啊!」文孫說。
「我哪裡知道呢?她不是你們外辦處的嗎?」
田副書記這一問,再加上當前景物,倒使文孫若有所悟起來。林說,他那兩隻鴨子,不是孩子們養的「寵物」,那確是他自己養的,因為他年輕時曾和未婚妻葉小姐有一段養鴨子的往事。後來未婚妻死了,他睹物思人,始終對白鴨子有偏好,所以在家中永遠養著兩隻白鴨。
「他自己可以開嘛,」李說,「不過現在指揮別人開了。」
二人摟得緊緊的,盡情慟哭了十來分鐘。然後文孫才嗚咽地問她:「瑩妹,你不是死了嗎?怎麼還活著呢!?」
「瑩啊!」文孫也忍著淚問她,「我還到你墓地去哭祭過的,為什麼你並沒有死呢?」
「……」文孫又嘆口氣,自言自語道,「母親死後,我以為我在祖國的根早已斷了……」他又嘆口氣,用手指揉揉眼角,「……誰知道祖國之內的關係,還有這樣的萬縷千絲!……」
文孫聞言,也凄然淚下。這個熱鬧的世界,忽然變得如此凄涼,二人對坐而泣。
「大魚搞反革命,解放后被鎮壓了。」
他們三人在過道中才走了一小段,李場長忽見右邊牛欄之後有幾堆牛糞。她顯得有點難為情,卻笑著說這些「奶媽不講衛生,隨意便溺」,她又抱怨說,工作同志疏忽,衛生打掃得不夠勤。牛糞惹蒼蠅,蒼蠅帶細菌。這牛糞非立刻清除不可。
田副書記這番莊重的訓話,足使坐在地上的訪客覺得三分鐘以前所發生的事,簡直是一場夢。田副書記這番話,直如「床頭的陽光」,使大夢初醒。
「我們孩子叫什麼名字?」文孫一面問,一面仰首嘆息。

「瑩妹,你不是死了嗎?」

「李場長,」林說,「我還沒有問候你愛人呢!你愛人是誰?」
「林……您到這兒感到陌生嗎?」田再問一句。
「田書記和我,四十年來,一直在私下談著你,」春蘭說,「知道你到美國留學去了。」
牛棚的左側堤邊則是一片密集的竹園。竹子是長青的,縱在冬季也茂盛如故。因此牛棚後門外的一片三角形的空地,自然形勢,卻把它包圍成一片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洞天福地。在有八億人民的中國,實是一片難得的桃源勝境。
「文孫啊,」田竟然放聲地哭起來,「都不是你介紹的嗎?」說后她竟緊握文孫的手大哭起來。
「毛毛哪裡去了呢?」
「這第二棵樹,是我種的嘛!文孫哎!」田忽然抱著文孫的腰,哭得十分悲哀。
「那他是空軍高級司令員了!」林說。
「就為這個名字——劉少奇取的名字,他吃了好大苦頭!」李又輕到像咬耳朵似的說著。
「死的那位是何同志,」田說,「因為國民黨特務抓舅舅,指名要我,舅舅吃不消,乃數次到我們基地來要我回去。後來組織上把一位死掉的何同志穿上我的衣服,說我得急病死了,把屍首交給舅舅抬下山去埋葬,併發他一大筆撫恤金。組織騙了舅舅,舅舅騙了國民黨,大家就真以為我死了。」
最使林教授驚異的,則是這瓦房之側還有一架特設的「天線」。文孫畢竟是電子專家,知道這架天線不平凡——它是具有高度敏感性的。文孫心中有點奇怪,口中則未便多問。
「……」林教授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弄得滿臉緋紅,不知如何作答。
「在這兒洗,」李場長似乎是命令地說。她隨即站起身來,到卧室內取了兩條毛巾和肥皂,便領著林教授走向廚房去。她並把林的大衣取下,叫警衛送到絲織廠,來個「加速乾洗」,後來林氏在灶后沐浴時,李乾脆把他的西裝也派人送去了。
「我怎麼會忘記呢?」林說。
「她呀,」李蘭笑著說,「她是毛毛的女兒。跟媽媽姓。」
「俄國人把他炸死時,小玉還不到三十歲啊!」小瑩又痛哭,說,「多可愛的孩子……跟他爸爸長得一模一樣……玉兒呀……」
「她四十年前就告訴過我了,」李又調皮地笑著說,「我們是結拜姐妹呢!」
「紅星農場」這個「牛棚」倒是個真牛棚,是養牛的,不是關人的。這棚內有乳牛四十余頭,牛奶媽又不講衛生,隨意便溺,弄得棚內惡臭難當,直使這位從資本主義國度里來的、乾淨慣了的林教授,感到不能忍受的程度,但是又不好意思取出手帕來掩鼻子。如今一陣清風,真如及時甘霖,使人心爽意適。
「在我家裡?」林又問,「什麼地方?」
「你怎麼可能是小瑩呢?田副書記。」說著文孫也淚如泉湧。
「珍寶島在什麼地方呢?」文孫問她。
第一個參觀的是「鹿場」。數十隻母鹿之外還有幾隻幼鹿在隨著母鹿亂跑。李場長自草棚內取出一籃草料,小鹿前來爭食,極其可愛。小牛情不自禁地也想拿草料喂鹿,在一旁亂蹦亂跳地等著。李場長也就讓他試試,果然read.99csw.com好玩。李場長乃索性把這籃草料交給林文月說:「你就看著小牛在此地喂鹿好了。牛棚你母子不必去了。那些牛有時很野,對蹦蹦跳跳的孩子不安全。」
湖邊右方緊接牛棚之處則是一排鴨棚,湖內一角,則有竹籬圍住的鴨池,池內有鴨數百隻,追逐戲游,呱呱地叫個不停;籬外湖中也有些散兵游勇,四處漂流,自得其樂。它們看見有人自牛棚出來,有幾隻竟然遊了過來,斜著眼好奇地瞟著湖邊的男女。
「想起來了吧!」李蘭只顧燒火。
「小和尚?……小和尚?……」文孫回想了一次,嘰咕了半天才說,「你後來與小和尚結婚?」
「瑩妹……」文孫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我們……兩個都是最忠厚的……的人……為什麼上帝……你……要這樣處罰我們呢?……天啊……」
「怪不得我剛才看到此地有空軍戰士守衛呢!」
「你不是原先把他取個名字叫『何南仁』嘛?」李蘭說,「參加革命后,他就改個名字叫何仁;後來我們都到蘇北……」這時李蘭不自覺地向四處張望一下,放低聲音說,「後來劉少奇說『仁』字不好,才把他改名何任。」
「我們三八年參加革命,在解放那年結婚的。」
文孫用雙手捧著她的臉仔細看去,眼淚從自己臉上,直滴到田的臉上。他又翻過她的頭來,抹一抹田副書記頸子後面那顆紅痣,又翻過她的臉來,雙手捧著又細看一會,忽然大叫一聲:「瑩妹!」他這一叫,幾乎把那柳樹都連根拔起。他把她緊抱懷內,盡情號啕大哭,哭得把湖內一些鴨子都嚇跑了。
「文哥……」小瑩又在文孫懷內抬起頭來,顫抖地說,「三十多年了,我想我是見不到你了,但是我想他……他……他……」她喉頭哽塞了,說不下去,又去痛哭一陣,再說,「我想他……他……終有一天……會見到你……」
「毛毛是我家廚房楊師傅的孫女兒!?」乾爹忽然想起來,不覺又流下眼淚,仰天長嘆。
「他現在在哪裡?」
「……」文孫仰天長嘆。
「他搭『專機』回來!?」文孫有點驚奇。
「我四十年前也認識你嘛!」說著李場長簡直笑不可仰。
「林……您看這鴨子,能想出些什麼回憶嗎?」
「這次看到外辦處文件,證實真是你回來了,」李說,「田軍在我這裏哭了好幾天。她一定要見見你,私下和你談談,但她怕你忘記了。我說三哥天性忠厚,不可能忘記的。」
李場長的住宅是在一個小山坡之上的一座小瓦房,就在那竹園的後面。文孫邊走邊看,十幾分鐘之前的經驗,已使他略辨東西,一切似曾相識。這座小瓦房原是個尼姑庵,叫「水月庵」,三十年代打紅軍時,被軍隊霸佔,尼姑亡命。軍隊去後由縣府接管,辦了個「苗圃」,譚志平就是那時的「總幹事」,志平還有個不識字而十分可愛的女友韋小燕。小燕是小瑩最要好的朋友,這個對文孫頗有回憶價值的小房子,現在卻是李場長的住宅。
「在你家嘛,」李說,「在你家『堂樓』之上,花園之內,書房之中,馬房前後……還在你少奶奶房裡……夠了吧!」
李場長請林教授和田副書記坐于長沙發之上,自己則坐于靠近他們的一張單人沙發。其他同志則分別坐于靠牆的兩邊。穿著潔白制服的女服務員斟上茶水;李場長又親自抓了些牛奶糖放在林、田二人面前,請大家隨便吃喝。然後她把林教授和各同志再分別介紹一下。最後她又特地介紹一位大約二十上下的外辦處的女同志楊小芬。小芬乃自牆邊搬來一個木製三腳架,放在咖啡桌之前七八尺的地方,再把一張大圖表用圖釘釘在架上。然後她便向林教授介紹「紅星農場」的過去的歷史和現在的成就。
「我在你的電影上看到她的照片,我都幾乎哭了,」李又嬉笑地說,「難怪我們書記哭成個淚人兒呢!」
「我們看到你電影上還有她的照片,才真正放了心。」李蘭又笑著說。
李場長見他發傻,笑得益發開心。
「比我那兒還要清幽。」
李場長本來有說有笑的。她被文孫這一哭,不禁也跟著哭了起來。「我是春蘭嘛,看不出來了嗎?」
「在你家裡嘛!」
說著文孫抽出兩手來,狠命用指甲掐自己的手臂,直至皮破血流,他口中喃喃自語說:「這不是夢吧!這不是夢吧!」——因為近四十年來,他曾做過無數次類似的夢,但是當他看到床頭的陽光,失望的心情,每次都是痛不欲生的。這一次他狠命地掐傷自己,看看是否還是一場夢魘。
「他、他、他,是誰?」文孫激動地問。
「你們怎麼都還記得我呢?」三哥問。
田哭泣著說:「小燕帶著兩個孩子下放農村,也在『三年自然災害』中死了。」
「想……不……到……唉……」文孫只有仰天長嘆。
「田書記外柔內剛,她不怕。她說,弄穿了,大不了是一死。」
貴賓既不願「住院」,又不願乘擔架,但身上氣味難當,清洗一下,總是必要,所以他就接受李場長的邀請,到李家洗個澡,再回賓館休息。所以眾人乃擁著貴賓,緩緩地走向李場長家裡去。
這一突如其來的「文孫」二字,真使文孫如墜五里霧中了。文孫又盯著她問下去https://read.99csw•com:「志平什麼時候告訴你,這棵樹是我栽的?」說著他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這棵合抱的大柳樹,又看一看面前哭得很傷心的女人。
文孫這一下倒真的愣住,看著那棵合抱的大柳樹,自己問自己:「這棵樹是我栽的!?」
當牛屎博士正在和牛屎掙扎時,只聽一群人跑了過來,其中一個女人在大叫,原來那是林文月,她一面跑一面叫說:「我哥哥有高血壓,快來救人啰。」小牛也氣喘喘地跑了過來,一見舅舅如此模樣,便嚇得哭起來。一忽兒李場長也來了,她招呼要場內醫務室送副擔架來,值班的徐醫生也來了,但是貴賓一身是糞,一時抬入醫務室也不方便。幸好李場長的住宅便在附近,而林教授也堅持不要「住院」——他說只是近來生活比較緊張,血壓轉高,有點頭暈目眩罷了。他自己隨身帶的有特效藥,吃幾顆就好了。
「你告訴你自己的……」文孫不免自言自語。
「我和何任把她抱來養大的。」
「……」文孫覺得是有些感觸,但又說不出來,所以支支吾吾地吞吐著難出口。
當他們一行走近瓦房時,看見屋前有兩個持槍的警衛。一看他們那綠衣藍褲的制服,文孫就知道那天線與空軍有關,這樣他就更不敢發問了。走到屋前,李場長並不自正門進去,她帶著眾人自另一邊的一個側門進入室內。後進中間文孫記得是個「文殊殿」,後來是「苗圃」主任的辦公房,現在則是李場長的「客廳」。左右兩間是李家的卧室。地下雖無地板,牆壁倒粉得挺白的。四壁除身著「紅衛兵」臂章的毛主席大照片之外,別無字畫。三間房子都是玻璃窗,拭得很亮。客廳傢具則是幾件木製的咖啡桌和用布墊的土沙發。雖然硬一點,坐下也挺舒服。可是最使林教授感到非同凡響的,便是這個簡陋客廳之中,卻有一架中國很少看到的新式電話——也是文孫在中國所見的唯一的一架私家電話——縱是上海、北京,老百姓都只能打「里弄電話」。
「你愛人什麼時候取個名字叫何任呢?」
王師傅開的是一輛閃閃發光的一九四七年制的黑色別克牌轎車。這車在文孫看來,是個古董了,但是車子本身倒像嶄新的,車內潑有香水,後座且掛著藍紗窗帘,在那行人雜沓、牛馬蹣跚的公路上開起來,也是夠威風了。李場長請林教授和田副書記坐於後座,她自己則在前座。林文月、小牛母子和兩位「外辦」同志,則乘一部灰色的「上海牌」,跟在後面。其他同志,則分別回各單位上班去了。大家都知道晚間還有個歡迎宴會。
李場長看一看她那隻「人民牌」手錶,時間已近十點鐘了,她向農場打了個電話,同時招呼司機王師傅,準備動身。
「小芬呢?」
「他們有人說,你可能中國話也不會說了呢!」李說,「出國太久了嘛,又娶了位洋老婆。筷子恐怕不會用了,只吃麵包,不吃飯了。」
小牛聞言如獲聖旨,立刻過來和媽搶籃子,他母子二人便在鹿場留下了。
「瑩啊,」文孫哭著說,「你為什麼不私下通知我一下呢?」
「你和田書記都是三八年加入共產黨的?」林又好奇地問一句。
「啊……啊……」林抽了口氣。
「在外地開會,」李說,「我打電話告訴他說你要回來,他本說今晚一定回來參加宴會,可是剛才他又打電話來,說趕不及了。但他會搭專機回來——一定要和你見一面。」
「不是你剛才說的譚志平……」田的聲音又咽住,「要……要你種植做訂婚紀念的嗎?」
既然如此,李場長請貴賓暫時到她住宅中盥洗一番再說。文月聽說沒大病也放心了。她一面擦眼淚,一面扶著哥哥,叫小牛替舅舅拍去身上的牛糞。小牛一手捏著鼻子,另一手使勁地拍,李場長和兩位女同志也幫著拍。幸好這些牛糞都是乾的,雖被拍得灰塵蔽天,但是林教授頭髮上和大衣上,也都漸次恢複原形。文月又從哥哥衣袋內取出一把小梳子替哥哥梳梳頭髮,林博士又逐漸像個博士了。
眾人分散之後,李蘭乃親自陪著林、田二人和文月母子走入農場。
車子在右側一座磚房停下了。車前站了一排前來歡迎的男女同志。林教授隨著田副書記一道下車,眾人鼓掌歡迎。李場長稍作介紹之後,大家乃魚貫走入一間寬闊的會議廳。但是這廳中並無會議長桌,只是在上方毛主席畫像之下,橫放著一張三人沙發。沙發前有張咖啡桌,桌上放著茶杯、茶壺、香煙和糖果。
「是我二人的『陽謀』。」
這時田也抬起頭來,滿面眼淚地逼近文孫的面前,看著他說:「文哥呀,真認不出我來了嗎?」說時眼淚像瀑布一樣直瀉而下。
「林教授,」李蘭一面在灶下燒火,一面發問,「你知道今早替你講解的楊小芬是誰!?」
二人跨出門去,想不到更別有洞天。原來後門之外是一個不小的湖泊,繞湖的堤岸上,有合抱的垂楊數十株。現在雖在冬季,柳絮已逝、柳葉黃落,但柳絲如故。萬條柔絲,搖擺于湖邊微風之中,真如薄霧輕煙,水上水下,連成一片,頗有詩情畫意。
「三哥,」李蘭忽又轉過話題,捏捏自己的鼻子,說,「你身上還很臭哎!我燒點水,你洗過澡,再吃中飯。」
「毛毛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