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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三章 往事知多少

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三章 往事知多少

「要不『組織起來』,我們那時的情況真不堪設想;」李蘭說,「想想看,一群沒經驗的小文工團員,管理一個有四百多人的難民收容所,所存不足三日之糧!」
「媽……」小毛自媽懷中向那鬼偷看了半晌才說,「媽,那鬼有點像爸哎!」
未等曹氏說畢,台下已人聲鼎沸了。第一歡呼的是食糧有著;第二是對柳和集新來的難民來說,「所長」是「少奶」,還是個天大新聞。
李蘭說到這裏時,她和文孫二人都已酒醉飯飽,她也不想再說下去,因為「四十年的往事,哪能說得完呢」。可是文孫堅持要她講下去,因為這些事連文孫的父母都不知道,更不談文月和姐姐了。
新四軍的前身,原是一些「老紅軍」的殘部——是一支政治意識極高、紀律甚嚴的「游擊隊」;現在雖由「軍委會」補充了一些武器彈藥和服裝,畢竟杯水車薪,看來還不免是一支行起軍來踢踢躂躂的「叫花軍」。所幸葉軍長是「老四軍」的名將——強將底下無弱兵,他帶了這支士氣極高的「叫花軍」,最初竟然打到南京城下,和敵人硬拼了幾仗,打得彩聲四起,也使北上津浦線的敵軍,腹背受敵,發生牽製作用。這時駐節武漢的軍委會「蔣委員長」也一再傳令嘉獎——對「該軍長及全軍官兵」之英勇殺敵表示「嘉許」。可是當敵軍決意溯江西進時,葉軍這幾支「湖北條子」就抵擋不住敵軍嶄新的「三八式」了。全軍傷亡重大,屢敗屢戰,這時正碰上奉命東進、穿著軍衣卻不能打仗的「政宣大隊」。葉軍長得報之後,乃命令原是黃埔出身的「蒯大隊長」及全部能持槍作戰的官兵,一律發給武器,編入「戰鬥序列」;那些鶯鶯燕燕的女話劇演員,則編為「救護隊」——承擔「戰地醫院」和「難民收容所」內的工作。這時後方難民如潮,葉維瑩、曹文梅和七八位能歌善舞也能啼善哭的姑娘,便被派到了昭覺寺!
「各位難友,」曹副所長又大聲喊叫說,「除掉米麥之外,所長還有別的要捐呢……」聽眾為之歡聲雷動。其後她每提一項,大家就歡呼一次。計有:
「是的。」春蘭和小和尚同時回答。
廳的另一端約七八個日本軍官,這時已吃得酒醉飯飽,有的已坐在那紫檀大理石扶手椅上打盹睡著了,別的則在喝茶、挖牙、聊天。
所以這次李「老票」來找塗「看倉」,二人三言兩語,便發生了思想衝突,互罵「狗肏屁股」的了。
另一位穿著長袍馬褂,戴著眼鏡和瓜皮帽,似乎是位塾師的老人,也附和著向群眾大聲介紹說:「人家本是積善之家嘛!」接著他又向身邊另一位老人說:「……不知是哪位哥兒的?你看這位毛少奶奶多體面!多體面!」
當嘈雜的觀眾正等著看第二出時,李七爹搬了一張八仙桌,放在廣場中心。這時葉所長穿著軍服,率領了七八位女兵整隊走到桌邊。李七爹扶著她站到桌面上去,又把副所長曹文梅扶上去。曹副所長嗓門大,她開始發言,叫說:「各位難友,我們所長有些重大的事情向各位報告,請大家安靜一下。」
我要把你找個好女婿呀……有田有地的呀……
「這『狀元紅』,三哥,」李蘭笑著說,「現在叫『東方紅』了。」
「虛斗」也者,是他把笆斗之內的米,用均勻的速度倒入量斗之內,滿了則把笆斗一旋,量斗看來裝滿,而鬥口的米卻凹了一塊。
「我和小和尚親自聽鬼子向漢奸說的,」李蘭說,「要不親自聽見看見,才不會相信呢!」
文孫半客氣、半尷尬地說,他可以自己洗呢。
「什麼『三斗二升』呢?」小瑩問文梅,文梅亦不得其解。春蘭在一旁插嘴說:「她們為林家『義倉』挑米,挑了三斗拿二升。」
春蘭和小和尚在炕底總是不敢出來,一直聽到廳里有黃鼠狼打架的聲音,小和尚才又恢復偷看。這時已是滿院月色,在月下有兩隻黃鼠狼和一隻狐狸在四處舔血。偶爾也有蝙蝠夾雜其間。這些小動物吃飽了,就互相追逐,其聲啾啾。它們既然都有了自由,日本兵可能也已離去了。兩人乃輕輕地把炕床又推離牆邊,悄悄地爬了出來。此時兩人已整天未吃未喝。小和尚悄悄告訴春蘭,先到廚房摸點鍋巴吃吃。兩人乃自暗處摸向廚房。在通過正廳屏門之後時,他們見到一堆雪白像殺豬案上的死豬一樣的東西,上面血跡已半干,春蘭一看,馬上伏地慟哭說:「小和尚,這是鄭奶奶……」說著她癱瘓了下去。小和尚上去掩住她的嘴,架著她再繼續前進。二人又繞過幾個死屍,乃自暗處摸入廚房。廚房一片凌亂,但佳肴美酒卻俯拾即是。
這一看,塗師奶「義地」也不敢住了,拖著塗小毛一口氣爬上山去,躲入一個岩穴之內,在半夜月光下,她又看到兩隻狼在洞前走過。第三天她又不敢在山岩中亂躲了,乃帶著小毛在路邊采些野菜充饑,才碰到一些下山的難民,知道鬼子已走了,不過「林家莊中人被殺得『雞犬不留』」。她心中因而十打九穩,老塗也在「雞犬」之列了。
大黃一見「司令」發怒,知道自己吃錯了人。它伏在地上一絲不動,閉著眼,讓小和尚用鐵鏟狠狠地打了一頓。打過之後,大黃知道既已受到體罰,「司令」就不咎既往了,高興地爬起來,抖一抖身上的毛,又開始搖尾巴、跳了。
這時小和尚也在倉房之內,他想自前門逃脫,反被擠倒在地,幾乎被踩死,幸好他人小,乃自眾人胯|下,使儘力氣,蛇行爬向牆邊。這牆邊有一狗洞,小和尚孩提之身,本可自洞中爬出,不幸他穿的大號軍衣,衣褲均被踩在腳下,動彈不得。小和尚情急智生,乃狠命把軍衣扯破,最後赤條條裡外無牽挂,全身雖被踩得青一塊、腫一塊,額上也鮮血直流,幸無大礙,終於從狗洞爬出倉房。
諸位女士舞罷歸來,只好空著肚子圍桌而坐。實際問題又一件件地出現了。大家在稱讚李七爹之餘,也想對糞便的處理,找個一勞永逸的辦法。一位姑娘忽然計上心頭說,何不封李七爹做個「鏟糞隊隊長」,就把糞便問題「包」給他處理呢?
小和尚乃帶他們到「大廳」東端的「賬房」,賬房也未上鎖。從賬房又進入一內間,只見那木架上堆滿三種尺碼的灰布軍服,有棉衣、有單衣,也有棉大衣和軍帽,還有各式皮帶、力士鞋、布鞋和整盒整盒空白的徽章符號。
各級茶葉十余箱;
由於老票的堅持、「少奶奶」的口諭和百來個鄉親的鼓噪,老塗乃把鑰匙交出去了。可是他最後還是勸告兩位大隊長,只可開「半扇倉門」,讓「婆娘們」先挑。先放「熟米」,再放「糙米」,然後緩緩地開「高倉」放「稻」。
這時鍋內、罐內,水已半開,李場長臉被火烤得紅紅的,自灶後走到灶前,用葫蘆瓢——半個葫蘆外殼做的取水瓢——打了一面盆熱水,放在個古老的洗臉架上,又拉了一張竹凳放在前面,叫文孫說:「三哥,你坐下,我替你洗洗頭!」
這座大廟,文孫幼年也去過,夏天且和父母在廟裡避過暑呢!在夏天那兒真是個洞天福地。李蘭說,他二人一進大廟,才知道又回到現實的世界里來了——這廟裡滿坑滿谷,足足擠了幾百個難民。老者呻|吟,幼者哭叫。壯年男子也都形同槁木,面如死灰,人不像人。
春蘭等日兵走遠了,才自草堆內爬出來,看見爸爸仰卧在血泊里,兩眼睜著像兩隻銅鈴一樣,兩隻手還在地下亂抓,把泥土抓了幾寸深。她伏在爸爸身上大哭大叫,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忽聽有人在背後叫她。春蘭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和尚。他全身水淋淋的,赤濕一片。
當李場長還在不斷地加柴燒火之時,文孫則把這廚房打量一番。
天井裡那些半死的中國人,對他們似乎不存在似的。原來跪在地上的楊師傅,這時被一個半醉的日兵牽起來,他還未站住腳,說時遲、那時快,那兵一把抓住他的脖子,便把楊師傅,頭朝下、腳朝上,摔向天井另一端種著一叢「天竹」的花台角上。楊師傅自花台上滑下去,叫也未叫一聲,似乎就死了。
這一來糞便問題——最頭痛的問題——是徹底解決了。
據說虛實斗之別有「三合到半升」之多。一百擔米量下來,其速度是驚人的;其差別也是驚人的——虛實大權則抓在「斗把子」的一念之間。
臘肉、火腿、香腸數百斤;
最糟糕的,則是「臨時」派來開辦這個「臨時難民收容所」的竟是幾位二十上下的青年女同志——原來的「軍委會政治部直轄第二政治宣傳大隊第三中隊(話劇組)」里的幾位話劇演員。每個人都長得體體面面、能啼善哭、人見人愛。但是一聽槍響,便一個個地腿軟、心跳,不能走路了。幸好她們都於演戲之暇,附帶受過些「醫護急救訓練」。這點本事,對救護傷兵、服務難民,倒可大派用場。可是她們碰到這種難民如潮的「偉大場面」,就手足無措了。
張得標再看其他的槍,他認識的有兩支「爬柄七九馬槍」、四支「獨響毛瑟」、兩支「俄國造」——其他的槍他也叫不出名字,也不知用法了。可是小和尚卻件件精通,支支會用。小和尚指出其他的槍叫「十三響」、「十七響」、「洋九響」,這些奇怪的東西,都沒有槍栓。那些大得出奇的「錫頭」子彈,則自槍邊,或把槍拆開,自另一槍管中塞進去。
「三哥不在家。」小和尚說。
誰知不出門也罷,一出門外只見遍地便溺,偌大的后苑,簡直無插足之地。地上蒼蠅亂飛,揮之不去。最糟的卻是,樹邊、草上,還有些壯漢和兒童,正在各行其方便呢。這不但使小瑩和春蘭望而卻步,就連小和尚也不知如何是好。看情形不但他三人無法做好,眾姑娘全體動員,問題也解決不了。葉所長為之進退維谷。
林家這倉房建於正宅的東南側,共分「高倉」、「低倉」兩排,中隔兩丈多寬的石鋪長院。所謂高倉,則是這排穀倉,全部是「架空」的「板倉」,系厚長木板所構築,架空通風,以防穀物霉爛。這種倉的「倉門」,則是一塊塊長木「倉板」自兩邊帶槽的木柱上一塊塊地架向高空,最高一塊則漆著「甲乙丙丁……」編號並裝有鐵鎖。倉中穀米向上堆積,則門上倉板隨之加高。因此所謂「上倉」者,則是把穀米一袋袋或一筐筐倒入倉內。壘積增高之後,則「上倉」搬夫,須緣特製木梯,扛著糧袋或糧筐,走入倉中。「上倉」既是一般農民的「重活」,也是地主「收倉」的「喜事」,所以一般大地主都殺豬、設酒,款待上倉勞動者。林家莊的「上倉飯」本是「流水席」,長日無限制供應的,後來農村經濟衰縮,加以曾有飢餓的農民不幸「脹死」,其後才改為定量分配,每人限吃「四塊、十二兩」肥肉,「自吊燒酒半壺」。
小和尚和春蘭溜入花廳之後,乃合力把這笨重的炕床自牆邊移前約一尺多遠。小和尚並細心地將兩個搭腳凳斜靠在炕床前面的雕花板上,兩個小鬼乃自靠牆的一面,爬入炕床底下。進入床底之後,他二人又合力自床下把炕床推回原處。炕床回複原處時,只聽「噼啪」兩聲,兩個搭腳凳,也就溜倒至原來的部位。外面來人一眼看去,真是天衣無縫——原來這床底三面都有雕花板遮住;榻上坐客,再也不會想到屁股底下還有兩個小鬼藏在裏面。
「莊裡有沒有鬼子?」小和尚問老塗。三人都說,鬼子回城去了。
聽到楊家媳婦這句話,塗師奶覺得腿一軟,便癱倒地上昏了半天,終被女兒呼媽的哭聲叫醒,母女乃又哭著繞大墳一周,在圍墳啼哭的人環之中,最後總算找到個空隙,母女兩人乃哭跪其中;女兒哭著只會叫:「爸……爸……爸……」而塗師奶卻前仰後合地哀號起來,反覆哭著、叫著:
「那麼就量吧,」老塗說,「但是死屍總得埋一埋……我去拿『米簽』去……你們找兩個人幫忙燒下倉飯嘛!」說著老塗就彎著腰走了,但是口中還喃喃自語說:「替他們林家看過三代倉,未少過一粒米……」
小和尚左手拿了衝天炮,右手自袋內取出防身武器一把小鐵鏟,彎著腰溜出松林。他「有路不走、沒路就走」地自矮樹叢中溜到林家莊外壕埂之側,再慢慢向前爬行。這時他聽到點「呱呱」之聲,似乎是有狗在啃骨頭。他爬向埂邊探頭一看,原來是「大黃」正在啃一個人頭。
「我們莊稼漢平時只撿點狗屎,」大隊長說,「哪見過這許多糞肥!真是老菩薩送的。」
塗師奶母女隨著啼哭的人群走向「萬人冢」前,這兒她發現眾多熟人,都在呼天搶地,尤其是「楊師奶」全家更哭得不成人形。楊師奶是大廚房「楊師傅」的老伴,也是塗師奶多年的「牌友」,這時蓬頭散發、披麻戴孝,哭得死去活來,由兩個淚流滿面的兒子攙扶著,走向墓地。塗師奶拉住一位抱著三歲女孩「毛毛」的楊家婦女,哭問究竟。這時楊家全家在哭,只有毛毛在媽媽肩上睡意正濃。所以她媽才停下來和塗師奶談了幾句。原來楊師奶下午已來過一次,她在坑邊的「屍堆」里找到了楊師傅殘缺不全的血屍。楊師奶抱住血屍便昏了過去,由兩個兒子「架」回家中「灌醒了」。醒后楊師奶堅持要披麻戴孝,全家去「祭墳」。兒子們乃撕了一床帳子,剪了幾個「麻袋」,又撿些香燭紙箔之屬,才又回到庄內來「祭墳」。塗師奶因問道:「楊師奶見到我家老塗屍首沒有呢?」那楊家少婦哭著說:「他們都在一起嘛!」
李連發大隊長督促「看倉老塗」先燒點「下倉飯」,好讓夥計們吃飽運糧上路。
李連發這位「老票」雖不識字,但是對這些習慣法,卻如數家珍,真的上得大堂去,說出來,那些知府、知縣等老爺也無話可說。可是有一次他的「滿載」的車隊,卻碰到一群陳調元的士兵。這些士兵正拉了夫,挑了一些「輕擔」與車隊「狹路相逢」。李老票根據大清法律,不願讓路,結果被那些民國的「革命軍」揍得頭破血流。五代相傳的栗樹雞公車也被砸爛。自此以後,李老票的車隊,不管如何「滿載」,他也逢兵必讓,主要的原因:「民國不按規矩來,有什麼好說的呢?」
最後令大家垂涎欲滴而又笑破肚皮的,則是:
只是有車有力,還是不夠呀。你如何找僱主,僱主如何找你,總得有個中間人;這樣就產生「老票」了。「老票」可以自己推,也可組織車隊,領導別人一道推。這車隊看僱主需要,由三五輛到百十輛不等。既然能領導百十輛坦克,則「老票」自然就變成這一行的頭頭。做過頭頭的國共兩黨幹部都知道,做頭頭並不簡單——尤其像「老票」這樣毫無「靠山」的獨立頭頭。他上拜官府、地主、富商,下遇地痞、流氓、綠林好漢和自己弟兄,都得有一套內政外交的領導天才。尤其對付不聽調度的自己兄弟,你還得有點擂台功,三拳兩掌,打得他服服帖帖。
「哎呀!三哥,」李說,「叫我春蘭嘛!」
兩個小鬼再溜出莊上的「大閘門」,跑上「壕堤」,乘著月色,乃向有高山的方向逃去。剛走上松林坡,小和尚看到樹枝上有個「貓頭鷹」。春蘭一看又大叫起來,止步不前,原來那是個幾個月大的嬰兒,顯然是被日兵把他自肛|門插死在樹枝上的。小和尚使力把春蘭拉過去,卻幾乎踏上一具赤|裸的女屍。小和尚拖著春蘭,跨過女屍,沒命地向高坡上爬,漸漸地走入山區。
這兩個小鬼自從見到我方游擊隊之後,便有了十分安全感。二人爬了一段山坡之後,乃走上一個鳥語花香、細流涓涓的山澗之側的大石塊上坐下休息;並在澗中,相互洗滌一番。然後回到石上,在溫暖的朝暾之下,吃了一頓豐富的鍋巴香腸早餐。餐畢小和尚背起麻袋,攜著春蘭的手,穿修竹、越花叢,向上面繼續前進——昨日的恐怖,似乎只是一場噩夢。
原在小孔之後和小和尚一齊偷看的春蘭,已被慘叫聲嚇昏過去。小和尚也被嚇得小便直流。幸好他還機警,忙用衣服把小便擦掉,免其流向床外被日軍發現。小和尚伏在地磚上,不敢抬頭,足足有半個多小時,他聽見外面已聲息全無,只聽見陰溝內有細微的流水之聲,他才又向小孔窺探。只見院內十多具屍體,除了那漢奸之外,全是他的熟人,只是老裁縫的頭卻不見了,各屍都睜眼、張口,恐怖無比,四處都是血。有的屍身上的血,還不停地涓涓外流,流下陰溝作滴滴答答之聲。
全所難友四百餘人,凡年在六十以下、十歲以上健康良好的難友,一律編入下列各大隊,各憑志願參加,否則就由正副所長酌量指定。
張大隊長一看到小和尚忙說:「這傢伙要搶我盒子,我們一扭,槍忽然走了火,打了他的肚子……」
四、衛生清潔大隊(打掃衛生、維持廁所清潔,並提供醫護服務)。
「爽快點,我的林教授,你替我坐下!」李場長發號施令地說,「我替你洗利落點!」

小孔中的漢奸和「皇軍」

這時三大隊中的春蘭和另一位「秀英」,則被派在「文殊殿」內的八仙桌上,擺好碗筷,和四碟「小菜」,請「總副隊長」上座和諸「女同志」進早餐,並由春蘭、秀英一旁「侍候」。諸女同志一見這場面,都覺忸怩不安。
但是「老票」是哪一碼子行道呢?
「二把比三把更好呢,」小和尚說,「二把可當做機關槍用呢。」
至於「埋屍」,看倉老塗向李大隊長建議說,最好在「大花園」和「菜園」之間的「坡坡上」,挖個長方的「萬人坑」,把所有死屍都葬在一起,原因是這些屍體如今被狗群拖得殘缺不全,斷臂殘肢,已無法查明誰是誰的了。
眾姑娘原是跳土風舞起家的,一時技癢,不覺由曹文梅領隊,大家在操場上扭了一番,苦中作樂,使圍觀的老幼難民,尤其是孩子們,鼓掌歡笑——這也使文梅靈機一動,提議在夜晚月光下,舉行個晚會,一則換換氣氛、調劑身心,再來則做宣傳抗戰(她們的老本行),三則藉機找些志願工作者,來幫忙維持這收容所。文梅鬼主意一出,眾姐妹齊聲鼓掌說妙,高高興興地回到廚房。這廚房真是粥少僧多,灶內麥糊、稀飯,已顆粒無存。
李連發大隊長也同意這一主張,他說應由張大隊長首先領隊下山,「前不停,后不歇」,監視敵人,好讓二大隊「開倉搶米」。
「後來日本鬼子把我爸殺了,」李蘭說,「那時倒虧得他呢。否則我恐怕也給日本鬼子宰了——這個九九藏書血仇,將來非得報一下……」
這個「政宣大隊」原自上海、南京撤退下來駐于縣城裡的「文廟」之內,一面「宣傳抗戰」,一面「加緊訓練」。在敵軍迫近縣城前夕,忽奉上級命令「迅速東撤」,「就地編入『新四軍』,受『葉軍長』指揮」。
輕車不讓重擔,固然不用說了。雞公車隊「滿載」之後,和那些高坐「八人共抬」的「官轎」之內的「制台」、「臬台」、「藩台」,狹路相逢,車隊也不會向他們讓路的。至於打「大紅傘」坐「四人轎」的七品小官「縣太爺」,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張大隊長又拿了一盒空白的徽章符號。但是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寫自己的名字。大隊長說沒關係,將來各人可在符號上打個「自己的手印」。
二人正說著,忽聽正廳那邊,霹靂一聲巨響,顯然是槍聲。那槍彈射透屏門,擊中堂屋下方,正門的石槽,打得石片橫飛。
當他們正在選人「放哨」時,小和尚插嘴說,不應在庄外放哨,應在「堂樓」上「把風」。原來林家這座四合院式的堂樓,位居全庄中心,高高在上,開窗遠望,四面都可看到十里以上。放四個人在四個不同方向的窗口「把風」,每人給大鑼一面,哪個方向有敵人出現,便在哪個方向「篩鑼」,使全庄人知道敵人部位而有所戒備——這是當年「防白狼」、「防紅軍」的老辦法,但此時這群人中,卻只有個十三歲的小和尚一人知道。因為他雖然不是本庄的主人,但他卻是在本庄長大的,穿堂入庫、百無禁忌,他一直是小主人們尤其是三哥兒的「小尾巴」,所以他的本領全是「三哥兒」傳授的,想不到此時此刻卻大派了用場。
大黃回頭一看,見到小和尚,不免大喜,放開人頭跑了過來,又搖尾巴又搖頭,又跳,嘴中「嗚嗚」而鳴,真是老友重逢。
「怕老婆?」李蘭氣憤地說,「他簡直是個渾球。我要是她老婆,我也打他半死!」不過李蘭又嘆息地說,後來不幸老塗和塗師奶都「慘死」了,小毛只好跟田書記過活,由田書記把她取個名字叫「塗全勝」,也變成我們得力的地下工作同志呢。
「林家有沒有『盒子炮』?」大隊長又補問一句。
這時在松林內潛伏的偵緝隊員,早已等著不耐煩了。後面叮叮咚咚的運輸大隊,亦已陸續到達。忽見山下一縷青煙,直衝霄漢,大家不禁鼓掌歡呼,百多個板漢、十幾位健婦,乃自黑松林中,一衝而下,不一刻工夫,他們便已齊集於庄門之外。
「有嘛。」「老雜種」乃帶她母女走進小房,扭亮了壁上的「小洋燈」。燈光之下有酒有肉,也有小毛愛吃的皮蛋,還有一小桶微溫的白飯;茶焐子裏面還有熱茶。母女二人乃大吃起來,「老雜種」則繼續吃他的鴨肫下燒酒。水煙壺被師奶打得漏水了,老塗則改抽旱煙,一家人又融融睦睦起來。小毛一口氣吃了四個皮蛋;師奶也喝了些火爐上溫的「熱燒酒」。酒醉飯飽之後,師奶又帶小毛到長院中「方便」了一下,母女兩人便擠在老塗的床上睡了。老塗則取了一條厚棉被,睡在碾坊的「碾槽」里。
「也是緣吧,」春蘭感嘆地說,「你知道那時在你家中,小和尚不過十二三歲,還是情竇未開呢,他就經常纏著我。」
「你這樣西裝革履的大教授,」李蘭笑著說,「別把西服弄污了。我們吃飯吧!」說著李蘭便叫文孫在廚房靠窗的一個矮飯桌邊坐下。這桌上,她已預備了幾樣菜,和一小飯桶火腿蛋飯。原來這大灶之側,還有個小灶,那是家中無客時他夫婦自炊自煮用的,現在主人就請貴賓吃「小灶」。
「當武器,二號比三號厲害,」文孫說,「當玩具則三號比二號好玩了。李場長,我記得你也放過我的三號駁殼的……」
一、偵緝大隊(偵察敵情、緝捕漢奸)。
「實斗」就不同了。他用別人看不出的不同速度把米倒入量斗之內,當米快裝滿時,他在不知不覺之間,用笆斗向量斗輕輕一撞,斗內的米立刻下沉寸把深,米隨後裝滿,再一旋,鬥口的米略成凸出形,也是「監斗」的外行所看不出的。
據李蘭的回憶,她和小和尚是柳和集一帶跑到「昭覺寺難民收容所」的第一批難民。他二人帶來了日軍燒殺的消息,弄得全所人心惶惶,因為先來的難民也有親友住在柳和集。
「鄭奶奶也被殺了!?」
「她始終沒有忘記屎嘴張三說她是『敗家媳婦』……後來你家的倉給砸了,莊子被搶了,她聽到之後,哭了一夜就『見紅』了——把我和文梅都嚇壞了。」
那天晚間,「衛生清潔大隊」的大隊長和他的七八個隊員,提了一面大鑼,一面敲、一面叫,說「所長」今晚在後苑請大家看戲,並有重要報告。果然在月上東山之時,全部難友都集中於后苑,由李七爹把他們圍成個圈圈,留一個缺口。忽然間一群穿花衣長裙的漂亮仙女自廟內一閃而出,她們一轉,月光下便轉出八朵蓮花,眾姑娘蹲地向小圍觀眾低身來個「萬福」。
李連發看看張得標,張得標自己也無此把握,因為他雖然掛著根盒子炮,但是還未放過一「發」子彈呢,雖然他的朋友的名字卻叫「連發」。可是「老票」倒覺得沒那麼嚴重,因為他在當「老票」之前,也曾數度參加「扒糧」、「搶米」。雖然他所搶的只是米商船上的米,而不是地主倉中的米。他記得那次數百人在河上搶米,搶後人人笑逐顏開,妻既下織,嫂又為炊——一件極大的樂事。有什麼「不好玩」的呢!?
原來這小孔不偏不歪地,正對著一個砍下的人頭;這人頭被放在院中芭蕉台邊的石板上,人頭之後還拖著一根長辮子,平放在石板上。

那一筆血債

老塗也住在附近「李家村」,有屋三間,一妻一女,平時也算「小康」。因為老塗「看倉」,已三代「不下田」,所以他的「大腳婆娘」,在村中集體烤火、乘涼,在「紙牌桌上」,人家也尊稱她為「塗師奶」。塗師奶既不太拖「賭債」,也不窮追「賭債」。她為人爽快,腳大、心大,背後搬弄是非,也不太離譜,所以村中人緣不差。老塗因長年「看倉」,不常回家,所以塗師奶只帶著十二歲幼|女塗小毛,單炊獨煮。平時種點菜園,摸摸紙牌,也很天下太平。可是塗師奶心大胆小,最怕人家「造反」。幸好生著一雙大腳,行動利落,一聞警報,她總立時開溜,絕不含糊。所以這次鬼子在柳和集上岸,李村婦女還在呼兒叫女之時,塗師奶已拖著小毛躲到山邊「義地」中的「土地堂」中去了。
「我們勸她!?」李蘭說,「我們簡直強迫她休息。但是我們只能強迫她身體休息,不能強迫她心理休息——她有心病嘛!」
「生什麼病呢!?」文孫急於想知道原委。
這長方形的「倉房」,北頭則是「碾坊」,大石「碾」和小石「臼」則專碾糙米為熟米;碾坊右角則是「看倉」住的小房子,左角則有門直通「大廚房」。倉房南頭,亦有屋兩間,是上倉、下倉時,朝奉的辦事房,房后靠牆,坐北朝南設有財神香案。房前便是倉房大門,與本庄「大閘門」隔院相對,以俾進出人車,直線通行。
「老老塗」一聲不響乃把斗里的米倒回空的笆斗,再由笆鬥倒回量斗,重行量過。奇怪的事發生了——這量斗內不但還是滿滿的一斗米,那笆斗內還多出「幾撮」來!
「三哥,」李蘭又加重地說,「你開溜了!但是她懷了孕卻開溜不掉,時時嘔吐、想睡、疲倦、頭暈……四肢無力。但是她是所長嘛,總司令嘛,又撐著要做事……」
「鏟糞隊不好聽,」葉所長說,「我們為何不叫他『衛生大隊』呢?」眾人一聽,果然「所長」有見識,大家鼓掌稱讚,並一致決議「聘請」李七爹為「昭覺寺臨時難民收容所衛生大隊大隊長」。李七爹被請來了,他接受聘請,當起了「大隊長」來。七爹懷才不遇,一輩子也未做過什麼「長」。這時興緻很高,他並建議在後山下,用蘆席分建兩個男女公共廁所,每天由他「大隊」里的「同志們」分班沖掃一次,把糞便沖入大糞池,加「青灰」掩蓋,將來運下山做「肥料」。
張大隊長來不及觀賞景色,乃把門上尺把長的大鐵鎖扭掉,推開子藥房門一看,同行數人不約而同地齊聲一「啊」——原來這兒是個排列整齊的「軍火庫」。庫中橫排兩行槍架,架上平排二十多支「快槍」,槍上敷著大塊油布。張大隊長掀去油布,小和尚所說的「大蓋子三八式」和無蓋子的「三十年式」,竟豁然在目。
小和尚說了,同時又看到桌子上一些臘肉、香腸、鹹菜、鍋巴和熱飯,他看了幾眼,因而嘴和腿便發生了矛盾。老塗看他流連不忍去,乃說:「坐下,吃飽了,再去放『嗤花』!」他這句話,正是小和尚心中想講的,乃遵命坐下大嚼起來;老塗還為他倒了一碗熱茶。小和尚既吃且喝,最後還重行結了「褲帶」,又用袖子抹了好多次嘴,才站起來和三個大人走到「大閘門」。四人並找了四根木棒,把二十幾條家狗野狗,趕到田野里去。狗去人閑,四人乃走到大閘門外的稻場上去放「衝天炮」。誰知小和尚有炮無火,放不出來。幸好老塗是抽旱煙的,有個「打火石」。老塗「打」了半天,終於「打」出火來,點燃了「衝天炮」。噼啪一聲,那衝天炮帶著一縷白煙沖向青天,足足飛了數十丈高。
小和尚怕這日兵要過來搶他的槍,他乃橫持了槍,把刺刀對著那日兵。想起小孔中日兵的動作,他也把腿向後伸了伸,取個劈刺姿勢;但這槍太沉重,他試了幾次,最後才算拿穩了,而那醉鬼,卻離開桌子,蹣跚地向前走來。小和尚本想丟槍逃走,但不知道有什麼神助似的,他忽然大叫一聲沖向前去,一刺刀插入那醉鬼肚子里去。他顯然用力過猛,自己竟衝到醉鬼身上去,醉鬼則倒到桌子上,桌子翻倒在地上,小和尚則爬在醉鬼身上。醉鬼嗚嗚地叫,全身在抽搐,他肚子里噴出的血,正噴在小和尚的肚子上,像滾水一樣地燙人。
「我也有點記得,」文孫說,「他那時偷『狀元紅』給你吃。」說得春蘭也笑起來。
小和尚接嘴說:「楊師傅、張管家、怪三爹、盛裁縫、許朝奉、屎嘴張三、小韃子……」
這時忽聽樓下雜沓的人聲中,有兩三個人在大叫:「樓上的夥計,把槍甩下來——繳槍免死!繳槍免死!」接著便噼啪兩槍,打得屋瓦亂飛。
小和尚又在鏡子反映中,看到這炕床之上,盤著腿坐著兩個日本人,一胖一瘦。胖子穿著整齊的軍服,帽子則放在炕几上,佩刀則放在身後。他對面那個日本人,則不像是個軍人,留著灰白的長頭髮和長鬍子。炕幾之上雖然也有些酒菜,但他二人的注意力卻集中在一些古董之上。有些古董小和尚知道原是放在林家「堂屋」之內的「香火樓」上的。
死鬼老塗呀……死鬼塗明禮呀……小毛的爹呀……
「三少奶,」七爹開玩笑地說,「現在咱們昭覺寺就是『穆柯寨』。你就做『穆桂英』,三哥兒回來就做『楊宗保』!」他又回身向曹副所長和眾姑娘說,「你們就做『楊八姐』、『楊九妹』——楊門女將!」他說得全場哈哈大笑,恨不得樹起大旗,立刻紮寨稱王。
三奶哭了許久,又抬起頭來問二人:「三哥回家沒有?」
當這個「萬人冢」的工程正在緊張進行之際,那四圍農村逃難歸來的無家可歸或親人亡失的農民男女老幼,也紛紛趕到林家莊,絡繹不絕。原因是這座已有三百年歷史的「林家莊」,本來就是動亂時期附近農民的避難所,和無家可歸者的臨時收容站。最近的回憶是他們「跑白狼(八郎)」、「跑南北洋(北伐)」、「跑白俄」、「跑股匪」、「跑潰兵」——各式各樣的「跑反」——他們都扶老攜幼,牽牛拖豬,逃入庄內躲避。壯年漢子,並分得刀槍,「站跳板」,「裝土炮」,協同莊主,齊心合力,把守莊園。
眾人拍去身上的泥土,擦去額上的汗,進庄去吃「下倉飯」時,這個「萬人冢」——正如前去流淚叩頭拜祭的「李大隊長」所說的——就「萬古長存」了。同時那聞名遐邇數十年、四季百花開放的「林家莊大花園」,也就從此在地球上消失了。
「這話怎講呢!?」看倉老塗氣得七竅生煙,蹬腳直罵老票「狗肏屁股」。老塗最怕老婆,可是為著保存傳統法制,他可不怕李老票,所以「就是不開倉」。最後張大隊長也掛著盒子炮來了,小和尚也來了,說好說歹,最後總算保守文化派讓步。老塗答應,拿鑰匙、開倉。
江湖上賣拳的好漢都知道,「拳不打『力』,力不打『功』」。推雞公車的莊稼漢,無一不是力大如牛的真傢伙,駕馭他們,你還得有點耍「青龍偃月刀」的真本事,才能領袖群倫。據羅貫中說,那面紅如火、忠肝義膽的關雲長,原來就是個推車的「老票」。所以歷來推雞公車的「老票」們,都拜「關公」為「祖師爺」——雖然他們吃飯工具的「雞公車」,那個任重道遠的「木牛流馬」卻是「軍師孔明」發明的。
「三哥兒在山上嗎?」老塗問。
正宅之內忽然發生槍戰,那數百名暴動群眾乃奪路逃命,勢如退潮。張大隊長又向堂屋放了兩槍,已不見回應,樓下已跑得空無一人。小和尚爬上窗子向庄前一看,見到驚恐群眾數百人,正奪路向庄外竄逃——有的「滿載」而去,有的則驚恐萬狀,無目的地四向流竄,而庄外壕埂之上,還有持扁擔籮筐的群眾數十人,聽到庄內槍聲,和見到逃竄群眾,他們都停在那兒——進退維谷。
當春蘭生動地重敘這段遭遇時,文孫停止了擦身,默默地坐在木盆中,嘆息著說,德國納粹殺了許多猶太人,後來猶太人尋找仇人,大半兇手都被他們捉到了。少數漏網之魚,猶太人到現在還在全世界追捕,連個納粹小兵也不放過——務必血債血還。日本人屠殺了我們好幾百萬人,並開辦細菌戰實驗室,拿活人來做實驗品!我們就一聲不響。如今還要「以德報怨」,這話如何出口?
小和尚一向不喜歡「看倉老塗」,因為老塗常使喚他,不稱心,就給他一煙桿。可是這次看到老塗,小和尚竟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下跑上前去,抱住「塗大爺」,號啕大哭。
四人一聽槍聲乃不由自主地卧倒地上。那兩個青年,卧在地上直是顫抖。張大隊長不習慣於放「盒子」,卻會放「俄國造」,乃取過那支俄國造,開槍還擊。俄國造口徑大、槍管長,居高臨下,響聲尤為震動。
小和尚和春蘭拿出小紙條,穿過眾人,想找一兩位「官長」,好把條子繳上去。他二人擠了半天才擠到「大雄寶殿」之上,這時他們看見幾個女兵,正蹲在地上和一個生病的老太太談話。她們正談好話,起立轉身要去時,春蘭一下跑上去,抱住了其中的一個,「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著把她直是搖——原來這女兵竟是「三少奶」!
「不行啦,」葉又說,「萬一鬼子還在那兒怎麼辦?我們又沒有武器。還有,鬼子殺了我們那麼多人,天氣熱了,也得掩埋掩埋。所以我們也得組織個『偵緝大隊』,先下山探聽探聽……」
「在哪裡?」大隊長迫不及待地問。
這「偵緝隊」在晨曦中蹲地用餐既畢,天已微明。張大隊長在大雄寶殿之前,集合部隊,排成「一字長蛇陣」,大隊長臨時教大家如何「稍息」,如何「立正」、「向右看齊」、「報數」。當他們「報」完二十七名時,小瑩和眾姐妹起床后剛自大雄寶殿中走出來參觀。張大隊長一見「總隊長」走上台階,立刻發口令「立正」,並跑步向前,自台階下「敬禮」。張大隊長這個「軍禮」,本是大出小瑩意料之外的,幸好她「舞台經驗」豐富,如今假戲真做,也不慌不忙地舉手答禮。禮畢之後,還略致訓辭「希望同志們達成任務」,張大隊長乃「向後轉」,率著他的隊伍踢踢躂躂地走出山門,下山去了。
「你知道,我們的地方武裝不都編入游擊支隊了嗎?」李說,「縣城一失守,他們都被上級調到山區去了——事實上,他們不走,也抵抗不了鬼子。」
「他是幹什麼的?」小和尚驚恐地問。
師奶聞言不禁火性大發,乃自懷中取出她那片刻不離的白布「鞋底」,不由分說地向老塗頭上毒打起來,邊打邊罵:「老雜種,老屁精,老王八,老絕子絕孫的,千刀萬剮的,鬼子為什麼不把你殺掉,害得我寡婦孤兒哭了半天!」
不久之後,二人翻過一個小山坡,「昭覺寺」似乎就遙遙在望——他倆看到前面高山之嶺,像是有座大廟。廟門口的雪白的「八字牆」,在朝陽照射下,正閃閃發光,這就使小和尚肯定那是「昭覺寺」,因為他想起那漢奸所講的話。這閃爍的八字牆,對「皇軍」偵察機固然是個好的指路牌,它對這兩個迷途的小難童,也有其極大的指導作用。這山路是崎嶇複雜的,峰迴路轉,山廟也就時隱時現;但是小和尚和春蘭,則認定這個閃爍的目標,覓路前進,終於找到了直通山門的寬闊的石級。這條一連千余級的石板路,對一般朝山進香的香客,雖是個誠心和體力的考驗,但是對兩個吃飽香腸鍋巴的十來歲小情人,則是天造地設的鴛鴦大道——春蘭和小和尚,攜著手,歡天喜地地便跑入山門。
你死了,叫我們寡婦孤兒、孤兒寡婦,怎能活得下去呀……
少奶聽后,也「哇」的一聲,哀哭起來。曹文梅乃把小瑩摟入懷中。小瑩慟哭,文梅也淚如雨下。這時圍觀的老幼難民——尤其是女難民們也隨聲哀哭。一是「一掬同情之淚」,二是他們有些人也都認識鄭奶奶、楊師傅他們。
大家乃各揀一套合身的軍服、軍帽和鞋子。張大隊長也加選了一條看來更有權威的「武裝帶」和掛在盒子炮上的「紅纓子」。弟兄們穿戴起來,煥然一新。只缺少一雙襪子。
這兩個小鬼剛把「炕床」推回原處,躺在地上,便聽到一陣皮靴聲。他們知道這一定是日本兵,那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春蘭嚇得直是抖,簡直要哭出聲來,小和尚按住她的嘴,但是他自己也顫抖不停——因為聲音太近了,太可怕了。兩個小鬼生死之間只隔一層薄薄的木板。二人氣也不敢喘一聲,屏息趴在方磚鋪的地上。幸好這時人聲嘈雜,完全沒有人注意到炕下有人。
「李場長,」文孫又問,「小瑩究竟在什麼地方碰見你們的呢九*九*藏*書?」
「那真是無巧不成書!」李蘭又接著說,「你讓我慢慢道來嘛。」
「總隊長,」朱三媽認真地說,「承你高看,把廚房交給我管,就聽我的話吧。」說著她便招呼春蘭、秀英:「替總隊長、副總隊長裝稀飯!」命令之後,她便轉身出門招呼別人去了。
春蘭這時也跟在背後看,並急躁著說:「他要站起來了,怎麼辦?怎麼辦?」
「陰錯陽差嘛!」李蘭說。

「斗把子」和「老票」

小和尚不敢通過長院,乃自側門溜入花園。這時大黃顯然又參加狗群去了,小和尚乃輕手輕腳,自冬青樹后,又溜進后一「水閘門」,再自牆邊溜到「大廚房」後面木柵下的磚牆之下,蹲地潛聽室內有無動靜。他聽有人在廚房內說話。
「我們去搬!」幾位莊稼漢,不約而同地回答著。
老塗軟化,倒不是傳統文化對革命讓步,其實他是個衛道到底的死硬派。他的讓步,卻是小和尚一語點破的結果。原來老塗堅持「論簽發米」,而小和尚也認為這個「老辦法」行不通,因為「老爺、少爺跑了;老管家、老朝奉死了;三奶在山上生病——山下庄內,沒一人認得字」。連米簽上的號碼都念不出來,那又如何記名發籤呢?小和尚這一點破,革命派大樂,老塗這一老古董無辭以對,終於答應開倉。那些原先在倉門外已等得不耐煩的革命群眾,乃一哄而入,革命不是請客,人多嘴雜,就把大夢方酣的塗師奶吵醒了。
這次鬼子突擊,很多家附近農民,顯然循往日故事,趕來守庄避難,而自投羅網的;所以庄內庄外被鬼子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當這座大墳還在完成階段,四周已一遍哭聲。尤其農村婦女,她們哭吊親人,呼天搶地之外,口中還叫出「亡人」的苦處或「好處」,聲音凄烈。幾十個婦女圍坑而哭,真慘不忍聞。有的在坑邊昏厥,由另一些親人在灌救;有的躍入坑中殉節,被人救出時,也血肉模糊。冢成之時,四周哭聲震野,匍匐抓耙。有的已經披麻戴孝,焚化紙箔——真是「紙灰化作白蝴蝶,血淚染成紅杜鵑」。人間之慘事,無有逾於此者。想到日本鬼和我們的血海深仇,此仇不報,子孫何以為人?
這時在「子藥房」內,小和尚還向大隊長講解了一些「不開花」的「炮彈」、「洋葯」、「火帽」和「無柄手榴彈」等等。大隊長已沒興趣再聽了。
埋了小韃子之後,小和尚又爬在埂邊窺伺十來分鐘,只見林家莊大門敞開,不見一個人影,卻見狗群進進出出,狗嘴內銜著的都是死人的斷臂殘肢和帶著蓬鬆黑髮的人頭,有的狗則銜著串串的人的心肝腸胃在地上拖。小和尚曾聽過「說書人」所講的「陰曹地府」、「刀山油鍋」,也沒有這場面可怖。幸好風和日暖、天氣晴明,又有大黃在側,小和尚乃提起膽子,轟開狗群,溜進林家閘門內的長院,只見院內血肉模糊,十多條狗還在四處拖食人肉。狗腿、狗嘴、狗腳,都染得一片血腥。
「看倉老塗」則認為,人多好做活,乘眾鄉親在此,好把死屍掩埋掩埋,將來請「齋公」念念經,超度超度「亡魂」。至於開倉量米,他說既然老管家死了,總得要「老爺寫張條子」。
我要跟你一道去呀……你為什麼不帶我去呀……
聽眾都覺得有理,葉所長乃提出他們下午就擬好的通盤「組織計劃」來。
「老百姓要發了性子,」老塗警告兩位大隊長說,「可不是你們的一根盒子炮,擋得了的啊!」
這一場小槍戰經驗,雖然不過十來分鐘,但是四人顯然已變成戰場老兵。小和尚乃靈機一動,建議自窗口,「對天發空槍,並篩鑼」!大隊長更靈機一動,既然「篩鑼」,何不幹脆大叫「鬼子來了」呢!?
「偵緝隊」下山之後,朱三媽招呼為「運輸大隊」「開飯」!還是「三碗乾飯」、「半碟鹹菜」。大家在風捲殘雲之後,也顯得氣魄非凡。這個大隊之中,半數隊員都有自備的扁擔和籮筐。大家以李大隊長扁擔頭是瞻,歡天喜地、叮叮咚咚地下山去了。
「哎喲,三哥,我的地主大少爺,」李蘭說,「你家的倉不是被砸了幾次了嗎?——這隻是最後的一次。」
李連發一聽此話有理,乃自他大隊中找出數十位板漢,在坡坡上開一個寬一丈許、長七八丈的大坑,要大家「挖得愈深愈好」。另外他又找到七八個竹制涼榻,翻轉過來用木杠紮成擔架,組織了擔架隊,到四處去抬屍。果然不到個把時辰,一個碩大的「萬人坑」便挖好了。張大隊長要夥計們先在坑底鋪好稻草,把運來的屍體,在草上「排起來」,屍身不全的就「拼起來」。可是屍身愈來愈多,無法「拼」「排」,最後只好自擔架上「倒下去」。原先抬屍、埋屍的人,個個都淚流滿面,抬多了難免也就有說有笑了。
「大黃,你這個混賬王八蛋,」小和尚向大黃怒罵起來,「你怎能吃小韃子的頭呢?」
李蘭記得,那是三八年五月十五日清早,太陽剛出山頭,四周的草木還露水直滴之時,她和小和尚便被人叫醒了,她睜眼一看,原來是幾個穿便衣的我方游擊隊,在半山巡邏。他們衣冠不整,手裡的武器——春蘭曾聽「三哥」他們講解過——只是一支「馬槍」、一支「套筒」、兩支「湖北條子」、一支「漢陽造盒子炮」,領隊的隊長則手提一支「八響手槍」。

變了質的地主武裝

小和尚一看這人頭,不覺淚如泉湧,簡直哭出聲來,所幸人聲嘈雜,吆喝處處,哭聲起伏,無人聽出這一聲是來自床下。
「我們馬上就組織嘛。」幾位青年隨聲附和。
「小和尚有什麼辦法使你大難不死呢?」三哥有點好奇。
「三少奶,」一位白須老爹舉起他的旱煙桿,向桌上大喊一聲,說,「佛祖保佑你多子多孫,我們都要為你立生辰牌位。」
看倉老塗也是這莊裡的權威人物,在庄內有過「上倉」、「下倉」經驗的農民對他都十分敬畏。老塗不但有支「雙響洋手銃」,而那頓「上倉飯」或「下倉飯」,也是眾鄉親一年難得吃到的好「酒食」之一,所以大家為等著這頓「下倉飯」,眾鄉親在「李大隊長」指揮之下也忙得十分起勁。今見一隊金甲鮮明官兵忽然自庄內出現,大家都不免停工一愣,發出了驚羡的眼光。
「在你家的『花廳』里嘛!」
二人聲音雖小,但是時在午夜,這鬼卻聽出人聲,乃蹣跚著自房中走出來。鬼影之前還有兩點「鬼火」。一個上下搖動,另一個則間歇明暗。母女見鬼走近了,益發縮成一團。
組長既定,葉所長乃連夜召開緊急會議,商討今後行動方針。誰知出人意料,在這會中發言最多、主意最好的「智囊」,竟全是那些不識字的人——尤其是朱三媽——文筆滔滔的姑娘們,包括最會說話的副所長,在此會中竟顯得黯然無光。
大家下山時本是一片興高采烈,可是一看到這血肉模糊的場面,每人都愣住了。有十幾條大漢,竟坐在架在籮筐的扁擔上、樹根上、石磙上、地上,放聲大哭,惹得百餘人,個個流淚。小和尚和老塗,不禁也追隨眾人,再度痛哭一陣。
這時他倆看見遠處有三個日兵,一面狂笑,一面在拋皮球,三人爭著用刺刀尖去接球。後來小和尚定神一看,原來那插在刺刀上的不是個皮球,而是個一歲多大的嬰兒——是柳樹庄李三嬸的女兒小毛。最後那刺著小毛的日兵,把槍桿一摔,便把小毛血淋淋地摔到堰塘中去了,三人還狂笑不止。笑后三人便架起槍來,解皮帶脫衣褲,原來在他們附近,還有兩個日兵,光著腿,正在強|奸一個呻|吟的婦女。小和尚一看,原來是李三嬸。李三嬸是春蘭在村中最熟的親人。小和尚乃自水下拉著蘆葦,遮住春蘭的視線,不讓她看見。
「小和尚,你怎麼還活著呢?」塗大爺也淚如泉湧地抱著小和尚的「和尚頭」。另外旁觀的兩個青年,也淚潸潸下。他二人原是庄內種菜園的「水夥計」,和塗大爺一起躲在倉內谷堆之後才免於一死。
「你硬要我放嘛,」李蘭回憶說,「我閉著眼,雙手抱著放的。」
大家一見,不免歡呼跳躍起來。小和尚又自床下小櫃內取一件特製帶槍皮套和一條有兩個皮盒、十條「四○三」子彈的皮帶來。張大隊長迫不及待地把槍插入皮套,又箍起子彈帶,高興得直是拍胸脯蹺拇指。
其他類似的問題,直逼得小瑩走投無路,認真地哭了好幾次,文梅和其他女孩子,除掉陪著哭之外,也無計可施,所以以後大家乾脆也不哭了——理由很簡單:哭掉和尚,哭不了寺。哭過之後,事還是要做的。
既然領導百十輛大車,吆喝過市,「老票」也得懂點「交通法規」,萬一出了「車禍」,被捉將官里去,跪在大堂之上也得有個陳說。例如李連發大隊長就知道他的車隊如在清朝,實是所向無敵的,他們由官府認可的習慣法,便有「輕車不讓重擔,滿載不讓八抬」的傳統。
那個「重利輕別離」的傢伙,看到此情此景,這一驚非同小可,額角上的汗,直是流,因為他已收購了一百多擔了。
塗師奶則站起來向老塗看了片刻,說:「老塗,你是人是鬼!?」
這一下,正如老塗所預料的:老百姓發了性子了。群眾由亂而怒,由怒而拋石頭、揮扁擔,喊打之聲四起,有的且指名道姓要揍看倉老塗。老塗原在倉內,一看情勢不對,乃撥開後門,想逃出倉外。誰知後門之外,已有數十名怒漢在亂闖,老塗一開門,碰個正著。當群眾把他既推且打、東倒西歪之時,忽然一根扁擔凌空而下,噼啪一聲,把老塗的光頭劈成兩半,腦漿迸裂,飛濺四方。眾人抹去臉上老塗的腦漿,跨過、踩過老塗的屍體,一哄進了倉房,與前門進出不得的群眾混在一起團團轉,如熱鍋上的螞蟻。有的群眾自倉內找到利斧,乃開始劈「高倉」的倉板,板破稻出,勢如流水,有人被埋,有人逃避,呼號推搡,彼此踐踏,情況更不可收拾。
「別叫,別叫,」媽輕輕地說,「你爸爸的『亡魂』回來了,『血腥鬼』嘛。」
……
「那鬼子恐怕是喝醉酒掉隊的,」小和尚輕輕告訴春蘭,說著他又探頭探腦地向廚房窺視,只見那日本兵已跪在地上,嘴內也嘰咕嘰咕地叫著怪三爹的名言:「馬路耶路……馬路耶路……」並慢慢地扶著桌腿,想站起來。
孫二娘賴我牌錢不還……死鬼呀,你為什麼偷偷替我還錢給她呀……
老塗答非所問,卻反問了師奶一句。
「三哥不是跟你一道回縣城去的嗎?」春蘭又反問少奶一句。
文孫洗完澡,穿得煥然一新,在灶后左右張望,他見身後一個石槽有孔通向牆外,因問李場長那石槽是不是倒污水用的。李場長很爽快地回答說:「你出來吧。那不是倒水用的!」文孫乃風度翩翩地從灶後走了出來,一身輕鬆。這時李蘭忽然放下工作,走到灶后,把木盆洗一洗,就在那石槽內把污水倒了,並把木盆在石槽內反靠在牆上,毛巾則晾在盆的邊緣上,這使林教授在一旁站著,頗覺難為情。
「大隊長,」小和尚也看了看日兵子彈,忽然跳起來說,「這是『六五子彈』呢,『三八式』和『三十年式』都可以用呢。」
四人走出堂樓,只見四處一片凌亂,直如颱風之後的一樣可怕;而屍體狼藉也不在日兵屠殺之下,尤其是可憐的老塗,死狀之慘,縱是小和尚前天在小孔中所見,也無此恐怖。
文孫原已有點飢餓,一看這幾樣家常菜飯,不禁更是饞涎欲滴——因為那蛋飯和那幾碟小菜,都是他幼年時最歡喜吃的,三十多年未吃過了,如今忽然再度童年,怎能不欣喜萬分呢!?不待主人奉請,文孫便拿起筷子不客氣地吃起來。那種「家鄉味」,足使文孫每夾一箸,便如返回故宅;兒時夥伴,均環繞身邊——雖然他也知道,他那古老而輝煌的祖宅,如今已片瓦無存;青梅竹馬的幼年玩友,如今也只剩個春蘭,而春蘭也已變成有垂垂老態的「李場長」了。再想想那肌膚似雪、兩頰如花的少年情人,今日竟蒼老若此,而且咫尺天涯。人生竟如此空虛,面對著幾碟咸板鴨、臭豆腐,文孫也不禁悲從中來。
「他可能是個土匪,他們有一夥!」
「我們當地的保安隊為什麼不抵抗呢?」
四十年過去了。李場長想起她二人相會的一剎那時,一撮眼淚,仍然滴入桌上的雞蛋飯內。她擦了一下眼淚說,小瑩那時也被她愣住了,一面擦眼淚,一面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時小和尚也在一旁哭成一團,嘴內只是「少奶,少奶……」地講不清楚。
跑日本鬼,你叫我和小毛「跑在人前,回在人後」呀……你單獨看倉呀……
小和尚領著大隊長一行,走上「堂樓東廂房」,「三哥的寢室」。這房未上鎖。小和尚推門而入,一看不免失望,那原掛在衣架上的一支全新「二號駁殼」,連木盒和一圈子彈帶(十條一百發),已經不見了。失望之餘,小和尚知道三哥床上經常放一支「三號」。「三哥的寢室」原有兩間,外一間是書房,內一間是卧室。小和尚推開卧室的門,走到床邊,把枕頭掀起,突然青光一閃,一支嶄新的「三號駁殼」,精神十足地躺在那兒。
兩個大隊一去,廟裡立刻顯得空虛起來。朱三媽乃招呼為留守難友「開稀飯」。當朱三媽卷著袖子,在台階上站著,督令眾人順序盛稀飯之時,只見大家循規蹈矩、低聲小語、秩序井然。最奇怪的是一些最善於哭鬧的幼兒,竟然一個個都「乖」得出奇,不敢哭叫一聲——真是三歲小兒,不敢夜啼。
李蘭也說,我們中國人對日本戰犯實在太寬大了。
「莊子里有好多支呢,」小和尚急躁地說,「沒子彈所以保安隊都不要呢。」
但推雞公車也有些條件。第一你得有輛「車」。這車往往一傳幾代。第二你得力大如牛,一推幾百斤。上坡要「推」,下坡要「拖」,都是人世間最重的活計——尤其是上坡,那就全憑兩腿的肌肉。《聊齋志異》上便有個故事:一位大漢,推車上山,正在欲罷不能之時,一隻狡猾的狼,竟然跑上去,在他腿上咬了一塊最好吃的肘子肉,揚長而去。
當春蘭自佛龕之後的稻草窩裡爬起來之時,她看到朱三媽頭梳得亮亮的,衣履整齊,捲起袖子,正在指揮眾人做活,她那三個媳婦則蓬著頭,一聲不響地在灶前灶后燒飯。
維瑩一聽此話有理,但是可憐的小瑩,她雖然做過三天的「林三少奶奶」,和四天的「葉所長」,但是還是不習慣於使喚人,不知道找哪個「莊稼漢」來做才好。幸好春蘭在李家村的熟人很多,她一眼看到村裡的李七爹正坐在遠處石階上抽旱煙,她乃立刻跑了過去和李七爹講了片刻,李七爹馬上在石階上敲去煙灰,掛起煙桿,自春蘭手中取去長鍬,立刻走向小瑩說:「少奶,這些事,你隨時招呼我們做嘛。」說著他也把少奶手中的長鍬拿過去了。
二人乃顧不得那地上死人,飛奔跑上堂樓東廂「三哥房間」。一進門二人心中才稍定,因為那原先派在此處瞭望、把風的兩個小夥計連他二人的一支「十三響」、一支「俄國造」和一面「大鑼」還在那兒。室內雖也遭擄掠,但床帳被褥還在,可能暴動群眾,見到這屋中有兩個槍兵,才望而卻步。但是這兩個原不會「放槍」的槍兵,這時也面無人色,哆嗦不止。可是見到大隊長和小和尚,也大覺安慰——四個人在一起,多少可壯壯膽子。
「小韃子」比「小和尚」大兩歲,原也是個無名無姓的逃荒孤兒,收養在林家。他是小和尚最要好的搭檔。尤其是在元宵節,柳和集農民演唱「挑花燈」時,小和尚「男扮女裝」,演「挑花大姐」;小韃子則以原形出現,戴個假辮子,拿個「白紙扇」演「小韃子哥哥」。二人對唱——據說這個民歌,還是六百年前元朝留下來的。「小韃子哥哥」歌聲琅琅,所以「小韃子」就變成「小韃子」了。
而「李老票」的武器,則是他那「雞公車」的一個附件,車拴,他叫「千斤」——一條四尺來長、三寸見方的硬木塊。這車拴停車時可以撐車;遇車行路上有「缺口」時,可以放下當橋。遇有不如意的人物時也可抽出來嚇唬人,因為這硬木拴,舞起來,運斤成風,一下便可打死一條牛,真正要造反或起義,也可揭竿而起。
時辰未及中午,第二批、第三批……難民乃接踵而至,天還未黑,昭覺寺內已無處容身了。兒啼女叫,哭聲滿山,凄楚至極。
張管家又透過翻譯,向那胖軍官求情,為著「皇軍」聲譽,不要濫奸、濫殺。那胖軍官未搭腔,也未對他看一眼,照例地只揮揮手,那兩個日兵乃把七十來歲的老管家帶到台階邊,使力自他背上一推,張老的頭正好沖向花台,血流如注地一滾,便再沒有聲息了。
小和尚認得這人頭是李家村「盛老裁縫」的頭。小和尚前不久還穿著的「開襠褲」,便是盛老師傅在這花廳的圓桌上替他做的。「盛爺爺」是這一帶無人不知的最慈祥的老人,最會說故事,最會講笑話,也最喜歡孩子。可是盛老爹卻是個保守派的人物;民國成立二十多年了,他那根心愛的「松花大辮子」還捨不得割掉。但是平時他總是把辮子「盤」在頭上,把辮子拉長拖到後面,小和尚看到的這還是第一次。
「他們全被殺了?」少奶眼淚也一瀉而下。
難民愈來愈多,大事重如泰山,小事多如牛毛,人手又不足,壓得喘不過氣來。幾個女孩子忙得團團轉,已經是兩天兩夜不眠不休了。所以小瑩一看到春蘭和小和尚,真是悲喜交集——他二人雖帶來噩耗,他們也帶來了「婆家」第一批的「人力支持」,雖然只是兩個小文盲。所以當小和尚講到那段漢奸的故事時,小瑩立刻便想到他二人的用場了。
「婆婆們,」小瑩問她們,「你們也能挑米上山嗎?」
小和尚自人群中鑽入自己卧室,那裡哪還有什麼褲子呢?床帳被褥已被強擄一空。有幾個老幾還在四處低著頭在地上找東西,小和尚不得已乃光著屁股跑入「大堂屋」;原來富麗堂皇的大堂屋這時也一空如洗,只剩兩幅「老祖宗」的朝服「大像」還掛在那裡,但是也被撕破了。小和尚穿過大堂屋,正預備跑上堂樓,去「三哥的房間」,因為他當務之急是找條褲子,在樓梯口,他卻和張大隊長碰個正著,他發現張大隊長手提著盒子炮正在發愣、發抖。離他不遠卻有個莊read.99csw.com稼漢躺在那兒手腳亂動,眉毛嘴唇也在動,顯然痛苦不堪。
那老頭聞言,搖搖頭便未再問了。
觀眾歡聲四起,孩子們亂蹦亂跳,「月光晚會」的確只應天上有——他們簡直忘記了已被倭寇入侵,弄得家破人亡,三天之後連「麥糊」也沒得吃了。這時樂聲忽停,眾姑娘灑裙于地,再低身來個「萬福」,觀眾還未來得及鼓掌,她們已整隊跑入廟中去了。
當鬼走近二人,只聽「撲突」一聲,「鬼火」變成了「真火」——原來是老塗左手捧著個「水煙壺」,右手拿著支「紙媒子」在抽水煙。原來他聽到「人聲」,乃捧著水煙走了出來,走近了二人,乃「撲突」一聲,把「紙媒子」吹燃了成一支小蠟燭,在燭光下,三人都認出彼此來了。
小和尚在地上伏了半個鐘頭,才敢在嘈雜的人聲里,從一個小孔之中,閉著一隻眼向外偷看,這一看真嚇得魂飛天外。
跑南北洋,跑老毛鬼,你叫我和小毛跟老爺太太上山呀……你一個人看倉呀……
這計劃的大綱,大致如下:
後來小瑩問李七爹,才知道林家原有挑米竹籤,憑簽領「三斗二升」的「腳米」。小瑩的少奶奶才做了三天,所以就不知道了。
這一連十來間矮瓦房,靠裡面三間則用作「磨坊」——竹磨磨稻、石磨磨粉。
這個「收容所」原是「臨時」設立的。當日軍佔領縣城時,連昭覺寺的住持嚴仁法師也跑了,只留下幾個守廟的小和尚。廟內除了幾十個泥菩薩之外一無所有。
死鬼呀,你埋在墳的哪一頭,為什麼不搭腔呀……
「盛老師傅是這樣慘死的呀?」文孫在灶后聽到這故事不禁凄然久之,並回憶說,到今日他所記得農村流傳的「呆女婿」一類的笑話,都還是老裁縫教他的呢。他問李蘭在小孔中還看到些什麼,李蘭說她不敢看,都是小和尚看后告訴她的。
「李場長,」文孫說,「你這樣就不應該了!……」
張大隊長忙問「子藥房」在何處,小和尚乃率領他們一陣二十餘人穿過「花廳」,走入「小花園」,再穿通「八角門」、「後花園」,走到「北更樓」,樓側有三間矮屋鎖著,那便是「子藥房」。
「他們卻下鄉了!」林代李蘭作了個解說。
這個刁斗森嚴的「堡壘」便是看倉老塗的權力根據地,大小鑰匙一把抓,沒有「管家」或「東家」點頭,則閑雜人等,休想越雷池一步!
「光有這些東西在山下,不行呢,」葉所長又細聲地說下去,「我們怎麼能把六百擔稻米搬上山呢?」
再者這個炕底福地,有時還可看「西洋鏡」。由於當年工匠雕花的關係,或是孩子們的頑皮所搞的,這個紫檀炕床底下三面雕花板,在花草人物禽獸之間,卻有幾個香粗的小孔。伏在炕底,自孔中外窺,連炕上的人物都可一覽無遺——原因是那兩座八字形放著的穿衣大鏡,可以反照出全廳的每一角落呢。
「沒有鬼子,張大隊長就叫我到庄前場子上去放『嗤花』,打招呼。」
正當朱三媽忙得團團轉之時,東方已日上三竿,三步當兩步走的「偵緝大隊」,下山如飛地于傍午時分,便到達山口松林坡地帶,巍峨的「林家莊」已清晰在望。張大隊長把隊伍散開隱蔽于松林之內。此一地段,庄內庄外,只有小和尚最熟。他人又矮、目標小,張大隊長乃交給他兩支原自廟中「香火店」取來的「衝天炮」,要他溜下山坡,去庄邊偵察。如果小和尚發現庄內沒有日兵,他就到庄外場地,放一發「衝天炮」。這衝天炮可飛升數十丈高,在松林內守望的偵緝隊員,見此信號便可安心下山了。
這時正值暮春三月,百樹生花、群鶯亂飛之時,園內芬芳撲鼻。那芍藥台邊,老花匠的「花擔」,和他那把神聖不可侵犯的銀包宜興茶壺,還原樣未動地留在那兒。其外,涼亭、假山、荷池之美,真比圖畫還要好。這景色縱是十來位貧農出身的游擊隊員,也嘆為人間仙境,流連不忍去。
小和尚掙扎著爬起來,只見那醉鬼兩手在地下亂抓,和早晨春蘭爸爸的情況一模一樣。小和尚想乘機逃走,但是兩隻腿軟得不能行動。他忙叫春蘭,春蘭聽到他叫,但也回答不出聲來。幸好那醉鬼只是在地下抓,並未坐起。小和尚癱瘓了十來分鐘,終於站起身來,又摸到鍋巴袋,索性取出一根香腸來吃,說也奇怪,一根香腸未吃完,他腿又硬了。小和尚站起來,背起麻袋,跑出來找到了春蘭,二人又探頭探腦地自大廳摸到轎廳,從轎廳摸出八字形的大門,走到長院。只見長院內一字排也有十來具屍體,有幾隻狗正在拖咬那些死屍。這些狗都認得他二人,有的滿口鮮血,還過來向小和尚搖搖尾巴。在這些屍體的後面,有一堆紅色的木柴還在燒,雖然是煙多於火。二人一看,原來都是早先插在「轎廳」架子上的「關刀」、「長矛」、「金瓜」、「鉞斧」、「虎叉」、「朝天盾」等等兵器。
這時全場鴉雀無聲,葉所長才細聲細氣地說,大意是,「本所已有難友四百餘人,但是所中所存,還不及三日之糧」。她這一報告足使三分鐘前的歡樂氣氛頓時化為烏有。有的老年婦女已經開始哭了。但是葉所長又請大家放心,原因是山下的「大戶存糧」還不下千余擔,足夠我們一年之食而有餘,所中已分請他們捐獻給難民食用。
鹹菜數十壇;

「老百姓發了性子」

「在我家的花廳里?」文孫真是將信將疑,丈二和尚,摸不到辮梢!
張大隊長忙自懷中取出一排日軍子彈,又擎起一根「大蓋子」試一試,真是鑿枘相投,天衣無縫。大隊長一數,「大蓋子」竟有六根之多,「三十年式」也有四根。這十支日制步槍加上千發子彈,立刻便使他的「偵緝大隊」從無變有,真成為一支火力強大的「農民抗日自衛大隊」了——這一喜真非同小可。
她母女在家中想起「老頭子」、「爸爸」的「好處」,頓時相抱痛哭,一面哭泣一面又用豬油、開水泡了些鍋巴吃了,便哭哭啼啼趕到「庄」上。這時紅日已墜,暮雲重重,還有三兩滴微雨。林家莊上墳工已竣,造墳的工人都已進庄吃「下倉飯」去了。可是林家花園之內卻仍是人潮一片,哭聲震天,有些男女簡直在地下打滾哀號,偌大的「林家花園」,早已被踩成一片平地,雖然高枝矮叢,還剩下些敗柳殘花。
李蘭這一席動人的陳述,對本書作者、對本書讀者,不用說都是個新鮮的故事,但是對那和她一塊兒長大、見多識廣的林家莊三哥兒,則只是兒時回憶和「舊事重提」罷了,在整篇故事中,他最關切的卻是小和尚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三奶在山上生病!」
這七八個游擊隊員,原是駐在山上的「新四軍」派下來的便衣隊。他們在晨曦中發現路邊睡著兩個人,一個穿著軍服,遍身血塊。他們翻開這軍服一看,那「徽章符號」上卻寫著「游擊第九中隊號兵何南仁」。他們終於把小「號兵」叫起,他原來只是個難童。這兩個難童向他們報告了昨日日兵燒殺的情況之後,那領隊乃用鉛筆寫著張小紙條,叫他二人拿著趕快上山;山上有座「昭覺寺」,是個「臨時難民收容所」,那裡會有人照顧他們。
大隊長訓話完畢,乃率領了他的「隊伍」,走出「大廳」,穿過「轎廳」,走出「大門」,到了長院。大隊長「武裝整齊」,盒子炮上紅纓飄飄,好不威武。這時長院之中,李大隊長正在指揮他的運輸大隊,用翻過來的竹制涼榻在運屍去花園埋葬。他本預備先吃飯、后埋屍,但是看倉老塗警告他:「不先埋屍,休想吃『下倉飯』!」
半個鐘頭過去了,只見那五個日兵,穿好衣服,扛著槍、哼著日本小曲,悠閑地走了,堤上只剩個全身赤|裸、血肉模糊的李三嬸的死屍;最殘酷的卻是這屍身下部,還插了一根碩大的柳樹枝。
「那時地方上人,見鬼子未下鄉,也就相安無事——誰知道鬼子一下就來了呢?」
「我們馬上就見面了,你急什麼呢?」春蘭的故事,又繼續下去。
章程既經頒布,乃由李大隊長把眾人分為五組報名,分別由五位女同志登記姓名(一人同時也可向兩組報名)。最令所長奇怪的則是「運輸大隊」竟是個熱門。不但有一百多人報名,其中還有十來位壯健的「大腳婆」。
李連發有點不耐煩地說:「塗大爺,這年頭還要說什麼『老爺』呢?老爺早不知跑哪兒去了!」
「啊呀,三毛奶,」趙婆婆說,「沒有恩東,我們那不一輩子就餓死了嗎?」
那夜小毛驚哭了好幾次。每次都是老塗跑進房裡把她自媽媽身邊抱起來,在碾坊走了十來分鐘,她才能繼續睡下,而師奶則呼呼大睡到日上三竿,始被「下倉」的工人嘈雜之聲驚醒。醒后不見老塗,她就徑自取了一副籮筐和扁擔,把一些食物裝挑起來,領著小毛歡天喜地回村去了。
「啊!春蘭,李場長,」文孫還是把官銜叫出了,「你還未告訴我,你怎麼和何任結合的呢?」
此刻還是那位曾經替「吳大帥」守過賀勝橋、汀泗橋,也見過無數「陣亡兄弟」的張大隊長比較鎮靜。他叫大家不要哭;他並且要在「路口」、「河邊」放個「哨」以「監視敵人」,否則一旦敵人來個「突襲」,大家就來不及逃了。
李蘭泡了一壺「細茶」,二人轉移陣地回到客廳;李場長又取出些他們幼年最愛吃的「狀元紅」來,二人且吃且談。
那胖軍官聽了點點頭,乃向翻譯說了幾句,翻譯乃告訴那漢奸說:「這裏的支那人,一概處死!」那漢奸看來有點驚恐,只微微地自言自語地說:「那也罷了……」
這幾位「大娘」都是挑糧的老手。她們首先圍住老塗等「米簽」,然後等「斗把子」量米,再向「朝奉」報米、記賬。誰知這次這些官樣手續一概豁免,反使她們感到不習慣;但也未多問,便各人盡其所能,挑幾斗熟米上山去了。當她們抵達昭覺寺時,曾引起望米待炊的眾難友的歡呼,自不在話下。誰知她們這一記「既無米簽,又不記賬」的自由挑米法,立刻便不脛而走。
母女兩人走入陰森的碾坊,只見那角落小屋居然有點燈光,燈光中似乎有些慢慢移動的人影子。母女兩人以為是鬼,不禁牙齒打抖作響,頭髮根根站起。
「三奶?」老塗皺皺眉頭。
朱三媽因第一、二大隊今天要下山做「重活」,所以決定讓下山的人,早晨吃「乾飯」——先開「偵緝隊」的飯,后開「運輸隊」的飯。先後進膳,依次下山。
他說出后,大家一致鼓掌叫好。
那胖軍官又疾言厲色地說了一句,那翻譯便向那漢奸說:「少佐說,這裏所有的支那人,也包括你在內。」
「訓練不足,武器也太差!」文孫為她補充一句。
「少奶,」春蘭忽然計上心頭地說,「你為什麼不叫我們村裡的莊稼漢做呢?他們歡喜大糞啰!」
李七爹則主張「名不正則言不順」,他們既然已有五個「大隊長」,就應該有個「總隊長」或「司令」。一名小小的「所長」怎能指揮五個「大隊長」呢?眾人都說有理,乃公推葉維瑩、曹文梅為正副「總隊長」。什麼「總隊長」呢?李七爹又想出個響噹噹的名詞來,叫做「西山東區抗日農民自衛隊」。
小和尚一摸便摸到一大串他平時最愛吃的熟香腸。他取一條塞入嘴內,又撕一條塞入春蘭嘴內。小和尚邊吃邊告訴春蘭說,他要找個麻袋裝一麻袋鍋巴和香腸,連夜逃上山去,否則天亮了,鬼子會回來的。
另一個人則穿件灰布長衫,說話是本地口音,他不會說日本話,雖然偶爾也聽到他說出一兩個日本字,什麼「哥達易墨斯」(御座)等等。當那長鬍子在玩弄一件古董或一幅字畫時,這穿長衫的傢伙,總連聲說:「真的,真的。」
最重要的,據李蘭說,它不只是「解決」了一項問題,而是提供了一項解決問題的「辦法」——針對各項「問題」,把群眾「組織」起來!
這時忽又聽到狗叫、罵人和打人的聲音,小和尚選好了一個洞一看,第一個被推著進來的是老花匠「怪三爹」,他已被打得半死,滿頭鮮血。兩個日兵架著他進來,他一面掙扎、一面罵不絕口——最令小和尚奇怪的是怪三爹說的竟是中日夾雜的語言,除掉「王八蛋」、「狗肏的」、「混賬」、「婊子養的」、「屁精」、「操你天皇天娘」、「漢奸」、「賣國賊」等粗話之外,還指著那兩個炕上的日本鬼罵什麼「馬路耶路」,又叫又蹬腳。他這一罵,兩個炕上的「馬路耶路」並未動聲色,那個日本翻譯,反怒不可遏,走向前去,噼啪便是兩耳光。
三、炊洗滌大隊(炊三餐,洗滌軍服、工衣)。
他二人原是老友、老搭檔,在職業上也可說是老對頭,因為李連發是個「推車老票」。縣上縣下、城內城外大戶人家的「倉房」和「看倉老幾」,他沒有不熟的。他們由於職業的關係,時常在一起喝酒吃肉;但有時也因職業關係而互罵「婊子養的」,有時甚至大打出手。老塗的武器則是一把「雙響洋手銃」,雖然他這把「手銃」之內並無「子葯」也無「火帽」,但是這手銃一可表示主管身份,二可嚇唬推車老粗——雖然嚇不了「老票」。
日兵去遠了,二人自蘆葦中爬上岸,春蘭看著李三嬸的屍體,直是哭。小和尚則告訴她,不能哭了,要找個更安全的地方躲起來。當小和尚正在想個安全去處時,春蘭情急智生說:「回莊子躲到炕床下面去。」小和尚一聽如大夢初醒,因為那地方是他們以前「捉迷藏」時最秘密的地方,躲進去,誰也找不到。
游擊隊繼續下山巡邏去了,春蘭和小和尚乃向相反方向,繼續爬山——去找那個「昭覺寺」。
「三毛奶,」老婆婆又哭著說,「我家五代都種你的田;你家是我家人幾代的『恩東』。我怎敢當呢?」她要孫子過來向「三奶」叩頭,卻被小瑩和文梅阻止了。可是老婆婆堅持要有點表示。

少奶奶變成「同志」

「少奶怎講這話呢?」李七爹說著,並大聲吆喝,叫來了七八個後生,找了些農具,走出後門去了。只聽他們在後門外,呼呼啦啦、嘶嘶嚓嚓,不到半個小時,那片不堪入目的骯髒的后苑,被鏟得平整光滑像「操場」一般。眾姑娘聞訊,齊集后苑觀看,真覺得「人多好做活」古語之不虛。
據說有一次一家大米商到林家倉房「收米」,手持笆斗的「斗把子」便是這位「老老塗」。一次在量運的中途,他不小心把肩上披的專為擦汗用的三尺多長的白布「大手巾」,掉到「量斗」中去了。當「斗架子」正預備持鬥倒米之時,被這位錙銖必較的商人看到了。他大叫說:「斗里有條大手巾。」
「三哥,」李蘭說,「以前我不知道吃過你幾百碗剩飯,今天你也吃點我的吧。」說著李場長便把碗中的飯,揀了一大半到文孫碗內。文孫說聲「謝謝」,舉箸又吃起來——李蘭的故事乃繼續下去。
「三哥寢室」之內本有個「站櫃」,櫃門上有兩面大鏡子。李大隊長對著鏡子照了照,不免有點遺憾,那嶄新的「武裝帶」與「盒子炮」,和他那滿是補丁的「大襟」藍布衫,太不相稱了。小和尚也有這感覺,他告訴大隊長說:「莊子里還有新軍衣呢!」
葉所長見他二人回來了,便告訴曹副所長說:「梅姐,你們燒火吧,我帶他二人到廟外去鏟糞,四周太臭了,衛生不打掃,會發瘟疫的!」說著所長姑娘便領著二人,取了三把長鍬,走出大廟的後門。
自另一小孔中,小和尚看到七八個軍官形的日兵,正圍坐在大圓飯桌旁喝酒吃肉。菜飯似乎來自林家大廚房。最令小和尚震驚的,是看到管廚房的楊師傅,被反綁著雙手跪在一邊,廚房中每送來一盤肉、一壺酒,座上的日兵,必強迫他先嘗、先喝,稍不如意就是一耳光或一皮靴。
「三哥不在,三奶在……」小和尚說,並敘述他下山的任務。
「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
第四大隊長仍是李明德李七爹。第五大隊長則由曹副所長自兼。她部下有三十多位男士,全是讀過書的——有幾位還會「作詩」呢。可是除了這文明的第五大隊之外,其他各隊包括四位大隊長,幾乎全是一字不識的文盲。
李蘭說,田書記那時的病,只有四個人知道:她自己、曹文梅、李蘭和小和尚。病的根源是三哥兒作的孽,而三哥兒卻跑得無影無蹤,一點都不知道——這對於女人,實在太不公平。
小毛看見是爸爸,驚惶了片刻,便一下撲過去,抱住「爸」又哭又笑地把頭在「爸」的懷內攢動,不斷地叫:「爸……爸……爸……」
說畢,張大隊長乃發出口令,叫:「立正!散開!」
「毛媽打好了吧?」老塗才說一句,毛媽又氣起來,噼啪噼啪再揍了十幾下。氣消了,才笑著說:「老雜種,有沒有吃的!?」
穿戴完畢,大隊長轉身向大家說:「你們現在都當了『弟兄』了,不是『老百姓』了。以後大家要懂點規矩,講話要像個『弟兄』,看到官長要立正、敬禮!」
「小和尚,」維瑩說,「你去找根掃把和春蘭一道把那山門外的八字牆,用泥把白石灰塗掉。」
「朱三媽,」小瑩不好意思地說,「我們不必另開飯,就同眾難友一道吃嘛!」
這次東家已逃、管家已死,形勢比人強,老塗敵不過兩位「大隊長」和一位「小參謀」的壓力,只好答應「開倉」。可是老塗一再警告兩位大隊長,尤其是「老票」,「不按規矩開倉,不是好玩的」!他塗家祖孫積「三代」、「五十年」之經驗,一旦「黃金外溢」,則圍觀饑民會失去理性。
「我們被敵機衝散了。」少奶流淚不止。
經這幾位不識字的農民「大隊長」一推選,可憐的小瑩,被逼上梁山,就真的做起穆桂英來了。
「還有我爸和鄭奶奶……」春蘭又補充了一些名字。
張管家被拷問的主題,還是集中在什麼「白金盤」、「白玉盤」之上。但是張管家堅稱那是「內宅」里的東西,不在他「管」的項目之下;並哀求「貴軍」「開恩」,「網開一面」,「兩國交兵」「秋毫無犯」,「不要傷害無辜良民」,等等。
李蘭說來咬牙切齒。她說,日本人欠我們的這筆血債,「等一千年、一萬年都是要還的」!
奇怪的是老塗也用雙手抱著頭挨打,卻和小和尚的「大黃」一樣,一聲不響。塗師奶狠命地打,認真地打了幾十下,手酸了,才停了下來,口中氣喘個不停,https://read.99csw•com但是還在「雜種」、「王八」地罵個不停。老塗一聲不響,最後她也只好不罵了。
死鬼老塗呀,一不拈花,二不惹草,只好喝兩杯——我為什麼打破你的酒瓶呀……
「據本城漢奸說,他們下鄉的目的是『清鄉』、『打紅槍會』,」李說,「其實他們根本就不把紅槍會看在眼裡,他們下鄉的真正目的只有兩個:第一,找『花姑娘』;第二,到你們大戶人家去找『寶』!」
「哎喲,三哥,她心心念念想著她是個『敗家媳婦』嘛。她愛死你了,說你個性最善良,她也愛你們的那一點小骨肉;她也想『孝敬公婆』,但又怕公婆恨她是『敗家媳婦』呢——矛盾死了……我那時心裏也很矛盾呢……」李蘭說著不覺也擦了擦眼角。文孫聽了也很感動。
這廚房的「鍋台」呈半月形——文孫記得還是當年老尼姑灶頭的舊模樣,只是「灶神」不見了,在灶神原先佔住的灶頭粉刷得潔白的隔牆之上,卻寫著「以糧為綱」《毛主席語錄》上的四個大字。這個灶上裝著大小不同的三個鐵鍋,鐵鍋之間、後面兩個三角形檯面,並埋入兩個長鐵罐——當地人叫做「井罐壇」,因此當三個灶頭同時生火時,這兩個「井罐」中的水,可以同時被燒開。文孫順手揭開一個井罐上的木蓋,看一看那井罐,真勾引起他無限的回憶,因為這個似曾相識的鐵罐,顯然還是四十年前的舊物。
原來小和尚本是林家莊有名的「狗司令」。他的日常工作除掉替「張老管家」倒便壺之外,便是管「狗廚房」、燒「狗食」。二十多條狗隊伍中,小和尚最喜歡大黃——因為它既「胖」又「傻」。因此大黃在它的隊伍中成了個特權階級,不時也吃點「人食」,所以它也最喜歡小和尚,心甘情願地聽小和尚指揮,做小和尚的走狗。如今三天不見了,老友重逢,所以特別親昵。可是狗司令一見到這一人頭,不免心酸皮跳,因為這個頭看來像是「小韃子」的頭。
誰知小韃子不幸,這時為鬼子所殺,而死後又被老朋友大黃吃掉呢?
那長鬍子的使個手勢,阻止了毆打之後,便直接用日語向怪三爹問話,怪三爹盛怒地用日語回答之後,又指著他二人「馬路耶路」了一番。那胖軍官未開腔,只向那兩個架著他的日兵揮揮手。那兩個日兵,乃用兩手把怪三爹抬起,像拋石頭一樣,自廳內拋向芭蕉台上,把怪三爹跌個半死。怪三爹聲息全無了半天,又指著廳上「馬路耶路」起來了。

「萬人坑」的里裡外外

朱三媽主張:林家萬貫家財,樹大招風,要運糧運貨,事不宜遲。她堅持「連夜行動」;她主管廚房,寅時造飯,第一、二兩大隊當卯時下山,趁早「搶糧」。

「狗司令」和老「看倉」

林家莊這個倉房原無啥奇特,它只是個兩千多年來自孟嘗君而下,中國超級大地主的標準倉房,是深溝高壘的林家莊的庄中之庄、堡壘中的堡壘——它每被砸一次,重建起來,總比前一個模式更為紮實。直至土改,被拆成木料和磚瓦,零星賣掉,才在歷史上,一去不返!
想起童年往事,二人不禁相對大笑。這時文孫已吃完,而李蘭一直在講故事,因而碗內還有滿碗的飯。
全隊倉促東撤之時,行軍未到一日便碰到受強大敵軍追擊的「新四軍」正在向西轉進。雙方「會師」之後,「政宣」又隨「軍」走回頭路,向西轉進,越過公路,與敵軍且戰且走,退入西山。這時原駐西山的國民黨部隊,奉命繼續西撤,向武漢外圍集中,剩下的營房、廟宇、祠堂、學校和部分給養,正好由「新四軍」接收。
這家「林放鶴堂」是本地有百多年歷史的「官宦之家」,是「擁有良田萬頃」的大地主、大豪紳。這座香火鼎盛的「昭覺寺」,就是靠林家護法的,當地人甚至稱它「林家廟」。這樣一個顯赫的大地主,他們——尤其是他們的管家、朝奉、衛士——是做了不少壞事,可說是個「惡霸」;但是他們廣散金錢、修橋補路、設「義倉」、建「粥篷」、救溺嬰等等,也做了些「善事」,也可說是個「善霸」。總之在當地誠樸的農民眼光里,他們是一種高不可攀的貴族。莊園內的小姐們、奶奶們,都是白衣大士樣的金枝玉葉,鄉人難得一見呢!誰又想到近幾天在難民營內替人包傷口、洗臭腳、倒糞便、抱病孩的小女兵「葉同志」,竟是不折不扣的「林家莊三少奶奶」呢!?
「趙婆婆,」小瑩也擦了擦眼淚,扶著她說,「你家種了我們幾代的田,我們不也剝削了你家好幾代了嗎?老人家怎麼想不開呢?」
說起這對歡喜冤家的老塗和塗師奶,文孫遠比李場長熟悉,只是他不知道最後這段滑稽劇和慘劇。這塗明禮的爺爺,原是早年替林家做傭工的一個「斗把子」。
這山區有清流,有明月,蛙鼓聲聲,涼風習習——兩個小鬼回頭看看山下,真似從滿布刀山、油鍋和牛頭、馬面的地獄,走上了天堂。但是二人餘悸猶存,不敢怠慢,仍是沒命地爬,爬了一整夜,在山上已見東方發白,二人也已精疲力竭了,小和尚才決定二人到山澗旁邊,俯身喝點水,再吃點香腸、鍋巴。誰知二人太困了,香腸還在口中咀嚼,人就昏昏地睡著了。
廳上談笑依舊,階下除老花匠還在微弱地叫著要「操天皇天娘」之外,已是一片沉寂,活的人不摔死也嚇死了。可是那個日本軍犬,還是不時搖尾向階下狂吠,半醉的日兵,也不時逗著它跳躍。這時只有那漢奸卻默默注視著台下。他轉身輕輕對那日本翻譯說,一定要把張管家弄死,因為老張認識他,張如不死,活著會報仇的。當翻譯翻向那軍官時,軍官問這漢奸,替「皇軍」工作多少年了。他回答說已快五年。做些什麼工作?漢奸說,向皇軍諜報組按時送情報;在中國城市中替皇軍暗貼標語,散布謠言,並打聽「紅槍會」的出沒情形。這漢奸最得意的一項,則是奉皇軍諜報組之命,冒充佛道兩教的「護法」或「施主」,把所有皇軍計劃要進攻地方的寺廟前的「八字牆」,都粉刷得潔白兩大片,好讓皇軍飛機易於尋找目標。
「老老塗」就憑這點絕技,由「斗架子」升任「斗把子」,再由「斗把子」升任為「監斗」,最後官拜「看倉」,坐鎮一方。他的子孫也就靠這「家傳秘方」,像做皇帝、做總統一樣,代代相傳。真是家有萬兩黃金,不如一身薄技。塗明禮雖怕老婆怕到頂,但他卻能不靠後門、無須入黨,也能當領導、當主管,而鐵飯碗永保不破。沒有他媽的日本鬼子搗蛋,塗大爺和塗師奶對他這個主管單位倒也心滿意足呢。
這支德制「盒子炮」呀,精巧無比。它全身有零件數十件,卻沒有一根螺絲釘。「裝」「拆」清理之時,如拼「七巧板」,程序稍錯便無法複原,先前全林家莊的主人和衛士數十人之中,只有三數人有此本領,小和尚便是其中之一——這套絕技,也是他當「三哥尾巴」當出來的。所以這次當上「偵緝隊」的「軍械參謀」,那真是「勝任愉快」。
故事原來是這樣的:
看倉三代未少過一粒米呀……就落這個下場呀……
小和尚那時才十三歲,身材瘦小,卻穿了一件成人的軍服,上衣大得像件大衣,加上上面一個小光頭,看來就真的像個「小和尚」。春蘭忙拉住他,要他一道把爸抬回家中床上去。小和尚卻要她趕快逃走,因為鬼子還是三五成群,一批批地在找「花姑娘」。眼看著遠處已有日兵在走動,小和尚乃急忙拉著春蘭迅速逃向大堰塘,把春蘭推到蘆葦中去,然後自己躍下,全身躲在水裡,只留著鼻子和眼在水面上。不久就自蘆葦叢中,看到成群的日軍在堤岸上來去走動。春蘭大恐,在水中顫抖個不停,蘆葦也因之動蕩不停。小和尚急了,乃在水下使勁地把她抱住,不許她動。
「三哥,你知道,在三八年春末,你離家之後不到三兩天,鬼子就佔了縣城,」李蘭說,「但是那年發大水,城郊四面路都走不通,人們都想不到鬼子會下鄉的。」
張大隊長接過槍來,打開槍栓,自槍口看看有螺紋的槍膛,寒光逼人,讚不絕口。「我們要多有幾支這樣的槍就好了,一支槍哪用得了那麼多子彈。」
這時那日本老頭和胖少校,也起身下炕。一些日本兵把那些古董、字畫,放在幾隻大「網籃」內,抬起呼嘯而去。他們還未全離時,只聽正廳那邊一陣整齊的皮靴聲,一個軍曹領了一隊日軍,走了過來,持槍排隊站在花廳走廊上,面向院中,這軍曹則站在院中的過道上指揮。他一聲口令,那十來個日兵把右腿向後一伸,橫持槍桿作劈刺姿勢;他又一聲口令,那十來個日兵一聲吶喊,衝下台階,向慘叫的囚徒,拚命衝刺下去,一時血肉橫飛、天昏地暗,日兵之喊殺,與華民之慘叫,真震瓦欲飛。
報名既定,乃由各隊長提名,所長決定,選出各隊的「大隊長」來。第一大隊大隊長名張得標,三十開外,曾「當過兵」。第二大隊長名李連發,有四十來歲,力能推車上山。第三大隊長有姓無名,叫「朱三媽」。朱三媽五十上下,衣履整潔,能說會講,雖然還有一雙「改組派」的小腳。她是一家之主,有四男四媳,不幸「小媳婦」和「四兒子」,為保護幼孫為日兵所殺。
文孫說他在抗戰勝利之後曾回家住過幾天,那時全庄是一片斷瓦頹垣。父母則住在「老花園」下面的「老馬房」之內。馬房之後有個荒煙蔓草的高丘,「媽說那底下埋的全是日本鬼子殺的人」!至於日本人殺人的經過,他就不知其詳了。李蘭在四十年後所說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對文孫來說還是第一次聽到的新聞。欲罷不能,文孫非要她說下去不可。
「鬼子下鄉目的何在呢?」
文孫不得已,只好坐下。李場長爪尖、手快,簡直是個有經驗的理髮師,不一會便把文孫的頭髮洗得乾乾淨淨,使文孫感到爽快無比。李蘭再自鍋中打了水,放到灶后的大木盆中,放好毛巾、肥皂,叫文孫到灶后洗個澡,原來這灶前、灶后之間有一扇篾編的門,把門拉開,灶后便是一間小浴室,藉著灶中餘燼的熱力,冬季在此間洗澡,也溫暖如春。文孫脫了衣褲,便在灶后洗起澡來;李蘭則在灶前一面和他說話,一面叮叮咚咚忙個不停——她在預備二人的午餐。
「你知道他們怎麼下鄉的?」春蘭問一下,又立刻自己解釋說,「那天是三八年五月十四日。日本鬼子忽然開了十幾隻橡皮船,沿河而上,就在柳和集上岸了——一上岸,就殺人……」
「篩鑼」是中國農村傳統的緊急警報,已經夠可怕了;再加上槍聲和「鬼子」,則聞者無不落膽。四人一面放槍篩鑼,一面憑窗遠眺,只見四面暴動群眾,兔脫狼奔,奪路而逃,足使四人有虎入羊群的豪氣。他們俯瞰庄內已人影寥寥,四人乃持槍下樓,小和尚也在「站櫃」之內找到三哥留下的短褲和汗衫,穿起來雖空空蕩蕩,連「小雞」也時隱時現,但究比光屁股文雅多矣。
「看倉老塗,怕老婆是出名的。」文孫聽后笑笑說。
在各人歡笑聲中,卻聽到兩位穿呢夾袍、似乎是深知林家的老人在嘆息。一個說:「這個丫頭胡來了。這一下,不是把林家『抄家』了!?」
偵緝隊隊員們這時巡查全庄也有個重大發現——他們不但在廚房內找到了那被小和尚殺死的鬼子遺下的步槍,並且發現了兩百多排(一千多發)日軍遺留下來的子彈,而這些嶄新的子彈,都藏在屋角、碗櫥、香爐等隱蔽處所。(後來才知道日軍行軍時,士兵偷懶,為減輕負擔,時常把子彈偷偷留下。)
春蘭對我方游擊隊的武器,忽然這樣注意起來,原因是這些「槍」和她昨日所見日本兵所用的耀眼鮮明的武器,簡直有霄壤之別。就以士兵體格而論,他們這七八個游擊隊,也敵不了那摔死楊師傅的一個日本兵。但是他們畢竟是自己人,春蘭一見之下,心花怒放,可是這時小和尚卻睡意正濃,死叫不醒,醒了也只是揉眼而不搭腔。
原來一九三八年五月十四日(農曆四月十五日)——這日期李蘭終生不忘,因為那是她父親的「忌日」——當日本鬼子在柳和集上岸之時,奸虜焚殺,立刻開始,他們先在各村莊放火,房屋著火,室內躲藏的人四齣逃命,鬼子便見一個殺一個,見到婦女,就既奸且殺,從五歲到八十五歲的村中婦女,多被姦殺,頓時血腥一片。李蘭的爸爸是個貧農,妻子早逝,只此一女。鬼子來了,他乃把女兒藏在一個大稻草堆中,自己剛預備逃走之時,便被三個日兵捉住了,向他要「花姑娘」。春蘭在稻草堆中聽到日兵打爸爸,爸爸跪地哀求。一個日兵不由分說便是一刺刀把他插個通心過。她聽到爸爸慘叫一聲倒在地上,另外兩頭野獸,也跟著踢了他幾腳,然後那刺他的日兵拔出刺刀,又用滿是鮮血的刺刀,向那稻草堆插了幾下,那雪亮刀尖離這躲藏的少女,距離不到一寸。然後那三個野獸,用稻草擦乾刀上的血,又向別處找「花姑娘」去了。
兩個小鬼得令,便立刻行動,取了掃把和糞箕到池塘內攪了些稀泥,不一會便把兩面白牆塗掉了——總算替葉所長多如牛毛的雜事中,拔掉一根小牛毛。當二人放下掃把、糞箕,再去問第二根牛毛時,他們看到幾位姑娘正在廚房內灶前灶后團團轉,忙著燒稀飯麥糊。
「是三哥吩咐三奶的!」小鬼分明說了一句誑。
塗大爺問小和尚何以不死的奇迹,小和尚據實以對,並說是「少奶」叫他「下山探聽」的。
「什麼心病呢?」
這次經過林家前主人的解釋,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都是封建時代,大地主、大家族、官宦之家于婚喪喜慶時,扛起來擺闊氣,當「儀仗」用的。平時則插在轎廳四周作擺飾。這些銀樣鑞槍頭的擺飾並有個嚇唬人的名字,叫做「威武架」——是充殼子、擺威風用的。可憐不學無術的日本鬼,不懂漢官舊儀,竟然把它們當成抗日「紅槍會」的真武器呢!
皮蛋數壇;
你在莊子偷點肉,偷點皮蛋給小毛,自己捨不得吃一口呀……
據李蘭說這個「秘處」,原是「三哥」在幼年「捉迷藏」時「發明」的,但是半個世紀以後的「三哥」,幾乎把當年的專利發明全給忘了。
翻譯這句話,對那漢奸直如晴空霹靂。他面色陡變,全身戰慄、汗淚齊下,一下跪在地上,抱住翻譯的腿,哀求翻譯向少校求情,並說:「……官……長,我們……都是中國人……」
「我們的弟兄哪兒去了?」
「一點消息都沒有,」春蘭還在不斷地擦鼻涕和眼淚,並說,「也不知道姚先生在哪裡。」
「李大隊長是三奶叫他來的啰!」小和尚在一旁插句嘴。
「折死我了!折死我了!我哪裡敢當?」趙婆婆說著全身直是抖。
可是這天早晨,當塗大爺還靠在石槽內抽旱煙時,他就被李連發的敲門聲敲起來了。
但是這種重要工作怎樣弄到這幾位美女身上去了呢!?林博士就有點奇怪了。
下倉程序,則反其道而行。由於下倉活輕,「下倉飯」的酒肉分量亦酌減。
主意既定,四人乃行動起來。大隊長又憑窗放了一排五響俄國造;小和尚閉著眼,把那支「十三響」內七八顆子彈,一口氣給放掉了。大隊長一時性發,乃又取出「盒子炮」,向窗外「掃了一條子」,打得正廳屋脊磚瓦橫飛。這時另外兩位小兵,則在另一窗口,拚命敲鑼,並大叫「鬼子來了」!
李蘭說,這故事是那個「難民營」里最轟動的故事。大多數人都是親自在場聽到看到的。自此以後,無人不知「葉同志」是「林三少奶奶」;也無人不喜歡、不敬佩「三毛奶」。小瑩在一夕之間就變成全體難民營最愛戴的「領導同志」了。
當他看到「眾弟兄」既未「立正」,又未「散開」時,他乃前去把一個個「弟兄」推到牆邊或院角,並叫他們把槍「橫著拿」,擔任「警衛」。眾人站完之後,張大隊長乃取出青光閃閃、紅纓飄飄的盒子炮,右手持槍,左手叉著腰,挺著胸膛,站在「八字大門」前四方的石階中間「石八卦」的正中央,威風凜凜地看著「鄉下夫子」們在努力抬屍、埋屍。
「請告訴老師,」長衫者打躬作揖地說,「林放鶴堂的收藏,都是經過專家鑒定過的。」這話經另一個傢伙譯告「老師」時,那長鬍子的日本佬,也微微點點頭,然後又向對面的胖軍官,說了些日本話;又和那站著的說了些日本話。這使在炕底下的小和尚逐漸體會出,那穿長衫的傢伙是個本地漢奸,另一傢伙是日軍翻譯。這翻譯又回過頭來問漢奸什麼「白金盤」、「白玉盤」、「白……盤」的下落。小和尚在炕下聽久了,才悟解出這件寶物,似乎是這兩個日本傢伙的主要目標。
這支「偵緝隊」雖沒有一支槍、一把刀,但是他們在廟裡也找到了一些棍棍棒棒:火叉、梭鏢、鐵鎚和向「門神」借來的木鐧和銀槍。他們二十八人中,最老的是「趙屠戶」,五十二歲;最小的是「號兵」何南仁,十三歲。大家在餓了三四天之後,這次在「三碗乾飯」和「半碟鹹菜」的補充之後,頓時顯得精神煥發、人強馬壯。在張大隊長率領之下,真有「直搗東瀛」之概。
塗師奶在義地中躲了兩天一夜,飢餓難忍,乃于第二天傍晚溜下山來,到林家莊閘門前一窺虛實。誰知不看猶可,一看真幾乎暈倒,因為她所見的竟比小和尚所見更為慘絕人寰。原因是:小和尚看的是春日和煦的中午;塗師奶看到的則是陰風慘慘的夜晚。小和尚遇到的是一群飽狗、順狗;塗師奶碰到的則是一群餓狗、凶狗——眾狗認識「狗司令」,而不識「塗師奶」。它們群起含血獠牙,追逐塗師奶,幾乎把師奶吃掉。但是最使她膽戰心驚的,則因為她是個女人——她看到一個白髮女血屍,下部還插了根手腕粗的「毛竹」。
你娶我十來年,多少大幹大旱呀……我母女未受過一天飢、一天寒呀……
「東西總歸是他的嘛。」老塗慢吞吞地說。
莊稼漢、村奶奶,哪見過這種表演?大家拚命鼓掌。這時有兩位仙女自兩邊迴旋起立,拿著兩支銀色口琴,吹出了百鳥朝鳳的音律;其他六位仙女,聞聲赴節,既歌且舞地旋轉起來,唱出「哪裡來的駱駝客……呀……哎呀……有錢的老爺上面坐呀……」——好一出歌聲婉轉的「新疆土風舞」。
不久自「大雄寶殿」之後,又來了一個女兵https://read.99csw•com,春蘭認得是「曹小姐曹文梅」。文梅把他們三人一齊拉到大殿前台階上坐下,一詢究竟,好奇的老幼難民也圍攏來聽。
「小毛,」媽摟住女兒輕輕地說,「這屋裡有鬼……」說著兩人抱著直是顫抖。
這時那大嗓門的曹副所長忽然搶過去說:「山下大戶的林家莊,一家便有存糧稻麥六百余擔。我們的葉所長,便是林家的三少奶奶,她已決定,把這六百余擔糧食,全部捐獻……」
聽到這消息最激動的則是一位七十來歲的趙婆婆。她逃難時,右腳受了傷,兩個孫子把她抬到收容所時,痛得直是哭叫。小瑩替她拆了「裹腳布」,洗了腳,揉了半個鐘頭,又為她敷了葯、綁了繃帶,她才停止啼哭的。這時她知道這個消息,忙叫孫子架她前來,一看到小瑩便哭跪于地,一手拍著小瑩的腿,一面傷心地哭著說:「三毛奶,我怎敢當呢?你不是『折』死我了嗎?」「三毛奶」見狀連忙也跪了下去,並叫她孫子把婆婆扶起,坐在台階上。
各色陳年老酒(花雕、汾酒、雙溝大麴、自吊燒酒、洋酒……)二十余壇。
在兩位大隊長口頭答應之後,十來位「婆娘」便被放入「低倉」,先運「熟米」。
小和尚戰慄不停,只好把頭埋在已昏迷的春蘭懷中,掉口沫、掉眼淚。
另一個接下去說:「所以『屎嘴張三』說她是個『敗家媳婦』呢!」接著他又嘆口氣:「……不捐掉,還不是被鬼子和漢奸拿去了……哎!老紳士家是守不住了……」
那翻譯聞言,頓時怒不可遏,噼啪地打了他兩個耳光,一腳踢開,並狠狠地罵這漢奸,說:「王八,你說我也是無恥的支那人?老子是『滿洲國』陸軍部派來協同皇軍作戰的。」他又回身向那「少佐」說了幾句日語。那胖子照例揮揮手。有兩個日兵乃走向前去,揪住那漢奸,像先前丟怪三爹一樣地丟到台階下去。這漢奸被摔得頭破血流,正躺在怪三爹一起。那位已經半死的老花匠,還用腳踢他,並有聲無氣地罵他:「……王八……屁精……賣國賊……漢奸……」
「那又心病什麼呢?」
「老師說,這裏很多都是假的呢!」那穿日本軍服的回頭來告訴這著長衫的傢伙。
遠近鄉親們聽到林家莊「開倉放賑」的消息,無不歡天喜地,匆匆忙忙,胡亂地挑著米籮、背著米袋、提著笆斗,蜂擁而來。不到半個時辰,林家倉房內外便擠得水泄不通。最初二位大隊長、一個小參謀和二十來個持槍兄弟,還能推推搡搡,把眾人排開,放出三五十個「運輸大隊」里自己的夥計,挑糧上山。漸漸地秩序便無法掌握,終於大亂——倉內的人出不來,倉外之人進不去,擠得人山人海,呼號慘叫,聲震天地,地下已不知踩死多少人了。
「昭覺寺難民收容所」是當時七八個「收容所」之一,多半都是不能上戰場的女同志和少數後勤人員所主持的。維瑩等七八人受派而來之時,本沒有什麼職級和組織的規定,不過她們七八人為內政外交的方便起見乃自我組織一番,選葉維瑩和曹文梅為正副「所長」。她們之所以公選小瑩的最大原因便是「昭覺寺」原是「林家廟」,而小瑩又是林家的「少奶奶」,有權調動她「婆家」所擁有的龐大的人力和物力,來支持這座一無所有的「臨時難民收容所」。
「想不到小和尚,小號兵,還是個軍械專家呢。」張大隊長笑著說,小號兵也得意非凡。大隊長又說:「以後就派你做『軍械參謀』。」大隊長這句雖是「戲言」,殊不知自此以後「小和尚」便逐漸變成「小參謀」,甚至「小參謀長」了。他還不足十六歲,在聞名世界的「皖南事變」中,「小參謀長」竟然也是國民黨「三戰區」「通緝」的主要逃犯之一呢。
這項「辦法」,李蘭強調說,後來證明是「萬應靈藥」,無往而不利,放諸四海而皆準。服此靈藥,則中國之內,便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雖然它以後也一再地被濫用了。據李蘭回憶,這個靈藥,至少在她所經歷的「革命陣營」里,是從「鏟大便」試驗出來的。後來他們把國民黨趕出大陸,用的也是這個「辦法」。
爬出之後,小和尚乃拔腿飛跑,想到他和鄭奶奶合住的卧房取條褲子。鄭奶奶的卧房在正宅「最後一路」的「小堂屋」之側,那原是林家女傭居住的,有側門通「洗衣場」。小和尚飛奔穿過洗衣場繞過井欄進入小堂屋。可是這時小堂屋到處是人,所有傢具、擺設已被搬運一空。香火柜上連香爐、蠟燭台,甚至銅罄和罄錘,都全部失蹤,只剩個泥做的「文殊菩薩」孤零零地坐在那裡。
二、運輸大隊(以運糧為主,並協助駐軍運輸、減少「拉夫」)。
「哪裡話,」小瑩說,「趙婆婆,你腳痛好點嗎?」說著「三毛奶」又彎下身軀去揉一揉趙婆婆綁滿繃帶的小腳。
「二把盒子、三把盒子……一共十幾支呢,」小和尚說,「但是都被『手槍隊』帶走了。」說著小和尚想了一想又說,「三哥留兩支在他房內,不知繳去了沒有……」
「你們為什麼不勸她休息休息呢?」
「李場長……」文孫在灶后正要發個問,可是他的話便被李蘭打斷了。
大家正高興非凡時,只見小和尚戚容滿面,原來他在為那「二把盒子」的失蹤而傷心。
據小和尚說,當林家的自衛隊被編入「保安游擊隊」被調走時,保安大隊長要收繳庄中所有武器,強迫張管家打開「子藥房」,把所有的「好槍」和一尊「小開花炮」、兩箱「木柄手榴彈」,統統都搬走了,只剩下些「癩槍」和「小和尚」,他們不要。小和尚想跟他們一道去,因為在原編製上他也是個「號兵」,但是保安大隊長說他年齡太小,又不會吹號,所以銅號被「繳」去了,而小號兵卻「斯人獨憔悴」地被留了下來——幾乎被鬼子宰掉。
各選一根之後,這個龐大的地主「子藥房」,便裝備了「西山東區農民抗日自衛總隊」的第一支武裝隊伍。
什麼叫做「斗把子」呢?
這廚房是小和尚最熟的地方。他取了個麻袋,自鍋巴壇內把鍋巴塞了一整袋,又塞入一大串香腸。正要拉著春蘭離開時,春蘭忽然大叫一聲,摔倒地上,直是抖。原來她正靠在桌邊吃香腸和冷飯時,她的腿忽然被桌下一隻大手抓住了。小和尚掉頭一看,原來桌下有個醉了的日本兵,坐在那兒,兩手四處亂抓。二人一見日本兵不免魂飛天外。小和尚乃拖著春蘭,匆忙逃出廚房,逃入黑暗的巷子里,躲在一列酒罈的背後打抖——許久卻仍是聲息全無。
小毛餓了,要媽回家去。但是塗師奶想到老塗還有些床帳被褥,甚至皮蛋等遺物,好順便帶些回去。母女兩人乃乘著昏暗的月光,蹣跚著走向「倉房」。這倉房甚大,前面有個大門。塗師奶去推一推,這門卻閂住了。塗師奶和小毛都是此地常客,知道訣竅,她乃叫小毛自邊牆牆角上一個「狗洞」中爬了進去,開了大門。這寬敞的倉房,出奇地竟杳無一人,陰森得可怕。母女兩人乃相互依偎著,循著兩旁倉房中間的石鋪長院向另一端的「碾坊」走去,碾坊角落上有間小房,那便是看倉老塗住的。

八個美女,四大文盲

「我們埋幾個算幾個嘛。」這聲音小和尚聽來很熟悉,似乎是「看倉老塗」的聲音。小和尚聽出老塗的聲音,本想站起來,走入廚房,但他又怕有鬼子在裏面。伏地再聽了半晌,確知沒有鬼子,他乃自地上站起來,誰知他這一站,竟把室內之人,嚇得半死。廚房一老兩少,正預備逃走時,卻認明是小和尚,乃停住腳步喘氣不停。
當李蘭講到這一段時,文孫不禁感慨地說,那時的大地主也太不像話兒。我們不但有好多架捷克造輕機槍,還有一尊三英寸的平射炮,和兩架小迫擊炮呢——「成什麼體統呢!?」文孫嘆口氣。不過他對他那支「三號駁殼」倒十分留戀。
四人持著槍,提著鑼,走到「大閘門」,還是眼紅、手顫,氣喘不已。
斗把子原是專門替人家「量米」的一種技工。他用個藤製的「笆斗」,耙滿了稻米,再倒入木製刻有「官家火印」的標準「量斗」中去;裝滿一斗,再由另一工人——當時叫做「斗架子」的——再倒入籮筐或麻袋中待運。
其外觀眾之內,更是一片稱讚之聲,弄得桌上的「少奶」直是揉眼角。
在這炕前另外站著兩個人,一個穿著日本軍服,但他也會說中國話,只是在小和尚聽來,覺得他有點「侉聲、侉氣」,他說起「人人人」來,聽來像是「銀銀銀」,跟林家的花匠「怪三爹」的聲調很相近。
怪三爹被拋之後,另外兩個日兵又架來了一個穿著綢夾袍的老頭。小和尚一看,原來是林家莊上最有權威的「張管家」。張管家頭上的金絲眼鏡不見了,胸前的金鏈和金掛表也不見了,綢坎肩撕了一半,銀水煙袋亦不知去向,人也半閉著眼,早已死了一半。
看倉老塗是尊重傳統、主張「法治」的,一切要「按規矩來」。而李大隊長則深深了解「革命」的——「老規矩早就行不通了。」但是老塗向他要「新規矩」,老李則說,新規矩就是沒有規矩。
那日本老頭又問,內宅東西誰管,張答道那多半是「鄭奶奶」。老頭又問鄭奶奶現在何處,張說鄭奶奶已被「皇軍」當「花姑娘」殺了。那老頭又問鄭奶奶多大年紀,張說大致六十二三歲。
所以當「斗把子」「量米」,真像「孔老二」所說的「雖小道亦有可觀者焉」。原來他可憑其好惡而對所「量」之米,有「虛斗」「實斗」兩種不同的量法。
這些姑娘組織的原意,只是要小瑩擔個「名義」,至於工作還是大家分擔的。誰知一旦工作繁重起來,對內對外一切重大的問題和責任,當「所長」的在其位,便有其責,面對一切就無法迴避了——例如趙婆婆傷了腳,在「大雄寶殿」之內哭得連如來佛都搖頭,別人無計可施,最後只有「所長」親自出馬,替她老人家「洗腳」、「塗藥」了。有什麼辦法呢?
明天再來,我和小毛都披麻戴孝呀……
老死鬼,你死掉,我們孤兒寡婦、寡婦孤兒,怎麼活下去呀……
「有兩個已被打死——槍也被扭了……」
「你兩個為什麼半夜三更跑到這兒來了!?」

小和尚也能殺敵救國

李蘭說他和老塗的思想衝突,是個「階級鬥爭」,他兩人雖是同一階級出身,卻從「不同階級的觀點,來觀察事物」。
小和尚主意一定,乃牽著春蘭從堤下彎著腰,溜回林家莊的「花園」,再從整排冬青樹之後,溜入林家後門。林家這座莊園有樓房三百余間,少數訪客進來,無人嚮導,那就如同進入迷魂陣、八陣圖,不辨東西。可是小和尚和春蘭都是這個八陣圖裡長大的,他們在莊園中鑽來鑽去,真是比主人還要熟悉。
……
小和尚一見小韃子的頭,乃一面放聲痛哭,一面用鐵鏟在壕埂上挖個深洞,把小韃子的頭「葬」了。

「組織起來」

「倉,你不是說,有張大隊長的武裝兄弟警衛了嗎?怎麼被砸了呢?」
春蘭的故事正說到這裏,屋前的警衛送來了一個籃筐,裏面是李場長派他去賓館取來的林教授的內衣褲和一套藏青色的西服。李蘭自拉門邊歪著頭,遞給灶后的貴賓。
春蘭哭了許久,才顫顫抖抖地說:「少奶奶,少奶奶——鬼子把我們的人,全給殺死了——」
她和小毛偷偷摸回家中。李家村雖燒了一半,腥膻遍地,但是她這三間屋卻毫毛未動;老塗似乎也未回來過,她認為老塗絕無疑問地死了。
「所長,」一位婆婆說,「俺家窮,挑點『三斗二升』給孩子們吃。」
這時墳畔仍在哭祭的群眾已稀稀落落。頭上烏雲飄忽,明月半殘、時隱時現。小毛不時叫「餓」,塗師奶才拉著小毛從水閘門去到大廚房,想找點殘羹剩餚吃吃。哪知庄內此時四處都睡著人,廚房之內連一滴水也沒得可喝的了。
李蘭記得,第二天天還未亮,她就被朱三媽搖醒,因為她屬於「第三大隊」。如今大隊長要「寅時造飯」,好讓「偵緝隊」「卯時出發」!
「……哪裡埋得了那許多?」似乎是個青年男人聲音。
這時芭蕉台四周已擠滿十來個人,鮮血滿院,眾人或跪或坐,有的在哀求,有的在哭,有的似乎已睜著眼死在那裡,只微微在喘氣。
皮絲旱煙兩箱、大前門兩箱;
「帶我們去看看,」大隊長說,同時又向其他偵緝隊員說,「你們在此各選一根。」其實這一命令已是多餘的,他們早已「各選一根」了。
「你們聽到三少爺消息沒有呢?」這時曹文梅插句話,問他二人。
說著她又「王八」、「屁精」地咬緊牙齒認真毒打老塗,把老塗的水煙壺打掉了,紙媒子也熄滅掉了。黑暗中目標不明,小毛也認真地挨了幾下,痛得抱頭直是叫。
死鬼老塗呀,楊師奶披麻戴孝是她有兒有孫,你家裡是單門獨戶呀……
「是的嘛,」葉所長說,「我們要組織一個『運輸大隊』下去搬。」
高倉對面的低倉,則只是一排磚石或「洋灰」鋪地的平瓦房,向內院有「半截牆」,上半截則是木柵。另一邊則有牆無窗。這低倉之內則放滿巨型「米缸」、「米櫃」等容器。米櫃事實上是一種橢圓形木櫃,柜上有蓋,可以撐起,滿儲量為「十擔」,半儲則可打開柜子旁的小門,從門中入內取米。超過十擔的糙米、熟米、蕎麥、豌豆之屬,則用「篾纏」,這竹制的「篾纏」,寬二三尺、長十余丈。它可把堆在地上的米麥和豆類「纏」起漸次作螺旋形,利用儲藏物本身的壓力,向上旋起可直達屋樑。
「我倆去把他綁起來。」小和尚自言自語地說,一面在想哪裡有繩子呢。想不到眼一轉,發現那日兵身旁還有一根上了刺刀的來複槍;那刺刀上似乎還有血跡。這一下使他想起在小孔中看到的日兵的動作。小和尚乃輕手輕腳地,彎著腰走向桌邊,蹲下去抽出了那沉重的步槍。看著這醉鬼已經站起了,但是還靠在桌子上,嘴中不斷地「……馬路耶路……」
老塗走後,兩位大隊長乃和眾人商議出四項當務之急——「放哨」、「燒飯」、「埋屍」、「運米」。燒飯問題不大,一提出便有十來個有經驗的男女自動地去做了。
這時他們四周的幾十個圍觀的男女,少數人在陪著哭,而大多數人則議論紛紛。他們議論的主題除掉日本兵殺人之外,另一熱門便是:「這位女兵原來是林家莊里的『三少奶奶』!」
兩個小鬼躲躲藏藏,轉彎抹角地跑到了「花廳」之內。這花廳一排三間,中間一個香案之前八字形放著兩座屏風式的落地「穿衣鏡」。左一間,放著一張八仙桌,上加個十二座的黑漆圓檯面,四周是十二張圓坐凳。右邊一間,則放著一座碩大的嵌螺鈿雕花的紫檀「炕床」。床上直放著一張兩端上卷的長方炕幾。幾的兩邊分別放著一張虎皮和豹皮。炕前則有兩張「搭腳凳」;兩凳之間,則放著一個二尺多高的紅瓷「痰盂」。
這一組長方形的倉房建築群,前後兩門,厚約四寸;上下均有鐵條,前有門閘、後有門閂,另加「T」形「門杠」,所以前後兩門一旦下閂、上杠,則形同堡壘,搶米暴徒休想「破門而入」。
林家這十號「板倉」,滿儲可積糧千擔。
張大隊長是「看」過盒子炮的,但是未「用」過。至於如何「拆」、如何「裝」,他就一無所知了,而小和尚全會。大隊長又把這槍交給他示範一次。
「你們什麼時候又碰到小瑩了呢?」文孫又回到原來最有興趣的問題上去。
塗師奶哭得死去活來,在墳上用手抓了個大洞,要鑽進去找「死鬼老塗」,鑽得泥土鼻涕眼淚滿身滿頭,在洞前昏厥幾次,都被女兒的哭聲叫醒。醒了又哀慟,反覆地哭叫不停,直至淚枯腸斷,已哭不出聲音、哭不出眼淚。最後才跪起來磕了無數個頭,「求求爹,保佑小毛」。
最後他們總算埋完了。埋了多少呢?眾說不一。多的說是「七十人以上」,少的則說「差不多四十餘人」。但是有件事是肯定的,裏面受害者都是日軍屠殺的無辜,雖然其中也有個殺人的日本兵,和一個無恥的漢奸。為使「古人靈魂在九泉好好安息」,李大隊長又叫眾人把「花台」上的軟土,也加到墳上去。百余條板漢通力合作,不久,這個「萬人坑」就變成個小山丘了。大隊長又招呼眾人用木杠、抬桿,把「演武廳」前的「八百斤」、「五百斤」的「石志子」,運了幾個到墳前做「祭桌」,「萬人冢」便大功告成。
「是的呀!」大隊長說,「我們哪裡來『三八式』和『三十年式』?」
一輩子,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就是為著個老婆和小毛呀……
五、警衛文娛大隊(維持內部紀律,辦理識字班等教育文娛工作)。
「勞動你老人家了。」維瑩感激地說。
「你在哪裡聽到鬼子和漢奸說的?」林覺得有點奇特。
時隔四十多年了,這個結李蘭始終解不開:林家莊的轎廳之內,為什麼有些形同武器,而事實上不是武器的東西?更奇怪的是日本人為何要把它們堆起來燒掉!
可是在這極度悲慘的場合,有時也發生些喜劇,甚至產生些笑料。原因這次鬼子殺人殺得太殘酷了,無數家農民在妻離子散之後,倖存者歸來,每以為其親人已被屠殺而葬入「萬人坑」了,因之憑墓哀啼竟夕,忽然發現了被哭的人,卻站在身後。更有夫婦、母女……各自伏在墳邊對哭,都以為對方已被埋入冢內,而忽然發現「已故親人」,亦在墳邊哭祭自己而互相破涕為笑。這類故事,一夕數次。其中最惹人破涕一笑的,則是看倉老塗的婆娘的故事。
這時人聲嘈雜,孩子們也在月光下四處迴旋。曹副所長叫大嗓門請大家安靜。李七爹又取來大鑼,敲了好幾下,人聲才小下去。
少奶奶大吃一驚,忙問:「哪些人?」
「誰說不應該?」李蘭說,「革命不就是靠砸倉起家的嗎!?」
「眾弟兄們,」張大隊長提高嗓門向弟兄們大呼一聲,「運屍、埋屍是鄉下『夫子』的工作,你們當弟兄的要持槍警衛!」
林家這三間「花廳」,原有十八扇槅門;但循例,在牡丹花盛開之時,這槅門就拆除了。三間花廳,一片通明。
「地主的穀倉被農民砸了,不是應該的嗎!?」
其實「老票」只是個出身貧下中農,推「雞公車」的車夫。在農忙之時,他也是個農夫。秋收之後,和農閑季節,則推雞公車為副業,替地主、米商或官府運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