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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四章 遍地黃花開

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四章 遍地黃花開

不用說張三爺今晚是大過其癮了,其過癮之樂,實非我輩無「癮」的作者、讀者這般俗人所能想象于萬一。張三爺一輩子沒有過過這樣的癮,過足了,張三得意忘形,並叫小和尚來唱個「過癮」歌。他左手執煙槍、右手拿茶壺,唱道:
「操你屁股,什麼首惡?」張三噴向老李一頭的大煙,使老李咳嗽不止,然後又說,「老票,你討過老婆沒有?」老票說他未討過。
「你看那個狗肏的『煙猴子張三』,」軍師張三把白玉雕花的煙槍一揮說,「他煙也不刨了,帶了十來支槍,也當起他媽的『支隊長』了。前兩天還在嚷著要收他媽的『田畝捐』呢!笑話不笑話!?」
在火焰四射之時,哭叫的屍親則四向奔逃,塗師奶自老塗屍身上爬起,由孫二娘和小毛架著,匆忙逃下台階。這時風卷火升,燒勢甚猛,熾熱難熬。孫二娘和小毛,正拉著塗師奶跑離火場,塗師奶則回頭大叫:「老塗呀!」這時她忽然轉過身去,掙脫二人的手,一下沖入火場,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火焰一卷,塗師奶已被燒成個光頭,倒入烈火之中。「媽呀——」小毛慘叫一聲,追了上去,卻被孫二娘一把抓住,拖了回來。小毛的頭髮已被燒了一部分,和孫二娘跌倒地上在慘叫。
張大隊長見到自傢伙計增多,自信心也就大起來。他和李連發商議一陣之後,乃遵照「狗頭軍師張」的建議:「封倉」、「關閘門」。
「二弟,我告訴你,」軍師用那根細長的鐵「煙簽」指指李連發的鼻子說,「你搞了人,搞了槍,坐鎮一方,蔣委員長招了安,放你做總司令呢!哼,總隊長……」他又補充說:「聽說那裡有七八個美女。咱們弟兄伙將來搞大了,各討一個做『堂客』!」
一口煙,吃下肚,還不怎樣啊;
那次當盛裝的新主婦在鄭奶奶、曹小姐、楊師奶和春蘭簇擁之下,手持金杯,含笑向眾人勸酒時,她那副美艷儀容、芬芳氣息,直使這個王老五、鴉片鬼的張三,把大半杯花雕倒入自己的領子里去了——那也是這個饞人,貪酒食而「不知肉味」的第一遭。晚間回家之後,在破床之上,正不知下流地「自戕」了多少次。今晚他不是在罵老票,而是他自己在想入非非。
「我們幫規,『犯奸犯淫』是首惡啊!」
誰知時來運轉,這次說動張、李二大隊長,閉關自守,自己也被關在花果山內,居然當起軍師諸葛亮來了,但是在提供「錦囊妙計」之前,找「雲土」實是第一要務,否則一切均屬空談了。
這座「草書房」是林家莊主人原先建在花園內中央高坡上的一座「別墅」,它雖然是座竹籬茅舍,可是它的構造和陳設,卻是經過一位法國留學的職業建築師,文孫的「五姐丈」張三少,精心設計和監工改建的。為著春玩柳絮、夏賞蓮花、秋聞丹桂、冬迎瑞雪,它的設計是兼采巴黎和姑蘇亭苑之長,內廳外苑相隔相通的和諧之美,真是徜徉其中,四季皆宜。
五姐丈張叔雅原是個才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中、法文基礎均是第一流。他在法國留學時,學的便是「庭園設計」。他的一則藝兼中西的庭園設計,曾在巴黎得過首獎。北伐完成之後,他懷著滿腔熱血,趕回祖國,滿希望為新中國的公園、私宅的改進,一展所長;誰知國內內戰連年,黨棍官僚又俗不可耐,無處足容真才實學之士。他失望之餘,乃憑一塊「留學生」的招牌,在一所大學教了兩年課,雖深受學生愛戴,終嫌紙上談兵,抑鬱之下乃得了肺疾,還鄉住在岳家的花園之內養病。他嫌這花園「太俗」,剛好岳家亦有意改建,他乃借養痾之暇,挖空心思、盡展所學,以最低建築費用為林家設計了這座別墅——真是大材小用,殺雞焉用牛刀。但是叔雅卻認為這是他一生唯一的一件精心得意的「庭園設計」。
張三舉例說:當年俺鳳陽府朱洪武起兵打韃子時,有位軍師朱升便勸他「廣積糧,高築牆,緩稱王」。現在俺三人結義,「三廷齊備」。倉中有糧數百擔;有林家莊的高牆,日本鬼子也打不下;我們又不要稱王,只想搞「個把總司令」——這樣發展下去,將來張得標不愁不做個「張洪武」。只是時代不同了,朱軍師那九個字似嫌不夠,所以他要再加六個字:「要有人,要有槍」。但是這六個字在張三看來真是舉手之勞。第一,現在正是「青黃不接」之時,遍處是饑民,正是「招兵」最好的時候。第二,國民黨軍隊新敗之後,遺槍遍野,帶槍的散兵游勇,也遍地都是。以米換槍、以槍招兵,組織三兩百人,只是旦夕間事。現在西山東區的草莽英雄,無不在找槍找人,在三不管地帶,割地稱王。
他們四人喘息未定地在大閘門口張望些時,只見門外壕埂和穀場之上,扁擔、籮筐、家貲雜物,遍地皆是,而當初暴動、搶掠的群眾,卻逃得人影全無。可是庄內未及逃走的零星群眾,卻漸次走到閘門來。手提肩挑,都是大大小小林家的雜物;但是也有深入寶山,空手而返的。
「可是『九_九_藏_書煙猴子張三』,在幫、在理啊!」小和尚聽著插了一句嘴。
最令「煙撣帚」既妒又羡的則是在向老師推薦之下,「屎嘴」竟然和「五姑爺」張崇直(叔雅)同席,猜拳、吃酒。其實張崇直也是個「張三」,只是他的「張三」之下,多了個「少」字,就不與「煙撣帚」和「屎嘴」同列了。
可是這時自我閉關在林家莊中的張、李二大隊長,又意欲何為呢?林文孫對他這個「老家」的興亡,還有著濃厚的興趣。李蘭說,根據小和尚的觀察,這兩位大隊長已成了「切了頭的蒼蠅」,完全沒有主張了,其後「餿主意」則出自煙撣帚一人,而煙撣帚最早和最主要的興趣,則不在「守莊子」——他的注意力則集中於「雲土」之上。煙撣帚知道林家莊中,藏有本縣最好的「雲土」;那雲土比他所服務的「土膏店」中最好的「土膏」,還要好上十倍!他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呢?原來這是他的專業知識,他是有第一手資料的。本年年初,林家莊莊主招待了一位貴賓向老師,而這貴賓精於吞雲吐霧。林家雖有此好「土」,但林家主僕上下卻沒個抽「大煙」的專業人才,不知如何「燒煙」、「煮煙」、「熬煙」,所以便把他請來幫忙。煙撣帚幫忙之餘,當然也可順手牽點羊了。
「你是什麼輩呢?」張大隊長聽得有點茫然,因而也向張三問了個茫然的問題。
這次通宵之談的重心,還是以落實張三的意見為主。張三認為這是個「改朝換代」、「三不管」、「遍地黃花開」的「年頭」。誰有槍、有人,誰就是「一方之王」、「一國之尊」。
煙撣帚張三是看過全面打扮、綾羅綢緞、花枝招展、「嬌滴滴」「三少奶奶」的——那才是個把月前的事。當「三哥兒」帶了「新三奶」回庄探望,這位手握「中饋」大權的新主婦,曾經招呼「許朝奉」和「楊師傅」備「四海六盅」,開「整壇花雕」慰勞全庄「水旱夥計」。煙撣帚是這一帶消息最靈通、最有名的「張趕上」——凡林家莊有喜慶喪葬的酒食,他總會實時「趕上」,百不缺一。
漸漸地只見草書房附近已人潮洶湧,哭聲一片,草書房之下的萬人冢的屍親,昨日已哭斷肝腸,今日披麻戴孝,仍在圍冢哭祭,聲聞遠近,而草書房內死人的屍親,則更呼號哭叫,慘不忍聞。最慘則是有些農民的家庭,昨日之屍未寒,今日又屍上加屍,一家之內兩遭浩劫,情何以堪?有些衰親嫠婦,禁不起這打擊,已有幾位,在草書房的角落裡,懸樑而去。
「操屁股的老票,」張三又罵了老票一句,問道,「今晚把嬌滴滴的三奶送到你懷裡,你不操!?你不操!?」
「煙撣帚」是吃哪行飯的呢?他是農村集鎮上,鴉片煙館里打雜的工人。他們多半是有「癮」而無錢的「癮君子」。無錢買「土膏」,只好在煙館內打雜,分潤點殘羹剩餚的空氣食糧。平時除「煮煙」、「燒煙」、「擦煙槍」、「換燈油」、「捶腿」、「敲背」等專業工作之外,他的經常工作和特有工具便是拿一根脫了毛的雞毛帚,他們叫「撣帚」,在舊客才去、新客方來之時,「撣」去煙榻上的煙灰,好讓新客躺下——這種「服務員」(在那個「服務員」這一現代化的名詞還未發明的年代),就暫以工具為名,叫做「煙撣帚」了。
張三這一說,把「三弟」張得標說得心花怒放,他忙問怎樣能搞個「嘏」字輩噹噹呢。

「五姐夫婦地下有知,不知對此作何感想?」文孫嘆息著說出他個人的感慨。
這座別墅原有個乩仙「勾乙夫人」丹書的正式名字叫「知微草堂」。可是庄中上下,嫌這個正名太麻煩,所以大家都只叫它作「草書房」。如今兩位大隊長率領眾弟兄把十來具死屍運入「草書房」,鎖起來;想不到這「知微草堂」竟然也是個最理想的太平間。

「封倉、關閘門、守莊子」

在炮車之上他還放著個包袱,裏面除被褥枕頭之外還有個搪瓷面盆,他腳底下地上則放著個青花白釉方口夜壺。這夜壺小和尚太熟悉了——那是張老管家的東西。倒這個夜壺也是小和尚每日工作的第一件要事。這個夜壺,他已經倒了四五年之久了。平時他恨死這夜壺,可是這天他對這夜壺倒頗有親切之感。沒有這個老朋友,他每日清晨的工作便失去重心,生命也沒有意義了。
這時火勢正猛,那茅草屋頂塊塊地塌下。農村俗語說,「火要燒得凶,柴要架得空」,這座林家的草書房,下有架空乾柴,上有久曬茅草,一旦著火,則火引風生、風卷火烈,這場乾柴烈火,真燒得十里可見,日色無光。據事後傳聞,那時投火自焚的除塗師奶之外,還有數人。一位鰥居老爹,膝下唯有一孫;火起之時,他老人家在孫子屍邊,正襟危坐,不數分鐘,他便與孫子俱化了。傳聞中其他故事之慘絕人寰,就無法多敘了。
可是這時庄內還有被踩死、被打死的屍體十來具——包括看倉老塗和兩個偵緝隊里的弟兄,後者是被人「扭槍」https://read.99csw.com時打死的。對於這些屍體的處理,兩位大隊長也接受了「狗頭軍師」的建議,把他們集體運到花園裡的「草書房」,「鎖將起來」,以免「被狗吃了」。至於如何安葬,那是他們「屍家」收屍時「自己的事」——因為這些死者包括塗明禮,都是「有名有姓、有家有室的人」。
但據張三的觀察,像「煙猴子」那些「延」字輩弟兄「單搞」,也搞不大。「聚眾不能稱王,招安、受編也當不了連長。」何以故呢?張三說,他們雖有「人」、有「槍」,但是沒「糧」、沒「牆」。
向參議本有「劍俠」之風,一向是疏財仗義的。可是他對「雲土」卻分厘不讓,錙銖必較。林家送幾兩幾錢幾分幾厘,他都用天秤戥過才交張三去熬;而熬煙時,向參議也是寸步不離的,張三很難下手。

這時在嘈雜哭叫的人聲中,忽然聽到有人大叫:「快澆水!快澆水!」頓時濃煙一片,不瞬間,只聽「撲通」一聲,接著「噼啪」不斷,一根火苗,衝天而上,走廊的天花板,亦隨之著火,一時秩序大亂。
「那你得『拜』個『純』字輩的『大香爐』做『老頭子』呢!」張三說。
煙撣帚最恨「屎嘴張三」,恨他既不抽煙,卻日夜和向老師躺「對榻」,兩眼瞅著煙撣帚如貓看耗子一樣。不特此也,煙撣帚如稍有動靜,他那張「屎嘴」,馬上會直言無隱地當眾說出,連個小「煙泡」也不放過。終使煙撣帚在林府辛勤逾月,還是無法「過癮」,嘴內淡出鳥來。這次聽說林家「開倉放賑」,他便飛奔而來,其志不在老塗之「倉房」,他首先搜尋的卻是張老管家的卧室——他原先追隨向老師「領雲土」的地方。可是上窮碧落下黃泉,最後只搞到一把夜壺和少許雜物,那「用斗量、論斤秤」的「黑金」,則半兩也未找到。
「煙猴子張三」是他們四個人都認識的。他在周家集的雜貨店內「刨旱煙」。這種刨旱煙的「煙猴子」是中國舊社會裡唯一有「罷工」能力的一種有組織的技工。他們上至宜昌、下至吳淞,長江各口,同業同行,一氣相連。如果「資方」不識大體,開罪了他們,幫主一聲令下,則長江流域、千里沃壤中的千萬煙民,臉上倒掛的兩煙囪,都無煙可冒。一旦官府追查是非,縱是督撫司道,也得讓他三分;小僱主、小商人,更是吃不了、兜著走。可是在非罷工狀態下,這種「煙猴子」只是社會最下層的「賤民」。如今「遍地黃花開」,連「他媽的煙猴子張三」也當起「支隊長」來,並且要「徵收田畝捐」,豈不是「他媽的笑話」!?
文孫聽後為之大笑,把嘴內的「東方紅」都吐出來了。
軍師這番話雖近乎痴人說夢,但是這「夢話」倒真的打動了兩位草莽英雄——真的,梁山上一百單八條好漢,哪一個是「蔣委員長派的」呢?所以大家愈談愈投機。
慘家之一則是塗師奶。不過短短三數小時之前,她還帶著小毛,挑著滿筐粳米、臘肉、皮蛋、香腸,歡天喜地地回到家中。吃完豐盛的「早中飯」之後,正和隔壁的孫二娘談「牌經」呢,忽然有鄉親來告訴她「老塗被人打死了」。塗師奶聞報,笑不可仰。孫二娘也笑;小毛也笑。
「煙猴子張三不但在幫在理,他輩分還不低呢。」張三繼續說下去。
張大隊長所有的二十七名「弟兄」,這時亦漸次回來十二三人,雖然攜回的只剩七八支「癩槍」。兵員損失了一半,槍則丟掉三分之二以上。大家相對,驚險的故事是說不完的。張大隊長把他們集合在閘門之內,也不知道如何收拾殘局。
文孫說張叔雅以後棄學從商,做顏料進出口。這生意又被抗戰弄破了產,在上海潦倒不堪。抗戰末年,他深恐美軍大舉轟炸上海,乃挈眷屬返鄉暫避,誰知在通過敵軍關卡、走向自由區時被日本憲兵逮捕了。未經任何問話,日兵便把他推入「狗欄」。五姐站在狗欄鐵絲網之外,親眼看著自己的丈夫和另一群無辜難民四五人,在慘叫聲中,被幾條日本狼狗活活咬死了。五姐折返上海之後,從此胡言亂語,精神失常,在抗戰勝利的爆竹聲中,她也就與世長辭了。
但是最令張三痛恨入骨的,則是另一個與他同名同姓的「張三」——「屎嘴張三」。這個屎嘴張三,原與「煙撣帚張三」屬於一個階級在林家同吃「下客飯」的。可是這次向老師來了,「煙撣帚」還在繼續吃其「下客飯」,而「屎嘴」卻升吃「上客飯」了。向老師最恭敬「屎嘴」——有幾次主人不在,向還請他坐「首座」呢。
「他是『延』字輩。」李連發也淡淡地說了一句。
「但是這林家莊,總是我們少奶的家嘛!」小和尚聽著有點不平,因為他畢竟是「少奶」和「三哥」的心腹、「小尾巴」也。
「咱們三個王老五,討幾個女學生做老婆睡覺,犯什麼奸?犯什麼淫?」說著他自煙榻上坐起,面對面問老票,同時把鐵煙簽揮舞不停,使老票直是退讓。
煙撣帚知道小和尚知其所在,小和尚也直言無隱,他二人乃結伴走九九藏書上林家書房背後的小佛堂,在觀音大士之側一個裝佛經的書櫃之內,不但找出二十多斤價值千元的「雲土」來,書櫃之內還有「金鑲玉刻」的全套行頭,槍燈俱全——這套行頭,向老師還無福享受呢!
現在他們這二張一李的「三結義」,有「糧」、有「牆」,便不愁沒「人」、沒「槍」。他們所需要的只是個「高輩分」「嘏字輩」。有此便可在西山一帶,「大魚吃小魚」,把「延字輩」的小魚統統吃掉,然後占「山頭」、「紮寨稱王」。稱王之後,進可以「打江山」、「當皇帝」;退可受「招安」,當「總司令」。
但是小和尚卻不敢把它取回來,因為它顯然已換了主人,屬於「煙撣帚張三」了。小和尚不知道可以不可以,或應該不應該,把它拿回來,因為張老管家已經死了。
起火的原因,是有些屍親在草書房走廊邊焚化香燭紙箔,微風一卷,把幾張著了火的「紙錢」,卷到靠在牆邊的十多張夏日遮陽、冬日防風的蘆席上去。不到幾秒鐘,這個干蘆席便惹起了衝天大火,不可收拾。加以林家這座「知微草堂」,全是杉木、松板和茅草所建,上下無一片磚瓦。地板高出地面二三尺,上下通風,一旦著火,則瞬息便有燎原之勢。
……
三口煙,吃下肚,好比、好比
張三取了一整包雲土、全套煙具,另加煮煙「銅鍋」,和小和尚便在書房之後的「小廚房」內煮起鴉片來。如何煮得恰到好處,那就憑經驗、靠本領了。張三爺心胸寬大,有技必傳,絕不像江湖賣技的,遇事「留兩手」,他把全套本領都毫無保留地「傳」給小和尚了。自此以後,不用說「煙撣帚張三」,升等為「張三爺」,小和尚也變成張三爺的煙撣帚了。
從張三這支小調里,人們就可想象出癮君子們,癮過足了,正如觀音大士「站在雲頭上」飄飄然之樂也。
據小和尚後來告訴春蘭的故事:這位「煙撣帚張三」後來竟然變成張大隊長的「軍師」、「靈魂」、「諸葛亮」。張對他「言聽計從」,很快地就變成「西山東區」,這塊「三管、三不管」地帶的「一霸」!

煙榻上的「隆中對策」

飯後,兩位大隊長和小和尚都一齊到花廳在張三的煙榻之側坐下「閑談」——大家要想出點今後怎麼辦的主意來。在這場非正式的會議之中,主講人就只有張三爺一人了。
遺賢在野,國家政制不上軌道,像張某這樣的建築師是徹底地糟蹋了。對他的岳家而言,也只是花點錢,滿足「姑爺」的一點心意而已。老實說,這件高雅、精美的藝術品,對他們林家上下「老爺」「奶奶們」來說,也只是對牛彈琴而已——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尤其是在一個落後的社會裡,它是徹底地浪費了,浪費成一個人民自相殘殺的火葬場!

把「總隊長」擄來做「堂客」

小和尚認識這位「煙撣帚」。他是這一帶農村無人不知的七八個「張三」之一。他的工作是在附近的周家集內一個土膏店兼煙館里當「煙撣帚」。
「哼!林三奶,」三爺冷笑,說,「這些丫頭,只能做做『壓寨夫人』吧!哼,總隊長……」
當晚張三爺便在花廳之內,炕床之上,鋪回虎皮,搬掉炕幾,一燈明滅地吞雲吐霧起來。張三爺告訴小和尚說,「三爺有『翹胯癮』」。他叫小煙撣帚把地下的兩個「搭腳凳」,重疊起來,放在他煙榻之上,他「翹」起「胯」子來,架于凳子之上,腿高頭低,然後吞吐起來,才能大過其癮。
塗師奶這一下可瘋了。她站起來便大哭大叫著向「莊子」跑去。孫二娘和小毛則緊跟在後面,塗師奶自花園后小道直跑到「萬人冢」,再由小毛領著她自人叢中擠入「草書房」,她認識老塗的布鞋和襪子,她揭開老塗屍身上蓋著的蘆席,只見一攤血塊,血塊之上,老塗的半個頭上還掛著一個眼球。塗師奶一下撲到血屍身上,張口慘叫,兩手亂拍。孫二娘和小毛站在她身後,不知如何是好。
張三爺一榻橫陳,左手持「槍」、右手持「簽」,胯子架得比頭高,謙虛地說:「俺張三隻能做軍師,非主帥之材。」現在他們二張一李應該是「桃園三結義」同生共死。張得標既然當過兵,現在又是「大隊長」,又「富於春秋」,就應該「紮寨稱王」,當「主帥」。張得標惶恐地說,他不能當「主帥」,因為昭覺寺山上還有林三奶是「總隊長」呢。
「小傢伙講對了。」張三尷尬地笑一笑。
塗家母女原是本村豐衣足食之家,常言道「一家飽暖千家怨」,村中人對塗師奶,原就習慣於報憂不報喜的,更何況塗師奶和小毛,昨天在萬人冢上已空哭一場呢。誰知噩耗卻一個接著一個而來,塗師奶總是不信,並慫恿孫二娘去找「牌搭子」。可是消息顯得太逼真了,不由得你不信,還是孫二娘好意,要她叫小毛再去「莊裡」看看。小毛也不想去,最後還是媽媽給了她兩塊「狀元紅」,才把她哄去了。
如今兩位不識九_九_藏_書之無的「大隊長」,和他們一夥的「狗頭軍師」、「小參謀」等等,在林家莊內,也就干起了中國傳統內戰上的「深溝高壘」、「堅壁清野」的勾當。庄外有警,他們也可逍遙于「跳板」之上,作「壁上觀」了。
張三罵小和尚的話,小和尚那時並未聽懂。至於他們三人商談的內容,他也只一知半解。不過小和尚是林家內宅里長大的,對林家有深厚的感情,聽到張三罵林家「那些王八蛋老祖宗」,他覺得很刺耳。但他從未聽人說過這種話,所以同時也覺得很新鮮。現在看到這兩位大隊長對「煙撣帚」都如此信服,小和尚對張三也不敢抗命。
這位貴賓的全名叫向愷然,著有《江湖奇俠傳》十來本,筆名「平江不肖生」,是個大大的名人,至少是林家莊附近婦孺皆知的。他原在國民黨軍隊某部榮任「少將參議」。但是軍中只許拿「快槍」;拿「煙槍」多少有點不便。他早聞林家之名,羡其「上料雲土」,才託名察訪「風水」、精研「命理」,來投府拜望的。林家自遜清末葉便有接待江湖的傳統,何況是大名鼎鼎的「平江不肖生」呢?所以向參議在林府一住逾月,遲遲不忍離去。
「咱們弟兄三人分一分嘛。」張三說。
「抽大煙不能在理哎!」小和尚接一句。

昨日的「舊墳」,今日的「新墳」

當文孫聽到他祖宅中的「知微草堂」(后被文孫爸爸改回老名字又叫「蘆坡草堂」)如此結局時,不禁深深嘆息,因為這座草房子卻是它的原始划則師、文孫的三表哥、五姐丈,一生最得意,也是他一生學歷中唯一的一件藝術結晶。
小毛去了大約個把鐘頭,當塗、孫兩婆婆還在一面扎鞋底、一面談「牌經」之時,小毛慘叫著回來了。一見到媽,便撲到媽懷中大哭,說爸爸只剩「半個頭」。這一下晴空霹靂,塗師奶身子向後一仰,連人帶椅子、帶小毛翻倒地上,口角內唾出一堆堆白沫,兩眼張著像死魚的眼一樣。孫二娘著了慌,趕忙拉起小毛,又和小毛一起把塗師奶抬上涼榻;孫二娘又用大碗大碗的溫茶,灌向塗師奶嘴中,只見塗師奶嘴腮顫動,茶流入腹中,突突作響,忽然間,塗師奶把茶噴出,大叫一聲:「怎麼得了呀!」接著便手腳飛舞,大哭大叫。
「小屁精,你懂得什麼?替我燒壺茶去!」煙撣帚罵了小和尚一句,又繼續說,「三百年來這個莊子,換過幾姓了?他們林家那些王八老祖宗,還不是當年『遍地黃花開』,娘的,『下江蘇』『招安』來的……以後這林家莊,應當換個名字叫『張家寨』了……」
「……我們應該怎麼辦呢?」張大隊長坐在一張方桌上,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向鄉親發問。
他們弟兄三人商量了一夜,最後決定由張得標備「豬頭三牲」暨錦帳被褥、雞鴨鵝魚等厚禮去親謁「王屠戶」,如蒙「大香爐」恩准收為「弟子」,他們就可以首先把「延字輩」弟兄們的武裝「一網打盡」。然後「布告天下」,招收所有散兵游勇、土豪劣紳,「納入帳下」。其後便以昭覺寺為「聚義堂」,設寨把關——這樣便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了。
「你五姐他們已過去了嗎?」李蘭驚奇地發問。
「那你把那些蔣委員長派的姑娘,放哪裡去呢?」李大隊長不免憂心地問一聲。
當煙撣帚和大隊長還在閘門口對話之時,李連發大隊長忽然帶著二十來個夥計回來了。原來他們也是被「槍聲」、「鑼聲」、「喊鬼子聲」嚇跑了的。在黑松林內躲了個把時辰,見山下並無「鬼子」動靜,知道是一場虛驚,所以大家又回來了——沿途還拾回「整籮筐、整籮筐」的莊子里的雜物。
當他們三人煙霧橫飛,談得興高采烈之時,小和尚實在困得要死,但他沒有打盹,因為他們三人討論的問題太有刺|激性了。在十來年後,小和尚自蘇聯留學歸來,他還和愛人提起這一晚的經驗,說他們三人在討論發動個小型的「西安事變」,要把「主帥」、「總隊長」擄回來做「堂客」呢!
此時聚集在閘門內外,原先的暴動群眾也有十餘人。看倉老塗可能就是他們「發性子」時打死的。但是性子發過了,這批農民卻顯得無比善良、誠樸。他們看到拿盒子炮的張大隊長既然對他們毫無報復之心,大家也就聚在閘門內外,互道其驚人故事——彼此都是鄉親,不認識也面熟,所以談得頗有勁頭,很像龍捲風之後,大家齊來料理善後的心境。
軍師這席話,說得那有心當「寨主」的人,直是點頭。他也催促小和尚到大廚房去替大家泡壺茶——小和尚雖然小,將來長大了,「大家見財有份」。
當眾兄弟運屍的工作甫定,原先被「喊鬼子」嚇散了的群眾——尤其是「屍家」和親屬都已漸次回到莊園四周。可是這時但見閘門緊閉,庄內沿牆已搭起跳板,守庄者在板上來回巡行,自牆上外窺庄外動靜。林家這三間「大閘門」屋頂之上,和旁門之側原附有「瞭望台」,自台上亦可與庄外群眾對話。吃一塹,長一智,不管庄外群眾如何叫囂,兩位大隊長是絕不開門了。要求九九藏書看屍的死者家屬,也可自花園后長堤徑去「草書房」,不必通過「大閘門」——因為林家的護庄壕溝,原只繞庄三面,花園之後,只有一條小水溝,越水溝之上小板橋,也可徑入園內。但如進入庄內,則必須通過閘門。閘門下閂、上杠,則金城湯池,外人便無法闖入了。有事則牆外訪客自可與牆頭守庄人清晰對話。古人所謂「深溝高壘」、所謂「堅壁清野」、所謂「壁上觀」等等的「壘」和「壁」,正是這個東西。
這種「煙撣帚」在農村裡可不是個平凡的人物。第一,他是屬於穿長衫、著布鞋的階層——毛主席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上所說的「打爛傘的」、「穿破鞋的」革命人物,就是他們。第二,他們可能還有些「上等階級」的階級背景,甚至是公子哥兒出身的,多半識得幾個字,甚至一筆滔滔,能說會講。第三,他們因為職業關係,交遊廣闊、見多識廣,對江湖、黑道,如數家珍。
張三爺飄飄然之後,問小和尚有什麼可吃的。小和尚告以廚房之內尚有些殘羹剩餚,是大隊長們吃剩了的。對一個鴉片鬼,「吃」是沒什麼重要的。他趕去胡亂吃了些酒肉,但是卻忠告二位大隊長以後應在「花廳」里吃——廚房之內只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吃的。大隊長吃飯要自知「身份」。他這席話,二位「領導」也頗覺有理。
這場火一直燒了一天一夜,火焰始熄,然餘燼猶在,時在初夏,熾熱難當,臭味四溢,不能接近。死人親屬,只在四周圍繞哭祭。數日之後,眾人始能撥灰尋屍——小毛和舅舅也持著農具去撥灰找爹娘屍體,不用說灰內塗家夫婦骨肉全無,甚至連牙齒也很難找到幾顆。
在林家的「草書房」被焚之後的第三天,實在因為天熱,奇臭難當。林家莊內張、李二大隊長,乃開了通花園的水閘門,發動庄內庄外的鄉親夥計數十人在花園內四處挖土堆到火葬場上去,終於在原有的「萬人冢」之外,另堆了一座群葬的大墳。這兩座大冢,相距咫尺。一個是昨天才建的「舊墳」,一個則是今日增築的「新墳」——「舊墳」里埋的是日寇屠殺的烈士;「新墳」內所埋的則是國人自相殘殺的「冤魂」。兩兩相對,同垂千古!
二口煙,吃下肚,肚子里,
嘰嘰咕咕地響!
他去燒了開水,又自賬房內找出些「銀針」、「雀舌」一類的「細」茶,又摸出一聽「大前門」和一些桃酥、烘糕、狀元紅等果點,用紅盤子,捧入花廳。眾人一見大喜,把「小參謀」大人誇獎一番,然後抽名煙、喝細茶、品美點、談女人——這些都是這三位鄉下哥哥一輩子都未嘗有過的享受,若非「遍地黃花開」,這種高級享受,哪裡輪到他們呢?所以三人喜上眉梢,乾脆談他個通宵。
「大哥說的話也有道理,」張得標說,「我們就命中注定討大腳婆子嗎?」說了這句話之後,張得標便想起昭覺寺里那八朵蓮花,那八隻天鵝。現經張三爺提醒了,「天鵝肉也並不是吃不得的」。張大隊長也為之飄飄然。
根據張三在土膏店中調查研究的結果,西山區只有一個「純字輩」,姓王;他祖先原是「鏢師」,所以「輩分」特別高。這姓王的近在七十裡外的梅溪鎮當屠戶。他因為輩分太高,收徒弟可能攪亂「大局」,所以他平時不收徒弟,但是現在「遍地黃花開」、「亂草出蛇」,他今日如收徒弟,或可有穩定「大局」之功。他為此而破例「開山」,也未可知。大家不妨先去磕頭燒香,萬一「王屠戶」答應開山門,那就「大局定矣」了。
「我看你應該封倉、關閘門、架跳板、裝土雷、守莊子——恐怕還要開香堂、拜大香爐,才能『守』得住呢!」說這話的是一位坐在那「千斤大炮」的炮車上的中年人。他頭上留著個蓬鬆的「分裝頭」,微有幾根白髮,臉上白得發青,一嘴黃裡帶黑的牙齒。他穿著件和他臉色相近——青得發白的藍色大褂,補丁片片,足上穿一雙破布鞋,看來不是個莊稼漢。
李連發接著說:「她們是蔣委員長派的呢!」
「你是『慶』字輩,是不是?」張三用煙簽點一點李的胸脯,李點點頭。
「哎!這小傢伙倒還懂點江湖呢!」張三驚訝地說。其實小和尚懂個屁「江湖」。他更不懂啥叫「在幫在禮」或「在幫在理」,他只是聽別人說的罷了。
觀音老母,站在雲頭上啊——
根據煙撣帚張三在土膏店中搞了十來年「口述歷史」所知,他們西山區這一幫,自祖師爺「寧王」以後,已有十五輩之多。這前後十六輩的輩分是:「洪荒載福、武德滋彰、天錫純嘏、延慶開祥」。祖師爺自己雖忠孝雙全,但是死於非命,所以是「荒」字輩。當今西山東區和大江兩岸,是「延」字輩「當浪」。現在「遍地黃花開」的,除散兵游勇、土豪劣紳之外,就是他們「延」字輩弟兄了。但是按幫規,兄弟有手足之情,鬩於牆而外御其侮,「不作興大魚吃小魚」。大家應平等團結、抗日鋤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