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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六章 為中國農村耙耙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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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為中國農村耙耙底

二姑母就慘了。她考上「北洋女師」,但是她「婆家」以秋瑾為鑒,卻堅持不許他們未來的媳婦進「洋學堂」,而為「紅頂子」祖父勒令退學。等到她「庚款留學」的未婚夫自美國歸來,又嫌她是「舊式婚姻」、「沒有新知識」而單方解約。二姑媽自殺了。
「你很少提到你自己嘛。」
文孫是個軟心腸的小「糊塗公子」,他每次提到他幾位姑媽、姥姥(方言,指姑姑)或姐姐們的身世,都熱淚盈眶,他痛恨那個「吃人的社會」,認為那對他的幾位姥姥和姐姐,太不公平了。誰知小瑩比文孫心腸更軟,每次當文孫說得眼淚汪汪之時,小瑩伏在他懷內,常時弄得泣不成聲,尤其是對文孫個人情感上感受最深的「七姐之死」。
「有什麼好算的呢?梅姐呀,」小瑩說,「他不是替我算過的嗎?」
叔倫說得眾姐妹大笑,小瑩也笑了。
「你和文孫是那本《鴛鴦譜》上,最後的一對『鴛鴦』,」叔倫說,「文孫屬『羊』,你屬『猴』,是吧?」
眾姐妹對小瑩難免都有點羡慕的眼光。小瑩也微笑,難免也有點掩不住的得意的神情。但是絲微得意的神情之中,也掩飾不了「三奶」的悲傷——眼前的現實,她只是懷孕在身,娘婆二家都無一人在側的小女兵、小難民。
「這四個字,也看你怎樣斷句;看你把『敗』字用成個『動詞』或『形容詞』。」叔倫說,「用成動詞,那麼林家就被你『敗』了;用成個形容詞,那你就是個『衰落了家庭里的媳婦』罷了。」
「我們小瑩就是大觀園內的林黛玉。」文梅放下西瓜,把小瑩摟在懷裡,這是文梅的習慣。
「梅姐,」小瑩又問,「『守』是什麼意思呢?」
姑娘一旦自盡,她就變成林家的「節婦」了。「大皇帝」雖已垮台;「大總統」仍可「旌表」。女方既取得大總統的「旌表」,男家就得全家帶白,為賢媳節婦、迎靈歸葬。
「他們林家可複雜呢。」小瑩也告訴眾姐妹說,「文孫也講不清楚——他說他二嬸是德國的『藍血貴族』,七嬸是『上海中西的皇后』;三叔曾在德國『克魯伯廠』實習,現在在兵工署當中將……又有位三姨在巴黎開『豆腐店』……我真搞糊塗了……」
壬子重九鐵喙道士邯鄲張叔平批
「小寡婦」五歲的時候,她的生命上又添了個繼母——她第一次可以叫「媽」的女人。這位「晚娘」還知書識禮。她對這個可憐小孤女倒十分同情,替她做了「綢袍子」,並煮「牛奶粉」喂她。不幸的是她已孤僻成性,她對晚娘反而親近不了,而使晚娘流淚傷心。一年之後,林家家運大轉——這位晚娘生了個「兒子」。「大少奶」不用說地位陡增。縱使公公婆婆不時都來噓寒問暖,家中男僕女僕,自更不敢怠慢絲毫。一夕之間她就變成林家莊,最能一呼百應的主婦了。
據叔倫說,這件「誥封」,原是用金漆盒子裝著,懸在林家莊「大堂屋」正梁之上。上次那漢奸帶著鬼子來找寶時,以為那是個「寶物」,便取了下來。那日本老頭,只「瞟」一眼,就丟掉了。張叔倫撿到之後,倒把它當做「寶」,仔細地看了一遍,它不是「寶」,卻是件珍貴的社會史料。
鐵喙批:平平,雪里紅梅,孤芳寒艷
林二公子在家鄉原已定了親——一個門當戶對的閥閱世家的小姐。可憐這位小姐尚未過門,她已經有了兩個繼兒,第二個且是個混血雜種。二公子憚于「紅頂子」的威嚴,不敢回家,借口大戰方酣,歸國不易,乃請至親好友,偷稟雙親,轉稟祖父試與女家解約退親。女家倒答應了,但是小姐不肯,並曾兩度吞金自殺,都給排泄出來,第三次她就改取「懸樑」方式而香消玉殞了。
婆婆是個沒有知識的好人,對七姐不錯,也是七姐短暫的生命中,最後階段中唯一的親人。她病體支離,不能沒有婆婆;婆婆衰邁,也不能沒有媳婦。一次婆婆也病危了,七姐帶著三期肺病之身去服侍衰親,也不知如何能挽救婆婆。七姐本是迷信的犧牲者,現在她卻想以迷信來搶救婆婆的生命——她偷偷地從自己瘦削的膀子上,割下一塊肉,放在藥罐子裏面作「藥引子」,煮熟了給婆婆吞下,做出一樁愚昧的「割股療親」的蠢事。也是婆婆命不該死吧,她吃下了媳婦的「股肉」,不久果然病就好了;而七姐的剪傷,卻繼續潰爛,終至不可收拾——她把自己的肌肉餵給了婆婆,也餵飽了細菌。七姐終於不支,在一盞黯淡的煤油燈下,她拉著婆婆的手,嘴唇動了幾下,便走入另一世界去了。她心中記掛著孩子、婆婆、弟弟、丈夫……還有些什麼人呢?她的眼睛始終看著這個對她太殘酷的世界而不肯閉下去,她死在她二十五歲的生日。
抗戰開始之後,屎嘴於是年冬季,南京失守之後,又加了個第二「批」,曰:
文孫的七姐文君,可說是他林家最不幸的女孩。她生下尚未滿一天便被母親僵冷的屍體凍得呱呱啼哭,驚醒女傭,才被抱起的。在她生下的第一周,家中便停了三具棺木,載著兩女一男的死屍——男的氣死,女的弔頸。庄內主人千不怪萬不怪,卻把一切凶事,怪在這不幸女嬰的身上——他們認為,林家莊內一切慘事,都是這不祥之物帶來的。這要在一個普通農民的家庭,那她肯定是被「溺嬰」「溺」掉了。在一個大地主的家庭,她能僥倖地活下去,可是活著比死掉更慘。
有次七姐被打得連婆婆也看不過去了。她老人家去「拉架」,在混戰中,她自己也挨了兒子兩棍,打得左臂多少天也動彈不了。
「古文字,第一流!」叔倫說。
「被他講到了。」小瑩有感慨。
「他曾親口告訴姚大余,說我是『敗家媳婦』呢。」
有靠無抱,單澗雙流。陰陽易位,旺氣難收。
不肖生弟平江向愷然簽
叔倫又聽庄中人說,在張老管家拒絕屎嘴建議之後,屎嘴曾一再嘆息,說:「在劫者難逃!」並作了些「身後」的安排。
「他們林家養了那些清客幹嘛呢?」一位姑娘好奇地問。
坤造
「指導員,」小瑩好奇地問道,「你說哪個『園師老桂』呢?」
「他們林家的家族親戚朋友世交關係才複雜呢。小瑩,我可把你們林家畫個家族世系表。」張指導員說著又告訴文梅她們,「光談人事關係,他們林家比《紅樓夢》上賈家的榮寧二府的人事關係還要複雜。他們的住宅,我也前前後後看過,似乎也不比『榮國府』小——就是少個『省親別墅』,和一個賈元妃……這種超級大地主,也真夠氣派,簡直是個小土皇帝!」
「不談《江湖奇俠傳》,」叔倫說,「向愷然不只是寫小說,他是個『地理先生』、『地仙』。」
最慘的卻是煙榻上,年逾八旬的「紅頂子」聞報,一口煙尚未噴出,就不省人事了。節婦慈親,喪上加喪,一門顯赫的「林放鶴堂」,竟被籠罩于愁雲慘霧之中。那個第七胎的長媳產婦,在全家趕辦雙重喪事之際,也就少有人過問了。誰知次日清晨,林家喪事又重上加重,佣婦乳媼發現少奶奶,懷抱女嬰,用絲帶自盡於一張「柏梓桐椿」(百子同春)四木合制的碩大牙床的床架之上。家人不敢聲張,乃向余家謊報為「產婦血崩」而死!這樁疑案,沉埋二十余年,始由當年傭工向張少校說出而真相大白。
漸漸地她把「七毛姐」換了個奶媽,又添了衣服。「小叫花」已不再是個小叫花了,但是,「小寡婦」孤僻、自卑的習性已成,不是「晚娘的愛」可以改變得了的了。加以文孫幼年九-九-藏-書又長得白白胖胖、聰明活潑,祖父母視如「龍蛋」,家中無人不愛,也無人不捧,他更是佔了母親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在他身邊和他一起玩耍的「七姐」,自然也是他呼來使去的婢女之一,不如意時,甚至還要打她幾下。打過之後,「七姐」甚至連哭都不敢哭一下。但是縱使如此,「七姐」還是最喜歡「弟弟」——「弟弟」事實上也是「七姐」短短的生命史上,最愛的甚至唯一她「愛」過的人類;而「七姐」也是「弟弟」生命中所最愛的親人之一。年紀長大了,智慧開了,他才開始「可憐」七姐,為七姐的幼年遭遇感到不平,使自己也生了無限「悔恨」和「犯罪感」。等到他遇到另一個愛他的而與七姐同樣可愛可憐的女人葉維瑩,他那贖罪的心情,就變成他愛情烈火上的汽油,愛屋及烏,乃一發不可收拾。而他這股油煙,竟也變成一道藩籬,把他所愛的人,重重圍困,使她內在的情感沖不出去,外來的愛情也滲透不入,而釀成了連環悲劇。
這兩則「批語」,張指導員是看得懂的。他說林宅的地形像條青龍在玩球,「翻騰不休」。這情況再碰到個老虎來爭球,那就更要天翻地覆了。「寅」年屬「虎」,所以有「逢寅必煞」的批語。至於「重寅乃大煞」的解釋,則是林家莊重建於光緒四年(一八七八年),這一年是「戊寅」年。六十年後一九三八年,抗戰第二年也是「戊寅」年,是謂之「重寅」。重寅對林家莊來說,必有大劫。「主安客危」,屎嘴張三自知是「客」不是「主」,所以下書「慎之慎之」。
他這股宗教性的狂熱的救人的心情,也是他對那有「三度自殺經驗」的女友,愛情的出發點之一;這也是他女友熱愛他的源泉。小瑩常常想:「天下哪有像文孫本性這樣好的人呢?」所以她愛他,也更敬重他。和他在一起,使小瑩初次感到幸福,感到安全,感到美滿——有誰知她的幸福、她的安全、她的美滿,竟被日本鬼子的侵略而粉碎了呢?
「人家是朝鮮『閔妃』宮裡的御用花匠,」叔倫鄭重地說,「後來閔妃死了,國亡了,他不願做日本人的亡國奴,才逃到中國、投奔林家的——人家是抗日報國的志士呢!什麼『老妖怪』?」
張叔倫是比較幸運的一位抗日誌士,敵人和漢奸始終沒有抓到他。他在三十年後是死於「紅衛兵」之手,因為他曾經說過一句「反動言論」——他說毛主席著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不是學術性的著作」。
屬青龍搏球格。主男防女。
「三哥,」李問文孫,「你知道你父親為什麼比你母親大十多歲?還有,你生母以前的那位母親,怎麼死的?」
他們林家,根據張叔倫有關土改的學習報告,那位「遍身刀疤、滿頭麻花」(頭部被土炮的「鐵砂仔」打成個麻花)的紅頂子,只生一個兒子——後來的「大老爺」林盛臣(字治平)。大老爺幼年時「文武兼資」:既參加「文場」,又參加「武考」。文場因插筆不慎,黑墨水滴到卷子上,「污了卷」,考秀才就落第了。武場,他三支箭都未達到箭靶,就掉到地上了;搬個一百斤的「石志子」,也幾乎把腿打斷,所以武秀才也當不成了。文武科場都失意,紅頂子乃送他去日本進「法政學堂」。誰知在日本時,他竟然剪了辮子,當起「革命黨」來。一次回家「省親」磕頭時,不經意把「假辮子」掉落地上,把「紅頂子」氣個半死。後來他被迫放棄「革命」,參加「保皇」,跟康有為廝混了一些時。可是不論革命或保皇,他都未搞出個什麼名堂來,反而是文學名著《官場現形記》,倒敘述了他一段,也算是名垂千古了。

這次由於公務,他在林家莊住了些時。在無意中他看到林家「賬房」之內,存有裝訂精良,全庄百余年來,大小收支羅列無餘的賬簿數百本;還有林氏族譜、支譜、陰陽譜、鴛鴦譜等文件數十種。這對一個學「農業經濟」的學者,那真是天作之合。他決定要把這個資料齊備的地主大莊園,來解剖一番。叔倫認為這項研究將有助於國共兩黨對將來中國的農村建設,和土地改革。
「他怎麼批的呢?」
甚是,甚是。高明,高明。慎之,慎之。
不過就她自己來說,遇著文孫之後,她認為苦盡甘來,她已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不幸二人被戰火衝散之後,除非情人重聚,她在情感上,不會有安寧之日。她不願傷害這一段幸福的回憶,所以在情感上,不可能另起爐灶;因而在人類這個社會中,她在精神上、體質上,都虐待了自己。她也虐待一些苦戀著她的同志,尤其是張叔倫這位「高幹」。
但是叔倫的不幸——終身的不幸——是他該愛而不愛地和一個嬌艷如花的表妹未婚妻「解約」,弄得秦晉失和、父母厭棄、留學不成;他更不該愛而愛地,和一個不識字的漁家少女「私訂終身」,終於弄得第二個未婚妻受不了社會的壓力和鄰里的譏笑,而投海自盡。現在他在情感生活上,弄得每下愈況,竟然在眾香圍繞中,偏偏又不該愛而愛地,鍾情於一個「羅敷有夫」的小瑩。他雖不敢表示,更無法啟齒,但他那一種不可得已之情,卻是眾姐妹中公開的秘密。小瑩自己也完全體會得出;也深深「了解」何以如此——這一點就是眾姐妹所不能「了解」的了。她愛惜他這份由了解而產生的愛情,但是她卻不能接受他這份愛,而小瑩愈不能接受,也正是叔倫非愛不可的動力和能源。這個愛性循環,就註定這勾、股、弦的永恆悲劇了。
聽了上述的一大堆四十年前的歷史故事,文孫不禁含笑問李場長,說:「他們在小佛閣內搞『群芳開夜宴』,你在不在場?」
「守莊子、守財奴、守南京、守漢口……」文梅數了一大堆。
張叔倫講過這段故事之後也嘆息說:「我們笑他們搞迷信,事後回頭看看,這些迷信有時也有些不可思議的玄秘呢!」
「乾就是男,坤就是女嘛。」文梅代答。

革命者的學術副業

「文孫這個『三哥兒』,哪裡知道呢?」張說,「他既未看過他家的『族譜』,也未見過同治皇帝的『誥封』。」
鐵喙批:下下,難測、難測,大凶,宜遠避
小瑩聞言真是迫不及待地要求張指導員講下去。
「他自己聞名來訪的,也是為著點好煙土。」叔倫說,「你公公看到他和『屎嘴張三』談得很投機,所以你公公叫他順便批批莊子的風水,因為『屎嘴張三』說你們莊子,今年是『大劫』之年!」
「他不說我是『敗家媳婦』嗎?」
叔倫來此的第三件要務,便是發展「基層組織」——把農民組織起來,組成「農會」、「貧農團」、「婦女會」、「兒童團」、「小鬼隊」等等。組織就是力量,農民組織起來了,那蟄居城市,苦守「點」、「線」的敵軍,就被真正地孤立起來而陷入泥沼。
花燭之後,兩家姻親所熱烈期待的,不用說便是「長房長孫」的「彌月酒」了。孰知這位余小姐卻連胎生女。當她生出第三個女兒時,文孫的二叔竟和一個婢女私生了一個男孩。
丁丑嘉平鐵喙增批
「他們這種大地主的家庭生活也很有趣,」叔倫說,「他們家裡養了許多怪人——武師、地仙、陰陽家、碑帖家、畫師——一養多少代。屎嘴張三便是其中之一;他是直隸(河北省)人,專門算命看地,在他們林家已住了四十多年,批了林家最主要的『陰宅』(祖墳)和『陽宅』(住房),他還『批』了林家四代的『命相』https://read.99csw•com,都完整地保存下來,極其有趣——這些雖然都是迷信,但是迷信之中卻蘊藏了極重要的社會經濟史料,是經濟學者和社會學者的無價之寶。」
文孫的四個姑母、五個姐姐,也都是轉變期中舊社會的犧牲者。大姑母比較幸運,嫁了個抽鴉片表哥,自己也染上煙毒。二人總算白頭偕老,一直到抗戰開始,還能在上海靠出賣古董字畫過日子。
既不能守,守之何益?
「現在我是大『場長』,能說會講了。開會作報告,一講兩三個小時,口若懸河!」李蘭說著高興地笑起來,「可是那時還是個羞答答的小村姑,一天到晚都在搞『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一身二手,大山小石』,還搞不清楚呢!……」她說著文孫也笑個不止。
「我也有點記得,」叔倫說,「但是你要不迷信,我才能告訴你。」
遠在大唐時代,杜甫詩人在楊玉環死後,不也喟然興嘆說「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嗎?天下不亂,這批鄉下哥哥,怎能當得了高幹呢?(看官注意:這「高幹」二字是作者加上去的,與杜詩人無關呀!)
「指導員,」文梅問張說,「他替小瑩怎麼算的?」
「林家那些什麼《陰陽宅地理圖解》、《鴛鴦命譜》、《子孫譜》等等,我都看了,」張說,「那些『甲子』、『乙丑』我看不懂,不過那些紅字的『批語』,有些也倒可以理解的——文字古雅、小楷清秀,都不可小視。他們倒真是有學問的人呢。」
張叔倫對他們林家的「調查研究」,可說是純學術性的——他可根據手頭的社會資料,在美國康乃爾大學寫一篇第一流的「碩士論文」甚或「博士論文」——這種社會調查是不摻雜個人情感成分的。
林家的老祖宗們,在咸豐年間也停止了「械鬥」,參加「打長毛」。長毛打掉了,林家勇於械鬥的人口也大減。剩下的林「六郎」、林「宗保」,就戴起「紅頂花翎」,當起「呼登巴圖魯」來了。林文孫的曾祖,便是當時當地二十多個「紅頂子」之一。他們從長毛的「忠王府」內運回整船整船的銀子、整船整船的古董寶物,拖回整尊整尊的長江炮船上的大炮,也抬回整轎整轎的蘇杭美女。他們替「曾文正公」保衛了「儒家道統」;他們也替他們後代子孫安排了高幹子弟應有的享受。父是英雄兒好漢,從「紅頂子」到林文孫已經四五代了。他們還是祖蔭不衰,連個十九歲的小媳婦,都做了「穆桂英」呢。這座林家莊便是這位老「紅頂子」出錢把貧戶遷出,他再行翻修改建的。
「他對我怎麼批的呢?」小瑩也問一句。
叔倫說他對這些迷信的陰陽書上那些干支的組合是一竅不通的。不過他對那些批語的文字,倒很容易看懂。他記得屎嘴在民國元年壬子(一九一二年)對林家風水所寫的第一「批」是這樣的:
「七姐」還有樁使上兩代痛恨的事,那原是他們自取其咎的——她的「寡婦」之名,和雌「虎」之屬,使她訂不了親。最後總算找到一個「富孀獨子」的家庭。這位獨子屬「鼠」。老鼠是不怕老虎的,所以就「門當戶對」地訂下了。誰知這位「紈絝子」、「慣寶寶」,被媽媽寵壞了——他無心「舉業」,學校里讀不下去,初中才畢業,媽媽就要替他「完婚」了。但是「七姐」卻是她自己初中「畢業班」上高材生,希望讀高中、升大學的。不幸他們林家和其他一些「縉紳之家」,都是被「婚變」嚇破了膽的。祖、父兩代都堅持不可。為此文孫竟至怒不可遏,他對父祖講不了話,乃向母親為七姐哭訴:
人貴宅凶,主安客危,慎之慎之。
龍虎相爭,逢寅必煞,重寅乃大煞。
「維瑩啊,」張指導員說,「你不說不迷信嗎?」
張叔倫原想查一查,林家這個超級大地主,豪華大莊園,建於何時。可是故老無聞,文獻亦無征。但是從林家附近丘陵田地中十數口枯井來推測,這一帶以前可能是個不小的市鎮。再從山邊松林坡下看那萬畝脈脈水田,他猜想此地以前似乎是一片淤積的湖泊。當年的港灣碼頭在地勢上也隱約可見,當地老人也確有些滄海桑田的傳說。比較科學的推測,那便是湖泊逐漸淤積,湖邊小鎮,失去商業價值便漸次萎縮而終於消失。這個林家莊以前可能是一座千年古廟。市鎮消失,僧侶四散,便逐漸變成私人住宅了。

這座合族公用的「老屋」,為什麼被一支獨佔了呢?原來這族客戶老農,人丁興旺、聚族而居,習於「械鬥」、精於武術。平時打打架,挨挨官司,並無太大變化,可是一到天下大亂,官員逃走,四方無主「遍地黃花開」之時,他們就稱王稱霸了。
在張三這兩條批語之下,叔倫也發現一條「平江不肖生」的「簽注」。注文說:
上帝就是這樣地作弄人:四小姐的未婚夫,一位秉性淳厚的大家公子、好好先生,不忍心解約,寧願「高掛東南枝」,也不願「與四妹仳離」。數十年來,他總在同一地區、相同的學校,遙為監護,偶有機緣,也偷看她兩眼——越看越捨不得離開她。結果一個是鐵石心腸,另一個則痴情到底。總希望以真情感動她,盼「四妹心回意轉」——化作春泥、化作蝴蝶、化作杜鵑,究有何益!?寫來令人擲筆三嘆。文孫五個姐姐的凄涼身世,作者也就不忍多敘了。
不幸中的不幸,則是她生於「寅年」,寅年屬「虎」。這頭雌虎,一來林宅,便「吃」掉了三位主人,包括她自己的母親。將來可能還會「吃」掉其他的兄弟姐妹。他們為防備這頭雌虎作邪,乃把她取個惡名叫「文君」。「文君」是個寡婦的名字,取此惡名,好讓它「兩惡相衝」,老虎就不會傷害別人了。

迷信的眼淚

文梅這話把小瑩眼眶說得紅紅的。

少奶奶的家

「媽呀!」文孫伏在媽身上啼哭著說,「您忍心讓七姐跳火坑嗎?」
「七姐之死」對文孫的刺|激實在太大了。他每次想到愛他的七姐,想到疼他的姑媽,再想到那些自殺的「烈女」、「節婦」,和一些「坐冷板」、「守活寡」的「活寡婦」,他內心竟被激出一股宗教精神來——他發奮要拯救這批「可憐的女人」,至少不使這種殘酷的現象在他自己的圈圈裡出現。
但是七姐婚後生活是痛苦的。她常時勸不事家人生產的丈夫,和她一道去「升學」。「時代不同了,不能專靠『粗米』和『瓦片』過日子。」可是丈夫不但不聽,有時脾氣發了,且倒持雞毛帚,把老婆打得遍體鱗傷。而七姐竟是這樣一頭羔羊,她被打之後,擦擦眼淚,還是去替丈夫「煮洋參」,服侍他喝。
「革命家迷信什麼呢?」文梅替她代答了。叔倫再看看小瑩,小瑩也點點頭。叔倫乃背出那「乾造」的批語是:
「阿英,」文梅打斷她,說,「別聽人亂說。」說著文梅把正在切的西瓜,遞給她一塊。
李蘭和小瑩的感嘆是有根據的:
但是在抗戰期間,和張叔倫有同樣心理準備而慘遭日軍屠殺的愛國志士,正不知有幾百十萬人。當年參加抗戰,視死如歸的熱血青年,倖存者,今日也都垂垂老矣。但是我們要嚴重告誡我們那些專愛「豐田汽車」和「日立音響」的後輩子侄,和十代八代以後的子孫——那一項血海深仇,你們可以不加報復,但千萬不可忘記!
在她們這一群十多個「同志」之中,只有小瑩一人,感到這些故事,不是「故事」,而是「情感」上的「死結」。
後來他又找到一個為林家看管「縣城倉房」的劉朝奉和一位塾師朱先生當助手。又把小和尚,這個深知林家生活細節的「九*九*藏*書小管家」帶在身邊作諮詢。其後他在林家竟一住逾月——指導基層組織之外,他最大的興趣就是清查林家莊的「百年老賬」,不覺大有所獲——這項研究,使他對傳統中國農村,尤其是「轉變期中國農村」的經濟結構,都有更深一層的了解。這項學術性的真知灼見,有時也使他骨鯁在喉,偶爾吐露。終為此而遭不測之禍,也是時代對一個誠實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處罰吧!這是后話。
「小瑩啊,這點你都不知道。」文梅詫異地責問小瑩。
「也不一定,」叔倫說,「去年冬季,文孫的爸爸就花數十兩雲土,招待過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呢。向老師就是林家最後的一位清客。」
據叔倫翻開林氏「宗譜」所載,他們林家原是客戶、「外省人」,于明末逃避張獻忠造反,才「舉族遷來」的。他們本是一隊貧農,漂流不定,後來看到此地有千頃荒田、百年老屋,而渺無人煙,乃定居下來。當他們遷入這「老屋」時,曾見腐屍猶在,蛆蟲盈戶。他們鵲巢鳩占之後,一住住到康熙初年,始終未見原莊主回來,乃正式向官府備案「領契」,把老屋和「標田」(插「標」為記的無主之「田」),正式據為己有了。
「我公公找他來看風水的嗎?」
「小瑩,」另一個姐妹說,「你家不是也有『貴族』,也有『皇后』嗎?」說得大家都笑起來。
小瑩是「林老師」最寵愛的學生,而「林老師」便是這故事里的「林四小姐」——那兩位慘死的林家姑娘的「幺妹」。這「幺妹」又最寵愛文孫,也是文孫最愛最親的「四姑」。而小瑩和文孫的結合,則是通過四姑,無意或有意的安排——在小瑩心意中,四姑則是為她有意作筏的「媒人」。她對「林老師」之愛,和文孫對四姑之愛一樣,都是自襁褓時期便開始的。
「指導員呀,」一位姑娘插嘴說,「我們『穆桂英』的父親,也是一位『督軍』呢……」
後來孩子漸漸「斷奶」了。丈夫又經常在外面混小差事而成年不歸,七姐乃說動丈夫和婆婆,讓她到本城「鼓樓醫院」的「護士學校」去當「實習護士」。不幸,她又被分入肺癆科病房,竟然被傳染了肺病。醫院不能容納她了,七姐回到自己家中,又怕把肺病傳給了兩個孩子,她乃把兩個寶貝送到外婆家寄養。在自己家中,她就只能和一位衰老的婆婆相依為命。
這個大而「紅到邊」的西瓜,事實上也是林家「紅頂子」的餘蔭——那是山下林家的佃戶送上山來「孝敬三奶」的。諸姑娘晚飯後,乘涼吃西瓜,聽張指導員講天南地北,也是她們戰時生活的最大享受之一。阿英接了西瓜,還要和文梅繼續爭辯時,她的話便被小瑩的問題打斷了。
張叔倫那時是這個西山東區、「三不管地帶」,提著腦殼在搞所謂「基層組織」的一個高級知識分子,也是日夜操勞的一位。落於敵偽之手,不用說腦袋搬家,就是他的手錶、鋼筆,甚至那一副別人不能戴的「金絲眼鏡」,都可能是殺身的媒介。幾經危險之後,張君終於換穿農民裝,把手錶、鋼筆,甚至眼鏡都藏而不露。但他沒有因這些不可知而稍存畏縮之心。他在盛夏積勞之餘,最大的享受和他最欣賞的「歇腳之地」,便是在昭覺寺的小佛閣之內小住數宵——那兒不但涼風習習,窗明几淨,淡齋素食……還有那幾位他一手栽培的紅顏知己。她們對「張指導員」固敬如神明,而叔倫對她們也愛如掌珠。這幾位姑娘原都是他親自遴選的明眸皓齒、能歌善舞的才女;而叔倫自己雖是個「經濟」長才,但是本質上卻是個江南才子型人物。愛唱崑曲,中西樂器也都著手成聲;制譜、度曲、導演、扮演,對新舊舞台都有實際經驗;而吟詩、填詞、繪畫、木刻等等,更是少年時代即已養成的嗜好。至於英語更是他的專長——他是在教會大學里英語演講競賽的前茅;也是法文大小仲馬、《茶花女》的原文讀者。因此叔倫與這幾位姑娘相處,真是如魚得水,她們對他竟由由衷的敬愛,而至於默默地單戀。因此他們偶爾相聚,月明對坐、松下盤桓,也頗能使他暫時忘記為抗戰奔波和為人民服務的辛勞。
「他並沒有說你是『敗家媳婦』,」叔倫說,「他只說你,『既不能守,守之何益?』」

「縱是迷信也沒關係,」叔倫安慰她說,「那批上不是說『宜遠避』嗎?如果他這次還留在莊子里,那真是『難測,難測』。遠避了,不就逢凶化吉了嗎?……」
李蘭說她那時比諸姐妹只小四五歲,但是她們所講的話她「一大半聽不懂——是個可憐的小文盲嘛」。不過日月推移,她後來就漸漸懂得了。據李蘭說,張叔倫後來在如皋,對搞土改的同志們作報告,曾講了好兩天「林家莊經驗」,那時李蘭就差不多「全懂了」。後來小瑩又時時私下和她談林家的事,她思想才逐漸「搞通」。
「他自稱『鐵喙道人』呢,」張說,「鐵喙就是『鐵嘴』。鐵嘴便是好的也說,壞的也說……」
「我們不知道他姓什麼,」小瑩說,「只因為他陰陽怪氣的,才叫他怪三爹、鬼三爹……」
「屎嘴張三有沒有替我『三少爺』和『三少奶』批過命相呢?」文梅笑著發問。
「屎嘴張三在他們林家毫無地位呢,」小瑩說,「吃的永遠是『下客飯』,一點點鹹魚、豆腐、青菜……沒酒沒肉的。」
這一下可把「紅頂子」氣壞了——他怎能容忍這個「官宦世家」的「長重孫」竟是個婢女的私生子呢?一怒之下他把原先留給「長孫」的「長孫田」、「傳家寶」等等全給取消了。這對他的長孫媳余氏自然是個沉重的打擊。
「指導員,」小瑩又問,「屎嘴張三怎樣替文孫算的呢?」
文孫一見此情便身不由己地摔倒地上,號啕大哭起來,被床腿、櫃角把頭上碰出好幾塊青紫的肉瘤。
「大老爺」十六歲時娶同邑張翰林之女為妻,生而存者,有二男四女。長男便是文孫的爸爸林經世(字伯章)。次男濟世(字仲才),比長兄小四歲。後來「大老爺」又偷偷和一個婢女,生了個兒子,便是文孫的「五叔」匡世(字叔通);他又和一個蘇州唱小曲子的,私生了一個,那就是文孫的「七叔」,有名的「小七老爺」,名元世(字季成)。元世在「清華學校」讀書時,美國老師又把他取個洋名叫「麥克」。
「……真的!?」文孫張大了眼睛。
弟媳「殉節」之後,可憐的林家余氏長媳,這時也在生死邊緣。她已連生六胎,六胎皆女。她生一次、哭一次,已哭了六次。六次之後,她也早萌自盡之念,所幸七度懷孕。她深盼七索之後,終獲麟兒。這也是「紅頂子」以下,全家最後的希望。誰知臨盆之日,呱呱墜地的竟然是第七個女嬰。
「寶貝,」媽也流淚地說,「七姐要是我親生的,我才好向祖父說嘛……」
「什麼『怪三爹』、『鬼三爹』,」叔倫說,「人家是『桂三爹』呢!」
熊腰虎背,獐鼠彌留。鬚眉賁張,翻騰不休。
所以他們林家,自「紅頂子」開始,「單傳」兩代之後,到文孫爸爸這一代,「紅頂子」就有四個孫男、四個孫女——人丁興旺起來,「紅頂子」每一提起孫男孫女,總是笑逐顏開。
「時代變了,地主階級,是不願再來供養清客了。」文梅說。
「三哥,」李蘭驕傲地說,「我現在所知道有關你們林家的事,肯定比你還多呢。」
澤蛇山虎,羊無皮骨!
「那麼不管用哪個詞,都不好嘛。」
大家也幫著苦勸一陣;小瑩也用堅強的意志,忍住了她的哀傷——因為她知道她腹內還有個寶寶呢。

「文孫也不知道哎!」小瑩感嘆地說,「他們實在不應該在我們家吃九*九*藏*書『下客飯』……」
「瑩啦,」文梅說,「這年頭哪有好詞呢?有好詞,你還會在這深山古廟中待產呢?」
「還有,」小瑩接著說,「守孝、守節、守墓……」說著她心一酸,眼淚奪眶而下。文梅站起來把她抱住。
受了三位姐姐身世的刺|激,這位儀容絕代、能詩能畫,又彈得一手韻味非凡的「巴赫」、「摩莎」鋼琴的林四小姐,就決定「不再上當」了。以死相脅,她終於解除了幼年的婚約,在繪畫和音樂的課堂上,與青年學子為伴,而「自梳」了一生。在她孤獨的一生之中,冷默默的傾慕者和滾熱熱的追求者,豈是一輛街頭的「巴士」所能載得了!?
「小寡婦」、「小叫花」在眾人折磨之下,就更變成個不討人喜歡、形容枯槁、生性乖僻的失寵孤兒。除了偶爾歸寧的姑母、來訪的姨媽,或許會抱著她滴一兩滴眼淚之外,她在自己的豪華的莊園之內,似乎已不存在了。
宜官衙寺廟,不宜家室。
文孫的爸,原娶的是同邑大戶,余家的千金。林、余兩家相去三十里,據說完婚之日,兩家爭擺場面——「送親」和「迎親」的儀仗行列各佔十五里,把兩家之間搭了個「人橋」。不用說那些被日本鬼子燒掉的什麼「金瓜」、「鉞斧」、「朝天盾」等等,都在這人橋之上,大亮其相了。

「我父親的『原配』——我母親以前的那個母親余夫人,是生我七姐時,『血崩』死的。」
他所述的生動故事,對曹文梅和其他女同志來說,也只是一些頗為感人的「故事」。故事畢竟是「耳邊風」,風吹過之後,一池春|水,自會恢復平靜。可是張君這些故事,對有切身感受的林宅中人來說,則是觸動心房跳動的微波。只有心房停止跳動,這電子微波,才會消逝。
「他排那些八字,我也看不懂哎,」叔倫說,「我只能看他的『批』。」
眾人等小瑩完全恢復了鎮靜,張指導員看看手錶,已是夜半三時了。大家才沉默地散去。
因此,這個喪母失寵的孤女,一生下地,便由家人交給一個奶媽專管。這位奶媽脾氣既壞,人又勢利,她看到林宅中人也恨不得這女嬰早夭,她便把她自己的男嬰,帶來林家,反客為主,幫著虐待這個失母的孤雛。當她啼哭時,奶媽便「扭」她、「切」她,甚至「囚」她、「餓」她,竟使這個可憐的孤兒,三四歲時就知道看人臉色,就知道避著人,偷點食物充饑。她原是個聰明秀麗的小女孩,可是在眾人尤其在她奶媽虐待之下,卻變成個黃瘦、孤僻、不哭不笑的小怪物。論她在林家的身份,她正是名正言順、不折不扣的「七毛姐」;可是怕雌虎的迷信,和重男輕女的傳統,卻使她變成自己家裡「大廚房」內的「小叫花」,連家中男女僕人,和僕人的子女都叫她「小寡婦」;新來的僕人和訪客,簡直真以為她是個「小叫花」。
離心沙水,子孫四溢。人貴宅凶,逢寅必煞。
「指導員,」小瑩傷感地說,「那個死掉的『屎嘴張三』說他們林家,要『敗』在我手裡。天啦,我哪有這本事來把他們林家弄敗了呢。」
「我們的王寶釧才『守』了三個月,就等不及做正宮娘娘了。」文梅說畢,大家又大笑,氣氛輕鬆多了。
在工作之初,叔倫只是全心全意,為著抗日救亡而工作的,絲毫未想到「抗日救亡」還有黨派之爭,雖然他自己卻是一位已有十二年黨齡的共產黨員,國民黨特務對他也曾幾度企圖捕殺而漏網。他認為這些都是「歷史的錯誤」。現在全民族在敵人的鐵騎之下呻|吟,叔倫對國共兩黨已一視同仁,願在「蔣委員長」和「毛主席」雙重領導之下而灑其最後一滴血。所以當他在敵偽區域和三不管地帶,出生入死之時,他也早已有了心理準備——萬一不幸被日軍捕獲,他會面向重慶,大叫一聲「中華民族萬歲」,然後讓敵人「砍頭」或槍斃的。
「說好的,人們視為當然;說壞的,人們就不高興。」小瑩說。
「他原是投奔你家祖宗『紅頂子』的十來個『清客』之一,吃『上客飯』呢……」叔倫說著又問諸姑娘,「你們知道什麼叫『清客』嗎?」大家說知道。叔倫又說:「屎嘴張三原先可能是個『白蓮教』,甚或是個『義和拳』——一個亡命之徒,被洋人或官府趕著沒處逃生,才逃入一將軍的幕府中,躲避自存。初來時他也和其他清客一樣,有魚有肉地吃『上客飯』。後來其他武師、畫師、陰陽師……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只剩下他和園師老桂,無家可歸,才一直留在林家——林家的下一代歐美留學生,討厭他們『陰陽怪氣』的,恨他『屎嘴』,專講壞話,又瞧不起他『迷信』。這樣才江河日下,吃起『青菜豆腐』來了。」
「那他們為什麼叫他『屎嘴張三』呢?」文梅有點奇怪。
「你說『屎嘴張三』,也『文字古雅、小楷清秀』?」小瑩奇怪地問。

「我怎麼不在?」李反問一句,又說,「我那時也是眾『芳』之一嘛!端茶送水,每分鐘都在。」
戊寅正月初吉書附叔平仁兄批末
「才不是呢!」李蘭很自然地放小聲音,嘰咕著說,「她是懷抱著嬰兒,用絲帶在大床上,上弔死的。」

「坤造就是指我,是吧?」小瑩問。
「當然啰,」林說,「我小的時候,對我家的家事毫無興趣,長大離開了,就更不知道了。」
三姑媽就更慘不忍言!她也在相同情況之下,做了一位「英國留學生」的「鄉下大太太」。一次丈夫回家「祭祖」,她為要求丈夫「帶她出去」不成,而一怒跑回娘家。在縣城之內,單獨雇了「轎行」里的一頂「青布小轎」,趕回林家莊。誰知由於她年輕漂亮多金,而引起兩位轎夫的邪念——他二人把她抬到一偏僻處所,企圖綁票,甚或強行非禮。幸好這位「花票」究竟出身名家,氣度逼人。她亮出身份來——「林家莊的三姑太」——並說自己有「煙癮」。她要二人替她去附近土膏店買「四五兩煙泡」。等到煙癮過足了,他們「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並且秘不告人」。兩個匪徒信以為真,乃遵命買了來。她又要他二人在門外略等,讓她便溺一下,二人也信以為真。這時她看這草房之中,一張床鋪之外,只有個無油的油燈,和一個滿裝的溺桶。她把心一橫,乃用油燈裝滿自己的小便,把五兩煙泡,灌入自己肚子里去。隨著她又把滿裝糞便的溺桶扳倒,使糞便滿沾衣褲,臭不可當,這時她也已全身發青,腹痛如絞,滾地呻|吟。兩個匪徒聞聲乃破門而入,見狀大恐。二人商量了許久,無計可施,乃決定把她這半死的屍體抬起,乘著黑夜,抬到林家大門前的竹園內,棄屍而去。等到林家發現「三小姐」的屍體,已被野狗搶吃了一半以上!
叔倫說他首先發現這個「精裝抄本」,以為它是本有關地理的書,一翻才知道是一本談風水的書。他討厭那些「甲子」、「乙丑」的迷信,本來也就丟了,但是他卻被「平江不肖生」之名,和那字跡秀麗的硃批吸引了,所以才看了看;誰知其中大有文章,看后大感興趣,乃把類似的抄本,也都找出來看看,竟發現屎嘴張三,對文孫、維瑩這對小情人的命批——這是屎嘴張三秘不告人的私批,有趣極了。
悲劇式的單戀本是最美的,所以張君一有機緣過境,總有諸少女相陪,在階前月下作竟夕之談。這項談話雖只是單行車道的知識交往,而叔倫頗喜諸姑娘皆聰穎絕倫,舉一反三,使他有吾情吾道不孤之感。
「你們不是叫他『桂三爹』嗎?」
果不其然,道光爺死後不久,洪秀全就帶了好多萬兩廣貧農,打到九-九-藏-書了長江流域。這時那在東亞大陸上橫行二百余年的「八旗」、「綠營」,都抵擋不住。眼看著神州大陸,又面臨改朝換代的時候了。北京城內的接班人沒了主意,最後只好重用漢族儒生,聽從他們的詭計,發動長江流域的貧下中農,去和那自兩廣北上的貧下中農,自相廝殺。南方說北佬是「妖魔」;北方則說南方蠻子是「長毛匪」。不幸南方那些江山已打了一半的「長毛」的頭頭,不能共安樂,自相殘殺,便被北方的「妖魔」打敗了。
「有錢沒處花,」叔倫說,「也是表示地主、員外們的風雅、清閑,有有文化的客人,經常陪著有閑的地主階級談文化——不過話說回頭,我國三千年的地主階級的文化,也是這樣保存和發展下來的……希臘人不是說過,文化出於閑暇嗎?終日操勞的工農階級,哪有閑空動腦筋、創造文化呢……」
小瑩聽了這「命批」,不覺眼淚一瀉而下。她想忍住哭聲,但是心忍嘴不忍。她不覺伏在桌上痛哭起來。眾人連忙來勸。小瑩抬起頭來望著文梅說:「文孫恐怕不在了!」說著又淚如泉湧,她用力忍住,並用手帕自擦眼淚,但是愈擦愈多,總是止不了,終於把文梅和阿英的手帕,都擦得赤濕。
「張指導員,」小瑩問道,「我怎麼未聽見文孫說過這些故事呢?」
「正是這樣嘛,」指導員說,「人家聽不進他說的『壞話』,所以叫他『屎嘴』。他說的一切『好話』,都完全白講了——在任何社會裡,講老實話都是很難啊!」叔倫說得無限感慨。這位忠實的共產黨員,社會主義學者,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的無名功臣,在一九三八年發此感慨時,他怎會想到三十年後,他也因「屎嘴」關係而把老命搞掉呢!?
文孫的生母,能詩能畫的盧小姐,還算幸運,終於嫁了一位比她才大十來歲,而已有七個女兒的丈夫。文孫的三位姨媽,有的竟嫁給跟父親一樣年紀的老人,在家中受盡丈夫前妻所生成年兒女的閑氣。他的三姨不願受此窩囊氣,乃臨時學了點法文,便獨自前往巴黎留學,寧願在那兒開豆腐店,也不願回國了。後來才和另一位留法不歸的前「勤工儉學」的留學生結了婚,年已三十開外了,才算有個幸福的家庭。
「小瑩常時向我說,」李蘭嘆息著回憶道,「做『女人』總歸是可憐的——縱使你們林家做個少奶奶,也凄慘無比……」
「你說那老妖怪,來頭大!?」文梅問。

另據林氏「支譜」所載,這座不知起源的千年老屋,由林族中的一支獨佔,而加以「翻修」則始於光緒初年。「正廳」「上樑」的正確日期,則是光緒四年戊寅(一八七八年),「三月初吉」。
水火相衝,難測禍福;

七姐之死


喪妻之後三年,文孫的父親便和文孫的生母盧夫人結婚了。父親比母親大十多歲。這在當時是很不平常的。原因是文孫的外公盧進士,少年科第、思想進步,以故所生三男四女,幼年時父母都沒有替他們代訂婚約;一是進士公有新思想;二是怕對兒女作不了主,將來「退親」麻煩。誰知歲月蹉跎,等到兒女漸次長大,婚姻都發生了問題。在那個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戶人家兒女都早有婚約,盧進士的成年兒女——尤其是女兒——要找個「門當戶對」的配偶,就很難了。有之,那就只有找喪偶的鰥夫了。所幸那時醫護衛生落後,孕婦死亡率甚高。因此有些士紳遭鼓盆之痛時,卻正是盧家所期待的希望。
「我也認識屎嘴張三呢,」文梅說,「我懊悔那時未叫他替我算算命。」

……

一窠可憐的女人

「我公公找他來談《江湖奇俠傳》嗎?」小瑩問。
「不要專向那壞處想嘛,」叔倫也安慰她一句,說,「你看平劇上的《別窯》,薛平貴不是說,『守得住來將我守,守不住來將我丟』嗎?王寶釧『守』了十八年,還不是『守』出個正宮娘娘來了。」
「讓我想想。」叔倫想起,大致是這樣的:
「我看過他兩人『批』的《林放鶴堂陰陽地理圖解》,極為有趣……」
當七姐病危時,文孫和母親連夜趕了去。當他母子趕到七姐病榻之側時,七姐已死了三個鐘頭了。當文孫自七姐臉上揭去那張蒙面的草紙時,他看到七姐的兩眼還瞪著他,眼角上的兩條眼淚,似乎還在繼續流動。
張叔倫抗戰前在南京讀大學時,讀的是當時全國最好的「農業經濟系」,他是系中的高材生。曾追隨中外專家在長江流域和若干華北農村,做過實際研究,寫成「學術報告」,極受國際學界之注意。他本有機會去美國康乃爾大學深造,並已取得獎學金和入學許可證,但不幸由於婚姻糾紛、女友自溺和思想左傾,一連串事故,而沒有成行。
這一次他在林家莊一住逾月,查賬歸來,在「凈土真園」之內,三杯兩盞淡酒,他就和眾姐妹,尤其是「林三毛少奶奶」,閑聊起他們林家的掌故來——併為「林三奶」清查清查家當。
「人家初來時,是吃『上客飯』的『桂老師』、『桂三爹』、『桂渭叔』,來頭大呢!」
這一悲劇震動了這一帶所有的閥閱世家,因為他們彼此之間,都是「姻聯秦晉」的,子女兒孫之間,互有婚約。一旦彼此「退親」、「自殺」起來,豈不天下大亂?因此大家約定俗成——訂婚和結婚有同等約束力,一旦父母有命、媒妁傳言,則不論生死,女的都是「婆家的人」。所以這一帶以後的公子、哥兒們,不論進的是「清華」、「北大」,不論「留」的是歐洲、美洲,他們都變成了重婚犯——鄉下有「舊夫人」,城裡有「新夫人、洋夫人」。他們也樂此不疲。小瑩和文孫事實上也在這成例下訂婚的。一旦訂婚,她就是林府權主中饋,百分之百的「三少奶奶」了。
「他當然批了,」小瑩沮喪地說,「不然他怎麼會罵我是『敗家媳婦』呢?」
「他們命不好嘛,早死了,」文梅也感嘆地說,「否則等到我們『三奶』來管『大廚房』,他們不是又可吃大魚大肉了嗎?……」
「我——不……迷信。」小瑩說了又哭。
據說在向老師離去之後,屎嘴張三,常時惶惶不能終日。當文孫的爸爸決定舉家遷入山中「貓耳尖」避難時,屎嘴曾懇求同行,為林家以地方太狹而婉卻。後來他又力勸張老管家同往昭覺寺作狡兔三窟之計,而張老管家則貪戀庄中安樂,不聽他話,並笑屎嘴迷信。誰知「主安客危」,二人均同罹「大劫」呢!?
但是自從她與文孫的數月交往之後,她才開始相信,這個人世本是美好的。罪惡是壞人製造出來的。把這些壞人(包括日本鬼子)鎮壓了,世界就會恢復美好的。
據說在道光年間,一位相士路過本鄉,便喟然嘆曰:「天下將大亂矣!」別人問他為什麼呢?他說本地這些鄉下哥哥,一個個都生得「公侯之相」,天下不亂,大家三考出身、進士及第,他們哪有這福分呢!?
「紅頂子」也把次孫罰跪,認真地抽了幾十皮鞭,便把他送到德國留學去了。有誰知道這位二公子林仲才傳宗有道,在德意志帝國,竟戀上了一位德國的遠支「皇族」的女兒,她為他又生了個「混血」兒子——「紅頂子」的「雜種」重孫。所以到文孫出世時就變成「紅頂子」的第三個重孫,做「三哥兒」了。
「你說那老花匠,『怪三爹』?」
文孫不得已,乃去找正在暗中啜泣的七姐,勸她「逃婚」,「逃出這罪惡的家庭」!但是七姐自卑成性,她雖屬「虎」,事實上卻是一條軟綿綿的小「羔羊」。她怎敢向猛虎吭氣。她馴服了、結婚了,並生了兩個聰明活潑的孩子。
浪急灘高,猢猻緣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