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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七章 「三八式」的形形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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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三八式」的形形色色

「你們知道什麼叫『二五減租』嗎?」叔倫問一窠看來聰明、實是糊塗的姑娘們。
文孫的二叔林仲才,則是「庚款留美」,回國后一直在「上海開廠」,有職工千人。北伐后南京地產漲價,他在南京「炒」了一陣地皮,蔚成巨富。三叔叔通,同濟大學畢業后留德,曾在克魯伯廠任實習工程師。三十年代由大學教授轉業兵工,入「軍委會」遞升為兵工署陸軍中將。林家莊內一批新式武器,尤其是德制「駁殼槍」二十余支,便是林中將以對抗「紅軍」為借口,取得軍委員執照運回的。
「三哥,」李蘭說,「你又不是替美國CIA工作,你問這些事幹嘛呢?」
「小瑩那時在什麼地方?」文孫問。
叔倫這位已有十二年黨齡的共產黨員,這次是自動請調,銜命而來的。武的任務是發展游擊武裝;文的任務則是發展地下黨的組織。他是本地區的「書記」。凡經他親自遴選訓練的前「政宣隊」老同志葉維瑩、曹文梅等七八人,今次都經過「張地委」介紹正式入黨;朱三媽、李七爹都志願列入「預備黨員」;李蘭、小和尚、王秀英、塗全勝等則加入「青年團」;張得標、李連發則由「新四軍軍部」加派「游擊隊正副隊長」軍銜為「外圍」。張書記認為「煙撣帚張三」的「問題比較嚴重」,暫不加委,借口是「先戒煙癮再說」。
「指導員不是也說過嘛。」小瑩補充了一下。
所以張叔倫認為他工作的當務之急,第一便是對「自衛隊」那批烏合之眾,加強「思想教育」;第二便是根據共產黨的「蘇區經驗」,抓「基層組織」,因為國民黨「干訓團」訓練出來的一些「鄉鎮幹部」已逐漸形成一種新官僚體系、新地主階層——他們不但與當地農民脫了節,與老地主(如林放鶴堂)也有尖銳的矛盾。這種新官僚、新地主,可能比舊官僚、舊地主更為可怕。
但是那心直口快的李場長倒未體會出教授的戒心,她說他們自「皖南事變」之後,整個組織是被趕到蘇北去了。但是他們領導幹部們,尤其是小和尚,卻常時回到縣城來,指導柳和集一帶基層群眾(像小茅匠那樣的同志),展開工作。小和尚那時才十三四歲,長得一年一個樣子,縣城中人沒人認識他,可是在柳和集,恐怕就有人認出了。
最嚴重的還是佃戶亦人丁興旺,耕地依舊而食用浩繁。加以「洋布」入侵,副業減少,漸漸地便弄得民不聊生。所幸「林二爺」自美國歸來,在上海設廠有職工千余,他竟替他本家的佃農搞出個意想不到的大出路——舍農從工,「跟二爺到上海廠里當工人」。
「我是『黑五類』,五毒俱全,應該遭受清算的。」
「餓死!……」這對文孫又是個晴空霹靂。
「連這個『小茅匠』都是個共產黨!」一次爸爸指著小茅匠告訴文孫。那時爸爸要在「老馬房」之後,添蓋一間茅草「披廈」,好讓帶傷歸來的兒子有一榻之地,所以找小茅匠來幫忙建造。
「實在不知道內容。」文梅笑得很難為情。
「我們的地下管道,消息靈通得很呢!」李蘭說,「不然我們怎麼知道你到美國留學去了呢?」
「我們這兒『三八式』老同志,哪個不知道你?哪個和你沒有朋友關係?」
「三哥,」李蘭笑著把三哥抱住,說,「你在招待所的伙食,就是他供應的嘛——你吃的招待所里的飯很合口味罷!」
「不只是『家鄉口味』呢,」李蘭調侃地說,「是林放鶴堂,林三少爺的口味呢!——好吃吧?」
就拿當時的中國標準來說罷。那時長江流域各城鎮,中學教員的薪金,平均每月銀元一百塊,年薪一千二百元。但是他們林家「文」字輩(文孫是「文」字輩的老三),如坐吃山空,靠地租過日子,他們每年所得,不可能超過一個普通的「中學教員」。
「就是這話呀,」張指導員說,「國民黨的混賬就在此呀!它能做的事太多了,但是它不做,卻拚命開倒車——你看我們此地什麼『省干訓團』訓練出來的一窠小混蛋,一個個做了土皇帝,一個個做了小地主,把你們的傳統大地主擠垮——他們買田買地、逃捐逃稅、重利盤剝,把捐稅軍糧,全套在大地主頭上。大地主垮了,他們也出不了個林二爺,把無地農民帶到上海去……」
聽完張指導員對林家經濟的分析,那位對林家情況一竅不通的「林三奶」,卻補充說,「他們林家」不只是自農村移植到都市去,也是從農村移向另外的農村。因為「大七少」在蘇州鄉下還有個農場。
「餓死?……」文孫心裏在想而口不敢言,乃換了個題目,問李蘭說,「邢小龍現在在本城嗎?我們快四十年不見了。」
三十年代中期某一農曆新年,他們四兄弟均回庄過年、祭祖。四人乃做個「析產」而不「分家」的「試分」——把全家田地房產,試分為五份。四兄弟各「一份」;未婚四妹「半份」;另留「半份」為莊園「維修費」。這樣一分,則四兄弟每人僅有水旱田六百四十市畝,或一百六十「擔」,約合一百零六「英畝」,而一百零六英畝,在歐美就只算個中農或小農了。
「林家莊」是個什麼東西?它像一棵已經移植到都市的果樹,還有點腐爛了的「根」,留在農村的泥土中就是了。日子久了,「根」爛完了,姓林的和農村也就脫離關係了。向愷然老師替林家莊看「風水」,說它是「離心沙水,子孫四溢」,倒頗有點科學根據呢。
「維瑩啦,」張指導員接著說,「你們林家如果沒有『抗戰』,你們的確『愈滾愈大』,但不是在『土地』上打滾——『轉變期』一過,有錢人的資本,就不會再在『土地』上投資了。鄉下佃農多麼窮困,你能榨出、壓迫出他們身上多少油水來!?」
但是他家究竟有多少「田地」、「世房」、「錢鈔」、「古董」……他也不太清楚——一九*九*藏*書切都得去問張老管家。張老管家是「紅頂子」時代留下的遺老。平時除掉林家在「修橋補路」、「義倉」、「義渡」、寺廟「香錢」、「紅十字會」等龐大開支,他如數家珍之外,他也未對任何人「清」過什麼「賬」。他自己薪金多少,也沒人知道。只是討厭他的「鄭奶奶」,有時揭他的底,說他大兒子是「頭號米商」;兩個小兒子都是美國「麻子電工」畢業的,抗戰前已在上海做資本家。
文孫的七叔、「小七老爺」或「大七少」林季成,清華畢業后入美國哈佛深造。回國后在交大兼過短期課程便改行做「進出口」。大七精通英語、法語、滬語、粵語,兼以為人倜儻,舞藝超群,馭車跑馬,均屬第一流,加以生意興隆、腰纏萬貫,是戰前春申江上、交際場中,有名的小開佳公子。但他畢生以「清華畢業」這一科名,最感自豪。所以在家中花園一角,請五侄婿老同學張崇直設計,建一水畔涼亭,自題其額曰「水木清華」。他並自美國攜回一盒上等「重蔭草籽」,在亭畔辟一美式草坪,自己設計一「水槍」為草地澆水。因此小和尚當年在林家莊落難時,除掉替張老管家「倒夜壺」之外,便是替小七老爺的「草皮」「打水槍」。小和尚討厭夜壺,卻熱愛水槍。
「三年自然大災害中,都餓死了唉!」李蘭說。

跟二爺去上海

「那你們和小茅匠有無往還?」
「三哥,」李蘭笑著說,「關於我們的『黨』和『軍』,官樣文章,都沒什麼可談的。還是你們林家事有趣些,我們還是集中談你們林家和你老婆孩子的事吧——那些故事真談不完呢……」
「你知道哪個『生產大隊』嗎?」李蘭瞅著文孫開玩笑般地問。接著她又說:「就是胡小茅匠的生產大隊。小茅匠聽說你回來了,特地挖著送給小龍同志的。」
「哪有那麼容易!」李蘭也認真地說,「那時國民黨堅持要肅清蘇北魯南——內戰,解放戰爭正在最高潮,你縱使來了,組織上肯定信不了你……」
「……」文孫經李蘭這一反問,不免一怔。他立刻體會到坐在對面的那位精明強幹的女人,已不再是四十年前耳鬢廝磨的童年玩友,她是個「共產黨」!是個中級「共干」,領導數十人,威震一場的「李場長」——這一怔,對文孫真非同小可。
「……」小瑩未搭腔,只是微笑一下,但神情之中,多少也認為文梅所說甚是。
張指導員又感嘆地回憶起來說,當年把「林二爺」揍傷,把他的廠關了一個多月的工潮,他那時也是「地下指揮員」之一——那時他還年輕。想不到十多年後,他竟然訪問了工人的祖母趙婆婆。趙婆婆如知道張某曾教唆她的孫子「揍」林二爺,趙婆婆不也要把張某「活埋」掉嗎?
「七叔的『娘』,還住在那兒。」小瑩說。
「土地和資本不能過分集中,」叔倫說,「這是我們祖先維持社會安定的最聰明的發明。」孔子說「不患寡而患不均」。中國的傳統農業經濟思想家,就是按照這條孔子思想路線來安排其經濟制度的。這種制度不算太壞。相反的,它還有維護淳樸的農業社會的許多優點,美國的民主大師傑弗遜,和十六七世紀來華傳教的耶穌會教士,都曾對中國的農業制度,讚不絕口呢!——雖然這一制度也妨害了中國工商業的發展。
「你們怎麼通消息呢?」
以下便是張叔倫在林家「賬房」,和「林放鶴堂家庭圖書館」中收集的「數據」:
一次東家林二爺自上海返鄉過年,趙婆婆帶了兩隻「風雞」和兩個幼孫到庄中向二爺拜年。林二爺見趙婆婆兩個幼孫眉目清秀、行動靈活,乃帶他們去上海廠內當學徒。誰知二爺這一無心之舉,竟改變了趙家一家的生活方式。兩個孩子在廠中進了補習學校,很快就(如趙婆婆所說的)「一筆滔滔了」。後來二人都做了「領班」,按月寄錢回來養家。二人每月所寄的數目,竟超過三個不識字的哥哥全年勞動所得的總和而有餘——兩個青年工人竟變成一個貧農家庭的「搖錢樹」。
新四軍政治部張叔倫少校直轄之下原有六個「臨時難民收容所」、一所「醫院」,隨張少校而來的地下組織,因而也有一個「書記」和七個「副書記」。昭覺寺這一支部,由張書記提名葉維瑩為「副書記」,小瑩因身懷六甲,不任繁巨,堅辭不就,並改推朱三媽或曹文梅擔任。但是張書記不許。他認為朱三媽是個最理想的工作幹部,但目前不能當領導幹部——她還需要有耐性的「思想教育」來改造。文梅的才能甚強,張書記則認為維瑩的「社會關係」,在目前比才能更重要,勸小瑩勉為其難。

「三八式」的理論與實際

這時文梅插嘴說她上次陪小瑩去林家莊,也在庄內住過三天。文梅的印象是,他們林家的生活「太闊氣」了;而他們的佃農如一個叫「霍大盆」的,實在是「太貧困」了——孩子們連褲子都沒得穿。
「今早我以為在座的全是生人,誰知道有這麼多老朋友呢?」
兄弟們不靠地租過日子,「析產」也就犯不著認真了。那點爛田土,就讓大哥去管管,做做「土財主」,充充「大老爺」算了,逢年過節,大家自都市歸來,脫去西裝、穿上土棉袍,磕頭、祭祖,正如上海「中西」畢業的「大七太」所說的,「真夠別緻」呢!
「……」文孫長嘆口氣,問道,「小聾子現在在什麼地方?」
以一個五百英畝的農場收穫所得,來供給場主的營業利潤和十來個全工和半工的工資,則其利潤不會太小,工資也不會太低。所以在那工商業相當發達的歐美國度里,城鄉之間的經濟差距,不會太大。
「革命嘛!解放嘛!」李蘭也嘆口氣,「沒那種精神,解放戰爭怎能勝利……」李蘭說著嘆了又嘆。
https://read.99csw.com他告訴李場長說,當他於一九四六年(抗戰勝利后第二年)從印度回國返鄉時,只見家鄉一片糜爛,荒田處處,民生痛苦達于極點。那時他父母便告訴他,家鄉到處都是共產黨。連最忠厚老實的趙全財和他的老婆(趙婆婆)的三個孫子,有兩個都當了共產黨。他另外在上海做工人的兩個孫子,也在搞罷工、搞工運。
「我當時便問服務同志:『哪裡來的這種名貴的東西?』他們說是鄉下『生產大隊』送來的。」
「他住在邢小龍同志家,說是小龍愛人的表弟。」
「你們那時如果私下通知我,」文孫認真地說,「我可前去加入你們,帶著老婆孩子,和你們一道『流竄』。」
「二五減租」根據張叔倫的解釋,又叫「三七五減租」,那原是國民黨訂的減租辦法——並未經過詳細調查研究的很空洞的辦法。
「你們和小瑩應該可以信任我嘛。」
「海外關係、美蔣特務——誰敢惹火上身?像我這樣大嘴巴,我也不講;他們要我和田軍『劃清界限』,我也不划。去他娘,像我這樣農村中貧農家庭、烈士家庭出身的『自來紅』,他們一些后加入革命的小『市平』,能把我怎麼樣?但是我不同他們打架——不像朱三媽,她打人『頭頭』的嘴巴,被人把老腿打斷,氣得去『投井』……」
「兒時夥伴,穿開襠褲的朋友嘛……」文孫說來不覺兩淚一溜而下,「……老朋友們,都還記得我呢……」文孫深受感動。
「林仲才在上海是個『剝削工人』的資本家,」張某心中感到十分矛盾地說,「但是在柳和集,他卻被當地貧農看成救人出獄的『觀世音菩薩』——我們對林仲才又如何評價呢?」張某也想不通。
據說林家的第一代大地主「紅頂子」,原是佃農出身,他深知佃農疾苦。一旦身為官僚地主,他並根據大清的風俗習慣,訂了很多「肥田不如肥佃」、「薄租多收」的「規矩」。他對佃戶的身家安全、生活狀況,都頗為關心。加以那時是洪楊大亂之後,農村田多人少,農民勤勞終年,不難溫飽,所以「紅頂子」竟被許多佃農,忠實地看成「恩東」,至少是極少有階級鬥爭的仇恨之心。雙方相處甚得。
有了這個堅強的領導班子,張書記如臂使指地運用起來,西山東區的農村,就逐漸變紅而永不褪色了。
叔倫強調說,一樁事如牽涉當事人「本身的利益」,則絕大多數人(包括你與我)都是「自私」的——只是各人「自私」的程度,頗有不同罷了。有絕頂的自私自利——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也有輕微的自私自利。有心黑皮厚的自私自利,也有時感臉紅心跳的自私自利。二者的分野,就是「壞人」和「好人」相對的定義了。
「小瑩呀!」文梅調侃她說,「你到現在還說什麼『他們林家』——你這『少奶奶』都白做了,你應該說『我們林家』……」
「不止呢,」小瑩說,「聽說是減掉百分之三十七點五?……」
「維瑩啦,」叔倫特自告訴小瑩,「這個世界不是個單純的『好人』和『壞人』對立的問題。那是個『政治經濟制度的問題』,是個『不同階級對立的問題』啊。」
根據張叔倫的數據,李蘭說,你們林家這個「超級大地主」,完全是個「空架子」。按「轉變期中經濟成長規律」的發展,它會自然消滅的。縱使不通過「抗戰」、「解放」、「土改」這五關六將,它也是生存不下去的。
首受其惠的則是趙全財一家。全財已是林家的第三代佃戶。他祖父是個獨子,種七租田十擔,不但溫飽,甚至可說是豐衣足食。可是至第二代三子四女,十擔田就嫌不足了。全財雖是他家大房的獨子,他自己卻生了兩個兒子、五個孫子。他這一房僅分得佃田三擔(十二畝),養十口之家就很苦了。孫子們有力無田,徒喚奈何,這樣他們就變成貧、僱農了。
可是日月推移,林府人丁興旺,財產相形減少,加以朝奉、管家又上下其手,精打細算,佃東關係乃遠不如前。
「我們那時都在蘇北,」李蘭說,「國民黨把你的老婆孩子,和我們整個基層幹部,在『皖南事變』之後,都趕到蘇北去了。」李蘭唧唧地笑得好開心。她又說:「國民黨說我們是『匪』,我們這群男女『共匪』——包括你那八歲的兒子『小共匪』,都在蘇北、魯南一帶『流竄』!」
「少奶奶,」叔倫開玩笑地說,「我們研究農業經濟的,結論要根據統計數據嘛。」
林文孫博士聽到老友李蘭場長所敘述的,一九三八年(民國二十七年,也是抗戰第二年)共產黨在他家鄉搞地下組織的情形,不禁豁然而悟。
「指導員,」小瑩替他解釋說,「在上海辦實業,吸收貧農當工人,國民黨政府為什麼不做,偏要讓資本家去做——賺錢玩女人呢?」
「……」文孫嘆口長氣。
叔倫認為林文孫這位「公子哥兒」是位有情感、有正義感和有血性的「好人」。他所看到的社會上的不平和罪惡——例如男人欺侮女人的問題,富人壓迫窮人的問題——都只限於他耳聞目睹的小圈圈,是片面的,沒有看到全局,也沒看到徹底解決的方法。
叔倫對小瑩說,他們林家最受人詬病的便是「二爺」林仲才。他私德不修,到處玩女人。但是最能解決柳和集一帶農民基本問題的,還是林二爺的辦法——他如能帶三五百個柳和集一帶的貧農子弟,到上海廠里去當工人,則柳和集一帶的「農村問題」,便可以徹底地解決了。
「那個蘇州農場,不是個真正的農場呢,」叔倫說,「那只是一座上海資本家建在蘇州的別墅!」
「小茅匠呀,」文孫仰起頭來,笑著問他,「你也當了共產黨了嗎?」
「打起內戰來,」文孫深沉地嘆口氣,「情人、同胞,就那樣六親不認!?……」
「國民黨是代表地主利read.99csw.com益的,」叔倫說,「但是它在農村搞垮它原有的政治基礎,卻訓練出一批小地主、小貪官、小惡霸,它會自食其果的!」
「你說那時小瑩是小茅匠的『直接領導』,」文孫又問李蘭,「你們在蘇北,相去數百里,如何『領導』呢?」
「小茅匠不是還有個弟弟嗎?」文孫問。
「他們照例不應該死,」李蘭說,「軍屬嘛,那時小茅匠參軍在西藏。」
「張書記那時是我們山上山下的最高領導,」李蘭說,「也是最忙的人。」叔倫認為山下那個「自衛大隊」只是「烏合之眾」,「遲早要出大紕漏」。那時秋收季節已近,當地原先解體了的國民黨政權,已恢復了「鄉鎮建制」。日本人也搞出個偽政權,使原來的「三不管」的地區,漸漸地變成了「三管地區」,而三方面的目標都是在爭取「秋收」。等到他們由「三管」而「競爭」、而「摩擦」、而「衝突」、而「刀槍相見」,則地方農民就更要遭殃了。
「三哥……」小茅匠抹一抹頭上的汗,傻笑了一下,又去鋪茅草了。
「最倒霉的還是胼手胝足的貧苦農民,」叔倫告訴諸姑娘,「我們要把農民組織起來,來保護他們自己的利益。」
「但是小和尚回到縣城,住在哪裡呢?」文孫還是忍不住地問了一聲。
「這兒是我們的『根』,」李蘭說,「國民黨可以破壞我們的組織,但是國民黨挖不了我們的『根』。像小茅匠這樣的同志,國民黨抓又抓不得、殺又殺不得——『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國民黨對我們毫無辦法。」
「我有什麼家當呢?我是個真正赤貧的無產階級,」小瑩微笑著說,「我只嫁了個『大地主的兒子』就是了。」
「我以前在金大和洋人一起搞『農村調查』時,也是這麼想,」叔倫說,「現在看過林家賬房裡完整的資料,我的看法,也有改變。」
但是傳統中國,沒有傳統歐洲的「長子繼承製」——中國的家庭財產或「祖業」,例由諸子「均分」;而中國又是個「多妻制」的國家,愈有錢,則老婆愈多、兒子愈多。兒子一多,則偌大「祖業」,來個「諸子均分」,則各人就所得無幾了。老頭子做了一輩子的官,貪得萬貫家財,「三代」以後的子孫,也就是一窠窮光蛋了。所以傳統中國有句諺語,叫「一代做官,三代打磚」,指的就是這個現象。
「邢小龍!?」文孫不免又一怔,「那個在『春江大酒店』當打雜的『小聾子』也是你們的同志?我們是老朋友嘛——你們共產黨真無孔不入……」
「指導員,」小瑩說,「我看不止哎!」小瑩畢竟做過三天的「少奶奶」,她深知林家的底細呢。
「這種傳統大地主,現在雖已風燭殘年了,但是居然生存了兩千多年,實在也是有其生存之道的。」張叔倫感嘆地說,「在一個靠人力、獸力耕作的傳統落後的農業社會裡,一個『勞力單位』的生產量,最多只能養活五六口閑人。所以在傳統社會裡,百分之八十的人口,都是胼手胝足的農民。這種社會不能豢養百分之二十以上脫離勞動的閑人。我國傳統知識分子所謂『讀書人』,都是『脫離勞動』,肩不挑、手不提的『閑人』,靠農民豢養。因此在傳統農業社會裡,受教育的知識分子,不可能超過百分之二十——這是經濟條件限制的結果。一個國家,工商業落後,靠農業過活,則其文盲人數,必然在百分之八十左右——中國如此、印度如此,中古歐洲、近古俄羅斯,都是一樣……社會經濟問題,真是不單純啰!」叔倫說著感慨萬千,而諸姑娘對張指導員的話,則似懂非懂。
「以前搞土改時,清算過你的——現在你是中央指示要受『熱情招待』的『貴賓』了。吃點『冬鱔』算什麼!」

農村泥土中的「根」

一個五百英畝的農場,在北美洲(包括美國和加拿大)、澳洲,南美的巴西、阿根廷,乃至中、西歐,都只算是個「中級農場」。在這種農莊中操作的全時自耕農和僱農,大致不會超過十幾個成年農民——農忙時臨時工除外。
叔倫認為中國的「大地主」與歐美的大地主不一樣。中國的大地主幾乎全是「官僚地主」——做官的人,以貪贓枉法方式所得來的金錢,向農村土地投資,謀求利潤。所以「土地」,則是傳統「官僚」的「儲蓄銀行」。現代儲蓄銀行中所發的「利息」,其性質便是傳統中國地主所收的「地租」。
在一九三八年的盛夏,在昭覺寺的小佛閣之中,當小瑩對張叔倫所做的地主家庭的「調查研究」提出以上的補充時,叔倫也對她的「補充」,提出理論性的「補充」,足使眾姐妹大為折服——雖然據李蘭的回憶,那時李蘭、朱三媽、塗全勝、王秀英她們和李七爹,對「張書記的話」,一句也未聽懂。
林放鶴堂,根據當地傳統通用土地單位,擁有良田八百擔。每「擔」合四市「畝」計,這家「超級大地主」有耕地三千二百畝。六華畝抵一英畝,則林家是個有耕地約五百三十英畝的稻作「農場」。
張叔倫這位美國專家所訓練出來的中國農業經濟的調查員,所收集的數據,便說明得很清楚。
「年輕點的同志,也未聽人說過?」

「你又不是替美國CIA工作」

「他今早在看你的電影呢,」李蘭說,「田軍介紹他是『邢主任』,你未注意。」
這個「老茅匠」的兒子「小茅匠」是文孫兒時一起穿「開襠褲」的玩友,親如兄弟;這時正爬在屋上鋪茅草,忙得一身汗。
「維瑩呀,」叔倫告訴小瑩說,「你這位林三少奶奶的家當也很有限呢。」
「太好了!太好了!都是我三十年來,日夜所懷念的,」文孫說,「最初我以為只是『家鄉口味』呢。」
不過這項減租額,只適合於「小地主」。他們有些是百分之五十對五十,東佃對分的。九*九*藏*書林家這一超級大地主則不然。叔倫在林家百多年租賬上,竟沒有找到一莊田的租額是高到百分之三十七點五的,普通田莊租額,都遠低於此數。就以林家第一等的佃田,所謂「輔莊田」為例吧。它們在豐收之年,每「擔」田(四畝),可能實產稻穀二十「擔」。但對這些田,林家最高額只收所謂「七租」——每二十擔收七擔,低額則收「四租」,每二十擔只收四擔,遠低於百分之三十七點五。而這所謂「七租」「四租」,在每年夏初,所謂「嘴新」之時,東佃雙方討價還價,還可酌減。
「只有地主才能受教育,做知識分子,」文梅氣憤地說,「農民養活他們做知識分子,知識分子又回頭剝削農民,這種罪惡社會,不打倒,抗戰勝利也是枉然。」
後來二人遵祖母之命返鄉過年、祭祖,並「定親」,這一衣錦還鄉的盛舉,真使全鄉轟動。在柳和集乘民船上岸時,他二人皆西裝、革履、呢帽、呢大衣,老五還戴了副「金絲眼鏡」,二人皆手提皮箱,步履端莊,微笑點頭……真不知羡煞多少鄉親。托媒講「親」的更不計其數——趙婆婆更日夜笑口常開,帶著兩個孫子四處拜訪親友。到林家拜年時,張老管家也破例為他們開了「中客飯」,並要趙婆婆陪著吃。不用說他二人在家中的睡房,也都掛了青布門帘,使兄嫂都跟著分享風光。
「小龍還是老樣兒,就是老一點,」李蘭說,「他還保存了一張他和你夫婦一起拍的照片,預備今晚還給你……」
「你老婆、三少奶奶『動員』他加入革命的嘛!」李蘭站起來走過來拍拍文孫的肩膀,笑不可仰,說,「三哥,你對革命大有功勞呢!」
「『三八式』老同志全知道!后加入革命的,全不知道!」
什麼是「二五減租」?「二五減租」便是把地主出租的土地上,農作物的總收穫量提出百分之二十五給佃農。剩下的百分之七十五,再由東佃雙方平分——這樣則農民可分到百分之六十二點五,地主得百分之三十七點五,所以「二五減租」也叫「三七五減租」,二者是同一回事。
「他們知道不知道我和田書記的私人關係呢?」
「話要分兩面講,」叔倫說,「文梅的話,固然很對,但是推動中國進步、創造傳統中國文化,也都是知識分子乾的。」
所以要解決社會上一些不平的現象,不是單純的鎮壓、消滅壞人的問題,必須搜根,必須徹底解決。徹底解決之道,則是要變換這個現有「制度」;要變換這個現有「制度」,則必須消滅這個「制度」的「現有統治階級」。要消滅現有統治階級,則必鬚髮動現前的「被統治階級」,向現前的「統治階級」作「階級鬥爭」,爭取「解放」。
所以張叔倫這位農業經濟專家,說小瑩這位少奶奶和她丈夫的家當,抵不上一個中學教員。他們林家到再下輩——「明」字輩——如靠「祖業」吃飯,那就是「無產」階級了。
「二五減租」的理論根據,是一個在美國南部和歐洲農村也通行的「假設」。這假設便是「地主和佃農對出租土地上農作物的收穫,各分一半」。國民黨的留學生,留學歸來,便把外國這一套,也套到中國農業經濟上去。
所以國民黨這種「二五減租」,對傳統大地主不發生作用;財產有限的小地主,則抗不執行,而小地主則是國民黨鄉鎮幹部出身的階級背景,執法者抗法,所以無法普遍施行。
但是在中國可就不一樣了。且看這同樣面積的中國稻作農莊,養活多少人:
總之,照張叔倫的調查,林家這四兄弟,只有老大(文孫的爸爸)才靠收租過活。其他三兄弟皆「都市化」了。這點「鄉下地租」已不在他們計算之列了。正如大七說得好:「那幾筐稻,還不夠七爺『別克』一年的汽油錢!」
根據張叔倫的調查,這個林家莊內真正的超級大地主,只有一位——其他都早已「轉化」了。這位超級大地主便是小瑩的公公林伯章。伯章在日本法政畢業后,做了短期的「革命黨」。民國成立后,做了兩任「京議員」,成為「北洋軍閥的餘孽」。北伐之後,就退休在家中做「員外」做「地主」了。
至於制度,那分別就大了。一個好人如不幸捲入了壞的制度里去(例如傳統的封建制度),那你最多只能做個「清官」——清官事實上乾的也是一些「助紂為虐」的事,做壞制度的幫凶。例如目前那些腐化貪污的國民黨「鄉鎮幹部」,有很多都是有血性有正義感的青年。但是你一旦「身在廬山中」,視而不見,就跟著貪權好利的腐化了——人總是「人」嘛。大權獨攬、金錢在握、美女在抱,連孔老夫子、耶穌,恐怕都心慌意亂了,何況我輩凡夫俗子呢!?
至於「社會關係」,文梅和維瑩都知道,只有一半是真實的,另一半則是書記的借口而已。叔倫知道文梅的工作能力遠非維瑩能比,但是主要的還是「思想問題」——小瑩思想搞通了,而文梅則沒有切身的體驗,思想沒有深入她的靈魂,而當革命幹部,在叔倫看來,「思想戰線」,還是比重最高的。
「你說邢同志入黨是小瑩介紹的,」文孫不經意又問了一句似乎不應該問的話,說,「他那時留在縣城做什麼工作呢?」
「張指導員,」小瑩插嘴說,「我看他們林家不是『愈分愈小』,而是『愈滾愈大』呢!」
後來林二爺的上海廠中,由於共產黨搞工運,鬧起「工潮」來,廠長被揍傷,趙婆婆聞訊,乃帶「口信」告訴兩個孫子,他們如果也跟人胡鬧,恩將仇報和「二爺」為難,她便要開趙家祠堂門,把他二人「活埋」掉。
「小茅匠那時的直接領導,就是你的老婆呢!」李蘭說著笑成一團(這原是樁十分滑稽的故事嘛)。李又說:「田軍是我們那個地區的副書記呢。」
「……」文孫愣了半晌,感到尷尬,也有點犯罪感。
林家的主人便九*九*藏*書有四個已婚的兄弟和一位未婚的妹妹。按林氏堂規,未嫁或殘廢女子,在家庭「析產」時,應分得男子應得財產之一半。林家在「七七事變」時,四兄弟已生子女十餘人——包括文孫在內的堂兄弟七人,而文孫的三位嬸母(和一些不知名的二叔的情婦),甚至文孫的母親,都還在繼續「生產」之年。
因此「抗日戰爭」只是一種對抗國際「資本主義」侵略的「民族解放戰爭」。民族解放了而階級沒有解放,則抗日戰爭對佔中國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貧苦農民,便失去意義。所以為著中國人民的徹底解放,叔倫指示諸同志應以組織西山東區的貧農「地下網」為當務之急。只有這以貧農為主體的「地下網」,才是真正革命陣營里經得起任何大風大浪的礁石,任何反革命勢力都消滅不了的革命基礎和原動力。但是要組織好這個地下網,他們要有個顛撲不破的「革命指導力量」。
再者像林家這種大地主,東佃的關係是根據傳統帝王時代的習慣法——所謂「東頂東,客頂客」。換言之,地主只享有土地「所有權」;「所有權」可以買賣方式易手。佃戶則享有「使用權」;「使用權」也可以買賣方式易手。東佃雙方可各行其是,互不干涉。
「小和尚和我以前吃你的剩菜吃得太多了,也吃出你的口味來,」李蘭說,「這次小龍同志做一份『冬鱔』給你吃,也送何任一份。」這時李蘭放低聲音,輕輕地說,「——幾乎惹批評呢。」
「那時內戰正在瘋狂地進行中,大家組織性再堅強不過,」李蘭說,「我想那時連小瑩也不會信任你!」李又補充一句說,「那時連你那八歲的兒子,也不會信任你——三哥,我現在對你很信任,但是那時你如來了,小瑩和我都會建議把你抓起來……」
但是,據叔倫說,一切「制度」都是「階級」的產品。人類對自然事物自從發生了「私有觀念」之後,就產生了不同的「社會階級」。上面的階級便統治下面的階級。「統治階級」便壓迫「被統治階級」。壓迫的方式很多,最巧妙的方式便是把這「方式」化成「制度」——例如「封建制」、「地主制」、「資本主義制」、「宗法制」等等——和與這些「制度」有血緣關係的「風俗習慣」,例如君尊臣卑、男尊女卑等等風俗。
「『二五減租』就是把地主原訂租額,減掉百分之二十五!」一位姑娘說。
所以趙婆婆的家人被林家大地主剝削了五代之久,她還對林家那樣忠心耿耿,甚至對一個十九歲的「三毛奶」也下跪,實在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們捕風捉影——誰知道林文孫博士是田軍書記以前的愛人——沒人知道。」
「『三八式』老同志沒人露口風?」
抓基層組織,根據叔倫的指示,最好以林家原有的「佃農」為基礎。叔倫在他們林家賬房內,已找出他們全部名單和賬目。這些「佃戶」,不但與林家有「東佃」關係可以善加利用,有的甚至與林家有深厚感情——像趙婆婆的一家——他們可以林家名義去「減租減息」,充實義倉,爭取「秋收」。不要像國民黨鄉鎮幹部,那種「竭澤而漁」式地貪污自肥胡搞一泡。
「『二五減租』,甚至乾脆搞『耕者有其田』,實在非實行不可哎。」小瑩加重語氣說。
張指導員指出她們都說錯了。
這個中國「超級大地主」,四兄弟的個別土地生財,按歐美標準,既然只是四個「中小農」,那他們的下一代「文」字輩十餘人,按歐美標準,那就在「清寒線」之下了。
中古乃至近代歐洲的農業經濟時期,亦有其官僚地主(封建王公)和教會地主(各地的教堂),但是這些土地生財,在個人家庭則通行「獨子繼承製」,在教會則是教堂單線承繼,所以既集中的財產不會分散。等到「重商主義」一起來,繼之以「工業革命」,這些既已集中的財產,便很容易地轉化為工商業資本,而產生實業家、金融家、富商大賈和現代化自耕農莊——這些都是近代歐美「中產階級」的骨幹。中產階級興起之後,在政治上架空了封建貴族和教會內的神職霸主,就變成今日西歐北美的中產階級專政的局面了。中產階級的頭頭之間,為著共同的繁榮安定,乃不得不約法三章,相互妥協,這樣就產生了中產階級所自吹自擂的民主法治了。
叔倫說,林家有佃農九十余戶。他訪問過十來戶。他們對林家的惡感不大;同時還存著靠林家,送兒子到上海去的幻想。但是他們對小地主和鄉鎮幹部,卻深惡痛絕——他們最怕的是林家把田地賣給鄉鎮幹部或暴發戶小地主。所以他們有句話叫:「不怕水旱荒年,只怕林家賣田。」
「三哥,我們『三八式』老同志對你都不錯呢!」
中國沒有「長子繼承製」,據張叔倫這位受過西方現代經濟學訓練的專家看來,也是「資本」和「土地」不能過分「集中」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資本主義」在中國遲遲起不來的原因之一。
其實所謂「好人」、「壞人」都是相對的。如果不牽涉「本身的利益」,社會上人,絕大多數都是「公正」的——雖然「公正」的觀念和範疇,亦有其嚴重的階級性。
「你說得完全正確。」文孫若有所悟地接下去——二人還是談私事比較妥當;文孫說:「你知道我家,比我清楚得太多嘛。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倒很想多聽聽你的故事。將來我也可轉述給我的美國兒子們聽。」
「文孫這位『大地主的兒子』的家當也很有限,」叔倫說,「還抵不上戰前一位中學教員呢。」
中國的超級大地主的數目,實在很有限;有之——像「林放鶴堂」那樣的地主——也不能直接轉化為「工商業資本」,因為主人太多,資本分散。愈分愈小,就必然消滅無疑。
「指導員,」文梅建議說,「我們實在要幫政府搞『二五減租』。他們地主對佃農的剝削實在太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