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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西線有戰事

這一下,大家從逃竄的「花子軍」,忽然變成有美式裝備的盟軍勁旅了——全軍之興奮既不待言。吃飽、穿好、精神煥發的青年軍人,這時簡直搶著要替「林翻譯官」抬擔架——真是沒有林翻譯官這樣讀英文密電碼的本領,那些盟軍給養,鮮甜可口的朱古力糖,豈不都被齊天大聖吃掉了?
志昂忙把水壺拿到文孫嘴邊,讓他喝了幾口水。
莉莉是個客家小姐,會說客家話,還會唱個客家小調。高興了她就唱給文孫聽,那也是她的戀愛哲學。那歌詞似乎是:
「今天耽誤了您的午睡時間了。」林博士抱歉地說。
莉莉是林文孫博士於一九四二和四三年間在印度養傷時的生命源泉。
「Captain,」莉莉用英語溫柔地說,「You will be all right. You are in good hands.」
「……啊,瑩妹……瑩妹……」文孫不自覺地呻|吟著。
枯藤繞樹繞到死,
原本在半死狀態的傷兵,被一位護士小姐洗滌一番,有何足異?可是數月之後,文孫健康逐漸恢復,眼看一位心愛的美女,在自己下體推來抹去,那就有不同生理上的反應了。因此每逢莉莉代為洗滌時,文孫雖力持鎮靜,但自己畢竟是個二十三四歲的大兵哥,也禁止不了《聊齋志異》上所說的「蛙怒」。每逢「蛙怒」,莉莉有時縮手微笑,並向文孫耳邊微語說文孫已「恢復生命」了。

鮮血和溫情

「……啊……啊……莉莉……」文孫感到很親切,正要再說一句時,忽然一陣腥味,沖向喉頭——他要嘔吐。莉莉一見此情乃把銀盆彎處塞向文孫頸下,文孫哇哇地吐個不停,幾乎吐了一整盤的濃血。
莉莉出生於洛杉磯,姓伍,中文名字叫瑞蓮,是個第三代華僑。她爸爸生於中美牙買加,但卻在廣州的培正中學畢業。她祖父則是一名「苦力」,客家人,在清末渡海去中美洲做工的。後來舉家移民美國,在洛杉磯落地生根,開了個大餐館。莉莉的媽也是一位「土生華僑」。
莉莉不只是要佔有少校,她也為文孫健康擔心,因為醫生說文孫還得開一兩次刀,才能真正複原。莉莉希望他跟她回洛杉磯,那兒醫療技術好。莉莉的爸爸,並寄來了兩千元路費。
莉莉十七歲中學畢業之後,便進入一所護士學校,護校畢業乃受雇於美國陸軍醫院當護士。她受父母影響,同情祖國抗戰,乃請調到印緬戰場服務。剛下機不久,就碰到林文孫這一批重傷官兵。在文孫未恢復知覺時,據莉莉後來告訴文孫,她那時已深深「愛」上這個「上尉」——文孫是莉莉所看護的第一位青年中國軍官,也是唯一能說流利英語的一位軍官。莉莉想不到祖國的軍官是如此勇敢、英俊、溫存而可愛。她竟公開告訴她那些黑白分明的同事姑娘,她愛上林上尉。那似乎是她生為「華裔」的特權:她也為她這份特權而感到驕傲;同事姐妹們居然也羡慕她。
「上尉,您休息一會吧,」說著莉莉放下了蚊帳,又在文孫額上吻了一下,笑著說,「我們以後談話的機會,多著呢——叫我就撳鈴。」
文孫看到她,不自覺地就想坐起,但卻發現兩臂被綁在床上,床邊掛著玻璃瓶。

這時文孫手一松,戒指也隨波而去。四十年後,林文孫博士心猶耿耿——也沒有能再買個戒指送給小馬的「媽」——他只知道小馬是湖南寶慶人。
莉莉收拾了一次,又站在帳外半晌,要文孫把眼閉了,她才離去。
這次是近百年來,我軍第一次出國作戰,人強馬壯,士氣極高。師次臘戌,戴師長集合全軍軍官訓話,要大家「別存心活著回國」。緬甸斯時是我後方對外唯一通道,戴師長要大家為著國族生存,都決心「死」在那裡。
「老林,好點嗎?」志昂問。
三十多年後,文孫回憶起來,覺得那實在是當時二○○師全體官兵一致的心態。
「印度……印度……」文孫重複一下,又用英語問道,「莉莉,你是中國人?」
「老林,」小李安慰文孫說,「你挂彩呢,我們現在在山上。」
但是莉莉是個多情少女,她多次含著眼淚在等著少校來propose(求婚),而文孫總是心有矛盾——小瑩可能還在等著他嘛。

空中掉下的「美式配備」

這次戰爭是攻守易位了。我軍進攻,敵軍死守。在一個孤立的山頭上,敵軍數百人被圍,但是卻死守不降。我軍工兵乃鑿隧道裝炸藥,加以爆破。文孫則陪同盟軍爆破組的一位約翰笙少校,向上爬行觀察,孰知他二人太接近爆破點了,只聽一聲爆炸,天崩地塌,山石凌空而下。約翰笙少校竟被一塊墜落巨石,活活砸死;文孫則被碎石擊成重傷,被抬回戰地醫院,昏迷數日,又被轉來原後方醫院開刀接骨。
小李本來以為林上尉已陣亡了,而張上校堅持去看看。二人才又找到那半截仍在水中的林上尉的九-九-藏-書「屍體」。小李認為老林已死了,但是張團附求才心切,他試試林上尉尚有「微脈、微息」,乃找了副擔架把文孫自水中撈起,並略施急救。
這一態度幾乎是所有美國使領館執事人員所共有,扳搖不動。
「啊……客家……客家……」
「莉莉,我的甜心,」文孫總以英語解釋說,「小瑩在等著我嘛,我第一次蘇醒過來,不是把你當成她嗎?」

「藤繞樹,樹纏藤」

紅色的伊洛瓦底江

原來仁安羌我軍得而復失;印緬英軍這時作戰能力全失,向西北逃竄如喪家之犬,我軍獨力難支,乃尾隨英軍,全線撤退。
敵我「同古之戰」,據日軍戰史所載,是敵人入侵東南亞之後最紮實的一次硬仗。英美盟軍觀察員也被打得目瞪口呆,對我軍作戰之勇敢,刮目相看。西方大眾傳播界也一片彩聲。殊不知這一仗,我方所憑的只是戴師長一個「學死」的決心。論武器、裝備、訓練乃至單純的人數,敵我皆懸殊若霄壤。但戴師長身負重創,仍堅持指揮反撲。終因我軍傷亡過重,眾寡不敵,逐漸陷入重圍時,戴師長坐在擔架上,仍在指揮「反撲!反撲!」……他要先逆襲、後撤退,直至他滿口鮮血,眼若銅鈴,坐在擔架上死去。
啤酒、汽水各兩百罐(化學冰凍)
自從與印度盟軍取得聯絡后,這支張上校率領下的後衛隊便不再有掉隊落伍和倒斃的現象,全隊士氣甚高,並利用空投擔架沿途收容落伍的傷病官兵,並掩埋既死弟兄的屍體——十余日的行軍,經他們掩埋的腐屍,竟在一千具以上,有一處竟有三十多位官兵,坐在一起,集體死去,怎不令人驚心動魄!

綁起來kiss他


文孫在這醫院內又快樂地住了三個月,一天忽然全院轟動,莉莉氣喘地跑來,說我軍使用原子彈,日本馬上就要投降了;果然接著便是日本投降的消息。
哼!「支那曼」要向美國移民?休想!
出山只見藤繞樹,
此次我軍自緬北向印度撤退,這條路事實上是白骨鋪成的。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他們英魂不散,結伴還鄉,抗戰勝利之後,中緬邊境就時時有「過陰兵」的奇事出現。
林上尉之外,十幾個青年也把一位上校張團附抬起來,繞火遊行十余匝,高興得要死。原來張上校則是林上尉的救命恩人。沒有張上校救了林上尉一命,他們這一夥都到不了印度,大家恐怕都要倒在野人山上,喂狼喂虎了。
「……什麼山?」
四年大學「貸金」項下的「平價米」、「八寶飯」,把這個原先的花|花|公|子吃慘了。在後方唯一能接濟他的五叔,也因桃色案件,出了事,不能接濟他。因此他患了嚴重的營養不良症;夜盲、瘧疾一時俱來,他甚至懷疑自己患了三期肺病而不敢去做「X光透視」。透視出肺病,又有何用,反正沒錢看病。
文孫遷入療養室之後,已可乘輪椅,由莉莉推著外出散步。每日早晚要做些強迫運動也全由莉莉服侍。莉莉的工作本是每周四十小時制,但她陪伴林少校有時一日便用掉一周工作時數的一半——二人可謂形影不離。院中誰也知道他二人不平凡的關係——這要在古老中國,那就謠諑滿天、人言嘖嘖。
我軍之「決心」與敵軍之「瘋狂」,恰成正比。敵軍攻勢被截,戴師長負創下令「反撲」。我軍乃以同樣瘋狂程度「逆襲」敵軍,雙方進行了血肉模糊的拉鋸戰。

慘烈的同古之戰

張團附怎樣救了林上尉一命呢?
武漢那時是戰時首都,市面繁榮,青年人出路更花色繁多。面對這個花花世界,住在難民營內的林文孫也龍心不定。他曾去「十八集團軍辦事處」,打算去延安進抗大不成;又試過「戰干第一、二團」,也因額滿見遺。考空軍落第之後,他又試過「化學兵團」、「陸軍官校」……最後還是聽國文老師的話,報考了國立大學,被分發到四川讀「電機工程」。
莉莉認為文孫傷勢尚未複原,不應重上戰場;文孫也不想再著征衣,但軍令難違,二人乃灑淚而別。
「你困了,也應該休息休息了。」文孫說。
這項空投給養,對這批農村出來的第五軍大兵哥來說,真是琳琅滿目,美不勝收。舉幾條給養清單所列的物資為例,就令人樂壞了:
同古之役,我軍戰死過半,輕重傷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也真是慘烈至極。但我軍仍保持反撲能力緩緩渡過怒江回入國境。林文孫是這一役的倖存者之一,被彈片擦傷數處,尚無大礙,只是他這通訊連連長和三個排長全部陣亡,損失重大。當他們倖存者剛退到怒江西岸時,忽奉命令將餘眾改為「獨立通訊連」,趕往仁安羌歸孫立人師長節制。文孫此時創傷潰爛,本可申請回昆明住院,但為譯員太缺,他自己也認為傷不致死,乃毅然接read•99csw.com受新命,帶著十余位青年士兵,改道西行,趕往仁安羌。
「唉!……」林博士沉默片刻,又看看那個忙碌的米老鼠。下面便是他過去四十年的,李蘭想知道的「大綱節略」。
「Captain,」這白衣女郎親切叫著,又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我不是瑩妹,我是Lily,莉莉,你的美國護士……」
「India,印度。」她用雙語回答,並笑一笑。她的甜蜜的笑容,使文孫感到無限溫暖。
褲衩、背心、回力球鞋各五百套
文孫總是拉著她的手,自己閉著眼作氣功,以圖恢復常態。
「講點大綱節略嘛,」李說,「田軍也想知道你別後的情況呢。但她不好意思直接問你——不方便嘛。你講給我聽,我替你當紅娘,傳話!」
誰知文孫命不該死,他們在路邊碰到一個落伍英軍的醫療小組,正在為落伍英軍包紮療傷。張君乃做手勢,希望英醫官幫忙,而這英醫官則搖頭不幹。老張火了——他想到英軍在仁安羌被救,然後過河炸橋的惡劣作風,乃拔出手槍,指指自己的「上校」領章,意思是以「盟軍」上級的身份「命令」他們按級別醫療,因為英軍傷兵最高級的只是個受輕傷的「伍長」。
那是三八年暮春之初,敵機的兩顆炸彈把他和小瑩炸散了之後,小瑩隨「政治宣傳大隊」東去敵後,文孫則隨他的「臨時中學」,西逃武漢。到武漢之後,臨中發了他一紙「畢業證明書」,算是高中畢業了。
「不困!不困!」說著她又是一個呵欠,但是她又難為情地笑笑,說,「你還未講講你自己呢——你怎麼被日軍打傷的,又怎樣跑到美國去的,講講嘛。」
奇怪嗎?迷信嗎?朋友,你如為祖國生存而戰死異域,你如英靈不散,你想不想回到你為它而死的可愛的祖國,回到你的親人身邊來!?為祖國生存而戰死,真就一死了之嗎?
最後,我方傷員兵員奉命撤返祖國,當文孫的推床被推向運輸機時,莉莉拉著文孫的手,隨床飛抱哭叫。當她被幾隻長毛的手自機門邊拉開時,莉莉哭倒地下,大叫:「打倒洋基種族主義……」她昏厥了,被人拖上了一輛吉普車,開出機場去。
「第一個小時手抖腿軟,幾乎不能行動,」文孫說,「第二個小時,把怕忘記了——沒工夫去怕,敵人沖得太厲害,我們的神經根本麻木了。」
莉莉有一般美國女孩子的活潑、爽直、聰明、手腳勤快等許多優點,但是嫣然一笑,半推半就,也是十足的東方少女的味兒——嫵媚溫柔。最重要的還是她對文孫細心體貼,照顧得無微不至。她靈魂里那顆英雄崇拜之心,和對父母之邦的愛慕,使她把文孫看成白馬王子,夢裡情人。照顧他簡直變成她(正如她自己說的)「生命的意義」。文孫也承認,他在印度養傷期間,如果沒有莉莉,他真不知道他自己如何活下去。用文孫的話來說,她也是他的「生命的源泉」。
入山又見樹纏藤。
最糟的卻是,英軍潰敗,驚恐過度。他們逃竄之後,把沿途橋樑,悉數炸毀,使跟進我軍,無法渡河。
莉莉是有決心的。她要繞文孫繞到死;她也要文孫纏她死也纏啊。
「中國婦女能守呢!」文孫說,「你看過《王寶釧》,她守了十八年呢!」
當文孫因傷及神經而四肢欠靈之時,他無法坐起,因此沐浴、便溺,都在床上。此事院中本有「男護士」擔任,但這些男任女職的傢伙,多半粗手粗腳,馬虎其事。收拾殘局還得莉莉親自動手——她不忍心看自己心愛的中國青年軍官,被洋護士弄得臭烘烘的。最初她只是收拾殘局,後來就乾脆全部自己動手了。
文孫一行與孫師取得聯絡之後,奉命加入後衛,轉進西撤。當他們十來個青年抬著機器,走到伊江東岸時已無橋可行,而日本追兵已緊迫江邊,與且戰且走的我軍,犬牙交錯。江邊我軍千人乃泅水西渡,東岸高地敵軍乃俯瞰射擊。日軍重炮也和西岸我炮兵,隔河對射,打得江上如疾風暴雨、閃電交加。
文孫雖然已能扶杖徐行,但仍是孱弱不堪,一切沒了主意,而莉莉則表現得十分堅強。她決定,縱是綁票也得把林少校綁到洛杉磯去結婚——她太愛他了;他顯然也離不了她。莉莉和父親通了電話,父親又匯來一筆四千美金作他二人路費。並特別關照:林少校重傷,一切交通工具,務必用頭等。必要時他可派兒子來接。文孫也為老人家盛情所感動而涕淚滂沱——他心中也有無限矛盾,不知如何是好。
莉莉身懷巨款,乃四處奔走,一心一意要把男友接到洛杉磯。誰知道這世界就這麼冷酷,這民主國家就這麼不民主!她哭倒長城三百里,仍是寸步難移——美國對華僑移民,是一吋不讓的,慢說是「男友」、「未婚夫」,就是華人的妻室兒女,每年在一○五名配額之外,也休想越雷池一步。
戴師長決心堵住他們,乃一反作戰九*九*藏*書常規,親率師部,進入最前線高地,下令:「全師死在同古!」
那真是九死一生,說來話長。
大家吃蛋糕、喝啤酒、拆禮品,忙得不亦樂乎。莉莉送文孫一對金筆,筆上刻著感人的愛情詞句,那是從洛杉磯訂製寄來的。莉莉的父母也寄來名貴的「柯達35」照相機一架,其他各人也各有所贈。這是一個「驚異派對」(Surprise party),而最令文孫驚異的則是重慶軍委會一個大信袋,拆開一看是一張獎狀和升級派令——林文孫上尉升級為少校。大家又是一陣轟動,有人乃向莉莉大叫:「Kiss him! Kiss him!」莉莉去向文孫額角吻了一下。群眾不服,莉莉乃閉起眼睛,伏在文孫身上,認真地熱吻起來——大家鼓掌稱讚,才結束了這個生辰大會。
找寶志願隊去了之後,全軍已不愁糧餉,大家乃把剩下的乾糧一掃而空。饑民飽食真是遍山歡聲雷動——最高興的李志昂,簡直在岩石上跳起舞來。
十九歲的譯電員馬志強也中流彈,口吐鮮血,但他緊抓著皮筏不放。文孫也緊抓著他,最後力竭,小馬伸出左手「無名指」大叫:「拿去!拿去!……」原來他前月在昆明買了個金戒指,套在手指上。他現在要文孫把它「拿去」。最後他自己取下,塞入文孫手中,他手一松,乃隨波滅頂。沉下之前,他還大叫:「交——給——我——媽……」
文孫本是個「翻譯官」,身無武器,誰知半句沒有翻譯,便投入戰鬥行列,持槍作戰。文孫使用的是他自死屍堆里抽出的捷克式輕機槍。這種輕機槍文孫在中學受軍訓時,只打過「空包」。誰知在同古一戰,四天之內,竟打了數十夾「實彈」呢!
莉莉換了個盤子,又用清水讓文孫漱口,把文孫腮邊頸畔余血,用溫水擦凈。她讓文孫喝了點冰水,又在文孫肩上輕輕地拍著。
這位英軍的少校軍醫傻眼了,同時他對仁安羌獲救和炸橋,也有些感激和內疚之情。當他遵命對文孫的「屍體」稍一檢查之後,他就認真地動起手術來了——因為他看到文孫袋中的文件,知道他是位通「英語」的上尉聯絡官。
這批尋寶志願隊行動如飛,很快就找到了「五○九高地」。登高一看不免又喜又氣。原來這些空投物資在那兒已堆積了二十多小時無人過問,卻給水簾洞內的孫悟空知道了,它帶了數十位猢子猴孫,先入者為王,在那兒胡翻了一通,弄得狼藉滿山。志願隊向猴群開了幾槍,猢猴們倉皇逃去,大家才把它們遺下的剩餘物資撿回——所幸包紮牢實,損失不大。
小馬戰死之後,這時推皮筏前進的,只剩下文孫和另一個十九歲的收發報員小李——李志昂了。他二人用盡平生之力把皮筏推到西岸。小李先爬上岸去用力拖皮筏,文孫則在水中向上推。皮筏剛上岸,文孫忽覺背上被一根鐵杠猛撞了一下——以後他就沒有記憶了。
這時消息傳來,敵軍叢林部隊由泰入緬,仰光危在旦夕。我軍乃星夜南下。師次同古,只見英緬潰兵,豕突狼奔,驚恐得不成人形。仰光已失,敵軍已迫近同古。說時遲、那時快,我軍尚立腳未穩,敵軍追兵便排山倒海而來。日軍這時以席捲東南亞百勝餘威,自仰光北伐,真是雷霆萬鈞。
當莉莉和溫斯頓正在難捨難分之時,駐印我軍已訓練完成,開始反攻緬甸,並修築印緬公路。軍中有令,駐印傷愈官兵一概返回建制,參加反攻。
文孫再次醒來時,只聽見耳邊有一個柔和的女子聲音在叫:「Captain, captain……」他慢慢把眼睜開時,發現自己躺在個圓形蚊帳之內,帳外微弱的燈光之下,站著個手中捧著殘月形的銀盆子的白衣少女。她見文孫醒來,乃把帳門打開,並輕聲地用英語說:「Captain,how do you feel?」
挨了四年總算挨出個希望來——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珍珠港事變」爆發了。為與講英語的盟軍並肩作戰,我軍需要大批翻譯人員。政府乃自各名大學高班學生中,把英語成績好的,提前畢業;集中訓練之後,分發到各兵種任上尉翻譯官。
「什麼怎麼辦呢?」李斬釘截鐵地說,「你二人又不能覆水重收!什麼『怎麼辦』呢?田軍是早就決心『跟黨跟到死』。她又不要『跟』你重拾舊歡。她只想和你見一面,了了四十年的心愿罷了——說說你的故事吧!」
「這個午睡,平時是一天缺不了的,」李場長說著就打了個呵欠,又說,「我們場里的動物都有午睡的習慣——不過今天是例外嘛。談得太興奮了,也就不要睡了。」說著她又打了個呵欠。
他們百餘人的後衛軍,大家在張上校指揮下輪流抬擔架,然山路崎嶇,也真是難如上青天,有好幾次連張上校也鬆動了,要把文孫留下,因為大家實在疲癃殘疾,無力再抬也。可是這時隨行電台則收報頻頻,顯然都是英文密碼,對他們簡直是「有字天書」。張上校眼看路邊條條read.99csw.com的腐屍,尤使他堅定地想到,他們生存的希望全在這幾張「有字天書」之上——他堅定不移地認為「寧犧牲十個上校,也得救活一個上尉」——這上尉在他們的行列中是唯一的「通天教主」,要讀有字天書與上空通話,就只有希望他早日醒來。
那晚他們舉辦一個最歡樂的「營火大會」,會中「林上尉」簡直被擁戴成觀音菩薩、戰場上的活救星。
「God. No more war!」莉莉伏在文孫懷內,為此好消息,泣不成聲地說,「Dear, let's go back to the States and get married.」
指南針、手電筒、手錶兩箱
「Fictitious, fictitious……」莉莉流著淚,又咬文孫的耳朵,又咬他的頸子。莉莉說,文孫如不向她求婚,她就要向文孫求婚了,因為今年是「閏年」。
「這是什麼地方?」文孫也用英語問她。
文孫看了電文口中嘰咕著說:「空投大批給養在五○九高地。」
「Winston dear,」莉莉說,「我向您求婚,您忍心拒絕嗎?」溫斯頓是莉莉替文孫取的洋名字。文孫很喜歡這洋名字,以後他就用了一輩子。
他們這一批後衛都是二三十之間的小夥計,酒醉飯飽之後,有時苦中作樂,也還作些爬山比賽、歌唱比賽呢。遇著毒蛇猛獸,大家還追逐打獵取樂。一次他們打死一條大蟒蛇,頑皮的士兵用刺刀把蛇肚剖開時,竟然發現其中有手榴彈、鋼盔和人骨,使大家大驚失色。
「小李……」文孫呻|吟地問道,「我們在哪裡?……」
「師長有這個決心,」文孫誠懇而悲憤地回答說,「我們每個人都有這決心。」
莉莉之熱吻林上尉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最初她作「晚安吻」時,只吻上尉的額角,後來就「熱吻」了。林上尉最初被綁在床上,沒有拒吻的自由。後來雙手自由了,他就抱著莉莉讓她盡情地熱吻——本來嘛,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吻一次和吻一百次有何分別?這是可以向未婚妻葉維瑩明白解釋的。不過他二人當眾熱吻,這還是第一次。吻后,那未見過洋市面的土包子林少校,紅著臉,好不難為情!
團體訓話之後,戴師長更個別問話。當戴氏知道文孫還是剛出校門的「大學生」時,他堅定地向文孫說:「你以前在大學是學『生』,現在到我二○○師來,我要教你學『死』,你有沒有這個決心?」
他們這後半段旅次行軍,雖然頗稱歡樂,而林上尉卻病情惡化,創痛難忍。最初隨行的醫療上士還能用空投針葯為他止痛,其後也漸漸失效。後來文孫看空投藥品中有種「盤尼西林」新葯,乃請他注射試試看,誰知此葯有副作用,加以藥量過分,一針之後,文孫喘息不止,很快便昏了過去。張上校和全軍都慌了手腳,所幸不久他們就聽到火車汽笛聲,終於安抵印度。當地醫療設備齊全,軍方乃用救護車把林上尉接去了。

犧牲十個上校,救活一個上尉

林文孫博士那時在水中中彈,本已伏屍岸邊,奄奄一息,不到明朝,他也就要和岸上慘號哀叫的輕重傷兵同歸於盡了。想不到天黑之後炮火稀疏時,時任我軍後衛指揮的張上校忽然靈機一動,他認為要在隊伍中找一名英語翻譯——因為此去翻越野人山入印度與英美盟軍打交道,尤其是對空聯絡,爭取給養,非有「通番語者」不可。他遍找無著,最後卻碰到了李志昂。
「老林,你現在能看份電報嗎?」小李答非所問地說,並遞上一張收電紙拿著給文孫看。
在文孫住院不久,孫立人、杜聿明、史迪威諸名將都曾來院視察,向傷員官兵握手慰問。一次文孫正在病榻上閉目養神,忽見莉莉穿著鮮明的新制服,頭戴鮮花,身佩金飾,珠光寶氣地推了個銀色小車,車上有一個大生日蛋糕,含笑而來。她身後跟著一群中西同事,人人張開嘴歡天喜地。他們走到文孫床前,車子一停,一個黑護士便舉手指揮,大家大唱其「Happy birthday to you」,原來這天是陰曆重陽節,文孫的生日——他自己倒忘記了。
但這是座講英語的盟軍後方醫院,哪位黑白護士小姐沒有一兩位「男友」呢?只是她們的男友換來換去的,多半只是些軍曹、上士、沙津者流,莉莉伍卻找到個「少校」,從一而終罷了。任誰也不覺有什麼不平常!
朱古力糖、咬糖(口香糖)各兩大箱
蒼天不負苦心人,這條原是「死屍」的林上尉,居然醒過來了。
盟軍丙種乾糧一千五百份
英軍這位醫官醫道甚好。他利用汽車車頭燈和手電筒為文孫開刀並輸血,一切遵命做好之後,他還是搖頭做手勢,說不到十分之一的希望。但是經過這次手術,文孫的脈習和鼻息都增加了些,使張上校稍存希望,乃繼續兜「九-九-藏-書屍」入山——死馬當活馬醫。
……
盤尼西林、DDT等醫藥用品十箱
「你看我同小瑩的關係,應該怎麼辦?」文孫沒個主意,只好向李場長問計。
「甜蜜的、親愛的,」莉莉總伏在文孫胸前說,「五年了嘛,小瑩怎會等這麼久呢?她早嫁人了嘛。」
林文孫上尉既升級為少校,按盟軍規矩,重傷校官可享有專用病房,和專用護士。林少校乃按規矩被遷入幽靜的專用療養室,莉莉奉調為專用護士,二人就更是出雙入對了。
他這一叫,「瑩」倒不在,四周卻哄出一片歡聲。文孫定睛一看,原來自己睡在一副擔架上,四周圍繞著一些既臟且臭,囚頭垢面的青年軍人。他只認識其中的一位——李志昂。李志昂看他醒來,高興得又哭又笑。
文孫也不知道自己何以又回到這醫院來。但他看到莉莉時,簡直忘記重傷在身而高興得要死。莉莉也被他弄得破涕為笑。
文孫恢復知覺時,只覺口渴難忍,不禁輕微哼出:「瑩啊……給我點茶……喝……」
文孫率領了十幾個青年戰士,抬著新發的通訊器材,從緬東繞道直奔仁安羌時,沿途遭到緬奸和潛伏的日諜乃至野獸蟲蛇的襲擊,犧牲了兩員士兵,終於完成任務,抵達仁安羌外圍山區。他們正在按圖尋找孫立人師部時,得電要他們迅渡伊洛瓦底江,向西撤退。
那時岸上輕重傷官兵數百人,無人過問,哀號之聲,慘不忍聞。但是張上校卻堅持把這具「死屍」抬走。擔架兵不服,張上校乃拔出手槍,擔架兵如不聽命令,勢必同歸於盡。這樣他們才把這具「死屍」又抬了十來里。張上校本來也自覺無望,打算把「屍體」丟掉。
通常一個在死亡邊緣掙扎的病人,人生觀都會悲觀消極,脾氣也會變得反常和古怪,甚至精神分裂。可是林文孫在最危殆期中,四肢和下半身似乎都呈痳痹狀態時,他也未改掉他那樂觀積極的人生觀,和幽默、溫和而正常的個性——最大原因便是他有個莉莉在側,日夜陪伴著他。她很甜、很美。她那健美而有曲線性感的體形,尤其是一般中國女青年所沒有的——她是在游泳池、健身房鍛鍊出的美國華僑嘛。

「打倒洋基種族主義」


就這樣,文孫便於一九四二年春初離開學校到昆明受訓。受訓尚未結束,敵軍橫掃東南亞之後,矛頭指向緬甸,仰光已十分緊張。這時美國志願空軍所謂「飛虎隊」已在仰光正式成立,重慶軍委會也已正式決定派軍入緬助防。孰知英方疑忌,不讓我軍出國,直到三月初仰光告急才正式乞援。重慶軍令部乃急調我軍精銳,唯一的「機械化部隊」之第二○○師,向仰光星夜馳援;文孫一夥數人,乃奉調至二○○師,隨軍入緬。文孫被分發到「通訊連」,直屬師部,歸戴安瀾師長直接指揮。
「一言難盡,哪講得完?!」
三五牌、白吉士香煙一百條
「你老婆孩子的故事是談不完的了,三哥。」李場長從廚房內又煮了兩碗酒釀來,她和林博士對吃著,又看看那檯子上的大鬧鐘。這座老式的鬧鐘上面有兩個大鈴子,遠看來使文孫感覺到它像美國迪士尼樂園裡的米老鼠。它是今日林、李二人交談的唯一見證。它也記錄著他二人自上午十一點一刻談起,已經不停地談了六個小時了。
莉莉四處哀求、哭鬧,屁用沒有。她的頂頭上司的軍方,且因史迪威事件的不快,而用帶有侮辱性的語言,認真地訓斥了她一頓,使這位二十歲的少女初次認識到人性醜惡與殘酷的一面。

「上戰場不怕嗎?」李蘭在三十五年之後問他。
我軍泅渡伊洛瓦底江時,半數死在江中,使江水盡赤。那些傷者弱者,能僥倖泅上彼岸,也就死在岸上;不死在岸上,退入深山,則死在山裡,死在途中。
這消息一出,真是全山轟動。原來他們這一行後衛百餘人已挨餓兩整天,急盼總部派機空投,真是望穿秋水。有些弟兄已餓得不能行動了。並且沿途他們也看到從先頭部隊落伍下來數不清的餓兵、病兵、死兵而無能為力。誰知早有給養投在「五○九高地」呢?全軍得訊幾乎有一半志願走半天「回頭路」,到五○九高地去找寶。
「我是美國華僑,爸爸是潮州客家。」莉莉微笑著說。
文孫醒來時,只見莉莉在一旁哭成一團,口中並不斷地說:「Oh,dear, you've had enough. Enough!……」
老樹纏藤死也纏。
據文孫回憶,這時江中,遍是人頭,敵人自岸上用輕重機槍瞰射,人身翻滾,河水紅成一片,簡直是條血河。文孫皮筏漏氣,八位弟兄,未半渡,四人已經中彈隨波而去。
文孫等一行,在江邊尋到一條英軍遺下的橡皮筏,乃綁好機器,他們弟兄八人,半在筏上,半在水中,順流而下,向西岸且推且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