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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十三章 還鄉和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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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還鄉和去國

「我們收不到,」爸說,「他們鄉鎮長收得到嘛——他們有槍,有『保安隊』。」
父親鼓勵他外出自闖天下。母親捨不得受重傷的兒子離開,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除了有幾畝地之外,你表姨父犯了什麼罪呢?」爸爸氣憤地說,「這年頭,不成個世界啊!」老人更是感嘆不置。
「做個『古董參議』嘛。」老人微笑回答。據說抗戰期間的「司令長官」和「總司令」,都是「儒將」,酷愛古董。他們知道林家多的是古董;林家主人破落堪憫,也需要他們保護。雙方情投意合,一方捐古董、一方下聘書,這樣林伯章就做了七整年的「古董參議」。直至日本投降,林參議再沒古董可獻,戰區也不要人民來「參議」——參議頭銜裁撤,林「參議」只好回老馬房做林員外了。
「They should not have done that!」那位中國軍官插句嘴。
這對林中校倒是個突如其來的驚異。但那美國軍官卻寫了一張條子,叫文孫去看「駐華美軍顧問團」附設醫療室主任,特圖中校。文孫如在五里霧中,然也只好道謝而別。
文孫在家中住了個把月之後,在媽媽的悉心調護之下,健康逐漸恢復,傷兵拐杖也可不用了。住在這馬房之內,文孫也有說不盡的懷舊之心,因為這馬房裡最後一位住客——「老打圈」,原是小瑩最愛的良馬。他二人每次送「老打圈」回房,小瑩都依依不忍離去。因為「老打圈」愛上女主人,女主人也愛它,說它有靈性,文孫曾戲勸小瑩住在馬房裡。如今人馬俱杳,唯房獨存,所以文孫對此房有特殊感情,住在裏面心安理得。不過一家四口加周嫂,住三間馬房,未免太狹隘了些。爸爸乃叫胡小茅匠在屋側向陽之處,又增搭一茅草「披廈」,裝上玻璃窗。窗外萬頃水田飛白鷺,茅舍遠近,炊煙裊裊,看來也頗賞心悅目。
特圖中校是個養著小鬍子的中年軍醫。他看到文孫的證件,也連著說「Strange, strange」……他說文孫這個Case應該報到「顧問團總部」,甚或馬歇爾元帥本人。
「約翰和我也很合得來。」那上校也插句嘴。
林家馬房外原是個百年有名的大花園,有異草奇花數十種之多。抗戰被毀,名花無人照顧,多已變成野花。但是春深草長,仍是香滿荒園。茶餘飯後,文孫偶陪二老,散步其間,亦頗有田園之樂。有時敲針作釣鉤,文孫攜幼妹去大堰塘垂釣,亦每有鮮鱗佐膳。
「哪有那話,」文孫尷尬地說,「我在新六軍任中校聯絡官,擔任與盟軍聯絡。現在抗戰勝利,用不著聯絡,也退役了。」
老林在一旁聽到,乃用英語插嘴說:「I am now unemployed so I am willing to accept a lower offer.」
舅媽在出城之前,似乎很有做嚮導的信心,可是一入荒丘,她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她東指西指,已不辨南北。慢說找不到小瑩的孤墳,連舅舅葬在何處,她也茫然了。
「那你當盟軍聯絡官,一定是蔣夫人選派的;將來還要東山再起,前途無限。」
這時醫院中因人數太多,也發出通知,凡願出院、複員退役的,一律發餉三月遣散。至於如何取道還鄉,則無明文規定。文孫正在躊躇之時,忽然收到通知,囑往軍需處請領三個月「中校薪餉」「自動退役」。
屋內頓時有兩位婦女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跑了出來,文孫一看前面跑來的是媽媽,乃一下把拐杖和帆布袋丟在地下,近上去和媽媽擁抱起來,號啕大哭,把那小女孩,也嚇得哭起來。
「林文孫兄啊,」謝區長噴一口煙說,「我最初以為你又抽煙又喝酒,所以我才帶了兩份禮。你既不抽煙,又不喝酒,老伯用不了那麼多,那我就收回一份吧。」
「這位郭保長,我還未見過呢!」文孫說。
正彥又取出打火機和「加立克」,問文孫是否抽煙。文孫說,既不抽煙又不喝酒。
「寶寶,」媽也哭成個淚老人,氣喘吁吁地說,「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說了又哭,哭了又說。
這時正彥已經知道文孫不是什麼「團長」——團長云云只是林文孫爸爸「放的空氣」。不過林文孫縱使不是團長,一員新六軍的中校,也是值得巴結的,何況是老同學。

謝區長的威儀

「爸,不會的,小瑩不會的!」文孫說得有點急促而驚異。
「打小手嘛。」郭保長笑笑說。原來公路修復了,還要省府「建設廳」和「公路局」派人「驗收」。「驗收人員」如不簽名蓋章,那公路修好也是枉然,所以要「打小手」(賄賂)。哪裡來錢行賄呢?對不起,各鄉鎮公開攤派,這就叫「小手錢」了。
「將軍,」文孫說,「您歡喜說笑話。」
「我和約翰笙少校,一死一傷。」文孫說。
「她死在共產黨山寨里,她舅舅抬回來的。」媽又插句嘴。
文孫問郭保長,那什麼又叫「小手錢」呢?
謝正彥現已升任西山東區「區長」,直轄幾個「鄉」,包括柳和集。他穿一套藏青色嗶嘰新西裝,大紅領帶、金袖扣、金戒指、寶石胸針、亞米加金手錶,顯得珠光寶氣。只是全新黑皮鞋上,滿是灰塵,有點不調和——鄉間土路灰塵大,不得已也。

無墓之哭

「同古之戰,還有輕傷?」他拍拍文孫肩膀,並蹺一蹺拇指,又說,「你知道得清楚。」
林文孫少校黯然地飛越駝峰,回到前途茫茫的祖國——這時已是四六年的初春,國共談判正在密鑼緊鼓地進行著。文孫被暫時送到一座設在成都郊外的軍醫院內。這座臨時搭起的醫院之臟、之亂、之擠,和駝峰那邊的軍醫院相比,簡直判若天壤,使他內心隱隱作痛。

「古董參議」的憤慨

文孫很奇怪,他爸爸有良田千頃,為什麼還要靠一份參議的「乾薪」過活呢?https://read.99csw.com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老林一人漫無目標地在南京街頭躑躅。
爸爸說,這些新地主階級的鄉鎮長,都希望老地主破產,他們可以撿便宜田好買。祖父分給文孫那份「水旱無憂的長房長孫田」,便是被一位狡猾的謝鄉長,「連騙帶搶,軟硬兼施,買去的」。

喜聽慈親喚乳名

「他們共產黨,男女混雜,共產共妻!哪知道她怎麼死的哩?」爸說著嘆口長氣。
二人又看了一次,那美國軍官乃向那中國軍官說:「He isoverqualified!」
老人說,抗戰期間苛捐雜稅多著呢,什麼「湯糧」、「豫糧」、「省級公糧」、「縣級公糧」、「大戶餘糧」、「保安公糧」、「教育公糧」……沒止沒盡的。那些混賬鄉鎮幹部,自己是暴發戶地主,卻為自己免糧免稅,把一切稅捐,都派在傳統大戶人家頭上。
「她死在舅舅家?」文孫眼淚直流。
不過正彥又說,現在「干訓班」還在招生,文孫可以一試,他也可介紹。只是級別上吃點虧,將來他可運用「關係」,為文孫謀個「主任區員」,或「副鄉長」,「總比教書匠強些」!
林文孫中校也算是「勝利還都」了。
就這樣文孫便糊裡糊塗、嘻嘻哈哈地飛到南京大校場機場。斯迪夫又找到一部吉普車,把「溫斯頓」送到市中心的「新街口」,才「拜拜」而去。
如果天下承平,歸隱漁樵,不是人間之至樂嗎?此詩亦寫實也。
文孫扶著個傷兵拐杖,在新街口躑躅些時,也無心欣賞街景,乃擠上開往下關的「小火車」;再由下關擠上輪船,由輪船換民船——循他中學時代暑假返鄉的老路,便在柳和集的柳蔭之下,顛顛簸簸地上岸了。
「他強買我田之後,」爸說,「他又有點怕了,又問我要不要贖。」
「我的百頃良田收一百年,也不夠完他三兩年之糧,」爸爸氣憤地說,「你看這些東西混賬不混賬!?」
這傷兵摸到池塘邊,卻見一排半茅半瓦的矮屋——那似乎是當年的「低倉房」,有幾戶人家。文孫問兩個幼童:「林家在哪裡?」幼童搖頭不知。一位老大娘卻自屋內走出,告訴傷兵說在「老馬房後面」。文孫掉轉頭,自一攤攤豬糞的泥場上,轉向「老馬房」——這兒他還有點認得。

「活著回來,就不錯啦!」

「八點鐘還有個累人的餐會,」李說,「三哥你就回賓館去稍微休息一下吧!」
「我認識戴安瀾將軍呢!」准將又說,「林中校,您在仁安羌,再度受重傷。」
「莉莉馬上帶她新婚夫婿到華盛頓來看我,」文孫說,「他那時是個上士,剛退伍,現在是一位藥劑醫——愛爾蘭裔的白人。」
文孫默念之下,且哭且找,找了數百處,痕迹全無,最後情難自持,乃癱坐於一具枯棺之上,抱頭放聲痛哭。在這百畝荒墳之間,四顧除三兩隻野狗之外,無一個人影。文孫情不自禁,又扶杖起立,四向大聲哭喊:「瑩啊——瑩妹——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文孫留給舅媽兩千元「關金券」,舅媽也交給文孫一件小瑩遺物——一個小梳頭盒和一個小木梳。文孫認識那是小瑩演戲時化裝的用具。文孫收下了,便獨自走回街中,順便往八年前他和小瑩談情說愛的「張家花園」一看。只見圍牆已倒了數處,園內除那棵大柳樹枝葉尚茂之外,一切景物全非。他二人當年的「洞房」,那個堅實的防空洞,卻住了些乞丐;洞上的「一覽亭」,也不見了。睹物思人,這位當年的林三公子,今日的傷兵,不禁悲從中來,一時頗有出世之心——人生竟是如此的空虛嗎?
老林說明了來意。
這是文孫第一次聽到表姨父被殺的消息。表姨父以前一直是文孫心目中的英雄,因為他是上海交大畢業的,而進上海交大則是小學時代文孫就有的「雄心壯志」。他這次為表姨父之慘死,也不禁欷歔流涕。
文孫趕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眼淚潸潸而下,但卻笑著說:「爸,我是文孫!」
這一晚正是他二人訂婚的第八周年啊。
「小三,你怎麼搞成這樣子?」老人也流下眼淚。他又回頭向屋內大叫:「媽媽,小三回來了。」
「這是什麼話,」林中校氣憤地說,「這不是賄賂公行嗎?」
又向田園策杖行,使君歸與白鷗盟。
聽了文孫出國前那一番巧遇,李蘭場長不禁嘆息說,人的一生就是有那麼多的「契機」,而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那美國軍官又把老林的文件,全部詳細看一遍,連說「Strange,strange!」……隨著他又問文孫現在住在哪家病院。文孫說,早已離開病院了。現在是「退伍軍人」,要找個工作糊口。
「我們不要他們為你付賬,」那位上校介面說。「我們送你到華盛頓,你一切費用,按美軍同級待遇,一概豁免——你的薪餉也按美軍標準發,不過你得先恢復中國軍籍。」
「你看國民黨這些官僚黨棍,有沒有絲毫天理國法、人情良心?」爸爸氣得把鬍子直吹,又說,「以前我們當議員,總說袁世凱不如西太后;現在看來,蔣介石也不如袁世凱!」
那中國軍官乃改用漢語告訴老林說:「林中校,您的傷勢並未複原,並且可能惡化。我們商議著要你繼續住院,接受治療!」
林文孫這個「林三少」,八年前在柳和集是無人不識的。可是這次返鄉時,人家只把他當成一個過路的傷兵了。這傷兵左肩掛著個帆布袋,右腋下夾著個木拐杖,緩緩地向當年的林家莊方向走去。
「哈!哈!你看,」准將說,「我們三個人卻有個共同朋友呢,可惜他死了。」
遙看烽燧忘春意,窗外叢枝漫著英。
在恬靜鄉居的環境里,文孫住久了亦漸有所感,原來每次吃飯,二老都把肉食撿給文孫和小妹;二老自己,尤其是九_九_藏_書媽媽,簡直整月素食。這樣文孫才看出家中經濟拮据,肉食維艱。
天下事,真無巧不成書。就在他父子談起謝正彥的翌日,謝忽然帶了兩個衛兵(掛著帶刺刀的盒子炮),騎了匹棗紅馬,另帶一擔禮品,專程來林家拜訪,真使林氏全家受寵若驚。
「李場長,」文孫疲憊地說,「今天耽誤你的時間太多了。」文孫又看一下那隻忙碌的米老鼠,時間正是下午六點零三分。「關於我自己的事,不該說得那麼長。」他又補一句。
慚肩破笈還鄉里,喜聽慈親喚乳名。
他二人一個哭愛人,一個哭老頭子,各自盡情痛哭,彼此不相顧。哭了足足有兩個鐘頭之久,心頭才稍覺寬舒。
「四十年來,他們移民法,變了多少次嘛,」文孫嘆口氣說,「說來話長!」
「You are still under medical observation, sir.」老美說。
「你和莉莉的關係,多麼可惜!」
「你從成都來信,說在新六軍任中校,中校不是團長嘛?」爸說,「我把你來信給他看了,他就問我要不要贖田……說不定他心裏打算還想靠靠你呢!至少不能欺侮你爸爸。」爸說著大笑起來。文孫也覺得好笑。
「你說那個姓葉的丫頭嗎?」爸爸驚奇地問,又接著說,「她是共產黨派來做你工作的呢。」
「她死了呢!三啊。」媽從廚房取湯出來,也插句嘴。
文孫謝謝他的關心。
「老林來此有何見教!?」校長問。
「說我問候她,愛她!……」文孫眼淚一溜而下。
「我們靠賣田嘛。」老人說。

也算是「勝利還都」

幾位老同學勸他到一所市立中學去當數理教員,那兒有這個「缺」,新校長又是熟識的大學同級。文孫本不想去,因為他看不慣那位老同學的作風——大學里搞「黨團」起家的小「黨棍」,作風惡劣。但是為著燃眉之急,他還是去了。隔著校長室的大辦公桌和穿著紡綢長衫的青年校長握個手。

不諳「鬼扯」之道

「你知道?」准將說,「約翰(約翰笙)生前和我是好朋友呢!」「我和約翰也很要好。」文孫說。
「這是田軍要我問你的,她要我問你,問得愈詳細愈好呢!」李感嘆地說,「少奶對我們的三少,真是四十年如一日呢!」
經過在義冢上幾個小時的放聲痛哭,文孫回家之後,心境安寧多了——因為這樣發泄內心的痛苦,全世界上只有「北門義冢」這一處了。
「哪來這謠言呢?」文孫笑了。
為著減輕家庭負擔,為著免受落泊鄉居的閑氣,不管這是什麼個世界,文孫是決定非離開家鄉不可了。
靠在床上苦思數小時,還是披衣坐起,燃起菜油燈。在微弱燈光下,在自己的懷中日記里,寫下一首紀念小瑩的小詞——那就是田軍和李蘭她們在電影上看到的那闋「一抔知何處,抆淚向黃昏」的悼亡詞《臨江仙》。
「特級重傷,」文孫說,「幾乎死掉!」
周嫂去了。老人又轉過臉來向他母子說:「別哭了。活著回來,就不錯啦!」
「不行呢,」校長說,「南京是首都所在。當教師要『教師考試』及格呢。先參加考試吧!」
得來全不費工夫,文孫真喜出望外。第二天上午十時文孫依約趕到成都機場,向衛兵說明來意;那美國大兵乃向那幾架裝貨待發的運輸機一指。其後亦無人查問,文孫便走向一架飛機。當他扶杖掙紮上機時,機上下來兩個美國小夥計,便把他架上去了。上機一問,才知此機果然直飛南京大校場。文孫問卡爾曼上士在何處,機中誰也不知道「卡爾曼」是老幾。那兩位扶他的小夥計則自我介紹:一個叫「畢爾」,一個叫「斯迪夫」。他們和「溫斯頓」頗談得來。
「爸,你不是說地主收不到租米嗎?」
「哪裡,」文孫連忙否認說,「我是在學校讀書被徵調去的。」
老人又說,交不了糧,他們就抓人。老人躲在省府招待處,他們就抓「佃戶」——在農忙時抓佃戶;佃戶被抓,老婆孩子就來哭訴,沒止沒盡的。一次林參議火了,自己具備一件「捐獻文書」,把家中所有的田契拿出,一起送給省府「田糧處」,把田地一齊捐獻作「抗戰軍費」。誰知這些田契卻被原封打回,說是「積欠未清,礙難接受」云云。
「同古之戰,相當激烈。」文孫說。
但是正如俗語所說,「金窩、銀窩,不如狗窩」。林文孫總算又回到父母身邊。爸爸說:「活著回來,就不錯啦!」文孫也的確為此而感到幸福和滿足——今後的打算,也正如八年前未婚妻勸他的:「夫妻恩恩愛愛,當個小學教員,過一個平平安安的幸福生活……」
文孫註定失業了,絕望了。
「Why?」文孫有點不服。
「也沒那麼嚴重,」李說,「美國人有時也蠻有義氣的呀。」李蘭換個話題。
四六年的初夏,提著簡單的鋪蓋,林中校又回到嘈嘈雜雜的南京,住在一所大學實驗室的閣樓之上——實驗室的管理員是文孫的中學同班,主任則是大學同級。他二人對他都不錯,因此他也可以和閣樓上的幾條狐狸、數只老鼠,無限期和平共存下去。
最後舅媽在一塊斷碑之上,鋪開祭品,攤開紙箔,燒起來,二人又哭拜一番。這時天色已晚,不雨長陰的天氣,也灑下三兩滴微雨。文孫才攙著舅媽,送她回草棚去。
「你這情況如發生在我們美軍里,你可要拿我們的榮譽國會勳章呢!」將軍說。
「爸爸,我是小三!」小三抱住老人的兩臂,又哭又笑地說。
「那你後來又怎麼那樣輕鬆地飛到美國去的呢?」李又問。
一九四六年初春時的南京雖然顯得有點殘破,但畢竟是抗日新勝,國共和談也得到似乎完滿的結果,人心充滿希望。加以高官富商的揮霍,市面也逐漸恢復繁榮。六朝金粉,看來居然餘韻猶存。
當他去百合藥鋪訊問時,read.99csw.com才知朱朝奉已死,遺孀住在後街。文孫按址找到了「舅媽」,她住在一個草棚內像個乞丐,彼此都不認識了。解釋清楚之後,舅媽先要文孫買點東西給她吃了,然後帶文孫到北門外去「掃墓」——「也上上舅舅的墳」,因為朱朝奉也葬在那兒。
「我們四個人!」特圖中校也加入了。

「Strange, strange!」

等到老林被叫進去時,只見問話的是中美軍官各一人。他二人看了老林的表格,又要看一看老林的「證件」;老林乃交上一大包中英文證件,包括盟軍後方醫院「住院證」。
八年抗戰把中國的歷史扭轉了方向。它也扭轉了一個抗戰青年個人和家庭的命運。
「恢復軍籍不容易呢,」文孫說,「你聽說失業軍人在『哭陵』嗎?」
「地富反壞右,五毒俱全!」
「他聽說你在新六軍當團長嘛。」

死訊

他從病院扶杖遷入一個懸著「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牌子的小客棧;再由小客棧而進入成都市區,一人在街頭徘徊,想乘舟或搭車東下。誰知蜀道之難,固然難如上青天,而巴峽巫峽,千里江陵,結伴還鄉,出蜀之難亦難如上青天。按時人估計,「下江人」如無特殊身份者,要想出川,恐怕還得再等兩年!
「Winston, you are a gentleman, but they treated you really very badly!」說著准將直是搖頭。
地球如停止轉動,人世如駐顏有術,則田家之趣,天倫之樂,也可說是還鄉遊子復何求了,何況是烽煙遍地的亂世!
「爸,我們現在靠什麼收入過活呢?」文孫聽了上面驚心動魄的故事,不免又補問一句。
文孫沿街彳亍,看到一家小旅舍,乃投宿其中。只希望倦極而眠,魂夢之中,小瑩能再度出現,攜手話舊。可是他卻失眠通宵。只一次,似乎矇矓入夢,果見小瑩踉蹌走來;文孫忙搶上去,一把把她抱住,小瑩抬頭一笑,原來卻是莉莉,文孫一驚便醒了——全身冷汗,再也不能入睡了。
「是的,迪克也是約翰的朋友!」上校說。
「這是個什麼世界!?」文孫咬牙切齒,哼了一聲。
一次他在「中國青年會南京社會服務處」的布告欄前,看到一群青年在圍觀布告。老林也擠進去一看,原來是空軍在招考五名英語翻譯,「及格者,以空軍少尉起用」。老林抄下地址,三步兩步便趕到設在「小營」的空軍總部去。那兒已有十餘人在填表報名,等候問話。老林也就填了表,等候問話。
「他以前三天兩夜就要來收費,」爸說,「後來聽說你當了團長,鄉公所就不要他來了。現在你團長退役了,他又來收『費』了。」爸說著向門外坐在板上的保長冷笑笑。
「現在好多了,」爸爸說,「抗戰期間什麼公糧不公糧,經過一層層無節制的貪污剝削,能有十分之一,真變成『公』糧,就不錯了——所以壯丁整批整批地餓死!」
「Yes, I heard.」上校笑一笑說,「But count on us!」上校似乎頗有把握。
「爸,」文孫鄭重地說,「葉維瑩不是共產黨派的——她思想左傾倒是真的。」
「這麼快!」李說,「連辦護照、照相的時間都不夠。」
文孫眼看老同學去遠了,才搖搖頭、嘆嘆氣,走回自己的馬房。
「By no means they should discharge you from the army hospital.」准將譴責中國軍方之後,卻希望林中校能讓美國陸軍有此光榮,好把他在印緬戰場上所受的傷,治療複原。
「他怕什麼呢?」
「不癱瘓,你的日子也不太好過,」李蘭肯定地說,「你的背景,不太好嘛。」
「他要保障我們,我們就不會賣田,他們也就沒得便宜可撿了。」爸慨嘆地說。
「莉莉呢?」
時過一星期文孫依約前往,只見特圖中校已在室外相迎,並立刻帶他到一寬敞的辦公室,裏面坐著個將軍。那將軍見文孫進來,乃起立握手,並同往沙發邊坐下——女秘書捧上咖啡。他們剛坐下之後,又見一個上校走了進來,四人乃一起喝咖啡。
「你那時如果沒有出國,你後半生的生活,又成個什麼局面呢?也很難說啊。」李蘭感嘆地說。
正彥又問如今退役在家,作何打算呢?文孫反問他,聽說母校「縣中」缺一數理教員,不知確否?正彥說,縱使不確,他以「地方官」身份也可「保薦」。新校長豈敢不買賬?
「你是文孫,小三!?」爸爸幾乎將信將疑,老人細看哭泣的「小三」,自己眼角也顯得濕濕的。
「她要替我辦『移民』嘛,」文孫說,「那時美國人怎會讓我們中國人向美移民呢?排華律排了我們六七十年了嘛——可憐的莉莉哪能沖得開這樣嚴重的『種族歧視』呢?」
一陣衝動的「感情」過去了。爸爸在飯桌上也談到「今後打算」的「理智」。文孫說他想找個「中學教職」,然後和未婚妻葉維瑩結婚。
「保安隊為什麼不能保障我們收租人的利益呢?」
舅媽老了,眼睛不靈,腳也跛了,不良於行。文孫是個傷兵,也得扶杖而走,但他還得攙著舅媽,緩緩向北門外走去。沿途舅媽又吩咐文孫買點香燭紙馬。文孫自己也買了些小瑩生前喜歡吃的糖果點心。二人相扶,慢慢走出北門外義冢上去。
「那,哪裡講得過去。」正彥說著取出個小童軍刀,把一條「強盜牌」香煙劃成兩半,招呼衛兵連一瓶「五加皮」,又收回禮品筐中去了——文孫看那筐中還有兩條「金華火腿」,和別的禮物。
「抗戰後政府不是把欠稅豁免了嗎?」小三好奇地問。
「按理呢,耕者有其田,他們抗租抗稅,也未可厚非。」文孫這位大學出身的地主兒子,態度倒頗為開明。
「正是那東西,」爸說九九藏書,「混賬至極。」
「他們工作效率很高,」林說,「那時國民黨在南京公文旅行的速度,平均是每一個月穿一層地板——外交部有四層樓,你想想看!」

郭保長的「小手錢」

「不會的?」爸又說,「戰區還通緝過她——我也被連累上呢!」
「林中校,我已詳細看過你的病歷。」准將說著指指他辦公桌上那堆尺多厚的文件。
「她不是共產黨?」爸又反問,「她還是個共產黨頭頭哩。我們的房子,就是她指使『貧農團』拆掉的……」
「抗我們的租!抗他們的租,他們就活埋掉他……」
髒亂的病院既無可留戀,退役就退役吧!文孫思鄉情切,想到父母妹妹和未婚妻,恨不得插翼東飛。
特圖要文孫把他的文件——文孫本人也未詳細看過的英文文件留下,他並要林中校也把電話號碼留下,當他發現文孫沒個可用的號碼時,便招呼女秘書與林中校約一時間,下星期再見。
「唉,」文孫嘆口氣,說,「她以為她是美國公民,享有和白種公民一樣的權利,摸老虎屁股嘛。」
文孫說:「那天到哈理遜上校辦公室,他說四天後有飛機飛關島,要我趕那架專機去美國。我就說四天連照相的時間都不夠。他便立刻找了個照相師,就洗出十來張照片備用。其後他又分別向外交部、國防部為我用電話約定時間,拿護照,拿恢復軍籍派令,一天就辦好了。哈理遜又發給我四百美金零用費、制裝費;我制了些行頭,分寄一半給父母,請幾位好友吃一頓飯,話別一番。第四天傍晚,穿著新卡其軍服,提著皮箱,翎頂輝煌地到了駐華美軍顧問團,哈理遜派一部吉甫送我到機場,踏入馬歇爾的專機;月色盈盈之下,在南京上空繞了一圈,和一些美國青年男女,嘻嘻哈哈,就這樣一去四十年,真是不堪回首。」
詩興已因時亂減,病餘翻覺此身輕。
「謝謝你,謝區長,」文孫說,「我父親也不喝酒,只抽旱煙;禮物您都帶回去吧。」
「我和田書記的關係,不是更可惜、更可悲嗎?命運作弄人,有什麼辦法呢?」文孫嘆息之餘,也擦去一些眼淚。
「這話怎講呢?」李蘭有點奇怪。
「我一到華盛頓,就給她家打電話,她父母都激動得不得了……」
「周嫂,」爸爸向那中年婦人說,「你去燒點水,給少爺洗臉!」
「貧農團不是抗租嗎?」
「這是蔣介石,」爸爸說,「但是共產黨又來了嘛!它鼓動佃農打倒地主,抗租抗稅。我們的田,去年一粒米也未收到。」
「他們老罵我們以前是『北洋軍閥』,」爸又感嘆地說,「我們『北洋軍閥』沒有壞到這步田地!」
「你到美國去找過莉莉沒有呢?」
當務之急,文孫要找個「啖飯之所」。他想恢復軍職,但那時麇集南京的失業軍人,正在鬧一個「哭陵」的活劇——要死去的孫中山賞飯吃。恢復軍職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了。
「謝正彥?……」文孫想起那白胖胖的小傢伙。
「你在雷多公路爭奪戰,三度重傷。」
文孫辭出之後,就到哈理遜上校辦公室去商討中美之間的出入境手續了。
媽把文孫的床鋪搬入此窗明几淨的新披廈,要他好好養息。爸爸也購回些線裝書,並訂了一份上海《大公報》。文孫如今身邊既無一本專業書籍,每日讀書閱報,有時也就和一些爸爸的朋友,談詩論文,傷時憂國一番——此時華北烽煙再起,馬歇爾元帥調停無功,尤為眾心所系。老輩吟詩感嘆,文孫亦頗喜詩文,賦閑鄉居,也跟老輩寫了些詩文寄慨。
老馬房前的主屋「演武廳」不見了。後面的馬棚,卻被加上一面牆,變成住宅。當文孫走近這座矮房時,只見一位白髮老人坐在門外一隻小搖椅之上,搖呀搖地抽著旱煙。文孫看他似乎是爸爸,乃高興地努力走向前去;還未即叫出,那老人已站起來問道:「同志,你是哪裡來的?」

故國……明月中

抗戰開始之日,林文孫這位青年還是個渾渾噩噩、不知人世艱難的「濁世佳公子」——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日子過得多麼滿足愜意!八年之後,百劫歸來,他已變成個身負重創、步履艱難、囚頭垢面、未老先衰的傷兵。瞻念前程,何擇何從,也沒個主意。
「小瑩之死」使文孫把人生的意義,看得更淡,連個小學教員也不想當了。身上熱度減退了之後,健康稍為改善,文孫自轎行叫了一頂轎子,到縣城去,想看看小瑩的舅舅朱光直,再到小瑩墓上哭奠一番。
「……」文孫氣得說不出話來。
「那時有人罵我熱衷,」林前參議感慨地說,「用無價之寶的古董,換有名無實的參議。其實我們老『京議員』,還稀罕什麼省級『參議』?只是找個名義抵擋抵擋那些橫行霸道的鄉鎮幹部,領點乾薪過活罷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你才好……」
「林文孫兄,恭喜你榮任團長。」正彥說。

惺惺相惜

「中校,」准將說,「你如有意去美國接受治療,一切手續,統由哈理遜上校負責。祝好運道,我們再見了。」
「不會的,不會的……」文孫將信將疑,但還堅持「不會的」。他又問小瑩在什麼地方。
「我?」文孫說,「我三天把一切手續都弄好了——第四天便上飛機,馬歇爾的專機,直飛關島,轉機飛華盛頓。」
「爸爸,」文孫一次問老人道,「你和媽抗戰八年怎樣過來的呢?」
文孫送老同學謝區長出門上了馬。在馬夫拉走之前,謝區長還關心老同學報考「干訓班」的事。又說他因縣府「主任秘書」家有喜事,需趕去吃喜酒,不能在此多留,下次再談吧。
這樣文孫才知道,自己因傷又晉陞一級,但是他迄未收到「國防部人事處」的正式派令。
「你不能工作唉!中校。」這老美很誠懇地說。
「他們給我一張『訪問』簽證去看病,不是去移民。」
「首先,read.99csw.com據醫生說,我在三年之內,會因神經受傷而癱瘓了的。」文孫說。
文孫流浪街頭,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誰知蒼天有眼,一次在成都街頭,忽有一群美國小兵向他問路:「如何到『快活林』飯館消夜?」文孫流利的英語,使這些大兵哥一見如故——他們乃約文孫一道來個「荷蘭式」的消夜。文孫問起才知道他們是「美國十四航空隊」的運輸兵。當他們知道「林中校」急於東下,一位名叫卡爾曼的上士問文孫何不搭他的飛機東下,明天就走?
這義冢在一座丘陵之上,佔地百余畝。新墳舊墳,相重相疊,不下數千冢。冢間除一些矮小的野樹點綴其間之外,則是一片荒草。暴露的白木棺材,隨處皆是。人骨骷髏也累累狼藉地上。有些掩埋不周的新葬處,則發出隱隱惡臭。
四十年後,他還記得其中一首七律。詩曰:
文孫為準將這番話,感動得眼淚汪汪。但他道歉,他是個退役軍人,中國陸軍不可能付出巨額的醫療費。
「說老實話,」爸爸也氣憤地說,「國民黨這批貪官污吏,也只有共產黨才能對付他們。銅觀音,鐵掃帚!」
「她舅舅朱光直,還來向我要去五十塊錢,買棺材安葬呢。」爸說。
「三哥,你還沒告訴我,」李蘭說,「你這樣輕輕鬆鬆四天便飛出去了,為什麼你那女朋友莉莉,費那麼大的勁也弄不好呢?」
「Strange, strange……」那美國軍官又說個不停。他隨即要那中國軍官和他一起走入內屋,和另外一些人又商議了半天才出來。
「死在共產黨里?……怎麼死的?」

這時舅媽也哭跪于地下,拍地哀號、大叫其「老頭子,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帶受苦的人一道去?」……
那晚文孫發高燒,胸前傷口又流血,爸在房內來回踱方步。媽則坐在文孫床沿上,不時流著眼淚——二老也都一夜未睡。
文孫謝謝他。
最令文孫難以忍受的,則是他看到報章雜誌上所載,國共兩黨和第三方面的政客爭權奪位的言行。文孫想想同古、仁安羌、野人山和史迪威公路諸戰役的慘烈情況,又回憶到他所敬佩的戴安瀾師長和可愛的小馬馬志強,和親眼目睹的血肉模糊的千萬條死屍……再想想自己的遭遇……真的,這千萬個縱橫沙場的死屍,就是為這群嘩啦嘩啦的黨棍官僚,製造禍國殃民的機會嗎?文孫茫然了。
文孫又試了十余處,處處碰壁。南京是首善之區嘛,誰不想來!?搞一個一官半職待下去,沒有後台老板,行嗎?這是大家的結論。
「溫斯頓,我親愛的朋友,」准將又說,「你是我們盟軍里大大的英雄。但是你自己的同胞,卻沒有好好對待你。」
八年前他離家之日,林家莊還是個樓閣巍峨、庭院深邃、古木參天、花香四溢的地主大莊園。八年之後,那兒卻變成一片荒煙蔓草、瓦礫遍地、狐居鼠宿的義冢孤丘。
「不是笑話呢,你看——」他站起來取下一份病歷表,說,「你在同古之戰受重傷!」
「爸,你說我那初中同學謝正彥嗎?」
二人在荒草殘墳之間,踏來踏去——孤冢三千,卿藏何處?文孫環顧四周,知道小瑩埋身之地就近在咫尺。「但是,瑩妹,」文孫默念,淚從頰下,「你究竟在何處?……瑩啊,文孫回來了……死而有知,指點一下嘛……」
老人並舉出個實例來,說,文孫的表姨父周道謹,交通大學畢業,一直住在上海。抗戰勝利前夕,他怕美軍在上海登陸、轟炸,乃舉家溜回家鄉無為避難,一回鄉便被抓到了。話也沒有問一聲,便當著表姨媽面,用鉛絲把表姨父勒死了。
准將又告訴文孫說,你神經也被岩石壓彎了,要由名醫指點,長期作物理治療,否則三五年後,你會癱瘓的——這對文孫倒是個新刺|激,聽后不寒而慄。
「你一個月就弄好了?」
二人又談了些同學間往事。正彥頗為文孫可惜。他認為三八年文孫如不去後方升學,准可跟他一樣,進「省干訓班」;今日至少也可做個「鄉長」,甚或縣府「科長」,何至冷落到做「數理教員」呢?「老婆孩子都養不活!」
「那你後來又怎麼變成移民了呢?」
區長訪問后,不到幾天,那久未露面的「郭保長」也出現了。他是來收「夫子錢」和「小手錢」。因為抗戰勝利后,那些失修八年的公路,都次第修復了。修復的辦法是就地征財、征夫。林參議父子既然不能親自荷鍬修路,那就得出「夫子錢」了。
老林回來問了一些老同學,都說那話是「鬼扯」,但是生活在一個「鬼扯」的城市裡而不諳「鬼扯」之道,失業餓飯,不是活該嗎?
「死啦?……」文孫不免一怔。「年紀輕輕,怎麼死啦?」文孫問著,兩淚盈眶。
「受點輕傷,在同古。」文孫謙虛地說。
「I have been discharged not only from the hospital but also from the Chinese army!」老林理直氣壯地說。
老友重逢,二人相談甚歡,謝區長招呼衛兵自禮品筐中取出兩瓶「五加皮」,一條「強盜牌」。文孫不收,正彥強迫他為「老伯」收下,放在桌上。
他舉目四望但見青山如舊,綠水長流,但那四周古木參天、樓閣巍峨的林家莊,卻神秘地從地面上消失了。不但那些合抱的古木、榆、柏、松、栗等大樹,一棵不存,連那庄前廣袤數十畝的翠竹,也一竿無餘。沒有這些東西,文孫感到這地方太陌生。
「這太不像話了。」文孫簡直氣得面色發青。
小瑩那時這番話,對那位糊糊塗塗的林三少爺來說,未免太消極了一點。三少聽了,口頭贊成,耳朵上只是一陣風。如今百戰歸來,當年「為妻的忠告」,倒為腹中頗有哲學的林傷兵所夢想的歸宿——這是未老先衰的徵兆呢?還是九死一生的醒覺?
「我們實在傷員太多,這也難怪。」文孫也為「自己同胞」,稍為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