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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往事知多少 第十四章 最後的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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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最後的晚餐

這時張大隊長領先,林博士在諸領導簇擁之下,乃登梯走入二樓餐廳。樓內數十人鼓掌歡迎。
「紅星大隊書報室。」植芙淡淡地回答著。
這時人潮洶湧,大家圍攏起來和貴賓握手;人聲嘈雜,熙熙攘攘的,喝茶、抽煙或吃糖果,一團團地,張家長、李家短地聊天。
文孫正擬再問時,汽車已停下了。
文孫回到自己房間內,那殷勤的服務生,馬上泡好茶,並打來熱水。文孫洗了臉,在沙發上沒精打采地坐著,偶爾啜兩口「毛尖」細茶。想想妹妹的身世,也感傷不已。再想想當天所發生的事情,他覺得簡直是一場夢——其實「夢」也不會有這樣奇特。
在這次晚宴的席次上,坐在林氏右側的是工宣隊張大隊長、革委會甘副主席、軍代表、程廠長;左側則是田書記、李場長和另外幾位領導。一席十二人。其他三桌也都十二人一席,賓主四十八人,加上十來位服務同志,穿梭其間,真是熱鬧非凡。這是一席盛宴,菜肴精美,單單酒一項便有茅台、雙溝、葡萄、啤酒等多種,另外還有果汁和清茶、甜點……魚翅、海參,無不具備。
小霍反手關了門,出去值夜了。文孫脫下外衣,取下領帶,又鬆了鞋帶、換上拖鞋,坐在床沿上,不知是要坐還是要睡。
「希曾傷心得要死,幾乎殉情自殺。」
文孫又問正高說:「你奶奶還活著?」
二人沉默了半天,李場長才隱約地透露,文月的愛人秦招寶是紅衛兵「武鬥」時被人用「魚叉」叉死的。兒子死了,秦老太就瘋了。
「畢業后就回家當教員。」
這畢竟是仲冬時令,涼氣襲背……他覺得頭上微涼習習,三兩片雪花,偶從腮邊掠過;顛顛簸簸,他竟推著一輛自行車,在縣城西門大街之上,在年關季節、人潮之中,緩緩前進……他下意識地在一座有兩扇黑漆大門之前停下了。這是新年剛過。門上墨跡猶新的春聯寫著:「睢陽綿世澤,圯上振家聲。」上面橫批寫著「留侯舊廬」。
車子抵達賓館,李場長沒下車,便徑自到另處「彙報」去了。
文孫走向前去和那幾位女同志握手。
李場長陪著林教授下樓,坐上車子,大約開了三分鐘就到了「國營人民食堂」。

「服務生」的奶奶

「……」李場長又嘰嘰咕咕地笑著說,「三女爭夫的主角全在!田軍說,她們那時都恨我,今天晚間,我們都可以化解化解了罷!」李蘭握住三哥的手,不覺大笑。
李蘭正為田軍酒醉而感到手足無措之時,幸好原先那照相的記者同志忽然和邢經理拿著一大沓照片走到首席來。今晚照的一些照片不但洗出放大,連邢經理的老照片也被翻印放大了。大家圍攏來看照片,人人都在照片內,人人歡喜照片,也就沒人注意到田、李二人在哭訴些什麼;連那個神態恍惚的貴賓也被遺忘了。
「大不了……大不了……」田軍還想說什麼,李場長馬上遞上一杯溫茶,強迫她喝下去。
「記……得……」林教授伸頭仔細地看,嘴內卻吞吞吐吐。

妹妹之家

「看看也好,不過不要多待,她婆婆眼睛看不見,又有精神病。」李說,「你得休息會兒。晚間餐會,不知多少人,要和你談話呢。」說著她便招呼司機把車開向職工住宅去。
樓上一邊放了幾張沙發和十多張椅子和茶几,另一邊則布置了四張圓餐桌,桌上杯盤餐巾,整潔鮮明。
「春蘭,」文孫說,「三哥真不想活下去了。」
「林教授,您記得嗎?」邢經理問文孫,「那年——三八年吧——您和『香姑娘』到春江吃飯,還和我合照一張照片呢,這照片我幾十年都未丟掉。」
「我是易植芙。」她也微笑著自我介紹。
「小牛呀,」已半盲的奶奶招呼孫兒說,「請舅舅坐,叫你媽倒茶。」
大家屏息以觀,李場長也不知如何是好。
「我把你所說的全部告訴了她。」李說。
「你怎麼知道你爸爸認識我呢?」林教授又問小服務生一句。
「現在我們就宣布『宴會結束』!」李場長又大聲說一句,便把宴會結束了。大家過來和林教授握手道別,向田書記握手致謝,便紛紛離去了。田書記也扳請李場長代勞送林教授返回賓館去。
同席的領導雖不知仔細,但是大家都有點詫異,覺得田書記今晚行九-九-藏-書為有點反常——他們未聽說過田書記能喝酒,更不知道她可以喝醉。為她的健康著想,再有來鬧酒的同志,就被張大隊長等半途截堵了。
「她為什麼恨你?又不是你的錯!」
「她聽一段、哭一段,趴在我身上,哭了一個多鐘頭。最後還是我把她洗了臉,點了些眼藥,才能去赴宴的。」
「酒醉飯飽,田書記,」林說,「實在不能再喝了——您也得休息休息了……」
田書記、張隊長乃招待林教授在沙發上坐下,由服務生捧上茶水。張、甘等領導則請林博士吃糖果、抽香煙。文孫看到其他客人都還站著,稍坐一下也就站起身來。田、李、張等領導也跟著站起來。
「我姓霍,叫霍正高。」
「林教授,」李場長輕輕地向文孫說,「您今晚還要辛苦呢。現在您也應該休息一下才好,我們走吧。」
「現在在東方紅大隊醫藥室配中藥。」
「我心裏也難受至極,」李說,「天下哪有這種事呢!?」
「現在還在教書嗎?」文孫問。
「有個工作能為人民服務就好了,」「生薑」又笑了笑說,「你記得『壓寨夫人』嗎?」王生強又指指她身後有一位灰白頭髮的女同志。
「三年大災害,你媽沒餓死,你也沒餓死?」文孫有點奇怪。
田書記從林教授手中接過照片,看了又看。她畢竟今晚多喝了幾杯,拿著照片,手顫抖不停;文孫看她用牙齒使力咬住口唇,李場長表面上是和她一起看,事實上是攙扶著她。
「不要了,你也休息吧。」林說。
妹妹一直告訴文孫,說小牛的爸是「瘧疾害死的」——今始恍然。文孫不覺嘆口長氣。
林教授正要把正高介紹給李場長。李說:「我怎麼不認識他?他這份好差事,還是田書記照顧的——小霍你自己可能還不知道呢!我們準備走吧,晚宴時間到了。」
文孫走入室內。只見這屋大約有七八尺寬,一丈多長。裏面有兩張木板搭的床——奶奶一張,小牛和媽一張。床上掛著灰得發黑的蚊帳。床底下放了些箱籠。房的另一頭是個玻璃窗,看來很新,玻璃似乎是新裝上去的。房上面沒有天篷。屋樑上掛著個尚未扭開的十五燭光燈泡。兩床之間靠窗之下,放著一張小木桌。上面放著文孫自北京友誼商店替文月母子所購的十八吋「彩電」。
「最後一次了嘛,文……」田嘰咕地說,「……最後一次了嘛……」說著她眼淚顯明地就要奪眶而下。
「喝杯茶吧。」李說。

舊情,舊侶

當田軍還想說些什麼時,李場長忽然舉起一隻玻璃杯,用筷子敲得叮咚作響,這才又一次引起全場精神集中。
李場長指著這光頭問文孫說:「你還認識他嗎?他是我們食堂的邢經理,邢小龍。」
「現在掉完啦!」邢經理說著大笑不止。
「我很想知道同學們的消息……」文孫正說著,他的話又被李場長帶來一群人所打斷。
「這照片我今天帶來了。」說著邢經理便在衣袋內取出那張發黃了的小照片。眾人圍攏來看,果然是那光頭圍著一條圍裙的邢經理(看來還很像),和一位瘦瘦穿著呢子中山服的青年。他和林教授對比,已認不出了。他二人之前站了一個極其甜蜜的微笑少女,那就是邢經理所說的演《放下你的鞭子》街頭戲的「香姑娘」。
「田軍,」李場長感到有點尷尬,乃忙用毛巾為她擦臉,並細聲地說,「你怎能這樣地呢?」
田書記看樣子不是位能酒之人,勉強一杯杯地喝下去,竟然喝得神情恍惚,語無倫次起來。李場長不許她喝,也不許服務生為她斟酒,但桌上酒杯太多,鬧酒的人更不惜把她灌醉。
「奶,」文月說,「李場長也在這兒。」
這群人中有的還拿著「海鷗牌」照相機,看來似乎是新聞記者一類的人。其中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光頭大個子。

昨夜夢魂中

「現在好點嗎?」張大隊長也插入問候,並問,「住院吃藥沒有?」
「三哥,」邢經理笑著說,「解放后我留頭髮、梳分裝頭、塗凡士林,滿頭烏雲呢!」
「你錯了些什麼呢?瑩姐愛死你了。但是事到如今,又怎麼辦呢?」李蘭說著也眼淚直流,伏在文孫腿上便嗚咽起來,又說,「我們是結拜姐妹嘛;我真為她傷心。」說著李read.99csw.com蘭又啜泣不已。
當眾人正在亂鬨哄地談著、笑著、看著,坐在自己床沿上的阿婆,忽然大聲哭起來說:「舅舅來了呀……招寶呀,你不死多熱鬧呀……你怎麼死得那麼慘呀……剩下你寡婦孤兒、老娘親……多苦呀……我的心肝寶貝秦招寶兒呀……哦……哦……哦……」
正高說到這兒,文孫把眼睛閉了半刻,他記得三八年暮春,他和小瑩騎腳踏車回縣城。小瑩一時作嘔,他們乃到路邊撐渡船的霍大盆家,休息片刻。在那兒曾看到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瘦得只剩個頭和兩隻「大眼」的小孩。他媽叫他「大眼」,那時不過七八歲的樣子。誰知那個「大眼」小孩,竟是這位清秀英俊的服務生的爸爸;而這「大眼」小孩居然在貧農翻身的「解放」后被「餓死」!
「我奶奶也想來看看林教授,」正高說,「但是我告訴她,林教授什麼人,你怎能看他——領導不準的呢。」
「李場長,你能坐一會嗎?」林教授問。
文孫向那個碩大的鐵門環,拍了兩下,扶著腳踏車,又仰首看著那兩個緩緩轉動的用金紙貼著「張府」兩字的紅燈籠。不一會,那漆黑大門,便訝然一聲地開了。
「是的。」正高說。
「我媽改嫁了。」
「人生在世,為什麼就有這麼多的悲歡離合呢!?天啦!」文孫自言自語,仰首嘆息。
李場長一直把貴賓送回他賓館的二樓套房之內,並招呼服務生小霍泡了壺新茶,並打盆熱水給林教授洗臉。
「哪裡擔得起?」奶奶說,「媳婦你替李場長倒茶。」
「老中青三結合。領導之外,客人們多少都與你有點關係。」
「天氣不好,年紀大了,很難適應,」田書記微笑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病。」
「你又何必呢?」春蘭說。
文孫離鄉背井垂四十年,寄跡異國,思家鄉、念骨肉,不知哭掉多少飯碗的眼淚。本期望一旦回到祖國故土,會悲盡歡來,笑樂一番。誰知這次返國,為時不逾月竟哭父哭母哭妻哭子哭叔哭伯哭姑哭姨哭姐妹哭弟兄哭親友乃至哭奶媽哭鄰人……哭房哭墓……沒一天停止過哭泣——一個月流出的眼淚,竟超過過去四十年所流的總量而有餘。
文孫走向前去,稱呼「秦伯母」,並鞠躬請安。
「奶奶說的,」正高解釋說,「那時餓死的都是三十到五十的男人,我爸那時三十歲。」正高說著下意識地向身後左右張望了一下。他這個下意識的張望,使文孫感到祖國的可怕——這種「張望」神態,連那自信心特強的李場長亦不能免。
「這張是三個青年,」田書記嗓子里擠了半天,始迷糊地說出一句。又向另一張照片說,「這一張是三位老人……三位老人……人……」
「今天中午回家吃午飯說到林教授,奶奶告訴我的。」
「你現在在哪個單位?」
「劉希曾那時不是在追求她嗎?」文孫問。
「……」林教授沉默半晌,又問道,「你母親呢?」
「與我有關係?!」文孫有點奇怪。
「怎麼死的?」文孫問。
「……」春蘭伏在三哥腿上,默默無語好半天,才看看自己的手錶,站起來整整衣服,走向洗手間,自己自水壺內取了些熱水洗了臉,再扭了個熱毛巾遞給文孫。文孫也擦了臉。春蘭又重新倒了些熱茶,二人喝了。
「田軍你不能再喝了。」李場長把她酒杯拿去了,禁止她喝酒。
「林教授,還記得我嗎?」一位五十來歲的女同志笑著說。
李場長看到田書記臉上有汗有淚,乃用毛巾替她擦掉說:「田軍,我看你傷風愈來愈嚴重?——今天吹了風了嗎?」
「謝謝,沒什麼大不了。」田感激地說著,她又指向餐廳的一角,那兒有幾位女同志。田書記又介紹說:「林教授,您還有幾位老同學想看看你。」
「她就住在坡下,職工住宅區,」李說,「想到她家去看看嗎?」
尤其是「紅星絲織廠」的程廠長,對林教授的健康特別關心。因為「紅星」早在一個月前,全廠職工就已在打掃改裝,準備歡迎國外貴賓參觀,誰知事到臨時,貴賓竟未能來場,不免使大家頗為失望。程廠長在和林教授握手時,便一再問候:「身體好點了嗎?好點了嗎?」
「應該去一下,」文孫說,「她還有個婆婆呢。」
「你下午去看了她嗎?」文孫問。
「你爸爸呢?九_九_藏_書哦,你是『大眼』的兒子!」文孫說著嘆口氣。正高說:「我爸爸也不在了。」
「邢經理,」文孫說,「你以前是個和尚頭,現在還是個和尚頭。」
「邢經理,邢小龍,小聾……」二人握手之後,相互抱成一團,高興得要死。
田軍本是個低聲小語之人;喝醉了,聲音也不會大起來。但是她那柔和而堅決的口頭禪「大不了」,在貴賓的耳朵里,卻把時光倒退了四十年——這聲音是熟悉、凄涼而哀婉。
春江大酒樓一度被日機炸毀一部分。敵偽退出之後,原租客重建酒樓,規模較小,然菜肴精美,一如往昔。解放后改為公私合營,「文革」興起之後乃改今名叫「國營人民食堂」。
各位老同志,這時看到田書記站在餐廳另一端和一些人在說話,乃一窩蜂地把田軍也拖過來,田書記不知何事,被拉入人叢之後,才知道大家拉夫,也要她當一次「香姑娘」。田書記還不知其所以然,已被攝入鏡頭。攝影之後,大家鼓掌歡笑,她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奶奶說,」正高又引他祖母的話,說,「三四十歲的男人找到點糧食,自己捨不得吃——不給老人吃,就給老婆孩子吃。小孩又不懂事,餓著就拚命吃。爸爸自覺年輕力壯,餓不死、不要緊,餓了就拚命喝水,浮腫,結果眼一黑,就死了。」
這時服務同志已來通知,上菜了,請大家入席。邢經理取出一張主客名單,叫出為首幾位主客座位之後,其餘的人,就隨便坐下了。
「怎麼三十歲的壯年男子倒餓死,」文孫更覺奇怪了,說,「你們祖孫老小倒沒餓死!」
文孫也走過去,拉著她老人家的手,勸她別傷心。但是勸不住,愈勸她老人家愈傷心。
「學生物化學搞中藥,正是學以致用。」
「我也不放心她呢,」春蘭說,「我還得去看看她——您休息吧!明早會。」
「人生生離死別,就這麼痛苦!」文孫感嘆地說著就流下淚來。
「春蘭,」三哥撫摸著李的頭髮,「你看三哥怎麼辦呢?」
「你貴姓呢?」
「真不是我的錯嗎?」文孫欷歔地說著,不免眼淚又潸潸而下。
當車子抵達宿舍南邊的馬路時,正是眾人下班回家燒飯的時候。四五十家人家,擠在一起分別燒飯,當然燒得煙霧漫天。當李場長領導客人從中間磚路走向文月家時,兩邊燒飯的男女都佇立觀看。孩子們更圍攏起來跟著跑。
「我雖然不能喝酒,」田書記半醉半醒地舉起酒杯又向貴賓敬酒,並顫顫抖抖地說,「這是最後一次嘛!文孫喝一杯。」
「……」文孫不住地流淚,但卻拿了些他從美國帶回的擦眼紙遞給李蘭。
這座「職工住宅」據說還是「大躍進」以前造的。兩排向東、兩排朝西,面對面四排矮瓦房。每排十來間,每間一戶。每家門前搭個蘆席棚,棚下便是燒煤塊的小爐灶。房後菜園邊上便是一排蹬坑抽水的公共廁所。文月住的是中排最後一間。她家是新遷來的,算是領導對她婆媳的特別照顧。
這時左右鄰人已圍攏起來。有一位男士,文月介紹他是「場里劉會計」,他圍著一條圍裙,手裡還拿著鍋鏟,來同訪客握手——他正替他家燒晚飯。
在眾人中,文孫也看到田書記的態度鎮靜,端莊、大方,與早餐時沒有兩樣。文孫乃再次趨前握手,說:「感冒好了點嗎?」
田書記未搭腔,她把照片交給李場長,卻在桌上拿起個玻璃杯,問林教授說:「林教授,再喝一杯——最後一次嘛……」
「我們老同學,真難得碰到一次啊。」文孫感嘆地說。
李場長拿餐巾替田書記擦去臉上的汗,並低聲罵她說:「要死了,你真喝醉了。」
「讓我同李場長說說看。」文孫也確想看看當年的奶媽。
「有這事嗎?我真不大記得了。」文孫說著有點尷尬。
「最後的晚餐嘛,」田說,「大不了、大不了,喝到死……」
文孫把她杯子拿過來,把酒幾乎全部倒入自己杯子里去,然後把空杯還她,再和她碰杯喝了。田書記又要斟酒,李場長抓住她的手,對她使眼色,不許她再喝。
「今天領導招待你這貴賓,我們本不敢來呢,」「生薑」插句嘴說,「但是革委會派人打電話,特地找我二人前來,說我們是你同學嘛。」
「她恨不恨我呢?」
「秋薇可憐呢,」植芙說,「強盜搶她學校九九藏書,她被打死的。」「我戰後便聽人提到,但是我不信。」文孫說。
「今晚我值夜,」小霍說,「您睡吧,明早六點鐘我來叫醒你。」
「各位同志!」李場長大聲地說,「林教授明天一早就要動身。他現在也累了。古人說,良筵易散。我們大家向貴賓敬一杯,祝他回美國一路順風——我們大家乾杯!」李場長說著一飲而盡,大家也跟著「乾杯」。
「今晚餐會有哪些人?」文孫好奇地問。
「我要休息?」李場長又看一看手錶說,「我還得向另一個主角彙報一下呢。」
「我那時就告訴他,」一位同志插嘴說,「凡士林塗不得,塗多了要掉毛的,他不信呢。」
「你祖父是撐渡船的?」
「是事實。」植芙還是淡淡地說。
「小毛病,住院豈不小題大做了,」林教授抱歉地說,「承李場長招呼,在她家睡了六七個鐘頭,現在完全恢復了……」林教授又轉身向大家道謝說:「謝謝諸位領導關心。」
「正高,你過來。」林教授叫服務生站近點,並親切拉著這青年的手,向他看了半晌,忽然把眼一閉,四個淚珠從四隻眼角一衝而出。林教授用手帕擦了擦眼淚,又從皮夾內取出三十元「外匯券」,塞到小服務生的手中,聲音顯得哽咽地說:「拿去給奶奶,說是林三哥孝敬奶奶的。」
正高死也不接受,文孫乃親切地告訴他說:「正高呀,你奶奶以前是我的『干奶媽』,我是你『大眼』爸爸的弟兄,是你叔叔,你不收叔叔就要生氣了。」正高才勉強替祖母收下。
「只是血壓稍高,頭有點暈,」林教授說,「未能訪問貴廠,真是抱歉。」
扭滅大燈,自己默坐在微弱的小壁燈光下,思潮起伏。想想今天一天的遭遇,足使三十八年前的往事,直如電影一樣,一幅幅、一幕幕,湧上心頭、涌到眼前。
李蘭剛出門,正值小霍拿了熱水壺進來。小霍叫聲「李阿姨」,阿姨答應一下,便下樓去了。
另一位女士是文月的「緊隔壁」。她是庄師母,是賓館食堂張師傅的「愛人」。他們都一一與文孫握手。人太多,其餘的人文月就請他們自我介紹了。外圈的人,大家就招招手,彼此笑一笑。
「啊……」文孫和她握手。
李場長看一看她那「人民牌」手錶,便撥了個電話到場里叫車。當二人諸事停當,走出正門時,司機已開著車門正在等候。
「田軍,理智點!」李蘭低聲向田軍耳邊下命令;同時又要來熱毛巾替田軍抹了臉。田軍自己也喝了果汁,清醒多了。二人才一道看照片。
「阿婆!阿婆!你不能哭呀,」文月趕快跑過去,拿塊毛巾堵住她的嘴,自己也擦擦眼淚,說,「阿婆不能哭呀!李場長在這兒嘛!」
「名單是田軍擬訂的,」李說,「四世同堂。」
「啊,你父親是誰?」林教授問。

最後的晚餐

他話未落音,忽然有人推門而入,一看正是李場長。她招呼林教授「洗把臉」,晚宴就要開始了。
此時幸好,那些張放大照片,太迷人了,大家一堆堆地圍攏起搶著看,也未注意到田、李、林三人在說些什麼。
「你父親叫霍大奄?」
人確是困了,想在沙發上打個盹,可是怎麼也睡不著。他正默坐沉思,那穿白制服的服務生,又提著個熱水壺走進來了,問文孫是否要加點開水。文孫謝謝他說不要了。可是這青年,卻提著壺,站在一旁,遲遲不去。半晌,他才問了文孫一句:「林教授,你還記得我父親嗎?」
「李場長,您不必送我了,」林教授說,「你也休息一會吧。」
文月這時也在門前為婆婆和兒子燒飯,一見哥哥來了,也就放下鍋鏟,用圍裙擦擦手迎了上來。小牛本在屋內看彩電,也關了電視,並告訴奶奶說「舅舅來了」,出門迎接。
這食堂相當寬敞。抗戰前它是當地獨一無二的大餐館,叫「春江大酒樓」。這酒樓是林家地產,林放鶴堂是「房東」。那時經理認得房東的小主人,所以文孫來吃飯,不必付錢,只要記個賬,年終在房租內扣除。
這次招待貴賓,二樓由革委會全部包下。餐會訂在晚間八點,便是避免於營業期間與一般顧客混雜。七點半餐館打烊之後,八點正是宴請貴賓最好的時候。
酒過三巡,田書記起立略致介紹辭,並講了「既是歡迎,也是惜別」的話。其他領https://read.99csw.com導也一一致辭,希望林教授能為祖國在海外宣傳。文孫也起立答辭,講了些感想和展望。講畢眾人紛紛敬酒,觥籌交錯,人聲鼎沸。
「和尚頭好嘛,你以前不是說過,老天一下雨,你就可洗頭!」林教授提起邢經理四十年前的老話,使大家笑不可仰。
「她八十多歲了,現在跟我一起住。」正高說。
「那你那好友塗秋薇呢?」
「林教授,我是小聾!」那大漢伸出手來自我介紹。
「秦老太可憐啊,」那司機同志也插句嘴,「她常常半夜出去替兒子招魂。文月同志和小牛,四處找不到她呢。」
「抗戰時就被日本人殺了。」
「媽媽改嫁之後,」小霍說,「我是阿姨領大的。林教授,」小霍又問,「你還要什麼東西嗎?」
「人世間為什麼就要產生你們兩個生死冤家呢?」
李蘭剛入車坐定,文孫又問道:「我妹妹文月住在附近嗎?」他這時忽然想起妹妹來。
「糧食很緊張嘛!」正高說。
「你不需要『怎麼辦』,她也不需要你『怎麼辦』,」李哭著說,「她一再地說:『跟黨跟了幾十年,反正跟到死。』她不要你什麼『怎麼辦』。」
「干奶媽」是他們林家莊里所特有的「土話」。文孫幼年孱弱,三歲「斷奶」之後,家人認為這兒童繼續需要「人|乳」來滋補,就替他雇了些「干奶媽」,由他們輪流把「人|乳」擠入一個小熱水壺,再拿去讓這個孱弱的兒童當「牛奶」喝。「霍大盆家的」便是「林三哥兒」當年的「干奶媽」之一。所以當這青年服務生,告訴他這位「干奶媽」一家的遭遇時,文孫的感情就難免激動了。
林、李二人下車后,只見餐館門外已有一排領導,田書記、張隊長、程廠長、甘主任等十餘人在樓下恭候,一齊鼓掌歡迎。這時大家已不像早晨那樣陌生。林教授和田書記等依次握手。
文孫想了一下,又問:「你祖父現在在哪裡?」
「正高啊,你也認識李場長嗎?」林教授關心地問一句。
「我看你臉色還不太好,」林教授有禮貌地又向田書記說,「應該看看醫生才是!」
「她有什麼反應呢?」
這時那在一旁獵取鏡頭的青年記者,乃提議替他林、邢二人,再合拍一張照片比比看。邢經理聞言大喜,乃和林教授靠攏起來,但是大家認為少了一個「香姑娘」為美中不足。眾人乃起鬨把李場長拖來權充香姑娘,拍了照。
「糧食很緊張?」林教授說,「你說你爸是餓死的?」「三年大災害死的。」正高說。
「啊,易植芙,易植芙,」文孫恍然大悟,說,「你到大夏去的。」
「我父親叫霍大眼、大眼睛,」正高說,「我祖父叫霍大個子,又叫霍大盆。」
「……」易植芙笑笑點點頭。
「我父親據說小名叫『大眼』。」
小霍放下水壺,又替林教授把床褥打開,整理一下,說:「林教授今天也累了,休息吧。」
他今天緊張了一整天。痛哭了好幾場,又在人群中嘻笑了幾個小時——真是情況複雜、悲歡迭起。如今酒後微寒,午夜獨坐,也無心更衣擁被;不知不覺地,便側身床上,和衣而卧……
「蘭妹啊,」田書記淚從頰下,迷迷糊糊地說,「他不會再見……見到……我了……大不了、大不了……一死嘛……」
「我王生強——生薑嘛!生薑嘛!」她又笑一笑,「你不記得我了!」「王生強王生強,記得記得,」林教授說,「你在遵義嘛。」
「我記得你爸比我年輕很多呢,」文孫說,「怎麼就死了呢?」「三年自然災害時死的。」
文孫本能喝幾杯,在眾人鬧酒之下,很快就喝得七分醉意,而最使他無法拒絕的,則是坐在他身邊的田書記。她語言無多,卻一杯一杯,默默地向貴賓敬酒。
門邊靠左放著個紗櫥,裏面放了些剩菜和碗筷。門右邊則放著個木櫃,上面擺著水瓶、茶壺和一些茶杯。柜子邊有張竹椅子。文月請李場長坐在這竹椅上,哥哥則坐床沿,自己忙著倒茶。
文孫又默站了半晌,才拉住阿婆的手,向她道別,然後默默退出,和李場長上了汽車,心頭十分沉重。
「什麼『四世同堂』?」
「哥哥,」文月一面又擦一擦自己所忍不住的眼淚,向文孫說,「你陪李場長回賓館去吧。你愈勸,阿婆會愈傷心——她是哭不完的。」說著她眼淚也一溜而下。小牛也哭了。場面很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