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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記得初相遇

這一項欺騙閻王、躲過牛頭馬面的陽謀,想不到果然有效——林三哥兒已經十九歲了,牛頭馬面居然還未來找過他的麻煩!
文孫扶著她,自試上車幾次,小瑩果然能勉強上車了,但是文孫還得追上去,扶著她,否則便下不來。
「富人一席酒,窮漢半年糧!」叔倫說,「我以前以為是誇大其詞,但是自從在農村參加調查之後,才知全系實情……」
「啊,三哥兒,三哥兒,」老人說,「四老爺在後面整行李;葉省長小姐在幫她忙呢。」
「偶然一見,便一見鍾情!」文梅又解釋說,你真認為你的「金星」是「男用的」?真是他「需要的」?「傻丫頭!心就是這麼『整』!」文梅又說,「他請你吃一頓,比我們五個人吃的還要貴五倍十倍——他不一見鍾情,就這樣捨得花錢?——傻丫頭!」

春江邊的情人巷

「生薑就纏住他。」
總之……這個結解不開;拿不了主意。
「我才八九歲時,你就知道我,那我們真算有緣呢。」文孫高興地說。
「……」小瑩未搭腔,但是內心想想也是真的,因為她親耳聽見文孫躲在地上自言自語的。
小瑩為貪騎腳踏車,脫了晚餐,就只好買燒餅充饑。
「你單獨去不行,」姥姥認真地說,「老虎灶那王禿子鬼得很——水八成開,他就賣了。只有小瑩去,才能買到他井罐里的全開水。」
「今晚有什麼好吃的呢?」三少問小聾。
「壓寨夫人易植芙!」
當文孫跨車去后,指導員要兩位女學兵早些安息,自己也就回卧室去了。
「姑娘,」大娘又向小瑩說,「你要打扮成新娘,真心疼死人呢。」「……」小瑩臉更紅了,未搭腔。
其實「胡思亂想、胡言亂語」,並不只文孫一人。小瑩決定尋找鋼筆,也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才來的——兩人都有其隱忍難言的心路歷程,殊途同歸才又碰到一起的。
「丟那瑪,出城!出城!——不許進城!」那些怒氣沖沖的大兵哥,把槍托亂擺。街上行人乃向南門爭奪出城,勢如潮湧。文孫牽著小瑩隨人潮擠出南門。剛出門,群眾一轟,小瑩便被擠倒在石橋上,翻了兩滾,鞋也掉了,帽子也脫了,人群則從身上踐踏而過。幸好文孫年輕力大,終於把小瑩從地上抱起,放在橋邊石欄上坐下,又擠入人群把帽子和鞋子撿回。這時小瑩足踝被扭,疼痛難忍。文孫乃單腿跪下,把她足踝揉了又揉。他看小瑩似乎痛苦稍減,乃替她把鞋子穿好,架著她擠回人潮,轉入南門橋外「荷葉巷」,向另一端擁擠前進,想跑上護城河堤,逃向田野。孰知文孫架著傷婦,剛擠出巷口,人一鬆動,一群野男人拚命前沖,一下又把小瑩擠倒地下,摔個半死。小瑩臀部胯部均疼痛難忍。這時已微聞飛機聲,逃命客更亂竄,慌成一團。文孫情急智生,乃把銅壺向小瑩手中一塞,彎下身軀,一下把傷婦橫抱起來,沒命地向堤埂上跑去。他氣喘吁吁,前跑未及百米,忽然天崩地塌,一聲巨響,文孫失去重心,抱著小瑩一下便摔入堤下枯草之中;二人一上一下,跌成兩塊肉餅。這時機聲輒輒,炸彈聲、槍炮聲,天昏地暗,震耳欲聾。這一下小瑩被摔在草里,文孫伏在她身上加以掩護,小瑩則抖成一團。
「她可能夢見她自己的『三哥』呢。」小瑩說。
「什麼街頭戲?」文孫問小瑩。
「王禿子看街頭戲,認識了『香姑娘』嘛!」姥姥說著不免好笑起來。
文孫把車子推到對街,和小瑩向酒樓張望一忽兒;他叫小瑩守住車子,自己則擠入酒樓中去。這時一個燒餅販,正挑著擔子向一些黃包車夫兜售燒餅。小瑩見酒樓太擠也太貴,絕不可能擠進去;乃摸出幾個銅板,也買了幾塊燒餅,預備帶回營房當晚餐。這時文孫剛好自酒樓出來,和他一齊出來的還有一個酒樓夥計,二十來歲,和尚頭,穿件帶胸圍裙,肩上披著條臟抹布。他一見到小瑩不免一怔,口中竟不由自主地叫聲「香姑娘」。小瑩也為之一愣。她這時正在付燒餅錢。文孫自小瑩手中取過燒餅,交還那燒餅販;燒餅販面有難色。文孫乃順手把幾個燒餅交給一個黃包車夫。那車夫還未來得及道謝,文孫便牽著小瑩,那光頭夥計則拉著自行車穿過街道,繞向酒樓側面去了。
「把她鎖起來!」文孫想得得意了,把兩手一揮,兩腿一踢,身子一扭,他忽然發現頸子邊有一雙白鞋——不免大吃一驚,翻身坐起,竟然發現小瑩站在身後。
「 《放下你的鞭子》嘛,」小瑩說著笑出聲來,「我們在演戲,他們以為是真的,大家就罵老混賬——我看勢頭不好,連說:『是假的!是假的!……』王師傅未聽見,已上去揍了老混賬幾棒子,打得他痛了一個多禮拜。」
「那小兔子,你怎麼辦呢?」文孫也可憐小兔子,乃從姥姥懷中把小兔子抱過去。
「她自己守獨身主義,」文梅說,「她不一定要她侄兒也守獨身主義——她好喜歡她三侄啊,提到就笑。」
「我雖然是學理科的,」文孫說,「可是我也喜歡文學、藝術呢。」
這個樓側面空地建有一長條用「美孚煤油」廢桶皮蓋的矮木屋。木門上掛著一把開著的洋鎖,那夥計扭開鎖、推開門、扭開那黯淡的小煤油燈,只見裏面木架上掛了許多條臘肉、香腸和鹹魚、風雞……這夥計把文孫的腳踏車推入屋內,扭小了燈光,反身關了門,把洋鎖鎖好;乃帶文、瑩二人繞過小屋,走入酒樓後門,進入廚房。這廚房內樑上掛著個汽油燈,照得全屋通明,廚司雜役二十餘人,正忙得不亦樂乎。
「你暫時把我這『帕克』拿去用,」文孫說著自衣袋內取出他的「帕克」來,交給小瑩。小瑩見那美製金筆,閃閃發光,驚喜之至,但她拒不接受。
她二人剛離春江不久,文梅便偷偷地向小瑩耳邊私語說:「瑩啊,你怎在人不知鬼不覺中,釣到這條大魚。」
「老姚,你們怎麼知道我們在此地?」文孫又轉身問老姚。原來老姚是文孫老同學,現任「臨中歌詠隊隊長」,文孫是他的隊員呢。
「那時林老師在讀省女初,我爸在省府,」小瑩說,「媽那時請林老師到我家吃飯。我出世后就做林老師乾女兒。」
張家幺妹、七姐比起小瑩,差得遠呢!他口中念念有詞;心裏想著那在蘇州讀書,到杭州度假,文孫請她們遨遊西湖的兩位表妹來。幺妹對文孫很崇拜;七姐簡直就把文孫看成男友了。她們打著花傘,在花港觀魚時,碰到一位老師和幾位同學,她們竟說文孫一行是「許仙」和「青白蛇」呢!今天文孫對青白蛇已完全失去了興趣。
「梅姐,我們真是第一次見面呢。」小瑩誠懇地說。
文孫支好車子,走入廳堂,繞過雲母屏風,乃走入後進。
「臨中十六塊錢學費太貴嘛。」小瑩說。省長小姐嫌十六塊錢太貴,文孫倒有點驚訝。
文孫乃告訴小聾:「配兩樣魚吃吧。」小聾聞言,身子一翻就走了。
訪客多了,文、瑩二人的第一頓晚餐就結束了。小聾從樓下拿出一本林放鶴堂專用的藍封皮「流水賬」,和一支蘸好的毛筆,小聾把賬簿翻開,文孫卻取出自己的「金星墨水筆」,在那條賬目下寫個「三」字。另自衣袋內,取了幾個銀角子暗遞給小聾,小聾就下樓去了。
「你喜歡不喜歡他嗎?傻丫頭!」
文孫下意識地把車子推入文昌巷。這條巷子平時好長,今天好短,一下又自另個巷口出來了。出來之後就是那有個「道貫古今」的石牌坊的廣場。牌坊之後的「文廟」,就是小瑩所屬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直轄政治宣傳第二大隊」的大隊部和營房。
「你到這兒多久了?」
「上車就不冷,」文孫極輕地說。又把聲音放大點說:「葉小姐,我們明早見。」
原來小瑩在謝絕文孫送她回營房之後,她才走出巷口,就懊悔起來——由懊悔而自恨,由自恨而自己處罰自己,咬自己嘴唇、掐自己膀子、扭自己肌肉。扭得紅一塊、白一塊……
「一願郎君千歲!」
「還有誰?」小瑩問。
「必然如此嘛,否則就不能引起觀眾感情的共鳴。」小瑩說。
文孫見小瑩臉上有淚痕,乃輕聲問道:「小瑩,為什麼哭?」
文孫把車子推到走廊上架起,忽然發現「十三太」站在身後,伸著手嬉皮笑臉地說:「三少,我討個『泡子』。」
「好有趣呢!」文孫說,「我在讀小學時,被老師指定當牆報編輯,編個牆報叫『柳浪聞鶯』,你猜我寫的第一篇文章叫什麼題目?」
「你還要說!」文梅說,「你身上為什麼掛著他的『帕克』,他為什麼拿去你的『大號金星』?」
「……」小瑩未搭腔,只是緊緊地雙手抱住文梅的膀子。
小瑩不覺難為情地忸怩一下。但是當文孫念出三四句時,小瑩也跟著一道念出了:
小瑩無可奈何地扶著文梅,走回營房。
「丟了嘛。」小瑩低著頭,切切自己的指甲,懊悔地說了一聲。
「說,喜歡他?不喜歡他?」
「一支鋼筆,怎麼這樣重要呢?」文孫問她。
「瑩呀,」文梅說,「這是你自己的事!」
二人斷斷續續地交談著,不覺已到南門,左轉到「南門凹」,凹內有個老虎灶,灶外圍了些買水人。王禿子穿著件破棉襖,手裡拿個大木勺正在為客人盛水,嘴裏還為什麼「半開」「全開」與買水人嚷個不停。當他一眼看到「香姑娘」站在人圈之外時,他乃向空大嚷「等一會兒」。
文孫叫小瑩先喝點熱茶,「暖和暖和」。其實這席次在火爐之側已夠「暖和」了。這個三層大酒樓,人聲鼎沸,而他二人躲在碗櫥之後、火爐之前,一燭熒熒,二人對坐,卻是世外之桃源,雅座之雅座。小瑩環顧四周,在這個小天地內,不待酒菜,她已感到十分陶醉了。
「你前不久告訴我,你在寫日記,天天寫嗎?」文孫問。
「哎呀,文孫,」姥姥忽然又摸摸文孫的手,驚訝地說,「你手這麼冷!」她又轉身問小瑩說:「水壺內還有開水嗎?沖杯熱茶給文孫喝。」
二人起立,又緩緩走向文廟去。半途二人又把彼此眼睛好好擦了一下。
「叫我小瑩嘛,」葉小姐羞澀地說,「指導員和同學們都叫我『小瑩』。」
要不那就是她不好意思和老師的侄兒在一起。大有可能,大有可能。
此刻已時近午夜,文孫在西門大街繞了兩圈,身體也暖和多了。但他猜不透小瑩臉上的淚痕,愈想愈不放心,東轉西轉,又轉入文昌巷,穿過廣場和石牌坊,駛入南門後街;又從後街回到石牌坊廣場,繞了兩周,四面黑沉沉一無所見。不得已又轉入文昌巷,轉南門前街,剛出南門,南門衛兵便把城門關了——險些回不了學校。
「好一會了,」小瑩說,「只是看你在地下躺著,自言自語,高興得很,沒敢打擾你。」接著小瑩想到文孫剛才的樣兒,頗為滑稽,所以也笑起來。
「大娘,」文孫答道,「今天真對不起你,真謝謝你。」
這個碗櫥之後一燭熒熒之小甬道,真是初戀情人理想的小天地——美國男女情人初戀時往往私自開著汽車,溜到幽靜的「情人巷」(Lovers lane),車外只見一對對閃爍的星星,車內則是兩隻「交頸」(Necking)的鴛鴦,四體擦來擦去。倦了二人則摟著看看天上的星星,看看鄰車內蠕動的人影。有時火熱過了,彼此打趣一番,把自己和「小伴」叫成「狗男女」,把在鄰車蠕動的影子,也叫做「男女狗」——朋友,你(妳)知道,做「狗男女」時,你(妳)是多麼幸福、多麼陶醉?
這兩扇黑漆大門訝然開了。開門的是一位六十開外的老人。他滿是皺紋的臉,像一塊幹了的番薯;兩瞳疲憊的眼睛,看來已黑白難分;他的鼻孔和幾根白鬍鬚之下的嘴巴,也顯得黑黑的——那黃得發黑的牙齒,已不剩幾顆了;灰白而蓬鬆的頭髮read.99csw.com上戴了頂藍氈帽;身上的灰棉袍,補了些不規則的黑補丁,看來髒兮兮的。他手裡拿了支旱煙桿,看到這青年訪客,倒笑臉相迎。
最後女友叫饒,才把鋼筆接下,歪著筆緩緩地插入自己的衣袋內——算是「暫時借用」。
文孫也「體會」出小瑩難於講下去的道理,乃換了個話題。
「那是文孫的車子呢!」小瑩告訴文梅后,便不顧死活跑出門去;文梅跟在後面。小瑩剛跑到石坊,一看果然是文孫的背影,車子也是她騎了幾個鐘頭的「三槍牌」。小瑩要追上去,那車子卻已轉入文昌巷,在黑暗中消失了。小瑩還在悵惘時,文梅已趕上來扶著她。
「但是我們都知道你呢!」小瑩說。
「林先生,你不是有個很好玩的『小名』嘛?」小瑩現在和文孫已經熟了一大半,說話也輕鬆多了。
他二人看準堤上無人,小瑩居然也就跨腿上車,扭了幾下,也就旋轉自如,文孫在一旁直是鼓掌稱讚。
小瑩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文孫忙向那老幾道歉,並幫他把柿餅撿回籮筐,並答應賠償損失。
在三十年代的中國,「春江大酒樓」,「雅座」碗櫥之後那條微燭搖搖的小甬道,也是初戀情人最理想的「情人巷」了。小聾哥是個忙人,送茶斟酒之外,來去匆匆,不是個電燈泡。他不會擾亂情人間的悠閑感。他來來去去,插兩句不關緊要的話,且可增長情調,有助談興。
「葉小姐,你是我姥姥的學生嗎?」
張指導員所率領向西行進的兩男兩女,一行四人,循南門後街緩緩走去。這時店鋪都已關門,街上行人極少,除點新月微光之外,這白晝熙攘的大街,此時簡直是條黑巷子。
「……」小瑩又低著頭,用手蓋著臉,笑出她忍不住的笑聲,說,「林老師告訴我們的嘛。」
「真是今天才見面呢!」小瑩說。
「指導員,」小瑩向一位穿軍便服、掛少校領章的中年軍官,為文孫介紹,說,「這是我……表……表……」這「表」字之下語尚未講出,文孫便走向前去自我介紹並和指導員親切握手,連說「久仰」。
「王生強怎麼纏他?」小瑩問。
「咱倆吃了晚飯再去。」文孫輕聲地說。
「……」小瑩何嘗不知,只是姑娘此時心潮起伏,說不出話來。
「我叫瑩瑩每天來一次,喂喂它嘛。」姥姥說。
二人遵命,乃由文孫接過銅壺,一道去買水了。
文孫答應她全部賠錢,老大娘乃起身把草筐撿起,裏面雞蛋竟有半數是完整的,但是文孫答應六十一隻全數照賠。未破的仍由老大娘繼續去賣。老大娘這一喜非同小可。
「文孫啊,」姥姥柔和地說,「你爸派人來接我到山裡去,明天就走,所以我託人叫你來談談——現在警報太多嘛,鬼子太可怕。」
「那你認識我姥姥四五年了?」文孫說。
「米行——米都是林家的。」
文孫和小瑩並肩而行,從西大街轉「之」字巷向南門大街走去。二人默默無言很久,文孫才想出幾句話來。
「是他們部隊里出來巡夜的。」那衛兵似乎很肯定地回答了問題。
「天天要上講堂,抄劇本、抄台詞,沒有它,一切都『停擺』呢!」小瑩悲哀地說。
既用過「帕克」,小瑩對她的「金星」雖不再像以前的寶貝,但丟掉畢竟可惜。她央求文孫再陪她尋找一遍,誰知蒼天不負苦心人,竟然被文孫在水邊找著。小瑩想向他要回,好把「帕克」物歸原主,但是文孫卻用手帕擦一擦他撿到的墨水筆,便放入自己衣袋中去了,理由是他不喜歡「帕克」,因其筆尖太細,他倒喜歡「大號金星」,頗合「男用」——難得他能和小瑩「各取所喜」。小瑩自從和文孫打鬧一番,二人已熟絡多了,加以她又聽到文孫自言自語的一些話——如今文孫要換掉兩人的鋼筆,小瑩也就不再堅拒了。
「今天我們碰在一起,都是很偶然的嘛。」小瑩說。
「小兔子,我不能帶你去了,」姥姥把小兔子自小瑩的手裡抱過來,說,「山裡狼太多,連雞都不能養,哪能帶它去呢?」
幸好這還是初春,菜園的泥土,潮而不濕,人造肥料雖有而不多。兩人一車在地下躺了約半分鐘,車夫才緩緩掙脫騎士,爬了起來,架好車,再把騎士扶起。騎士揉揉自己的前額,又摸摸車夫的額角,道歉不已。
「我們正在排 《雷雨》,張指導員反對排《日出》,他還在改編《漁光曲》為舞台劇。」小瑩說。
「林先生,久仰了。」小瑩說畢低頭嫣然一笑,臉也顯得紅了一點。
大娘掛起草筐,又向城關賣蛋去了。
「你倆人今天才初次見面?」文梅絕不相信。
「還有誰喜歡他?」小瑩認真地問一句。
二人都看著女客,女客卻答不出來。
「文孫啦,」叔倫誠懇地告訴他的新交小友林三哥兒說,「我們的四萬萬人口,百分之八十都是在飢餓邊緣、死亡邊緣掙扎——這一社會結構,不改變如何得了?」
「姥姥,」文孫不好意思多看美女,乃轉身又向姥姥發問道,「你那小兔子怎麼辦呢?也帶去嗎?」文孫笑著,在地下四處張望,找那隻小兔子。
文梅又說:「林文孫真好唉,他倒是個真少爺,但是一點少爺味道都沒有。數理化又好,人又本分——將來保管庚款留學!」
「我姥姥認識你家那麼早!」文孫又補充一句。
「高、初師都上過。」
「戲要演得逼真,要把演員的真感情,貫注入所演的角色里去,是吧?」
「第一次見面他就請你吃酒席——魚翅湯、馬蹄酥?」說著文梅狠狠地在小瑩的脖子上扭了一下。
當文孫把大衣捲起放入衣包架時,小瑩用手指撥一撥自行車架起的後輪。她見那寒光逼人、運轉如飛的車輪,不禁讚歎一句:「這部車子真好呀!」
「文孫呀,文孫呀……不好了……快拉住我……」小瑩在車上大叫。
「……」小瑩還是未搭腔,只是把文梅拉得更緊。
這座「留侯舊廬」是當年縣城中有名的「張家花園」。那推著一輛腳踏車,在門前拍環叫門的青年林文孫則是「省立臨時中學」高中三年級理科的學生。他新從杭州回來,轉學入「臨中」。這次是他姥姥(指姑姑)託人到學校叫他來的——姥姥就住在這花園之內。
「你問問葉小姐嘛!」文孫告訴小聾,接著自己也問小瑩:「小瑩你喜歡吃什麼?」
此處剛有個小石橋,文梅便把她拉到橋欄坐下,一問根由。小瑩乃把「買開水」、「跑警報」、「找鋼筆」、「練單車」、「出車禍」、「小聾走後門」、「吃晚餐」諸事約略地講出來,不由文梅不信。
恨自己之後,乃伏在床上哭了一陣。哭過之後,又想到臨中「歌詠團」里的王生強(「生薑」)和易植芙(「壓寨夫人」),她們一定也認識林文孫——她們多美、多靈,人情世故多有經驗,一定不會做這樣笨事。
「林文孫對你一見鍾情,也是真的!」
當梅、瑩二人走近時,文孫迎向前去,並用個拇指粗的小電筒,照一照她二人說:「葉小姐,你明天還去替我姑媽送行嗎?」
「官長好說,好說……」
「好有趣呢!」文孫邊說邊自自行車衣包架上,取下大衣,鋪在地上,又說,「好有趣呢!我們坐下來談談……」
這時雖是初更時候,路上行人稀少,但此路卻是城關通向卧龍潭「臨時中學」的必經之道,這時回校學生也三五成群從路邊走過。大家對這樣的載美專車,雖已不覺稀奇,但認識他二人的還是不免尖叫兩聲,以表艷羡。好在路長有限,他們叫不了一兩聲,二人已抵巷口。夜黑巷狹,讓人不易,二人也就下車步行,一左一右,把車子推上南門大街。
小瑩慌張地跑出營房,在南門石橋、荷葉巷口,都找了半天,蹤跡全無。最後才跑到護城河堤,她和文孫一起摔跤的地方來。
「你設身處地想想嘛,」小瑩說,「他愛人死了,葬在荒丘義冢;他久別歸來,聽說她死了,他要到她墓上去祭弔一下,但是卻找不到她的墳,你想……設身處地想想,慘不慘?——我和文梅,還有個王阿英看了都哭了呢!」

辛苦的車夫

張叔倫在寧波讀中學時代,就歡喜演戲、唱崑曲、吹笛子、拉二胡,並在上海文藝刊物上投稿,原來也是一位「小魯迅」。後來金大畢業,又跟一些美國教授——包括大名鼎鼎的賽珍珠的丈夫——當過研究助理,深入大江南北的落後農村,做過深入的「農村調查」。他深知大江南北連富庶的農戶,每家每年的收入還不到一百銀元,和他在上海、南京、杭州、寧波等大城市,所見所聞判若天壤,使他心懷不平。
這院落中間是條磚鋪的通道,直達正廳。這正廳三間共有十八扇門,前有走廊。走廊之前,則是個與檐相齊的紫藤花架。廳堂兩端也各有住房一間。
「那你把『文孫哥』也寫進去了。」文孫開玩笑地說。
小瑩這時穿的是一襲草綠棉軍服,腰扎皮帶,腳上則穿一雙白布鞋,頭上戴頂軍帽。她長發披肩——因為她是演員,頭髮是在特許下留長的。這一撮青絲之細軟光滑,也是文孫這位「哥兒」,一生所很少見到的。文孫在小瑩清秀甜蜜的眉目五官之間也看不出絲毫他所認為的缺陷——姥姥所保存的古希臘女神的石膏塑像,對他來說似乎也沒有小瑩那樣完美。我國古文學上對美女的形容詞,什麼明眸皓齒、閉月羞花等等,似乎也無法形容他這剎那之所見。他尤其覺得小瑩手腕和頸項之白|嫩潤滑,簡直有沖棉欲出之勢;加上個修短適中的身材,就真的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了。她那甜蜜的聲音,和脈脈無言的嫵媚之情,真是使文孫徹底解除武裝——生為一個大家庭出身的小花|花|公|子,文孫所見的美女,也可說是盈車滿屋了,但他總覺得這些美女——包括電影屏幕中和畫報封面上的美女——總都有或多或少的「缺陷」,而在他看來,缺陷全無的,竟然只有姥姥這個學生「瑩瑩」了——這是個驚人的發現。
「……」小瑩當然不知道。
「你到底喜歡不喜歡他呢?」文梅又逼一句。
「偶然碰在一起嘛。」小瑩說。
文梅又告訴小瑩一個故事,說臨中之內也有幾個綽號叫「少爺」的。一個她也知道,只是個「煤油站老闆的兒子」,有兩個臭銅子,就自稱少爺。他爸到他們林家做朝奉,人家還不要呢。
文孫看那老幾神情,「賠償損失」問題不大。問題大的是「新春上月」、「元宵節」才過,頭就被壓在一個女人的「褲襠」之內,是太不吉利了、太倒霉了。晦氣當頭,這老幾真恨不欲生——文孫了解這情況。當他二人把柿餅收回籮筐之後,文孫乃取出兩元法幣給他,一再道歉,並勸他先去「大利園澡堂」洗個澡,再到城隍廟「韋陀菩薩」前燒一爐香就好了——必要時也不妨「買一串爆仗炸炸」,自然大吉大利。
這老大娘頗有生意眼光,如今她看到遍地破蛋,她決定油也不買了,乃把破雞蛋一顆顆用手捧起,裝入油瓶中去。文孫和小瑩也幫她一起裝。老大娘很仔細,她把草上、樹上黏的蛋黃蛋白,一滴不留地都裝入油瓶里去。
小瑩愈想愈恨自己,無能、不體貼、不中用,自己又扭自己又掐自己。這時她忽然發現文梅站在身後。文梅彎著腰,微笑而輕聲地說:「喜不喜歡他,到現在還未想透啊?」
一次小瑩把車推快,跨步上車,車頭正左右搖擺不定之時,車前一位挑擔老幾卻迎面而來。騎車的想讓挑擔的,挑擔的也要讓騎車的。二人向東則同時向東,向西則同時向西——說時遲,那時快,小瑩一車正沖入兩籮之間,直入挑擔大哥兩胯之下,把他沖個四腳朝天。葉小姐翻鞍落馬,小腹正壓在這老幾頭上,幾乎把那老幾壓得活活悶死。文孫趕緊跑上去把小瑩抱起,把車子拉起架好,那老幾約四十上下,雖十分read.99csw.com健壯,但是也被這女兵壓得氣喘吁吁,坐在地上,呆若木雞——他那兩個籮筐,則滾在一邊。他原是個柿餅販子,兩籮筐柿餅也滾得一地,把地面撒得一片雪白。
文孫單戀得大為得意,躲在草窩內,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二人把雙拼幾乎吃了一半,才又開始喝點酒。半杯下肚,小瑩已覺得全臉發熱,神智飄忽、輕快無比。
「你們現在還在排什麼戲呢?」文孫問小瑩。
這時一室八人,有七個已鼾聲大作。文孫輕手輕腳,爬入自己的上鋪,在鋪上一摸,不禁驚喜交集——原來那件失去的大衣竟平鋪在床上。衣袋內的口琴、鑰匙和一把銀角子,也絲毫未動。欣喜之餘,推開大衣,脫了衣褲,便鑽入被窩,就睡下了,只是屁股和胯骨仍極酸痛,自己揉了又揉,便不知不覺地加入鼾聲大隊去了。
他忙脫下大衣,捲起夾入車后衣包架。此廣場甚平坦,他乃騎上車子,裝作趕路的樣子,馳入南門後街。不知怎的又掉轉車頭回到廣場,再「道貫古今」一下,終於回入文昌巷。西門大街石路車轍累累,行人又多。文孫下了車,忘魂失腦地把車子不知怎樣地又推出南門;過石橋轉荷葉巷,走上護城河堤回到學校去。他向堤邊一看,只見他和小瑩摔下的草窩,還在那兒。他想想警報期間所發生的事情,不免望著那草窩出神。驀然間,他看草窩之側有一個金屬品,在夕陽照射下,閃閃發光。他停好車子,下坡撿起一看,原來是姥姥的銅水壺上的蓋子。他和小瑩被警報弄慌了,還不知道壺蓋丟了呢!文孫把這壺蓋在手中玩弄,想想剛才和小瑩一起跑警報的事,餘味猶存,好不樂意——也就不知不覺地躺入原先的草窩,來重溫舊夢一番。
小瑩接下去念道:
「第一,林老師有意替你介紹;第二,林文孫對你『一見鍾情』!」
「哪能帶那許多,」姥姥說,「提琴帶著;書,撿撿嘛——所以我叫小瑩來幫幫忙……」說著姥姥便回過頭去叫那女孩說:「瑩瑩啦,過來——這是『臨中』學生,我三侄林文孫。」姥姥又向三侄說:「這是小瑩,葉維瑩,我藝術班上的學生。她現在在『政宣隊』。」
「葉小姐,雞魚肉圓,隨便講個範圍,我替你配——三哥菜都是我配的。」
文孫和小瑩也隨著慌亂的街民,跑上南門大街,想逃回西門;可是在街上卻被一些廣東兵堵住了。
有一次瑩瑩又和「乾爹」在一起翻看這本貼像簿,小瑩覺得「小八姐」那張穿童子軍制服的照片最「可愛」。她愛不忍釋之後,林老師便把這照片取下,送給她了。
「文孫待我多好,」小瑩不斷自責,「我怎能不想到他把大衣忘了呢?……後來分明知道他冷,為什麼不替他借件大衣呢?……明早就還嘛……」
「梅姐,」小瑩急促地解釋說,「他是林老師的侄子,我原先不認識他呢。」
「鬼子來了,就不能吞泡子了。」文孫也警告他一下,然後從呢大衣口袋內取了兩毛小洋給他。老人就像孩子一般高興地跑了。
「我『煞』不了呢!」小瑩說著一面替文孫衣上拍去塵土,「你車前輪上有塊板,我踩不到前輪;我把腳踏向後踩,也不管用呢。」
這後進是個帶四面走廊的四合院。正面是一間堂屋,兩邊是各有睡房加套房。兩廂則各有廂房兩間;而靠正廳那一邊則只是一條走廊,一面牆,有個石庫門,沒有房間。這天井院中有兩棵樹和一些盆景。靠左是一棵桂花樹,冬日只見枯枝;靠右則是棵黃梅,這時正繁花滿樹,清香四溢。
小聾這次捧了個大木盤,盤內有四碟「雙拼」,一壺「暖」好的紹興花雕。
「我知都不知道他呢,」小瑩說,「今天林老師要我去替她整行李,才碰到的呢。」
文孫和小瑩在夥計領導之下,自牆邊轉到有一列碗櫥的屋角。櫥與牆之間形成一巷道。巷口有個火爐,正燒著開水;巷內有張小木桌,桌上堆了些盆碗酒壺等雜物。這夥計把這些雜物移到櫥里去,又用他那臟抹布抹了抹桌子,反身出去搬來兩張木椅,一張大「栗殼紙」鋪在桌上,又放一個小洋蠟台,兩個「蓋碗」龍井茶,然後用袖子抹抹額角上的汗,笑著請兩位客人坐下吃茶。
他們一行乃在張指導員率領之下,緩緩走下樓去。這時餐館已正式打烊,張指導員看看手錶已是半夜十時五十二分了。眾人走出門口,只見小聾已扶著車子在街頭等候。單車也被擦得光輝奪目,原先車禍時所沾的塵土,一點都沒有了。
「小瑩,你為什麼叫『小瑩』呢?」文孫這個糊塗青年,問了句糊塗話。
「噢,」文孫笑著說,「我有四個姑媽,四個姑媽都喜歡我——四姥姥尤其喜歡我。」接著文孫又問小瑩,這次為什麼不進「臨中」,而要進「政宣隊」呢?
「死丫頭!人贓現獲,還要硬嘴?」文梅又狠狠地扭了一下小瑩的屁股,扭得小瑩好痛;又認真地說:「瑩啊,這種事不能瞞著梅姐呢!你已把『文孫……文孫』叫得好甜,還要抵賴!」
「……」小瑩還是說不出口。
時間已不早了,小瑩要回隊「銷假」。文孫要送她回營,小瑩堅決不讓他去,乃獨自轉入「文昌巷」,回「文廟」去了。文孫站在巷口,看著她背影在巷子的另一端消失,才回到張家,把水壺交給十三太,自己便推著自行車,徑自回「臨中」去。
「真要命,」姥姥說,「汽油爐又神秘失蹤。……瑩啦,叫文孫陪你到南門老虎灶去買壺開水,泡壺茶大家喝喝,暖和暖和。」
「四鳳後來向她媽說:『我已經有了。』那種心境很難表達呢。」文孫說。
文孫聽叔倫一番話,真可說是打中心坎,茅塞頓開——十來分鐘的談話,真使他對張指導員的誠懇的語調、和藹可親的長者之風,發出由衷的敬佩——尤其使他慚愧的,則是他剛才請新交女友的「一席酒」,不正是窮漢「一月之糧」嗎?
「是呀!」
「你們隊里也教騎車嗎?」
「那故事真的很慘呢,文孫。」小瑩說。
小瑩一上河堤,第一個看到的便是那輛腳踏車,她不免一怔。接著便看到文孫躺在地下,指手畫腳、自言自語。她臉一紅,不覺倒退幾步。文孫沒有看見她,她才又悄悄走向前去,靠在大柳樹榦上,望著他出神——當她聽到文孫在誇獎她時,她覺得文孫很可愛,也很可笑。自己感覺不再緊張了,才走下堤邊,站在文孫背後,這才把文孫嚇了一跳。
他們「政宣隊」本不是個「窮」機關,只是編製名額少,大隊長要無限制擴充隊員——這和一般部隊「吃空額」正相反——所以就嫌經費不夠了。「吃大鍋飯」每次總是不夠吃。隊員脫了一頓飯,不自己出街購食,那就只有枵腹以待下一頓了。
「二願……」她念著臉一紅,就斷了,不再向下念了。文孫乃接下去,又念道:
「你愛那首春宴詩,是不是?」文孫問。
「記得那詩嗎?」文孫問后,又念到:
未等文梅搭腔,小瑩便伏在文梅的肩上流淚了。
「心裏就想嘛,」小瑩說,「假如我有位男朋友……做出……」小瑩體會體會,終於講不下去了,嘴內吞吞吐吐——幸好她喝了點酒,心跳臉紅還不太明顯。
「為什麼他只賣全開水給小瑩呢?」文孫有點不解。
那柿餅販原是「收市回家」,所余柿餅尚不值一塊錢。現在自然憑空賺了兩塊,也是意外之財了,何況撞他的又是一個「兵」!他取了錢,乃向「官長」道謝而去。
「小瑩呀!」車夫奇怪地問騎士說,「你下坡時,愈跑愈快,為什麼不煞車呢?」
這時文梅卻走過去向指導員說話。
「我想是人家冤枉她。」小瑩說。
這老大娘筐子里還有個油瓶,也滾在草叢裡——原來老大娘是個跑「單幫」的。她賣了雞蛋,就買燈油。買了燈油下鄉去,則按戶一勺子一勺子地去賣油。
文孫幫她一起撥草找「金星」,找了半天,未見蹤跡,小瑩懊惱之至,悶悶不樂。
「我們縣長、專員請鍾師長吃飯,特地向『苗圃』譚技|師要的——溫室養的嘛。」小聾輕聲地說。他又解釋說是他告訴廚房塗師傅,特地為三少「扣」一份。
張指導員一行是夜深回營了。臨中幾位同學也就走出南門回校;而文孫則還想到姑媽處看看,因為姑媽明早一早動身也。大隊七八人乃兵分東西,大家分手了。
「你也看過《燕知草》?」小瑩感覺奇怪。
「文孫是個很好的青年。」小瑩說。
「瑩啊,」文梅沉思之後說,「我看有兩點。」
老姚又替那圓臉女兵介紹叫「曹文梅」。文梅身後還有三兩位同學都是臨中來的。
「官長,」大娘又稱讚說,「你的娘子好『勻』呢!」
「告訴我,怎麼回事?」文梅說。
「姥姥!」文孫隔著窗子叫姥姥一聲。
二人談著談著,已走到「道貫古今」大石坊,二人便在石坊邊等那二位落後女士。等了許久,才見她倆人相偎相擁而來,原來她二人雖是朝夕不離,但是為著今晚之會,卻又有說不完的話了。

跟「小聾」走後門

「問題是,你喜歡不喜歡他!」文梅說。
「你不喜歡他,」文梅說,「別人喜歡他呢!」
說著文孫又轉身來和指導員握手,又真誠地說了兩句很信服張老師的話,並向曹小姐說聲「再見」,便跨上車子,取道「文昌巷」向姥姥住處方向去了。
「我沒有跑,」老人說,「我是窮人,鬼子是不炸我的。」
但是談情說愛,女孩子要比男孩子早熟多了。小瑩用盡百二十分的定力控制了自己,可是對方那位糊塗公子,哪裡知道姑娘的心事,他還在為著他那「小八姐」的乳名感到尷尬呢!
「別慌!別慌!……」文孫也大叫,同時以跑百米姿態,飛奔著追了上去。跑了百來米總算追上去了,誰知這坦蕩的河堤只有兩百多米長,過此則下坡通向田野間大路。下坡時,車行加速,葉姑娘不諳「煞車」之道,她兩腳亂踩,車子急馳如飛。
這時小聾又送來兩盅「魚翅湯」,和一碟「清炒豆苗」,十分鮮美。
當文孫談得正起勁時,小瑩起身要告別了。她非回營不可。非格於規定也,實是民生問題在作祟——原來受訓期間,小瑩原是個有上士資格的「學兵」,月餉七元。而這個「政治大隊」在主持人擴張計劃之下,薪餉公吃公用。大家吃「大鍋飯」,每兵每月只發「零用」金一元,余錢則為招募新兵之用。如今天時已晚,正是營中晚餐時間,粥少僧多、過時不候,小瑩薪餉有限,每月還得六毛八毛地寄錢回梅溪接濟母親,所以晚餐時間,勢非回營用膳不可也。
「小聾哥兒,」小瑩夾著一筷子豆苗問小聾道,「冬季哪兒來這些新鮮菜呢?」
「開水沒有了呢。」小瑩推一推熱水壺。
「哪敢指望做作家!」小瑩謙虛地說,「只是歡喜讀文學書籍,亂寫寫好玩就是了。」
警報解除之後,郊外避難人群又湧向城內,城內商戶也紛紛開門復業,市面又恢復正常。小瑩受傷不重,痛苦減少,已可行動。文孫仍擬攙著她回城,而小瑩堅決不要。文孫乃為她用枯樹枝做根拐杖,小瑩扶杖而行,二人又一顛一跛地走回張家花園。
「叫我小瑩嘛,」小瑩羞澀地說,「省女師音樂班、繪畫班上林老師的學生。」
在這場驚天動地的空襲之後,他二人都以為,城區、城郊一定被炸得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誰知大謬不然,敵機只有一架來低飛偵察,並未投彈。震耳欲聾的聲音,則是城頭上我軍防空部隊的高射炮和高射機關槍,亂打了一陣而已——敵我皆無損失。
她一定聽人傳說,我在臨中有位愛人!我哪裡有呢?這謠言要剖白剖白。
「這筆比『金星』好用呢。」文孫說著自衣袋內取出一個小本子,要小瑩寫寫看。這樣小瑩才接受了本子和筆,寫了寫自己和文孫的名字。一寫之下,九*九*藏*書才知道自己名貴的「金星」,毫無名貴之可言。她對這「帕克」真是愛不釋手,但是她還是把「帕克」還給文孫了。
「哈……哈……」小瑩大笑。
「設法體會嘛。」小瑩說。
小瑩點點頭說「教」。只是全隊兩百多人,只有四部舊的日制車。兩部「單飛」、兩部「雙飛」——壞個不停,不壞也擦輪。小瑩說隊中兩百多學員都想學,大家輪流登記排班,每人每次半小時。她一共只輪到六次,騎了三小時,可以「勉強地跑」,沒有人扶著,便「上不去、下不來」。
「雖然我們後來知道是假的,打錯了人,」小聾也笑著說,「我們夥計們好喜歡『香姑娘』呢——街坊鄰里,哪個不喜歡香姑娘?後來才知道你是我們省長的小姐呢,哪是窮人!?」小聾哥笑著向香姑娘解釋誤會。
說著老人便把那笨重的門閘取下來,讓文孫把自行車推進去。文孫推著車繞過那有個大「福」字的短牆,牆后便是一面長方大院落。院子左邊有棵合抱的大柳樹,圍繞著樹根則是一圈板凳供人憩息;右邊是一些矮樹和花草布置的小花園,園內還有個小涼亭。
「你知道我父母為什麼把我取個女孩名字做小名?」文孫問小瑩。
所幸不到兩分鐘,飛機聲便消逝了,槍炮聲也沒有了——宇宙由飛沙走石,轉變成死一般的沉寂。許久始聞遠處有人聲,說:「偵察機!偵察機!」又聽幾個廣東兵在罵「丟那瑪」。文孫才從小瑩身上翻下坐起。小瑩顫抖雖減輕,但是餘悸猶存。文孫告訴她說,敵機已離去,而小瑩還是不敢仰視,仍伏在泥土裡顫抖地問道:「我們死了沒有?」

抱著她跑警報

姥姥看來三十上下,鵝蛋臉兒,眉目秀麗、唇紅齒白,她笑起來腮上還有個酒窩。頭髮梳向後面歪著打個結,插了支小金梳,耳上戴兩顆小珍珠。她穿著件藍綢狐皮袍,外加陰丹士林布罩袍,平底絨鞋。淡淡梳妝、柔和聲調,每使文孫覺得姥姥這位音樂老師,比上海一些濃妝艷抹的電影明星還要美得多。
「我去,」小瑩低聲說,「要向指導員請個假。」
她翻來覆去,想不出個主意來。想想這類笨事不能再做——頭腦逐漸清醒了,乃想寫點日記,或做一首新詩,這樣才發現鋼筆遺失,而真的著慌起來。
「我還未出世,我爸爸媽媽就認識林老師——同鄉關係嘛。」
「梅姐,」小瑩說,「那騎車的是文孫呢!」
「同志,」文梅問他,「剛才那騎車的是什麼人?」
叔倫的家庭也是富商、地主,這樣的「一席酒」,他不知吃過多少頓。
「……」小瑩抱著文梅,眼淚就要掉下來了,然後低聲地說,「梅姐呀……不要太逼我……」說著就流淚了。
「梅姐,親愛的梅姐,」小瑩抱住梅姐哭訴著說,「今天我們真是第一次見面呢。」
文孫一看這藍底白字的牌子和衛兵,恍如大夢初醒——一個人推著輛腳踏車,在此忘魂失腦,究為何事?
小瑩未搭腔,只輕聲地問:「你冷不冷?」
他三人穿過廚房,從一運貨小樓梯走上二樓。二樓有大小方圓餐桌二十多張,食客滿座。大家猜拳行令,熱鬧非凡。三人又自二樓循一較寬樓梯走上三樓。樓梯口掛一白布門帘,上書「雅座」二字。這雅座也有餐桌七八張,也是滿座,只是客人看來衣著較整齊;有一位「上座」軍官,掛的似乎是少將領章,吃的似乎也是「魚翅酒席」。
「你得留點給小聾和打雜工友吃嘛。」文孫輕聲地告訴小瑩,小瑩這才點頭會意。
「小聾和我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文孫告訴小瑩說,「我們是弟兄伙,有好吃的他總會替我扣一份。」
「大魚的三大志願是:一、進中央政治大學;二、當本縣縣長;三、到林放鶴堂當『管家』。」
何況這次三哥兒還領著小聾哥最心愛的「香姑娘」來了呢!
他二人既在一起已廝混了半天,三遭車禍,男女授受不親之大防也早經突破。小瑩稍為忸怩了一下,也就坐上衣包架,抱住文孫的腰,在星月微光之下,按轡徐行;從河堤之上駛向荷葉巷去。
「就拿你的筆,寫你的故事嘛,」小瑩唧唧地笑著——她忽然又想起來要把那支帕克筆換還給「文孫哥」。那當然沒有這可能了。
「小聾啊,」文孫說,「這是葉小姐。」他為小瑩介紹一下。
「你不認識林文孫林三少?!」文梅簡直不信。
「你爸派徐班長帶轎子來接,現在住在『倉房』里,我叫他們明天來——到貓兒尖要走兩天呢。這年頭,真過夠了……」姥姥有點感嘆。
「輕鬆!輕鬆!」文孫指示著說,「讓車子速度慢下來,然後緩緩舉腿下車!」
這時文孫拖著車子,與張指導員並肩緩緩前行;文梅和小瑩則隨行在後。四人兩組,各聊各的。
可是她新交的男友,今晚卻要請她到本城最豪華的南門後街「春江大酒樓」吃晚飯。小瑩忸怩不安,然身不由己,只好和文孫把車子推到「春江大酒樓」門前。只見這三層大酒樓,上下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座無虛席。門前還停了一部小轎車、一部卡車和好多部黃包車。有些軍人,因久候無坐席,正在和酒樓賬房吵鬧……裡外亂糟糟。
「這照片我一直保存好多年呢!」小瑩感嘆地說。
奇怪的是,這樣美的姥姥,卻偏要抱「獨身主義」,三十上下了,還不結婚。所以家中傭人叫她「小姐」也不好,叫她「姑奶」、「姑太」都不好——只好叫她「四老爺」。
「十三太,」青年問他說,「姥姥在家嗎?」
「官長,謝謝你啊!多子多孫!」
「瑩呀!終身大事,自己做主!」
「我是小瑩最好的朋友呢!」文梅說著,便把小瑩拉過去,親昵地攙住。小瑩就不再感到初被發現時的尷尬了。
車夫覺得有向騎士解釋單車性能之必要——如何換擋、如何煞車(先煞後輪、后煞前輪)等。解釋完畢,二人囚頭垢面地又把單車推上河堤,那兒比較平坦、寬敞。
「大娘,謝謝你!謝謝你!」文孫說。
文孫解釋說,小聾姓邢,原來是個逃荒的小難童,後來在「粥棚」搶稀飯吃,被人用鐵勺把耳朵打聾了,沒處生存,就在文孫家中待下了。然後漸次長大,聽覺又恢復了一些,張管家就介紹他到「春江」來「打雜」——現在在春江混得很不錯,因為小聾人很忠厚,又肯幹活。小聾是「小東家」三哥兒的好朋友,所以不論何時何刻,不論春江是如何忙、如何擠,三哥兒都可隨時有座位、有好菜——因為他總是有小聾領著「走後門」!
文孫先把老大娘扶起,坐在堤邊,只見她顫抖不停。文孫再下得堤去,把車子拖向一邊,才把小瑩扶起。一看小瑩身上黃漿原是一攤雞蛋黃——原來這老大娘是在鄉間收了一筐雞蛋,正走向城關,向「春江大酒樓」送蛋,誰知半途發生車禍,弄得蛋破人傷。
「……」小瑩臉又紅了一下。
它最後給小瑩找到了。小瑩把它抱起來,玩它的耳朵,摸它的毛。
看官知道嗎?男孩胸部是平的,所以鋼筆在衣袋內,一插到底;而女孩胸部是突起的,鋼筆不可直插,插筆時要因勢利導,緩緩地斜著插|進去才是。林文孫這位野孩子,不懂姑娘胸中曲折,只是一味直插下去;戀愛還未開始談,便已把女友插得喳喳叫痛。
「文孫,你來啦!」姥姥轉過身來,含笑歡迎著侄兒,走入室內。
「你看好危險!」文孫指指前面不出二十碼遠的水溝和狹窄的小石橋。文孫如不實時把車子抓住,小瑩準會翻鞍落馬,沖入水溝中去,那就不堪設想了。
文孫為之失笑,乃把她從草里拉起來,併為她衣服上拍去泥土。
文孫要小瑩坐在他的呢大衣上。小瑩不好意思,文孫勉強她幾次,她才坐下來。文孫則坐在一個柳樹根上,斜對著她。
「葉小姐他們那時在演『街頭戲』嘛,」小聾笑笑說,「我們以為是真的——那老混賬欺侮他女兒,我們看不順眼啦。王禿子和我們幾個夥計,幾乎上去把那老混賬揍死!」
「我小時候,老是『釘』著媽媽,寸步不離,不高興時就跟媽媽賴皮,好討厭,媽就叫我『小蒼蠅』,爸就叫我『小蠅蠅』。」
文孫拍開園門,十三太說,周嫂來接著姥姥一道跑到苗圃去了,天不黑「四老爺是不敢回來的」。
這時也有兩三個黃包車夫來兜生意,見大家無意乘車,也就失望地退走了。
「正在學,會跑,不會上下。」
文孫見大勢不好,乃用盡平生之力,衝上去,一把抓住衣包架。小瑩車頭一轉,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連人帶車,一下壓倒在文孫身上——騎士壓車夫,單車壓騎士,三位一體,沖入路邊菜園裡去。小瑩的額頭,對準文孫的額角,叮咚就是一下,碰得金星直冒。
小瑩的爸爸媽媽認識姥姥?文孫心裏暗想。她爸爸是「葉省長」,怎麼未聽人說過我們家鄉也曾出過一位葉省長呢?文孫對民國政治掌故不熟悉,也就未便多問了。
「不要了,」小瑩說,「我買兩個燒餅帶回去就夠了。」
文梅被小瑩一哭,心也軟了。她拿了手帕,替小瑩擦了擦眼淚,然後自己也擦了擦,才說:「瑩呀,梅姐替你做主……」
「今天的故事,那真寫不盡了,」小瑩也笑著說,「跑警報、翻車、撞倒兩個人,還在春江大酒樓吃晚飯,認識了錯打張指導員的小聾哥……啊,寫不盡呢……」
那原坐在門房抽旱煙的「十三太」,早就看到二人出來,乃立刻把門打開,門閘也取下,自己站在一旁等著。當二人走入閘門時,老人口中念念有詞:「三哥,三少;葉小姐,葉姑娘,省長小姐……」像念佛一樣地嘰咕著。
「他們在吃一條『大魚』嘛!」文梅說著並指指那火鍋,說得她背後一些同學大笑。
一切弄妥,文孫給了她兩塊錢「賠償費」。大娘一算,六十一隻蛋不值兩塊錢,文孫勉強她才收下——老大娘真歡天喜地,恨不得將來再讓這「女兵」撞一下。她一看那車輪鋼絲上,還黏黏漣漣的,老大娘乃脫下圍裙把車子擦得雪亮,又幫小瑩身上擦了又擦。
二人正談著曹操,曹操就到了。
文孫說他自讀小學起,一直便是「文學研究會」、「藝術研究會」的會員。現在也是「臨中歌詠團」的團員——他並且會吹口琴、拉二胡。
「你猜我那篇文章叫什麼?」
小瑩堅持要回營,男友不知姑娘艱難,不敢違命——文孫只好站起身來,預備送女友回營。
文孫再次問老姚,為何發現他二人在此地。姚說,他們今天一起在和張指導員開會,商討「政宣話劇隊」和「臨中歌詠隊」聯合演出的事務,大家會開晚了,張指導員乃請他們負責同學到春江來吃麵條。人太擠,大家在門口「長板凳」上坐等,卻看到小聾領你二人上樓走入「雅座間」。他們一行久等無座,又回到「政宣大隊部」,吃了些燒餅繼續開會——直到春江快「打烊」了,他們又餓了,才又回到春江吃面。吃完面,老姚說,恐怕你們已走了,但是曹文梅主張還是來「找找看」。「果然把你們找到了,」老姚說,「你們在吃什麼東西,吃了這麼久?」
原來「歌詠隊姚隊長」學名姚大余,同學們都戲呼他為「大魚」。大魚身胖體高,做事靈活,雖不大會唱歌,但善於辦事。「歌詠團」少了他就「唱」不起來了。他那肥肥胖胖的樣兒,也活像一條大魚,所以大魚亦名副其實也。
當梅、瑩二人走近石坊時,叔倫和文孫還在繼續談著政治問題。這時文孫口中雖還在答話,但身子卻暗暗地冷得發抖,叔倫沒發覺,而小瑩已遠遠地發現了——因為他二人「練車」時,小瑩記得文孫把大衣從衣包架上取下,掛在柳樹上。後來二人跑得滿身大汗,餓了進城吃飯,便把大衣忘了,直到深夜步行,寒氣逼人,才想了起來。文孫是初見張少校,又在等女朋友,雖然凍得簌簌暗抖,也只read.99csw.com好撐著,未便說出。
文孫在擠出南門之後,轉入荷葉巷,直馳護城河的「柳堤」。他分明記得把大衣掛在哪顆樹上,現在也分明知道是被人拿走了,但是他還在堤上來回逡巡了幾趟——自覺損失不小。大衣之外最可惜的則是衣袋內一隻「F調、和來、真善美口琴」。這德制口琴,戰時是買不到了。但是想到新交的女朋友之美麗可愛,好事多磨,一切損失都是值得的,也就心安理得了。可是一看手錶,已時過午夜,心急馬行遲,他乃加快速度,自柳堤上急馳返校。誰知他今日累了一天,跑了數千米,夜也深了,人也倦了,車行正速,忽然一陣風來,帽子忽自頭上飛起,文孫舉手按帽,不覺車身一扭,不偏不倚,車子正撞上一棵大柳樹,連人帶車,一個筋斗翻入堤下,摔得滿頭火花四射。
還是三十年代的真情?
「當然也有可能。」文梅說。不過文梅又補充說:「他們臨中女生,喜歡林文孫也不算稀奇。他們林家在此地是首富、首戶、官宦之家,誰不想做『林三少奶奶』——他們臨中女生都『刁』得很。」
「不知道。」小瑩說。
這時天色已晚,新月如鉤。二人運動了數小時,也已飢腸轆轆、疲憊不堪,尤其是小瑩,早被摔得全身酸痛。文孫要送小瑩回營,小瑩堅持不要,但是文孫認為姥姥明早動身入山,總得再見一下,所以二人還是決定同行入城。既然入城,文孫乃勸小瑩再試騎一下,以免以後膽怯。小瑩因天黑視線不清更不敢試。文孫乃扭開車頭燈,照得前路通明,使小瑩驚訝不已。在文孫的鼓勵之下,小瑩鼓起餘勇,又跨上車去。新月在天、柳影搖曳,姑娘夜騎單車和日騎單車,情調又自不同。二人一騎一跑,又來回數百米。小瑩雖意猶未足,但畢竟體力有限,香汗淋漓,她已騎不動了;文孫也跑不動了。最後由文孫建議,小瑩坐在車子衣包架上,由文孫帶她回城。
二人喁喁之談正濃時,小瑩忽然臉泛紅暈,有點難為情地站了起來。文孫因背對巷口,尚不知何事,乃反身一看,原來有幾位男女客人站在爐邊。一位圓臉女青年,正向小瑩作「鬼臉」,使小瑩紅暈加重。
「你上過我姥姥幾年課呢?」
「這樣好的車子是哪一國貨?」小瑩問。
「不是,不是,」文孫說,「現在還不是。」
二人正相偎無言之時,忽見營門外燈光一閃,一部自行車急馳而過,二人站起了正向外看時,只見那車子又繞石坊一周向廣場去了。
「林老師把你給她的信給我們看,」小瑩說,「還有照片和英文作文——英文作文看不懂——老師好喜歡你呢。」
「三哥今晚要吃什麼呢?」夥計問文孫。
「姚大魚到林家住過。」文梅又說,「大魚一生有三大志願,你知道是什麼?」
小瑩自動上了幾次之後,已漸純熟,文孫又示範,「緩緩下車」之後,乃傍車跑步,要小瑩也緩緩舉腿下車。漸漸地,小瑩也就能舉腿下車了,但是還缺點「緩緩」之功——她下得車來還得扶著車子,猛跑一段。雖然如此,文孫已經認為她「進步神速」了。
「大部頭的看過《紅樓夢》《茶花女》《兒女英雄傳》等等。」小瑩說她喜歡愛情小說,但也看過《西遊記》和「一些《聊齋》」。但是她還是喜歡看「現代一點的」愛情小說;也看過一些「良友叢書」。她說她喜歡「巴金」、「蘇曼殊」,不喜歡「老舍」和「魯迅」。
在一個小甬道內,萬人如海兩身藏,二人真希望春蠶不死、蠟炬長燃,手錶也停止轉動——文孫腕上本帶了一隻瑞士「西瑪表」,但他將有作無,用全部功力,防制眼睛看表。可憐的小女兵,腕上根本無表,完全沒有時間觀念。二人談得投機,在微弱燭光之下,互看對方酒意三分的臉,也愈看愈可愛——彼此都希望這可愛的地球,從此便停止轉動吧。這時小聾又沏上新茶,並送來兩碟剛出爐的「馬蹄酥」和「菊花餅」,都是兩人最喜歡吃的——不待文孫勸請,小瑩也已熟絡到自動和文孫分餅而嘗的自然程度了。
據小瑩說,林老師最愛文孫。她有個「貼像簿」,貼的全是文孫的照片,文孫幼年時寫給姥姥的幼稚無知的信,和一些小學、中學的課程作業。
「哪兩點?」
這一跌,非同小可。文孫飛奔向前,也沖入堤下,只見小瑩被壓在車下,遍身黃漿;那老大娘則頭下腳上,躺在堤邊哀嚎不已。
文孫又問小瑩歡喜哪些文學書籍。
「哪裡敢?哪裡敢?」老人鞠躬如也地叫著,「省長小姐,省長小姐,省長小姐……」一直送到門外。
言語不慎,得罪了她?沒有嘛!——他心中在想。
「我那童子軍照片,現在還在你那兒?」文孫忍不住地問。
文孫把車子推上西門大街,心不在焉地在人叢中撞來撞去。幸好他穿的是呢軍服、大邊軍帽、力士鞋。他車子碰了人家的擔子,挑擔老幾,只好趕快讓開。
「為什麼不要他送我回營房呢!?他那樣誠心誠意的……」想了又哭,哭了又扭自己、掐自己……
文孫結束了這場交涉,自信很成功,甚為得意地向小瑩笑一笑,而小瑩則幾乎哭出來。幸好男友態度輕鬆,說她「上車」大有進步,勸她「小心點」再試試看。
大娘去后,文孫問小瑩有沒有勇氣再試試上下車。但是經過三次車禍,小瑩已成驚弓之鳥,不敢再試了。加以她心中不安——文孫為她「賠」了那許多錢,足抵她四個月的「餉銀」,她正不知這輩子如何償還。而文孫則極力勸她「不要想這些事」。她雖然不能不「想」,但她覺得文孫十分「體貼」,自己「想」起來也沒那麼難過了。
文孫循著有紅欄杆的走廊,走向右廂房,只見走廊上的窗子開著。姥姥和另一個青年女子正在一面說話,一面撿行李。
小瑩和文孫閑聊,從蘇曼殊的單戀到徐志摩和陸小曼的火熱,從李後主的情詩,到朱淑貞的「斷腸詞」——再到老莊哲學、列寧主義,二人中學教育背景相同、年齡相若。小瑩不懂英文、數理,文孫也覺英文、數理沒啥好談的。小瑩教過小學,喜歡孩子,曾教過孩子「唱遊課」。文孫不但喜歡孩子,連小兔子、小貓、小狗、小雞、小鴨都喜歡。二人興趣相同、人生觀相同,真是愈談愈投機,精神距離愈短、心智愈自然、態度愈輕鬆。——總之相見恨晚!
「文孫呀,」小瑩說,「你和小聾怎麼這麼熟呢?」
「……」小瑩紅著臉,無可奈何地向文孫瞥了一眼。
一次小瑩正預備舉腿下車時,卻見一位老大娘手裡提著個草籃,站在路邊。小瑩心中有點發慌,怕撞著她,所以未待車速緩下,她就跨步下車,隨車猛跑。那老大娘見勢不妙,乃想躲開車子,誰知小瑩也正想躲她,二人反碰個正著——那老大娘被車沖得頭下腳上,一個「倒栽蔥」,翻入堤下;小瑩則連人帶車,一個筋斗,自老大娘身上,也翻了過去。
「她為什麼就頭也不回地,獨自回去呢?」文孫心裏想著,扶著車子,對那「文昌巷」望著出神。
「……」小瑩未搭腔先忍不住笑了笑,才說,「那我就叫你『小八姐』……」說著小瑩更忍不住地笑起來。
二人提著水壺走出前廳,小瑩一眼便看到走廊上那輛閃閃發光的英國制「三槍牌」全新腳踏車,不免一愣。她知道這車子是文孫的,心想,從西門大街去南門還有一段路呢,如果文孫騎著車子載她去,多方便。她想到這兒,臉一熱,連車子也不敢看了。
「啊!姥姥倒未向我提過呢。」文孫說著,心中也在暗想葉省長可能是爸爸或爺爺的朋友,所以又補一句說:「真可惜,我們以前都未見過。」
「梅姐,」小瑩又反扭了文梅一下,說,「都不是唉。第一,林老師本人就是個守『獨身主義』的,她怎會替侄兒介紹朋友呢?」
當文孫和小瑩把「鋼筆問題」解決之後,文孫又把衣袋內的小本子取出來,看了又看,然後說:「葉小姐,你的鋼筆字,好秀麗啊!」
「生薑有好幾次,搭他車子進城呢!」
「梅姐,」小瑩哀求著說,「你說呢?」
「你看蘇曼殊些什麼書呢?」文孫問。
小瑩心慌意亂,不敢再試了。文孫勸她:「一定要再試試,否則以後就更不敢試車了……千萬不可泄氣!」說著文孫乃自己騎上車,運轉幾下,顯得輕鬆之至。他又表演兩套「定車」和「反騎」的技術,最後「金蟬蛻殼」,一躍而下,使小瑩稱羡無比,心態輕鬆得多,也確想「再試一次」。
「我以後就扣兩份了。」小聾哥特地向「香姑娘」也獻個殷勤。
「姥姥,我去嘛,」文孫說,「葉小姐,你甭去了。」
「怎麼會呢?」文孫有點奇怪。
文孫和小瑩閑聊著,不覺把車子已推入南門。不意文孫卻又轉過王禿子的老虎灶,繞向南門後街走去。小瑩有點奇怪,問文孫不是要去西門看姥姥嗎?
小瑩站起來攙住文梅,二人走下台階,輕輕地走到院中水池(老名叫「泮池」)邊石欄上坐下。小瑩斜靠在文梅的肩上——她現在多需要「梅姐」啊。梅姐也深知小瑩的心事,只是不願也不能直說罷了。
「瑩呀,鬼丫頭,」文梅說,「這種事,你不能瞞著『梅姐』唉!」
文孫在堤底下,足足躺了十來分鐘,才漸漸按腿扶腰地站起來,把車子拖到堤上,車輪已彎扁,推著也不能前進了。文孫又在樹根上坐了十來分鐘,摸摸額角已生個大肉瘤,腿胯骨也酸痛不已。夜半求助無門,而此處離學校尚有三里之遙——最後想想樂極生悲、罪有應得:人騎車已騎了這麼多年,偶爾車騎人,也何怨何尤呢?想想阿Q實在很有道理,乃站起身來,鼓起餘勇,把「三槍牌」扛在肩上,乃一顛一跛地,終於被車子騎回了學校。所幸文孫平時手頭大方,校中守夜的「老更」看到是「林文孫」,便不聲不響地把校門開了。文孫並摸出一塊銀元,請老更叫他兒子「小更」,明早把車子扛到城內「順風自行車行」去修理修理。老更也滿口答應,文孫便把車子留在門房裡,自己一顛一跛,溜回宿舍。
「你爸爸媽媽為什麼叫你『蠅蠅』呢?」文孫覺得好笑。
「我不會上呢。」小瑩忸怩了一下。
小瑩說她還看過一本叫《燕知草》的散文集,她也「愛死了」。
小瑩念完,高興得幾乎鼓起掌來。
他這一說,倒使小瑩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原來他們有同好。小瑩喜歡「文學」,也喜歡作「新詩」;歡喜「演戲」,也歡喜「唱歌」,只是嗓子不夠響,所以她在演舞台戲《漁光曲》,張指導員導演時,總特別使嗓音大的曹文梅在台後一起「佐唱」——文梅嗓音很好,但在舞台上不夠自然,所以導演要她在台後「佐唱」。
「講起來好容易唉,」小瑩抹抹額上的汗,說,「車子慢下,就倒了唉。」
「我在胡思亂想、胡言亂語。」文孫說著也尷尬地笑了。
「你這個淘氣的丫頭,」文孫笑著用手向小瑩膝蓋一拍,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叫『小八姐』?……」
小瑩有點難為情,但也勉強舉起酒杯來。文孫乾杯了;小瑩分兩口喝,也把酒喝完了。
「我那篇文章題目叫『憶兒時』,」文孫笑著說,「我要有你『小蒼蠅』那樣有趣的兒時故事可『憶』就好了。」
文孫取出手帕,把小瑩清洗了一次,再把她扶到堤邊柳樹根上坐下,慢慢喘氣。再走向啼哭的老大娘,問她受傷了沒有。老大娘倒不擔心受傷,只是挂念她的滿筐雞蛋——原來這雞蛋是她自鄉間兩個大銅元一隻收來的。如今她要賣五個銅元兩隻給「大酒樓」。文孫問她一筐有多少雞蛋,她說大的十八隻、中的二十四隻、小的十九隻,共六十一隻。
原來小瑩以「煞」老爺車的辦法來煞新的「三槍牌」,她還不知道什麼叫「手煞車」呢。
「十三太,你逃警報沒有呢?」小瑩好奇地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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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文孫問道,「你這些書籍和提琴,都帶去嗎?」

最先的晚餐

「張叔倫張指導員嘛,」小瑩笑不可仰地說,「他後來把鬍子撕下來,王禿子才住手,不再打他……」小瑩想起又笑著說:「誰叫他演得那麼認真,那麼像!」
「蘇曼殊是個多情和尚,」文孫說,「專會惹少女的眼淚。」
「什麼『信物』呢?」
「試一下嘛。」文孫再鼓勵一次。
「那這些劇本你都看得很熟了。」
「實在不是唉!」小瑩幾乎要哭出來,又說,「文孫說他不喜歡『帕克』,因為筆頭太細;他喜歡我的『大號金星』,說那是『男用的』,他喜歡用。」
「天天寫呀。」小瑩說。
「大魚家是做什麼的?」小瑩問。
奇怪的是,文孫見到車子,也靈機一動,作出同樣的構想,心裏痒痒的,但是嘴裏卻不敢說出,也就算了。
「你還要繼續瞞我!」文梅又認真地責怪她,說,「第一次見面你二人就交換『信物』!?」
「他原來在我家當打雜,張管家介紹他來的。」
經過文孫解釋之後,小瑩又想試一下。文孫扶她上車,這次果然熟練多了。但是文孫還得在一旁跑步相隨。跑到頂端,再幫助姑娘掉頭。這河堤有兩百碼,來回一次四百碼,可憐的林三少,為著護美,已跑了十幾個來回了。初春晚寒,但還是跑得汗流浹背。有好幾次,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要求停止馳騁了,但是男友知道她言不由衷,還是鼓勵她騎下去。所幸這時,天已傍晚,行人無多,但是還是碰到若干驚險鏡頭,都虧年輕車夫眼捷手快,臨事化險為夷,沒有撞傷行人。
「豈止看得很熟,」小瑩說,「我還得背台詞呢。」

姥姥的學生

這一驚,非同小可。文孫尷尬地站了起來,笑著問她:「你怎麼也來了!?」
「這是『三槍牌』,英國貨,」文孫說,「『三槍牌』、『老人牌』,都是世界上最好的牌子——你想試試嗎?」
「梅姐,這倒是真的。」小瑩說。
「不是他呢,」文梅說,「傻丫頭,就這麼痴!」
「認識!認識!」小聾說,「這兒誰不認識『香姑娘』葉小姐?」說著小聾又轉向小瑩說:「葉小姐喝口熱茶。等忽兒我暖一壺花雕給你暖和暖和——三少是我們小東家。」
「……」小瑩在沉思,未搭腔。
「你喜歡不喜歡吃魚?」小瑩也反問文孫一句。
張指導員名叔倫,原來是文孫姥姥的老相識。文孫這時才知道上個月姥姥還應聘在「政宣隊」,義務地教過一陣「樂理」,並表演過「提琴」。張指導員原來也是一位中學教員,南京金陵大學農經系畢業后,曾在寧波教過一年多中學;後來又到上海當過一陣子文學編輯。抗戰開始才舍文從武,經人介紹到「政宣大隊」來當「少校指導員」的。
「二願妾身長健!」
「……」小瑩臉紅得發燒,沒有搭腔。
「怎麼會呢?」文孫有點奇怪。
「我一個人去就夠了嘛。」小瑩說著便取出大銅水壺,並自抽屜內取了幾個銅元,預備就去。
文孫把車子緩緩推向前,車架翻起,車子就急速前馳了。我們的葉姑娘是學騎日制、單飛、老爺車起家的——踩一下,輪子轉一下。葉姑娘把這老技術用到這「三飛」「三槍」上來。她兩腳一踩,立刻車行如飛。姑娘未騎過這樣快的車,她慌了,乃大叫:「文孫!文孫!你扶著我沒有?扶著我沒有?……」
小瑩又「試」了幾下,果有心得,但有時要倒,有時要跨步向前,還是難免的。
「你在《雷雨》里演四鳳嗎?」

兩條心路歷程

初戀的迷惘

這支名貴的「大號金星自來水筆」是小瑩初師畢業時,爸爸花兩元五角重價——約合小瑩在「政宣」兩個半月的「餉」——購來給她的。這支「大號」筆頭雖嫌「粗」一點,但寫起來十分潤滑順手——小瑩平時寫日記、作新詩、記筆記、上講堂抄劇本、抄「台詞」,全靠它。這一下丟了,就一切「停擺」了。
這時那個肩著根長槍的衛兵,也睡眼惺忪地走出營門。
「易植芙也搭過他車子?」小瑩問。
「維瑩,」指導員自遠處應聲說,「你應該去替你『乾爹』送行——我准假。」
「小瑩,我現在叫你小瑩,」文孫說,「你也不應該再叫我『林先生』,叫我文孫或林文孫——否則我就叫你『小蒼蠅』……」
是七十年代的夢境?
文孫乃舉起酒杯說:「瑩瑩: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那你今天可有得寫了,」文孫笑著說,「翻了三次車。」
「……從你家裡來的?」小瑩有點奇怪。
小瑩可能也並不那麼美、那麼甜;可能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兩人有緣!
文孫聞言大笑,問被打的是誰。
這時天氣轉晴,晚霞反照,白雲冉冉,歸烏陣陣……好一個安閑時刻。這位心無雜慮、渾渾噩噩的林三少,躲在草窩之內,乃大做其半真半假的綺年玉貌的白日之夢,好不開心得意!
「這筆送給你嘛。」文孫把筆交給小瑩,而小瑩半推半就,還是不受。文孫乃抓住小瑩的衣襟硬把鋼筆插入小瑩的衣袋裡去。可是這位沒經驗的莽青年,卻屢插不入,直插得使小瑩叫痛了,他才住手——原來女孩子穿軍服與男孩子不同!
其實這照片,她沒有「丟了」,那是保存在她的肝膽深處、靈魂之內——說來話長啊。誰知蒼天撮合,她竟然碰到了這位糊糊塗塗的無腸公子——她孩提時代就時時遐想的夢裡情人。
「你二人有緣,天作之合。」
「曹小姐,我們多少年前就在我姥姥那兒見過嘛。」文孫笑著說。
他二人剛站了片刻,南門城樓上的汽笛,忽然「嗚——嗚——」地叫起來。只聽街上人群在叫:「警報!警報!」「空襲警報!」行人開始亂起來。王禿子乃把水鍋一蓋,把木勺、火叉等物向一個木桶一丟,把木桶拖入灶后木屋,一把鎖起,慌張地撥開眾人,一溜煙便不見了。
「不能演得太真了,」文孫笑笑說,「演得太真了,小心被王禿子揍了。」
「我們的國文老師告訴我們,」文孫說,「寫日記是一些文學作家們的最早練習寫作的方法——你寫久了,將來會變成個『作家』呢。」

有痴有愚

她有位男朋友、愛人嘛,文孫口中念念有詞。那算什麼?我要奪美、搶過來……請姥姥封鎖她……我帶她回「庄」去,鎖起來!金屋——藏嬌……
《斷鴻零雁記》呀,《碎簪記》呀,」小瑩說,「我們看到那詩,什麼『踏遍北邙三百冢,不知何處葬卿卿』,我和文梅都哭呢。」
「你們女孩子,想象力豐富,」文孫說,「你想想那些都是假的,你就不會哭了。」
「易植芙是個獨生女,她家根本沒有什麼『三哥』可叫……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呢!」
小瑩正要向小聾哥說明她也是「窮人」時,那邊有客人要開水,小聾便提著水壺趕去了。
文孫解釋說,他上面有七個姐姐,活了五個都很健康。他生母第一胎便生個男孩,而這男孩竟流產而死。家人認為女孩子「命賤」,陰曹里閻王不要,所以家人才把「三哥兒」改名「小八姐」,以矇混來拘人魂魄綁票勒索的牛頭馬面也。
「我回到營房裡,想寫點日記,」小瑩說,「可是一摸口袋,我的自來水筆不見了……」小瑩說著再次摸摸口袋,又說:「我想來想去,可能是跑警報時,摔跤摔掉了,所以一路找過來。」
他二人這時已飢不能待,小聾剛放好,二人就吃了起來。雙拼中的鹵肫肝、鹹魚板鴨,不用說鮮美無比;就是那泡蔥頭、鹽菜,也可口之至。小瑩最初舉箸還有點矜持,後來看到文孫那樣輕鬆自然,兩人真如兄妹一般,自己也就輕鬆多了。
小瑩在堤上往返了個把鐘頭,有時只停下片刻聽車夫講解按轡徐行之道。能按轡徐行、顧盼自如,漸入化境,那就可自試上下了。
「公公,謝謝您開門。」小瑩感激地道謝一句。
他心想口念,「壓寨夫人」和「生薑」,這兩位和他過從也很密切的「歌詠隊」里的「同學」,只能替小瑩「提鞋」……「提鞋」……
衣食足,禮義興,兩人乃談起生活經驗的種種問題來了。這時小聾收起冷盤,擺上熱菜,有「沙鍋鯉魚頭」、「大蔥燒冬鱔」、「蒜苗肉絲」和「清炒三冬」、「粳米飯」、「洋麵饅頭」等,這滿桌菜肴,真把我們葉小姐驚壞了——兩人已半飽,哪吃得了那許多呢?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小瑩接著念下去:「再拜成三願——」文孫接著念:
「怎麼體會呢?」
小瑩聞言不禁反過身來,抱住文梅,兩淚潸潸而下,哀訴地說:「梅姐,你想我會騙你嗎?」說著她認真地哭起來,哭得嗚咽吞聲,十分哀傷——弄得文梅也一掬同情之淚,以哭相陪。
「小聾啊,」文孫又問道,「你怎麼認識葉小姐的呢?我昨天還不認識呢。」
「小瑩,你會騎車嗎?」文孫問。
「小瑩,講個範圍嘛,吃雞?吃魚?」文孫也加一句。
「葉小姐,您好!」文孫也說一句,但是卻看不到對方的眼睛了。文孫被她這低頭不語的神情,弄得有點心跳加速、神志恍惚——他覺得這少女真嫵媚。他的「臨中女生部」也有女同學兩百餘人,竟然沒有一個人能使他有這樣感覺的。
「……」小瑩未置可否,但是剛學騎車的學徒都知道,看到這種好車,人人都想試一下。小瑩早就心裏痒痒的了。
「他對你一見鍾情,」文梅說,「就看你喜歡不喜歡他了——有了這樣的『朋友』,你還要什麼,要老菩薩再替你訂造一個嗎?」
「……」小瑩只微笑未答。
「我姓『葉』,我是『維』字輩,」小瑩微笑說,「小名叫『蠅蠅』,林老師那時還是個初中學生,認為這小名不雅,所以把我小名改叫『瑩瑩』——後來上學爸爸就叫我『葉維瑩』了。」
三人將分手時,大娘忽然指著小瑩問文孫說:「官長,這位是不是你的娘子?」
她可能有個男朋友,在「政宣隊」里等她。有此可能,大有可能——和她一起演愛情戲的「小生」嘛。文孫愈想愈有可能,心臟愈是跳得厲害。想想也可能不是……心裏又和平一點。
她又恨那根樹枝做的拐杖。「我為什麼不要他攙我,而要這根可惡的樹枝呢?」她恨那樹枝,乃把樹枝自床邊撿起,丟到窗外去,狠狠地罵了它一通……可是在床上趴著想了半天,又覺那樹枝可愛——那是他送她的,乃匆忙地跑出門外,又把樹枝撿回,抱在懷裡半天,才小心地放入床下藏起來……
「瑩瑩啦,」姥姥又告訴小瑩說,「還是你和文孫一起去!」
「雞魚肉圓,海參、魚翅都是新發的——還有新豆苗、韭菜、鱔段……」
「再試試,再試試……」文孫繼續鼓勵她。
梅、瑩二人輕手輕腳回宿舍之後,只聞微微的鼾聲四起,同學都已入睡。小瑩在自己床邊坐了一忽兒,又悄悄獨自開門走出宿舍,一人坐在石階上支頤遐想。最初進入思慮的是:「文孫把大衣丟了……這樣長途返校,豈不要凍死?」想來想去,自恨不已。
「易植芙常常講『夢話』,」文梅說,「一次易植芙講夢話時叫『三哥,三哥』,一屋人都知道了。」

「小蒼蠅」和「小八姐」

「瑩啦,你提不動,」姥姥說,「叫文孫陪你,替你提。」
「我這是『三飛』呢,最容易騎。」文孫說。
「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我爸派人來了嗎?」
「……」小瑩又無言。
「不止呢,」小瑩說,「我生下地,林老師就認識我。我小時候叫她『乾爹』呢。」
小瑩又尷尬了一會,乃由文孫扶著騎上架好的單車,試了踏腳,那種輕快之情,頓使她覺得心曠神怡——比「政宣隊」里那幾部老爺車,真判若天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