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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省長」和「省長小姐」

文孫在姥姥廂房內看到昨天的大銅水壺,忽然想起大衣口袋裡還有一個蓋子呢,乃取出來物歸原處。
文孫還想知道點葉家的近況。姥姥說,在國民政府治下,葉振東夫婦省吃儉用,還積了些錢,都投資在一些鄉親開設的飯店、文具鋪、雜貨鋪裏面,利息不薄。一家三口,豐衣足食。「七七事變」前,他們一家還到京滬杭一帶遊覽一番。不意抗戰驟起,省城警報頻頻。葉振東本想收回投資,攜眷返鄉避亂,孰知他所投資的商鋪,全部倒閉、倒賬——一生積蓄,全付東流。振東一急,一夕之間,便腦充血而死,遺下孀婦孤雛,真慘不忍言。言下,姥姥也為之十分難過。
小聾也笑了,乃向小瑩一再打躬道謝地收下,提著草籃,便出去了。小聾去后,這一對小情侶,便在陣陣的梅花幽香之下,親昵地吃了他二人的「第一頓早餐」。
她在門口一直等到十三太和一些林家的轎夫、衛士都回來了,她才羞怯地走入後進,來替「乾爹」送行。
「不是,」小瑩輕聲地說,「梅姐在勸我。一番好意呢!……」小瑩說著不覺眼淚欲滴。
姥姥牽著瑩瑩走去前廳,徐班長斜掛著一支大輪盤手提機關槍,已在走廊上等候。
「你爸他們那時正在家中張燈結綵,做年糕、做粑粑、揉圓子……準備過年,」姥姥說,「一聽到這消息,一刻也等不住,全家當夜在佃戶家都不敢住,裹著棉被在松林坡守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跑到貓耳寨去了。真是倉皇逃竄——現在他不放心我,派徐班長來接我嘛。」
文孫又替小瑩加了點乾絲湯;又取了一根春卷,一折兩段,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給小瑩,她也吃了——文孫心才放了一大半。小瑩又自桌子另一邊把文孫的碗筷移過來。

送別

「服侍四姐十多年,未分開過。」周嫂哽咽著說。
「我昨晚就向指導員請假的。」
「下次就不做天大好人了。」姥姥也自我開句玩笑。
「我最初看到你,就告訴文梅。梅姐說那是我的幻覺。」
這位老「司印」自光緒初年干起,兩朝元老,每天還要蓋上幾十乃至幾百個「大印」,體力上有點吃不消了,他乃訓練這個倒夜壺、送茶送水的小工,替他幫忙。葉振東漸漸熟習了「司印」業務,有時老「司印」病了,他一「代理」便代了個把月。
「還未來得及吃,」文孫說,「姥姥早呀,今天就上路了嗎?」說著文孫自己便倒出豆漿、吃起油條來了。
「是呀,」姥姥說,「原是『颳了西風,又起東風』嘛——唉,文孫……」姥姥又問一句,「昨天你和小瑩,把水壺送回來就分手了嗎?」
「我放心不下,所以託詞找姑媽,又跑回來了,」文孫尷尬地笑著說,「想不到和你失之交臂。」
「聽班長指揮嘛。」四姐微笑一下。
在那個「軍閥年代」,「新省長」是換個不停的,而「葉省長」卻穩坐釣魚台,安如泰山。省府上下儘管有人不知「新省長」是誰,而「葉省長」,則無人不知也——由「省長」遞升「督軍」、「巡按使」,只是「護印有功」,緩緩升級罷了——水漲船高,爸爸做了「省長」,小瑩就變成「省長」乃至「督軍」的「小姐」了。
「你也多吃一點嘛,」小瑩說,「菜都快冷了。」
「你也這麼romantic!真是時代變了。以前不識字的大家閨秀,被逼『退婚』的,該有多少,你知道!」姥姥感慨地說。
「小姐,」小聾首先看到的是小瑩,乃問道,「飯開在堂屋裡吧。」未等小瑩答話,他已走到堂屋,抹過桌子,便把草菜籃打開了。
「三少爺有沒有什麼要交代的?」徐班長轉身問三少。文孫說:「沒什麼,只是路上小心點就是了。」
「為什麼呢?」文孫不解,因為他回家過年時,發現家中燈彩書畫,早都掛好,而父母卻逃走了。他也無心在家過春節,便趕回臨中上課了。
小聾要小瑩在那最後一筆賬下籤個字。小瑩端詳了很久,看那字碼似乎是「兩元一角五分,送力加一」。
「它對你不熟,看到你會躲起來的,還是我去吧。」小瑩說著放下筷子,便走到廂房自竹籃之內又取了一根紅蘿蔔,便把小兔抱來,坐下,把小動物放在自己腿上,喂它吃紅蘿蔔,自己再取起筷子,繼續吃乾絲。

姥姥不敢「燒紙惹鬼」

最貴的一席似乎是「排翅五席,送費加一」,下注小字「宴梁冠英軍長」。那草字型大小碼的價錢,小瑩一時便猜不出來了。這條下面沒人簽字,只蓋了個「林放鶴堂賬房」的木戳。
小瑩告訴正低頭在看《黑太子》的文孫說:「春江的小聾哥來了。」
姥姥在一邊吃早餐一邊與侄兒聊天,一邊也正等徐班長和轎夫、挑夫。
文孫有一次在姥姥屋內等姥姥,曾隨手翻看一本《黑太子南征》,正看得起勁時,姥姥就回來了。文孫頗以未能卒讀為憾。這次又在姥姥的書櫃中發現了,不知不覺地,文孫又隨手取出,翻了起來。小瑩也在亂翻,也看到幾本她愛看的「良友叢書」。正看得出神,忽然發現「春九九藏書江」的小聾站在窗外,手中提著個大草籃。
「你揉後面呢?還是揉前面?」「棒子」咧嘴而笑。
這時正好梅溪鎮有一家鬧鬼;據說「鬼怕印」,尤其是大官的印。這家乃買了幾張「黃表紙」,請「葉司印」蓋了幾顆官印,貼在門頭上。說也奇怪,自此以後,那「鬼」便不敢再上門騷擾了。
姥姥講完這故事,文孫聽了,不禁大笑,說:「我原先以為『葉省長』是爸爸或爺爺的朋友,原來是這回事。」「你什麼時候聽說我們省里,有位姓葉的省長?」姥姥也覺得侄兒的無知很好笑。
文孫拉開條凳,請小瑩坐下,自己則緊靠著她,坐在桌角的另一邊。文孫把菜盆拉近點,二人只佔用了這張有大理石檯面的八仙桌的一個角角。小聾帶湯包和鎮江乾絲,都是這位姑娘最喜歡而不常吃的食品。加以餓了一個早晨,這時文孫服侍她喝口細茶、嘗嘗湯包,真鮮美無比。文孫自己則因為早晨猛吃了些油條、燒餅,這時反而不太餓,只是添湯、揀菜,替女友服務,使小瑩不好意思多吃。
文孫叫小瑩暫時招呼他一下,小瑩乃走入堂屋幫小聾哥把食物取出。她一看這三寸多厚的草籃,裏面還有一層棉製夾里,夾里之內又是個藤箱。箱蓋一開,一股熱氣和菜香直衝天篷。小聾取出的菜肴計有:小籠包一籠、瓷盆乾絲湯一盆、小壺細茶帶熱水壺,其他還有些春卷、燒賣、銀絲甜卷、咸甜油酥餅等等。牙筷、瓷碗碟、毛巾,一應俱全;足夠四五人之食而有餘。小瑩看看林老師吃剩的燒餅油條還在那兒——想想節儉的老師,和她這糊糊塗塗的侄兒相比,後者真是個不知人世艱難的「紈絝子」。
這一下文孫發慌了,忙放下筷子,繞過去,坐到小瑩的同一條條凳上去,用右臂挽過小瑩的肩頭,又親昵地問道:「小瑩啊,你心裏面,是不是有什麼矛盾呢?不容易解決呢?」
「上長路,」姥姥說,「他們應該吃個『干早飯』。我叫倉房劉朝奉,早餐時為他們預備乾飯、酒、肉——人家是勞動者嘛。食不飽,力不足,怎能挑擔、抬轎呢?」
「周嫂,您收下罷。」小瑩哀婉地從旁插句嘴。周嫂才收下了。

「葉省長」和「省長小姐」

「我告訴梅姐,」說著小瑩的眼淚又要下來了,但是她卻轉身用手抓住文孫的上衣袋,哭笑參半,翹起嘴唇說,「我告訴梅姐,你對我好,我不要對你好。」
「我是騎著車子在你們營門外,兜了好幾圈。」文孫說。
「那麼下次你哭,」文孫也笑著說,「我就陪你來『號啕』大哭!」二人大笑,氣氛輕鬆多了。文孫乃乘勢又問道:「曹文梅昨晚勸你些什麼呢?勸得她自己也哭兮兮的。」
「好歹要走兩天路,沒什麼可急的,就讓他們慢慢吃吧。」姥姥說著便領著侄兒走回廂房。
「瑩啊,再見了。」姥姥說。「那我們就動身吧!」她又向周嫂說一句。
當文孫走到張家花園門前時,只見大門洞開;那面寫著大「福」字的短牆也打開了。原來那不是座牆,而是四扇「屏門」拼起,如今中間兩扇打開了,以通轎馬。
「為什麼呢?」文孫有點奇怪。
「……」小瑩未搭腔,只輕輕地把手讓開了。
「人家也是跟我們莊子一樣,深溝高壘嘛,」姥姥說,「聽說那時他們庄中駐一個『旅部』,旅部衛兵與鬼子一個巡邏隊遭遇,把一個騎馬的日軍隊長打死,所以鬼子派飛機來炸。」
「謝謝小姐!」周嫂又問,「葉小姐有什麼吩咐的嗎?」
「扁嘴」姓蔣,也是個高鋪客,睡在文孫斜對面,這時還「豬在床上」,閉目養神。
抗戰期間,我大後方有位高麗愛國志士,名叫「金九」,金實(十)變成了金九的老弟,因此也變成「臨中」裏面有名的「高麗棒子」了。
「……這我倒未聽說呢!」文孫驚詫地說。
「『棒子』,他媽你真多事,」老曹也罵「棒子」一句,說,「人家放槍、放炮,干你啥事?」
二人乃匆忙抱起兔子,趕快跑警報去。
其他各條,最使小瑩奇怪的是鋼筆簽的「Dora」一個英文字,共十余條。小瑩看那字跡,似乎是女子寫的,心裏想著她是誰?其他形形色|色的簽字,只一個寫著極大的「京」字。「文孫」也簽了十多個。還有簽著「三」字的也不少。小瑩知道,「三」字也是文孫——這是昨晚她親眼看著文孫用他那「大號金星」寫的了。在這百十條賬目中,只有三項小數目,下面簽個「勉」字,小瑩認出,那是林老師的名字和筆跡。
「我拿了大衣,追了你好一段。叫你,你也不聽見——只顧帶著美女,拚命地跑!」說這幾句話之後,老蔣也醒透了,預備下床。文孫則先他而下,而「棒子」還是「豬在床上」。

光著屁股,同人打架!

「我真不想進山,」姥姥說,「但有什麼辦法呢?——你爸不放心,空襲也太可怕。」
文孫知道姥姥是位「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頭」的膽小的女教員,也就未多問了。
文孫、小瑩、周嫂、十三太都九-九-藏-書跟出門去。周嫂和小瑩都一面擦淚、一面招手。姥姥也在轎內招手。他們直等到轎子去遠,窗上捲簾也放下了,兩擔蓋簍、兩個掛著盒子炮的衛兵,都去遠了,大家才走回門內。文孫陪著小瑩走回廂房坐下,瑩瑩還在流淚。
野青年這一野行為,他未抱住女友,卻把女友懷中的小兔子嚇壞了,它一躍而下,驚慌得遍屋亂跑。二人忙鬆手去追兔子,忽聽遠處城樓和鼓樓之上,「嗚——嗚——」之聲大作——空襲警報!
大家注目一看,原來是孫教官,「查齋」到此。
在後屋內,文孫見到姥姥正在「堂屋」吃早點,桌上有一小筒豆漿和燒餅、油條、炸甜餅等食物,而姥姥卻只在吃一些「餅乾」,和一小杯周嫂沖的「奶粉」。另外周嫂又用個小碟子,放了一粒「維他命丸」。
「瑩瑩,來,」林老師看到她,乃親昵地叫著,「你今天能請得了假嗎?」
後來葉司印又在故鄉「成親」了。他把「婚書」和禮單上,也都蓋上皇皇大印。惡作劇的親友鄉紳送喜聯、送情帳……也竟恭稱「振東省長花燭大喜」了。
「他媽的,」「棒子」冷笑笑說,「塗秋薇、葉植芙、金玉珊……這些家花都不香?專門去搶人家的野花。」
「你們看到了我嗎?」文孫有點奇怪,說,「我以為你們都熄燈睡覺了呢。」
「現在我們倒不在乎!」文孫說。
「暫時去躲躲嘛,」文孫說,「我爸媽他們什麼時候去的,我都不知道。」
「抗戰期間,各黨派和衷合作,有什麼關係呢?」文孫問。
「你,他媽的今早敢喝冷水嗎?……」
「四小姐太好了嘛,」周嫂又補一句說,「要是大老爺、大太太,他們才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呢。抬的是天大好人的四小姐,他們太陽不偏西,才不來呢。」
姥姥見了文孫便微笑說:「來得這麼早呀,吃早飯沒有?」
「唉!三少,」「棒子」又說,「你昨晚在床上叮叮咚咚,幹嘛?……老曹……」「棒子」又問鄰床老曹,「你也聽見了嘛!」
這時周嫂也自迴廊走來說:「徐班長他們都來了。」
「哦,我只是個藝術教員,對政治沒興趣,在杭州、上海,我親眼看過同學、同事被抓被殺——我不想『燒紙惹鬼』!」姥姥低聲而嚴肅地說。
「他搖著我也睡不著呀。」「棒子」說著屁股直是搖,把鐵床搖得吱吱作響。
文孫好奇心又發生了,不覺又問起老問題來。
「心緒很複雜。」
小聾見字大為高興,稱謝不止。這時小瑩忽然臉一紅想起一樁事來,乃從衣袋內取出她那繡花小「荷包」,自荷包內又取出她僅有的兩個「銀毫」,遞給小聾;小聾抵死不要,二人正在糾纏之時,幸好文孫剛自廂房走出,乃笑著向小聾說:「小聾呀,我這『臭男人』給你你就收,『香姑娘』給你,你倒不收了嗎?」
文孫這一問,卻又把小瑩問得緊張起來。她忙轉身向文孫,眼淚汪汪地望著文孫,解釋說:「文孫……我心裏沒有矛盾……也沒有難題……」
小瑩還是不願,想去找文孫,但他二人說話已被文孫聽見,文孫乃大聲叫著說:「小瑩啊,你就『簽』一下嘛。」
「金實!為什麼光著屁股,同人打架!?」
「老蔣!」文孫叫他,並道謝他帶回大衣。
這時文孫舉目四顧,只見床帳被褥,整潔如故。桌上還留下一張「清單」,列出一些她留下的重要物品和鎖匙;另外還有一張說明喂小兔子的規矩,和小兔子如果生病的醫治方法。另外姥姥留下的百來本中西書籍,也分類放在玻璃書櫃內,類別井然。文孫乃拉小瑩一起去翻書——二人都對那文學小說部門,特別發生興趣。小瑩乃放下兔子和文孫一道去翻書。
文孫尚有些難言之隱未說出,姥姥便又接過去說:「瑩瑩真是個好女孩,我看她長大的。出身雖然差一點,家很窮,她媽又不懂事,但她自己倒很好——你看你張、林兩家姐妹,金枝玉葉的,哪個趕得上她?……他們『政治隊』又剋扣糧餉,平時飯都吃不飽——你以後請請她,平時她營養太差了。」
「科學家說,男女是一樣的。」
文孫看見小瑩盤子內還有半個吃殘的小籠包,乃揀起來自己吃了;卻自蒸籠下層夾出個熱包子給小瑩。小瑩說她已吃飽了,但是文孫分明知道她未吃飽。小瑩又勉強吃了半個,另外半個又被文孫吃掉了。
「小瑩啊,」文孫笑著說,「曹文梅昨晚『勸』你些什麼——把你逗哭了?」
「他倆那時住在這裏嘛,」姥姥用手指點點桌子說,「這個大『花園』就我們三個人住,很舒適。家中被炸之後,叔雅回去和幾位叔伯料理了後事——看那場面太可怕了。一回到『花園』就要和你五姐逃武漢,轉香港回上海——公共租界里,他們還有點生意嘛。」
「她自己也哭了呢。」小瑩尷尬地笑著說。
「你騙她什麼呢?」文孫說。
小瑩臉紅到脖子,但文孫卻向她使眼色,暗搖頭,要她別搭腔。
盥漱既畢,文孫走到「教官室」,向一位和藹可親的楊教官,掛了個「病號」,又請個「事假」,便冒著早九*九*藏*書寒晨霧,替姥姥送行去了。
這時小聾又在央求,文孫偏又不來,小瑩不得已乃坐下來鄭重其事地,取出鋼筆,並把那賬簿認真地看了一下。不看則已,一看不免大吃一驚——這本賬簿真是洋洋大觀。
「是不是曹文梅在亂說什麼呢?」
「那麼男人也應該會哭了。」小瑩笑著說。
在三十年代,做個無憂無慮、不愁衣食、不怕功課的「中學生」,那真是人間之極樂佛祖、世上之齊天大聖。齊天大聖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號兵的起床號,和「教官爺」來催人起床的馬靴聲。
「我和文梅在橋上聊天,」小瑩說,「忽然看到你騎著車子從營門外經過。」
「聽說志平要和一個村姑小燕訂婚呢。」文孫說。
「林老師要我替她喂小兔子,」小瑩微笑著說,「現在它還未吃飽,我倒大吃起來了。」
「他媽的,我胡說,」「棒子」反駁,「扁嘴看到你車載美女,得意忘形地踩到城裡去。他發現你的大衣掛在樹上,取下大衣追著去叫你——他媽的,那時你神情恍惚,有女同車,還會理他?他就把你的大衣帶回來了。」
「山裡地方太小,」文孫說,「姥姥不能帶你一道去,她回來時,你們還會在一起的。」
「我們並沒有瞞著她嘛,」文孫說,「我們只是沒有告訴她……」
徐班長看來四十來歲,十分健壯,臉上黑黑的有點麻皮,再加七分酒味,縱沒有那支大輪盤,已夠嚇人的了。他看到姥姥便說:「四姐,我們動身吧!」
文孫一見勢頭不對,乃自床下抽出自己的臉盆,溜之大吉,忍住笑,一溜煙逃到盥漱室去了。至於「棒子」的光屁股問題是怎樣解決的,他就不知其詳了。
她回答了「乾爹」問題之後,看到文孫,乃勉強說了一聲:「林先生,早。」自己臉早已紅了半個。文孫站在姥姥背後,對小瑩眨眨眼,也說聲:「小瑩,你早!——你請假來替老師送行啦。」
「葉小姐,」小聾央求著說,「你寫一下,跟三哥寫一下,有什麼分別呢?」
「小瑩,」文孫又變換了一個題目,說,「姥姥雖然是位藝術家,你看她生活多有條理呢!她搬出去之後,剩下的房間一絲不亂。」小瑩則說,「林老師」一向如此呢!
「那我現在就去。」周嫂說著就轉身向外。小瑩含著眼淚,攙住周嫂;周嫂侄子則挑起籮筐跟在後面。小瑩和文孫把周嫂送出門外,真的灑淚而別。
文孫矇矓地醒了,隱約地看到鄰床被褥上,也有些舉臂伸腰的現象——不管他!文孫把被頭一提,蒙頭又入夢鄉,只是那混賬號兵卻在不斷地吹,吹出個令人痛恨的調子。什麼:
「周嫂呀,」文孫說,「你們出城,到春江去繞一下,叫小聾送點點心來我們吃吃——就說葉小姐在這裏——叫他不要送得太多。」
「啊,三少,」「棒子」在下鋪問上鋪老林,說,「聽說你在『泡妞』——泡的還是一枝有名的『野花』督軍的女兒呢!」
「你五姐催我趕快進山,」姥姥說,「但是我這裏最初還有點課——他們『政宣大隊』,要我去教點音樂和宣傳畫,所以等到今天才走。」
「乾爹再見了。」小瑩拉著「乾爹」的手,眼淚已經流下來。
「那你接受不接受她的勸告呢?」文孫嬉皮笑臉地摟住她問。
這個消息一出,真是轟動百里。振東三月鄉居,竟把「大印」蓋了一千多次,把梅溪附近的「鬼」都趕個精光。
我國傳統稱「做大官」、「當高幹」都叫「掌印把子」。一印在手,便「有權就有一切」了。葉振東先生掌了三個多月「省長公署」的「印把子」,被尊稱曰「省長」,誰曰不宜?——自此以後,「葉司印」就變成「葉省長」了。
「他媽的……『棒子』,」文孫罵他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葉振東原是本縣梅溪鎮一個貧農的兒子。幼年無地可耕,乃跟一個在「省長公署」當雜役的長輩進入省長公署做掃地、抹桌、倒夜壺的小工人。那時「公署」辦公廳內一位做「司印」的小職員,年老多病。「司印」雖是「委任」級的小官,但是工作卻不簡單——他每天要在各式公文上蓋上幾十個大印。每件公文蓋印都有一定的部位,不得有誤。其外調色和加油的分量都要有經驗——油多則油跡斑斑,色淡則有失「公文」的官氣——考究多著呢。
「有酒、有肉在桌子上,」周嫂笑笑說,「哪個窮人肯下桌子呢?——連那老死鬼十三太都趕到倉房去吃早飯去了呢。」
「為什麼呢?」文孫又問。
「五姐和三表哥,那時幸好不在家裡。」文孫不禁為五姐和五姐夫沒有遇難而感到慶幸。
「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文孫說,「只要兩情相悅,管她識不識字呢!」
「是不是我說話不小心,得罪了你?」
小聾把食物擺設停當,乃取出那本藍色「流水賬」,翻開請小瑩簽個字。小瑩頓時臉紅起來,不知怎樣處理。
周嫂也跟進來站在一邊,一面擦眼淚,一面問:「少爺有沒什麼吩咐的?」文孫取出兩塊錢給周嫂送別。周嫂堅決不收,並說:「四小姐給的一年都用不了——還九九藏書有些絲棉襖、羊皮袍——哪敢再收少爺的!」

第一頓早餐

「今早為什麼來這麼遲?不和我吃早飯?」
那本簿子里的第一筆賬記得是「民國二十二年農曆八月中秋『翅帽一桌』」。小瑩不大認得中國草寫字碼所寫的十八元,她猜想是「十五」元。最奇怪的是下面簽字都是英文「OK」兩個英文字母。
姥姥和文孫正在談「葉省長」,卻見「省長小姐」羞怯怯地從迴廊邊走來。小瑩有點膽怯,她不知應不應該向林老師說出昨晚的事,所以顯得躲躲閃閃的,步履維艱。
聽了姥姥這席話,文孫心中懸著的大石頭才落下來。他正躊躇講不出口——他昨晚陪小瑩練車、吃飯那一大段羅曼蒂克的故事,而這時正可把話題扯開反問姥姥,說:「葉小姐窮嗎?十三太和很多人都說她是督軍、省長的小姐呢!」
「『棒子』,你這小混蛋,」文孫說,「我哪來家花、野花?」
「瑩瑩啊,」「乾爹」握住她的手說,「我正在怪三侄,昨晚為什麼不請你吃晚飯!——又不用他花錢……」
「失眠很久。」小瑩低聲地回答。
「老林,」「棒子」又說,「家花沒有野花香呢。」
「你不是去追大伙兒回『臨中』去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呢?」
「我昨晚撞了車,」文孫說,「把胯骨撞傷,十分酸痛,所以在床上,揉了半天。」
「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呢?」小瑩輕輕地問,但卻不敢向文孫正視一眼——總是低著頭。
這混賬號兵,把「豬在床上」,吹個不停,弄得「床上之豬」也無法再蒙頭大睡。文孫乃推被坐起時,忽然覺得屁股被人在下鋪踢了兩下。文孫向下一看,原來下鋪那個「床上之豬」的「高麗棒子」金實也醒了,並正在用腳踢他。
「……」小瑩紅著臉,也顧左右而言他,說,「乾爹就動身了嗎?」
其後兵變平息,「省長公署」恢復辦公;葉振東攜新夫人、帶大官印返署續職,曾被新省長以「護印有功」,傳令著實嘉獎一番。
「乾爹對我那麼好,」小瑩說著眼淚一溜而下,哀傷地說,「我今早不該騙她……」
「不告訴她,還不是瞞著她嘛?」小瑩為文孫天真的回答,不覺又破涕為笑。
這時周嫂也介紹一個青年農民給姥姥,說那是她的侄兒,要他謝謝「四老爺」那兩籮筐衣被雜物。那後生鞠了個躬。
「那麼男人的成分是什麼呢?」
「小瑩,」文孫輕輕地扶著她的手腕,輕聲地問道,「你昨晚為什麼哭呢?」
「去你個『球』!『棒子』,」文孫打著個陝西調,罵了「棒子」一下說,「就是胡說。」
門後方院的柳樹邊拴了一匹紫紅色、帶鞍的駿馬。中間走道上,則停了一座灰呢、帶玻璃窗的可坐可卧的「睡轎」。轎內加掛絲棉花布襯裡,那靠背可以調節的藤座上則套著絨椅套。周嫂正把一個大銅「腳爐」放在座前;又把一個熱水瓶和幾本書,放在轎內旁邊的袋子里。十三太屁股上掛著他的旱煙桿,也正忙個不停。轎后廳堂走廊上則放著兩擔「藤編防雨朱漆蓋簍」和一擔籮筐,筐內則是一些衣被雜物。
「我們不應該瞞著她,我們昨晚在春江吃晚飯的事。」
「張家莊被炸嘛,」姥姥說,「據說敵機四架炸張家莊時,大家正在吃午飯,炸彈一下來,張家的『屏風』、『槅子』,飛在天上像風箏一樣。張二姑也被炸死了,後來發現她有一隻腿掛在梅花樹上——真是不能講。」
小瑩還是忸怩不安,在小聾哥力促之下,小瑩才勉強在「三」之下加括弧寫個「瑩代」二字。小瑩初寫時,本極躊躇,但是既寫之後,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小瑩未及作答,文孫倒說:「周嫂,你回家休息休息吧。服侍姥姥這麼多年,也夠辛苦了。」
「徐班長現在在哪裡?」家中的徐班長原來也是和文孫一起拆「盒子炮」的老「圩勇」。
「這點不用少爺操心。」徐說。他接著又大聲向眾夥計說:「我們動身啦!」說著他便翻身上馬,兩腿一夾,那匹雄壯的紫紅馬便衝出門去。三位轎夫站好位置,前面兩位提起轎桿,姥姥乃低頭走入轎內坐下。周嫂跟進轎門邊,用兩根銅筷子把腳爐炭火撥了撥,蓋好;又自爐邊遞上一個有繡花套的橡皮熱水袋,和一件絨氈放在姥姥腿上,然後把轎門帘放下,再扣好紐扣。那兩位轎夫又把轎桿提起,周嫂低著頭,用袖子擦擦眼淚,才從轎桿之下走出來。只聽那領頭轎夫,大叫一聲「高——升」,三個轎夫一起用力,轎桿便在肩上了。轎子乃跟著徐班長,抬出大門。
「指導員臨時找我有點事。」小瑩撒了個謊。其實她早來了,只是不好意思進來——她怕文孫已告訴姥姥昨晚的事,使她見到林老師,覺得難為情。所以她走進「花園」閘門,感到進退維谷。幸好那死老頭十三太,正要趕到「林家倉房」去喝酒,他看到葉小姐便請葉小姐通知一下周嫂:他走了,請周嫂注意一下閘門。小瑩未通知周嫂,便在十三太的房中,偷偷地坐下來。她以為文孫還沒有到,因為未看到文孫的腳踏車。
「他們怎麼還不來九-九-藏-書呢?」姥姥隨便問周嫂一句。
「他們組織極其嚴密,」姥姥把聲音放低說,「聽說『思想』也有問題。」
「我本來可以貼錢教書嘛。我也喜歡他們師生那批人,後來我就不想去了。」
「只有你才會畫地圖呢……」文孫報復地說著,同時一把揪住金實的棉被,把棉被丟到地下,弄得全屋大笑——原來「棒子」有個古怪的習慣,他每晚都是光著屁股睡覺的,如今棉被被抽掉,「棒子」弄得赤條條裡外無牽挂。他乃趕緊下床撿被,誰知扁嘴小蔣,也正自上鋪下來,正踩在「棒子」的棉被上;「棒子」死抽不動,弄得全屋狂笑不止,好不樂煞人也么哥!
「訂了呀,」姥姥說,「昨天便是小燕和他媽燒的飯——呀,小燕可愛得很呢;吃飯時小燕不願上桌子,還是我勉強她的呢!」
「有什麼好複雜的呢?」
「姥姥還是要回來的,」文孫勸慰她說,「暫時別離,不必過分傷感。」
在床上文孫並沒有做太多的美夢——一下午跑了幾千米,摔了四跤,也累得夠嗆的——他睡意方濃,隱隱地卻被宿舍前的起床號聲驚醒了。
「……我不知道……」小瑩嘰咕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
「少爺和葉小姐,沒有事了嗎?」周嫂放心不下,又問了一句。
「你爸媽進山,是一夜之間決定——真是倉皇逃竄的。」姥姥覺得可怕也可笑。
「不要對我好!好丫頭,」文孫轉過身來,一下把小瑩抱住說,「那我就把你抱住不放。」
「……」文孫支吾了一下,說,「原先她要趕回營房去嘛……」
「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眼裡水多得很,動不動就要哭,」文孫開玩笑地說,「現在科學家也證明,女人身上構成的成分,百分之九十五,都是水……」
文孫又勉強小瑩吃了些春卷、燒賣、甜餅……小瑩吃殘的,都由文孫夾過來吃了——文孫原是個「籃球代表隊」的「右鋒」,食量大,一般大中學里的男孩子又都是些下賤貨,專門喜歡吃女孩子吃殘的東西——剩下來未碰過的美酒佳肴,後來全給老煙鬼十三太,風捲殘雲地偷吃了,此是后話。
「小姐,」小聾說,「您也寫個名字在賬上,下次不用三哥陪你,你也可以到我們酒樓記賬吃酒席嘛。」
「我們把它抱來一起吃嘛。」文孫說著便起身去找小兔子。

那個Dora是誰?

「小瑩,」文孫問她,「昨晚睡得好嗎?」
周嫂去后,文孫乃牽著小瑩的手,二人默默走回姥姥卧室。小瑩抱起小兔子,坐下喂它吃紅蘿蔔,一語不發,眼淚汪汪欲下,仍是傷感不已。
「你破費那許多,我道謝都來不及呢!……」
文孫沒有打擾兩位忙人,便穿廳走入後進,而周嫂卻叫聲「三少爺這麼早就來了」,也跟入後進。
小瑩覺得太貴了,躊躇了半晌;小聾在一旁等著。她慎重了半天,才拔出她那帕克,在賬目下學著文孫筆跡,寫了個「三」字,但是寫不出那個男人筆跡的「龍飛鳳舞」之勁。
「他們走了,姥姥就一人住了。」
「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文孫罵他。
二人吃了七八成飽,精神好多了,又有說有笑起來。
「梅姐說,你對我太好了。她勸我也要對你好。」
「棒子」火了,乃光著屁股,去推「扁嘴」;二人正糾纏中,忽聽一句號令自門口發出:
文孫又伸過頭去,再輕聲地問道:「昨晚為什麼哭呢?」
姥姥看見了也有點奇怪,乃說她昨天與周嫂一起跑警報,逃到「苗圃」去了。警報解除后,那苗圃內的青年技|師譚志平,原上過林老師的課,又是文孫縣中的同學,非留林老師晚餐不可,所以就回來遲了。
「姥姥,」文孫說,「您為什麼又不教了呢?聽說學員們喜歡您不得了。隊方也非常尊敬您。」
「鬼子並沒有炸我們縣城呢,為什麼要炸一個小小的『張家莊』呢?」文孫有點不解。
這一下文孫才真的放心了。他取出手帕來替小瑩擦淚,而小瑩卻用自己的手帕擦了。
「志平就是很難得唉,」姥姥又補充說,「聽說他們『政治大隊』里的張指導員,也發生過同樣的事——他和在『中西』讀書的未婚妻解約了,卻和一個不識字的漁民女兒訂婚,釀成很大的悲劇。」
姥姥被文孫這一問,幾乎笑不可仰。原來小瑩的爸爸葉振東事實上只是一位略識之無的工人,卻平白無故地作了半輩子「省長」甚至「督軍」、「五省巡按使」。連他那讀不起普通中學而進女子師範的女兒,也做了一輩子「省長小姐」。姥姥講出原委來,文孫也為之笑不可仰。
葉振東是個老實人,勤勉自學,官長們都喜歡他。後來老「司印」死了,長官們乃保薦他做「代理司印」,不久也就接到「委任狀」——這樣葉振東便改穿長衫,不再替人倒夜壺了。那時正是「軍閥年代」——姥姥記得似乎是「二姑公公做省長的前後」,省城發生兵變。全城文武官員逃之夭夭。在混亂中葉振東乃把「斤把重」的省長「官印」,藏在夾褲里,逃出省城,溜回梅溪故鄉。
小聾本不識字,但是認得「三」字。他乃央求小瑩寫出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