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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洞」房的里裡外外

二人談了些時,便是上自習的時候了。文孫還有些「解析幾何」習題未做,只得走入課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出練習簿畫個不停。可是一個題也未做出,枯坐了一晚,直至下自習才和「高麗棒子」一道走回宿捨去。
在這個有七八級的門下,卻是個地佔數畝之廣,用磚牆圍起的「張家花園」的主體所在。這個「花園」的靠圍牆的一方,則是一個長方形的荷花池。環池雜種了些垂柳和海棠,雖在早春卻都已有點綠意。池的正面則是一脊三間,半在地上、半在水中的「水榭」,秋冬則沿榭中四周走廊之內,裝有門防風。夏季和暮春則可把這門拆除,使全屋成為空闊的水閣涼亭。
「我聽說,東門外公路邊停了二十多部運軍火的卡車,不過他們偽裝得很好,敵機發現不了。」
「再稍稍胖一點就好了。」大魚是喜歡胖娃娃的。
「剛才我坐在洞外,不是很危險嗎?」
「聯絡小組不能沒有部車子。」文孫說。
「你們家裡的人,怎麼都喜歡住在這裏呢?」小瑩奇怪地問。又說:「我看乾爹和你,就像住在自己家裡一樣。」
從西門到張家花園比南門還要近些,文孫拍拍門,十三太還如往常一樣,緩緩地開了門。文孫問葉小姐今天來過嗎,老人說省長小姐一人在裏面呢。文孫聞言乃加速步伐把車推入院中。十三太在後面跟著跑,文孫匆忙地給他兩毛毫洋,乃三步兩步走入後進;只見姥姥房門開著,不見小瑩,也沒有兔子。再回頭一看卻見通往後苑的門也開著。文孫乃跑步衝下石級,向防空洞方向飛奔而去。只見小瑩抱著兔子沮喪地坐在洞外地上。她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到文孫飛奔而來,不禁大喜過望,乃放下小兔,站起來、張開兩手迎了過來,一下兩人便抱在一起。小瑩喜極淚下,文孫也把她抱得兩腳不著地,搖晃了半天——真是「新婚不如久別」,二人喜悅之情,原子筆豈能形容!

烽火溫情

大餘數理化和英文都很差,但是他是本地米行小開,精於計算、長於庶務,有組織才能。他又比大家長兩歲,個子又高高大大的,人緣也很好,所以校中一切學生活動,總都少不了他。但他唯一的缺點,便是在女孩子們看來,「不夠瀟洒」。有嬌氣的女同學,都尊稱他為「姚大哥」,是個尊而不親的頭銜。背後她們又都叫他「大魚」。女同學之間開玩笑,也常時說對方「是大魚的女朋友」,使對方過不了關。
「文哥,」說著小瑩乃自動躺入文孫懷中,說,「我講的是真心話呢。我覺得你比仙子下凡還要好……」
「我伏在你身上,也是給你點實際上的保護。」文孫說。
說著文孫扶起小瑩,說:「你在這兒待著,讓我先出去看看。」
「洞內危險不大,洞外就很難說了。」
「他們真是騎著馬,兩將對打嗎?」小瑩想到《三國演義》上的一些故事來。
「我講的也是真心話嘛。」文孫說。
「絕對,絕對,永不分離。」文孫自衣袋內取出條手帕,為小瑩擦去眼淚和汗,摟著她再繼續吻下去——二人簡直無法分開了。
「在事理上說,本是應該的,保護婦孺嘛!」文孫說,「不過在『或然率』上說,我並不因為保護你,便增加了我自己傷亡的可能性嘛——保護你,和不保護你,對我自己傷亡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樣的,那我為什麼不給你點保護呢?『護美』不也很美嗎?」文孫說著嬉笑不止。
「女孩子比男孩子痴情呢,文哥,」小瑩激動地說,「文哥,你答應我,以後你到天涯我跟你到天涯,你到海角我跟你到海角……永不分離……」
「我倆先上山頭上去看看警報解除了沒有。」
一次他在一家戲園內,捧一位名戲子唱戲時,看到觀眾之中有一位老嫗,帶一位十七八歲的美女也在看戲。小標統一見心動,乃想挑逗挑逗那位少女。少女羞怯迴避,但那老嫗卻怒目相視。小標統一不做二不休,乃取了個元寶丟入那老嫗懷內。老嫗大怒,乃還投元寶砸他,並罵他「下流混賬」。小標統的保鏢見狀大怒,罵「老鴇子」和「小婊子」,「不識抬舉」,膽敢冒犯「標統少爺」。
文孫說著皺皺鼻子,覺得氣味不好。他乃打開后櫃,取出個有蓋的銅香爐;又找到一筒檀香粉,篩入爐內成個篆書「壽」字。用火柴點燃,香煙繚繞,果然霉味頓減。
但是瑩瑩又問,敵人偵察機為什麼這幾天來「偵察」個不停呢?文孫說聽說我方有兩個軍,最近正渡江北上,增援津浦鐵路沿線,可能漢奸報告了敵人,所以敵機常來偵察。
「瑩瑩,」文孫說,「讓我們出去看看,警報解除了沒有……」
原來十三少一夜豪賭,連老婆也「輸」掉;一大早「贏」家就派轎子來接所「贏」之物了。
「怎麼林老師也不利用這麼好的防空洞呢?」小瑩有點奇怪。
「敵機飛走了。」文孫也摟緊了小瑩,再為女友「解除警報」一次。
二人默默地又抱了許久。這時雖艷陽在天,然山嶺之風,究是冬末,吹入微汗之軀,也頗有寒意。漸漸地小瑩已呼吸平和,文孫亦硬塊消失,兩人才鬆手、相視一笑。
文孫摟緊小瑩便吻了起來,這次對二人都是破題兒第一遭的經驗,初一接觸恍如觸電,二人的心臟似乎都要跳出體外,全身抽搐不已。二人吻了三五分鐘,小瑩覺得要得心臟病了,才自文孫唇邊抽開,抬起頭來,嘴中「夭夭」地細聲喘息,不能自持,乃把頭伏在文孫頸邊。兩人交頸相抱數分鐘,文孫把她頭扶起,二人再度熱吻,一吻便忘了時間。吻吻又交頸相抱,抱抱又繼續熱吻。小瑩被吻后,只是偶爾舉起頭來,眼角矇矓,口中「夭夭」作響,喘息不止。二人未交一言,個把鐘頭便過去了。小瑩才在文孫的耳邊,如泣如訴地說:「文哥……我要沒有你……真不知怎樣……活下去……」
「瑩瑩,我們這個小『洞』房好不好?」文孫厚著臉皮又開了句玩笑。
「啊,你說我七嬸!」文孫大笑,說,「七嬸是上海中西女塾畢業的,總喜歡叫自己的洋名字叫Dora Young。」
「順便不為偷嘛。」文孫也笑了。
「心理上保護很大,」小瑩也微笑著說,「實際上碰到炸彈,兩人只有一道死。」
小瑩把小兔子拉過來抱在懷內,玩弄它的耳朵,沒有搭腔。
「要不要試試看?」文孫問小瑩,並說這些車是五姐他們去年從蘇州農場帶回來的。
「這個洞,不是五哥挖的——它是太平天國長毛挖的。」
文孫說著乃取出鑰匙。原來那通向前苑門邊左側,靠牆還建有半間小木屋,似乎是間儲藏室。文孫把門打開時,只見那洋鎖后的鐵鈕也鬆動了,顯然是被人扭壞的。幸好開門一看,有三部半新腳踏車,由一根鋼鏈連鎖在一起,每輛車車后的單鎖也各自鎖著。車上的油布也蓋得好好的。
「都是被十三太偷吃了。」文孫說。
文孫摟緊了她;小瑩也就順勢靠過去。二人緩緩地走上山嶺,甚覺悠然自得。
「三哥,」小聾訴苦說,「這老傢伙偷的不止一次了——賬房不依我呢!」
「文孫呀,」二人相對許久,小瑩才又問一句,「你五哥去年回來,為什麼挖這樣個大防空洞呢?」
「下次咱倆一道到公路上去騎!」文孫說。
「現在不能出去,」文孫鎮靜地說,「只有等他們轟炸之後,才能出去救災、滅火。」
「據五哥的計算,」文孫說,「只有十萬分之一的read.99csw.com危險性!」
「本來是和自己家中一樣嘛,」文孫說,「我姥姥是住在外婆家;我住在姐姐家。」
文孫身在曹營心在漢,心中只想著「張家花園」。跑步完畢、早餐、喝稀飯,文孫心中還想著小聾的厚草筐和乾絲小籠包,和美麗的女友。稀飯後上英文。施老師選的是英國詩人勃朗寧的情詩和白氏小傳,講勃朗寧如何熱愛一位殘廢的青年女詩人,雙雙情奔的故事——施老師是個好教師,中英合璧,講得情文並茂,全班動容……但是文孫未為所動,只是在筆記簿上畫圈圈——他有興趣的只是他自己的「戀愛故事」,對別人的戀愛故事,聽來味同嚼蠟,在班上只是不斷地看手錶、等時間。
「文孫呀,」小瑩說,「我昨晚看你失去大衣,怕你著涼——半夜睡不著呢。你怎麼又把大衣找回來了呢?」
文孫對空襲是有親身經驗的,因為有名的「擊落敵機六架」的「八·一四」空戰,文孫正在杭州,曾親眼看見。
「這老頭,原來這麼不老實!」瑩瑩感慨地說。
這個家庭防空洞,顯然久未啟用,一旦開放,裏面涼氣襲人,且有點霉味。小瑩在文孫身後探頭探腦,文孫則牽著她走入洞中,左轉轉入黑黝黝的主洞。洞中有張長桌;兩邊靠牆,則安裝兩排固定的長條木凳。
說著文孫乃拉小瑩到屋角一看,果見兩角各有一根丈多長、中間打通的「毛竹」,從裏面可以隱隱看到外面的亮光。這兩棵毛竹透氣孔,兩端都用鐵絲紗包住,小瑩不知何意。
最使小瑩驚異的,則是花園后正對荷花池水榭,竟有一座高約五六丈的土山,山上虯龍古松、古柏之間還有個六角涼亭,孤懸天上。山坡上也滿種花木,有條石鋪小徑,曲折通往山頂。這園的三面各有三個上面有防雨屋頂的石庫門。其一便是他二人剛出來的門通往內宅;另則荷池右後角,通往園外;另一門則通往前苑。
在這土山腳下一些木本玫瑰叢中,則是一扇堅厚的木門,由一把大洋鎖鎖著。牽著小瑩走到這木門前,文孫取出鎖匙,便把這單扇木門拉開了。這木門足有五六寸厚,笨重無比。木門之後,原來是個曲尺形「防空洞」,大小有點像半列火車車廂。

地震中的初吻

二人顫抖了大致有二十來分鐘,小瑩被文孫在耳朵上吻著奇癢難忍之時,才輕聲地叫出:「……啊……啊……文……孫……」
「你五哥五姐用過這個防空洞沒有呢?」小瑩又問一下。
「你壓在我身上,我心中安定多了,」小瑩臉一紅誠實地說著,「否則我怕嚇昏過去了。」
「痴心女子負心漢呢。」小瑩說著眼淚汪汪欲下。
「娘子呀,」十三少(那時他還是個十三「少」)說,「做早飯來不及了,你梳梳頭,疊疊衣服,人家轎子,就要來了……」
山上這個六角亭很美,只是紅漆多已脫落。亭中也有一個刻著「楚河漢界」的石桌,和四個石鼓。亭上則懸著一塊黃楊木,刻著「一覽亭」三字。三個凹體字上的朱漆,還很鮮明。
一次文孫看到「臨中」一位女同學使用一支帶有鍍金鏈條的「女用帕克金筆」,筆上刻有他五姐的名字。他問此女同學金筆何處來,原來她是從城裡當鋪拍賣攤上,用五毫小洋買來的——這金筆便是「十三太」以兩角毫洋代價轉移過去的。
但那架單翼銀色敵機似無「敵」意,只像一個風箏,在蔚藍天空之下,緩緩飛來。飛近了,那雙翼上的紅太陽——日本國徽——清晰可見。這是小瑩第一次看到敵機,她不敢仰視,乃翻過身來,攢入文孫懷中,緊抱著男友,在機聲輒輒中直是打抖,嘴中並「唧唧」地叫個不停。
「絕無此可能,」文孫說,「第一,日本人不會用這種大號炸彈炸這小地方;第二,他縱使用了,也不會剛好落在我們門前五公尺之內——所以我們這個洞房,絕對安全。」
「五哥就是你五姐夫,是吧?」小瑩說。
文孫乃解釋說,這個土山原來也是人堆的,那大概是三國年代吧,曹操和孫權在這一帶打仗,沿途雙方都建了些報警用的「烽火墩」,在墩上燒狼糞、放濃煙,以報告敵情,所以古人說「狼煙遍地」,就表示天下大亂。
「天長地久嘛,」小瑩搓著手好高興,說,「下次來騎女車。」
「她怎麼在賬簿上籤了那麼多名字?」
她二人那晚對哭甚久,最後又扭在一起笑成一團,就是大魚的「三大志願」引起的。

大魚的愛情波折

小瑩一見這三部閃閃發光的新車,真不禁大驚失色——想不到她所心愛的東西,和心愛的人全在這兒。
小瑩大悟,乃拍拍她放在桌上的小兔子說:「小兔子,你太胖了,你鑽不進來啊!」
「十三太,你把東西還他嘛,」文孫向十三太勸說,「不還他,小聾交不了賬。」

我們的小「洞」房好不好?

當文孫看手錶,還有十來分才能下課之時,忽然號兵吹起號來,文孫正奇怪時,卻聽出那號音不是「下課號」,而是「警報號」。施老師本來膽子最小,一聽號聲便說:「下課!下課!警報!警報!」抱著書就跑了。全教室學生一鬨而散。這時全校教職員和學生,人聲雜沓亂成一團,奪路逃向田野。三位教官都在猛吹哨子,指揮疏散。
「你對那妞兒真有興趣嗎?」大魚問。
「你如將來做了『林三少奶奶』,」文梅說,「大魚要做了你的『管家』,我如嫁給大魚,我就做你的『管家婆』!」
「他原來是個獨子,怎麼變成十三太爺呢?」小瑩感到奇怪。
十三太未搭腔,乃默默地走到屏門之後,從一個木櫃的底層,取出個瓷盆和一雙銀筷。盆內還有些油條、燒餅和燒賣。
其實大魚對臨中里的女同學們,也不太有興趣。他還是喜歡「政宣」里肥肥胖胖而嘻嘻哈哈的曹文梅。大余和文梅原是鄰居,自幼在一起長大。不幸文梅爸爸早死,叔叔對家傳的染坊又經營不善,所以初中畢業后就進了有公費待遇的「女高師」和葉維瑩同班。王生強(生薑)則是文梅「省女初」的同班,因為家境較好,就升入「省女高」——她們都是文孫的四姥姥林老師林世勉的學生。因為林老師的關係,大家都很熟。
「一個五百磅炸彈,在洞前五公尺之內爆炸,那熱空氣可能把洞內人壓死。」
「你要不把偷去的盆子還給我,我把你腦袋瓜砸掉!」
「他們可能是夜間行軍,」文孫說,「白天都藏在鄉村裡。」
這就是「張十三太爺」的傳奇。
「拉巴巴」就是北方土話叫「拉屎」。烏鴉在天空集體飛翔,往往要「拉屎」的。馮問他們看到群飛的烏鴉拉屎沒有?那些北方老鄉也說看過了。
「他們一次也未用過,」文孫說,「後來他們老家張家圩被炸平,五姐嚇死了,二人又匆匆忙忙逃到武漢去,聽說現在他們又從香港轉回上海去了。」
「所以我趕來替你開鎖嘛,」文孫說,「以後另配一把鑰匙給你。」說著文孫摸到桌上火柴盒,又把掛燈點燃起來。
「什麼洞房呢……」小瑩不免臉一紅。
「你的車子修好沒有呢?」小瑩關心一句。
他年幼之時也曾娶個美女,生有一男。可是一次他在賭場豪賭,天明始歸,娘子問他要不要吃點早餐再睡覺。
「不把它們用鐵絲紗封住,」文孫笑著說,「有些小動物、小蝙蝠要鑽進來做窩呢!」
「文孫呀,」小瑩說,「我們read.99csw.com未吃掉那些包子和甜餅……哪裡去了呢?」
「文孫呀,」小瑩忽然想起「乾爹」來,說,「幸好乾爹走了唉,否則今日不又要嚇死?」
「都是你不好……」小瑩紅著臉,一面整理雲鬢,一面責怪文孫一句。
「正是這話,」大余說,「同人家聯絡,我們有部『三槍牌』,也光鮮些。」
十三少的娘子倒還好,沒有哭鬧,只是和平地問道:「你把我『輸』掉,兒子怎麼辦呢?」
文孫又嫌此屋太陰冷,他又從屋角拖出個高架銅火盆和木炭,生了熊熊炭火,乃把大門關起,室內頓時溫暖如春。
「替我姑媽送行去了。」
當號兵又把「床上之豬」從熱被褥中喚醒時,文孫亦如往昔,賴著不起來。正想把眼睛再閉下去時,他忽然若有所悟地一下跳起來。原來他想起小瑩今天要去喂兔子,他二人也可乘機重入「洞房」,溫存一番。但這時他又忽然想起自己是個「高三學生」、在學青年,非自由之身。小瑩已蒙「指導員」特許,每天去喂兔子,她的營房與張家花園之間,只有十分鐘的路程,可以速去速回。但是這位「床上之豬」、高三學生,有什麼借口來為愛情缺課,想想不免躁急起來——實在找不出任何借口。
文梅進了「政宣」,姚、曹二府聯姻的喜事,也就告吹,一心念著想和文梅攜手入洞房的姚小開,希望也落了空。父母不能命、媒妁不能言,以後只有靠自己努力去追求了。
自此之後「十三少」以自由之身,閒蕩街頭,一直等到做了「十三太」,才擠入「張氏宗祠」,打了個「地鋪」。搶點「祭祖」餘糧——吃點「祠堂飯」,十三太是振振有詞的,因為祠堂籌建之初,他那當標統的祖父,曾捐過一大筆呢。
「就在這兒嘛。」
「他一人哪裡吃掉那麼多呢?」
文孫也輕輕地咬住小瑩的薄到透明的耳朵,緩緩地說:「不許叫『文孫』……叫『文哥』……」
二人走下山來,找到了小兔子,抱起來,鎖好了「洞房」。這時天氣晴和,池邊樹梢多有綠意。池內游魚有時也翻出一兩個浪花。兩人乃順便走上水榭的走廊。文孫一看這門上的鎖被扭壞,覺得有點不尋常,乃推門而入。一看這水榭內部除了兩張笨重的紅木鑲邊的「竹榻」和兩張紫檀圓桌之外,室內空空如也。小型傢具和冬季移入室內的珍貴的盆景,一概不見了。
繞池四周都有磚鋪小道和一些長形木椅,遊人可散步或垂釣觀魚。水榭的正面則是一方石鋪成的平苑;苑中有幾個石鼓和一張石桌,桌面刻有圍棋、象棋兩用的刻線。繞苑則是一些矮樹、花草、冬青等布置得曲折有致的小花園。
抗戰開始之後,公私中學都停辦了。後來各「普通中學」合併成「省立臨時中學」,每生各收學雜費十六元。各級公費「師範」都停辦了,所以文梅和很多原先的「師範生」,就只能投考一些有公費待遇的「政治宣傳大隊」一類的機關了。
文孫說洞不是孫權或曹操挖的,那是太平天國時長毛「四眼狗」、英王陳玉成挖的。據說會打「回馬槍」的四眼狗,佔領了這個縣城時,他有一隊火機營駐在這「烽火墩」下。他們就在這墩下挖個洞做火藥庫。後來長毛退了,本地人就傳說「英王陳玉成」在此地埋下寶物,所以大家就來挖寶,把這個洞愈挖愈深、愈大……
「十三太,這個無產階級,也很可憐。」小瑩嘆口氣,同情地說。
說著文孫乃在大衣之外摟著小瑩,循著彎曲石徑,走向山頂去。走著文孫乃告訴她昨夜失衣翻車的趣事,並脫下帽子,要小瑩摸摸他額角的肉瘤。小瑩輕輕地摸了又摸,心頭又自恨起來——「怎麼這麼笨?這麼不體貼?」心中難過無比。原來二人吃早飯時,文孫曾把帽子脫下,小瑩竟未看出。文孫英雄沒了「坐騎」,小瑩也未想到。現在想到了,殊覺內疚——心中無限歉疚,但是嘴內吞吐說不出來。
我們這位「十三太」便是這樁案子里的「小標統」之子、「老標統」之孫。長大之後,吃喝玩樂,頗有父風。老、小標統死後,留下的家資,仍是可觀的。但是十三太年未而立,便已揮霍一空,後來並和一些玩友,偷偷去挖父祖之墳盜寶。
「你還有另外一部?」小瑩驚詫不已。
瑩瑩為著怕文孫著涼,一夜未睡好。今晨獨坐在十三太的門房,心中仍記掛著,忐忑不安。後來看到文孫又穿著原大衣而來,她心中好生奇怪,但是在林老師面前,又不敢一問原委。林老師去后,她和文孫私下對坐,心中跳得慌,也就忘記問了。現在不再緊張了,披了男友一度遺失的大衣,才又問出來。
文孫摟住小瑩,半晌才說:「我想是敵機在上空投彈轟炸……」文孫在杭州和南京都曾有過類似的經驗。
這洞頂上則掛著一個帶有乳白玻璃罩、用圓燈芯的中型煤油掛燈——通稱「保險燈」。文孫自桌上木盒內取出一盒火柴,把這掛燈點燃扭到最大限度,照得全洞一片通明。小瑩四顧,真覺得這像一列她在南京乘過的「小火車」。只是這火車沒窗子,而四周則是用整棵杉木排列拼起的木牆,只有靠最裡面才是一排建在牆上有抽屜和長門的木櫃。洞頂天篷也是用和牆一樣的建造方式;地下則磚鋪地面,看來很新。

「老刮拉巴巴」

馮又問:「老刮拉巴巴拉到你們頭上沒有?」眾士兵又大聲說:「沒有!」
「五哥怎麼計算的呢?」小瑩又問。
「五哥是法國留學的建築師,對排水通風,最為注意,」文孫說,「這洞的兩角都有通風設備。」
張家這位祖宗吃了「四眼狗」大虧之後,又被調乘船、「下江蘇」,不意在鎮江附近船又被長毛打沉了,全船士兵都淹死;只有張老祖宗抱了一根浮木,漂到金山腳下,偷偷地爬上岸。晝伏夜行,又跑回到清軍營盤裡去。後來洪楊覆滅,張老祖宗戴了紅頂子。他想到「四眼狗」,所以把這個「烽火墩」買下了,變成他的私家花園。他又想到他在金山腳下沒有被淹死,那一定是「法海和尚」顯聖救了他,所以把墩下這個洞建成個「法海洞」,專門供養「法海」。後來他的歐美留學的子孫不信這一套,就把老「法海」冷落了。去年「八·一三」以後,張三少偕眷自上海避難還鄉,他夫人被「大世界」的炸彈嚇慘了,非要叫丈夫在家中造個堅實的防空洞不可。這時正好山上的松木因戰災滯銷,堆集河下,賤如糞土。張建築師乃利用賤價木材為夫人造了個大「防空洞」。
文孫揭開那略有灰塵的油布,小瑩驚慌地張大了嘴,兩手把頭抱起來——原來那兒還有部「女用車」。騎這車子,她不用舉腿就可上車了,哪會摔跤呢?
「我順便去看看,修好就騎回去。」
二人在「洞房」內相對默坐,等著敵人來轟炸,但是炸彈始終未下來。洞外又聽不出絲毫動靜;洞內只聽小兔子的嘴,嘶嘶咕咕,似乎在自言自語。
「你哪裡知道什麼Dora?」
文孫也坐起來,皺皺鼻子說:「硝煙味!火藥味!我們上面的房子可能被燒了,十三太可能也被炸死了——這老頭太大胆。」
二人一聽,這聲音顯然是小聾。走過去一問,卻是小聾和十三太在爭吵——原來小聾警報后,來收盤碗時,發現少了一個細瓷盆和一雙銀鑲天竹筷。小聾認為是十三太偷去,嚷著要他交出,而十三太死不承認,他說三哥兒和督軍小姐吃早飯只用read•99csw.com兩雙筷子,兩雙都在這兒,瓷盆有幾隻他哪裡知道?但是小聾心中有數,所以二人爭吵得相當厲害。可是十三太一見文孫便不吵了,站在一邊未說話。
「啊,原來是這回事。」小瑩聽著很感興趣,說,「五哥就把這洞改造成防空洞。」

「十三太」傳奇

「我倒聽說,東門外公路邊文昌廟內住了很多前方退下的學生,我們大隊長,要動員他們加入政宣呢!」瑩瑩說,「未聽說有部隊嘛。」
文孫說著便撿起帽子,二人戴好,摟著小瑩預備下山,忽聽鼓樓之上鑼聲鏘鏘——警報解除了。
果然馮部大兵,以後就不怕「飛機拉巴巴」了。
掌上明珠之死,哭壞了一品夫人的媽媽,氣壞了威鎮三江的爸爸。這消息一出,也嚇壞了張老標統。在手足無措、魂魄失主的慌張氣憤的情況之下,這位不諳法理的老粗,把兒子叫來,不由分說,便親自動手,一刀把兒子的腦袋砍掉。然後披髮徒跣,親自提著逆子的頭,去跪向總督請罪。
「文孫呀,」小瑩又問,「這防空洞如果被日本飛機炸中了,有沒有危險?」
「有沒有這可能呢?」小瑩又傻問一句。
「……」小瑩不得其解。
「我也不是什麼『美』呢。」小瑩覺得有點難為情,臉紅紅地微笑著。
「那我們這個洞有沒有危險呢?」
大余並說,他已做好一塊黃底紅字的長木牌,寫著「軍委會政治部、省立臨時中學,交通車」,掛在車上,好不氣派!
「你覺得她不好嗎?」文孫反問一句。
「文孫呀,」小瑩抱住文孫的左膀忙問,「我們是不是出西門到『苗圃』去?」
「那是他們張家那一支,曾祖以下的大排行。」文孫說。
小瑩果然名副其實,是個「小蠅蠅」,這時只在文孫頸畔「嗡嗡」作響。
「在小聾那賬簿上看到的,」小瑩感嘆地說,「那簽字多秀麗啊。」
文梅在未進「政宣」之前,叔叔為減輕負擔、免除牽挂,曾要替她「找個婆家」,嫁出去。文梅告訴維瑩說,她叔叔堅信「嫁出去的姑娘,潑出門的水」。只要文梅有個「婆家」,叔叔對她,就可以諸事不問了。
小瑩一看再看,覺得這小屋內部頗像她所讀的《林肯傳》上所畫的林肯出生時的小木屋。她把這印象說給文孫聽。
「光天化日之下,」小瑩笑著把文孫屁股一拍說,「膽敢調戲良家婦女。」
馮乃大聲說:「那你們為什麼怕飛機拉巴巴呢?」
老標統無言自辯,回家之後,取出佩刀,就自己抹了脖子。
「偵察機,偵察機。」文孫倒十分鎮靜,他翻身靠在樹榦上摟緊了小瑩,卻仰視敵機,看它穿城轉向西北飛去。北門城上我軍機槍,像放爆竹一樣響了幾下。其他陽春煙景、大塊文章——宇宙還是和以前無異。
「敵機!敵機!」文孫驚異叫著,並把小瑩推往一棵大松樹榦之後,自己則站在小瑩身後抱住小瑩,歪著頭仰觀敵機。
「文孫呀,」小瑩忽有所悟地說,「這個房這麼小,你燒這大盆炭火,是不是『炭氣』太多了哎?」
文孫把小瑩抱過來,又熱吻了半天。小瑩忽然抬起頭來,皺皺鼻子說:「文哥,你聞到什麼氣味沒有?」
小瑩抱著小兔子,文孫牽著小瑩,乃自側門走回內宅。二人剛到門邊,便聽到兩個男人在大聲爭吵。
「修好了,」文孫說,「你要用嗎?」
文孫說這話本屬無心,想不到被有心人聽出語病來,自己才發現用錯了成語。乃解釋說:「洞房不是又可做防空『洞』,又可做住『房』嗎?」
二人正疑慮間,忽見東南天空,有一單翼小飛機,自東南向西北,穿城飛來。
「五哥我以前叫他『三表哥』,」文孫說,「他同五姐結婚了,我就叫他五哥。」
「不一定呢,」文孫說,「我伏在你身上,如我二人『直接中彈』,則我二人便一道死——我二人死在一起,不是也很好嗎?」文孫說著又笑起來。
文孫把兔子交給小瑩,乃走到姥姥房內,取了些鎖匙,乃拉著小瑩走向堂屋前走廊的另一端,那兒有一個閂起的門。——這個門小瑩以前尚未注意過呢。文孫打開了門,小瑩一看真頓覺心胸一暢。
「他們要用車,我們也可讓他們用!」文孫主動地說。
小瑩認為警報既然解除了,她要趕回隊內出晚操、點名。文孫也認為要回校了。
大魚在文孫宿舍里談了很久有關「歌詠團」的事,又問他和葉維瑩交往的經過。文孫只說了一些替姥姥送行和同吃早餐的事,以下就從略了。
「小瑩呀,」文孫認真地說,「你是我所認識的女孩中,最美麗、最甜蜜的一位。」文孫說此話,倒確是誠心誠意的。
「空襲並不就那麼可怕,」文孫說,「你今天不是親眼看到敵機了嗎?」
文孫未說完,瑩瑩已笑不可仰。文孫說完,瑩瑩乃大笑,並說她以後也不怕飛機「拉巴巴」了。
「瑩呀,誠心誠意的呢!——不是拍馬屁。」文孫說得十分真誠。
十三太的祖父也是「打長毛」出身的,原是個不識字的貧農。在滿身刀疤、百戰餘生,把長毛打亡了國之後,官拜「標統」(約合今日部隊中的「團長」);駐防南京城內,黃金萬兩,是個大大的「肥缺」。他那唯一的兒子,就是十三太的爸爸,二十來歲,原是個有名的「小標統」、「大太保」,吃喝玩樂,南京城內,無人不知。
文孫伸出手挽住小瑩,小瑩抱著小兔子,二人又走出了「洞房」。
文梅不服氣,想革叔叔的命,但又從何革起呢?不得已只好待在家裡,等著坐「花轎」了。據她暗中自母親口中探得的消息,叔叔心目中的侄女婿,便是「德豐米行」的小開姚大余。叔叔如真要堅持,文梅也就只好上轎了。碰巧這時「政治宣傳大隊」來招考「女兵」。文梅稟告叔叔想去當「女兵」。叔叔不但沒有阻止她,還極力鼓勵她去報考——據文梅告訴小瑩,她叔叔的意向也是「唯物主義」的。送她去坐「花轎」,叔叔多少也得辦點妝奩嘛。她當女兵,也是把水潑出門去,又省了一筆妝奩,何樂不為呢?
二人循石級下山,既經過不尋常的溫存之後,小瑩這時也主動地向文孫靠攏得更緊些。石級轉彎時,文孫一拉,二人正好打個照面,男朋友的嘴唇乃順便碰了女朋友的嘴唇。
二人正在欣賞這個萬里無雲、晴空一片的初春景色之時,忽聽東門外「咚咚」數響,似是炮聲,隨即看到晴空之上,顯出數朵白雲。小瑩正在驚訝之時,文孫乃叫她說:「瑩呀!這是高射炮呢!」
「但是他們在底下挖個洞,又幹什麼用呢?」
「姑娘,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文孫不打自招。他看到瑩瑩晚霞滿臉、雲鬢蓬鬆,愈看愈可愛,乃情不自禁地,又把小瑩拉到懷中,自己則跨坐在亭子邊的低檻上,自小瑩手中取過木梳,替她梳頭。小瑩也沒有拒絕,便倚在文孫懷中,由他梳去;有時也取回木梳,自己梳梳之外,也替文孫梳梳——實在是梳頭是假,二人相偎相倚,不忍離開,才是真情——二人互梳一陣又相視而笑。真是:看郎隨處好,好處隨郎看。一覽亭中,溫情無限……
談過戀愛的讀者朋友們,都知道吧,在這場合下,「男」朋友總歸是「總司令」,「女」朋友原只有「服從」的份兒。
「你這車修好了嗎?」
小瑩不讓文孫一個人出去,堅持二人一道去。文孫把洞門一開,只見一陣硝煙拂面而來,使二人連打噴嚏不止。掩著鼻子,二人乃走出洞外,https://read.99csw.com一看究竟。
「說來話長呢,」文孫又繼續解釋說,「五哥的曾祖便是打長毛的,曾被『四眼狗』一計『回馬槍』幾乎打死……」
「……」小瑩坐在桌子對面,紅暈滿臉。
文梅進「政宣」的第一天,便碰到了老同學葉維瑩,好不高興也哉!二人同病相憐,又都情竇已開,很快地彼此就可以直講心坎里的話,做彼此的愛情顧問了。
「瑩妹,」文孫說,「從今以後,沒有你,我也活不下去……我們永不分離。」
馮玉祥的士兵怕飛機投炸彈。馮問他士兵說:「你們看過老刮篩巢嗎?」「老刮」便是北方土話里的烏鴉;「篩巢」便是烏鴉集體打圈圈在天空飛翔。士兵都大聲回答說「看過」。馮又問:「你們看到老刮拉巴巴嗎?」
大余自小就挺歡喜文梅。大余才幾歲時就偷送文梅糖果,要求「私訂終身」。但是文梅倒不一定喜歡他。叔叔如堅持把她「潑」給大余,文梅也不會拒絕和大余同床共枕的。但是要談起「自由戀愛」來,文梅就要揀精揀肥了。其實大余和文梅都已熟到討論婚嫁的程度。但是文梅私下告訴小瑩,她對大魚有嚴重的保留。「保留」的原因是和臨中其他女生幾乎是一致的,但文梅還多了幾條,因為她知道大魚比其他女孩子更清楚——文梅除嫌他「不夠瀟洒」、「不夠帥」、「不像個學生」、「像個『事務主任』」等等之外,她對大魚的三大志願——進中央政治大學、當縣長和當林放鶴堂管家——也不太欣賞。
這時二人都有點餓。文孫提議回堂屋去,吃點殘羹剩餚再分別返校回營。
「她是教徒,」文孫說,「結婚一定要在教堂里,但我爸堅持,先得回家向祖先磕過頭,才許他們上教堂結婚。七叔怕我爸爸,乃把未婚妻帶回家中磕頭之後,才去上海教堂結婚的。」
原來這座房屋是建在一個坡坡之上,此門一打開,但見面前一脈青山綠水。山巒起伏、重紫疊翠,好一幅山水圖畫。站在門前,也可看到西門和北門的城樓,和連著這兩個樓的三面城牆。北門之內還有些菜園和水田;城外的「北門義冢」的累累墳墓亦隱約可見。站在此門前一看,真有古詩人所講的「引我抒懷山近遠,催人行樂冢高低」的境界。
「還你!」十三太把盆子遞給小聾。
最初瑩瑩不聽將令,還只是嗡嗡唧唧的……最後在「總司令」咬住耳朵,輕聲地三令五申之下,小瑩終於「服從」了。她把頭擠緊文孫下顎,才從咽喉內,輕輕地擠出「文哥」二字來;擠出之後,又把頭揉在文孫顎下「嗡嗡」了半天。
「所以他還剩了些燒餅油條嘛。」文孫笑笑說,乃牽著小瑩回到姥姥房中,用水瓶熱水沏了兩杯茶。二人又吃了些餅乾,小兔子也吃了些蘿蔔……
這時號聲再響,三個教官和兩位男女體育教員都在吹哨子,集合、升旗、上早操。文孫身不由己,只好跟著敬禮、唱《三民主義》……升旗之後,一部分女同學,文孫看到其中有易植芙、有塗秋薇……因「例假」退出跑步行列,返回宿舍。文孫實在無心去跑步,但自恨生非女身,請不了「例假」,奈何?奈何呢?
「那你為保護我,你就犧牲自己了。」小瑩感激地說。
可是老標統這一著做錯了——你提來的是否真是你兒子的頭呢?還是拿別人兒子的頭來代替呢?
「什麼可能呢?」
「地震哎,文孫。」小瑩說。
「我看到你來了,真像是仙子下凡呢。」
「修不好,那你就走回去了。」小瑩說。
前晚文梅曾偷偷地告訴瑩瑩這些有趣的故事,並說「林放鶴堂」便是林文孫的家。
文孫摟住小瑩,覺得她雖未施脂粉,卻遍體圓潤溫香。他抱著小瑩時松時緊,都各有情趣。他吻了小瑩的頭髮、頸項、耳朵……真是愈吻愈甜,他想從腮邊偷襲、向口鼻移動,而小瑩則死不回頭;文孫又不忍強行,又不知如何勸降,只在頭髮和耳朵頸項間打轉,找不到竅門,漸漸地也就力衰氣竭了。
「回馬槍,不是真在馬上打,」文孫說,「回馬槍是說他打了敗仗之後,忽然會回頭反攻。」文孫並且補充說,做軍官帶兵打勝仗不難,難在打敗仗之後,立刻能回頭再來。
文孫送女友回營之後,自己走到「順風車行」,取出修好的車子,一路平安地騎回學校。一進校門他就被姚大余抓著。
「我並未覺得城內部隊增多嘛。」瑩瑩說。
在車上他又想起南門口那些開口不離「丟那瑪」的兩廣士兵。知道南門是進不去了。情急智生,他想兜圈子,從西門進城。他知道守衛西門、北門是些本地「保安隊」,大家不講「丟那瑪」或可通融也。
「怎麼找你一天,都找不著?」大余問文孫。
「好呀,」大魚說,「小家碧玉,不像是個督軍的女兒。」
一次二人還在四唇交接之間,小瑩忽然抬起頭來,說:「文哥,你感覺不感覺,有點地震?」
這時文孫的臉朝著掛燈,只見燈光跳動,不免吃驚。
「我看你抱個兔子,也好像嫦娥抱著玉兔呢。」文孫打趣著說。
但是文孫捏捏那車胎,已沒有氣了,小瑩怕耽誤隊內「點名」,也說下次再來吧。
文孫有點詫異。但是他說給小瑩聽,也是對牛彈琴,因為小瑩是第一次來此,她以前還不知道此地有這樣一座美好的花園呢!
「這是偵察機哩。」小瑩說。
「男孩子沒有女孩子那樣痴心呢。」說著小瑩的眼淚又下來了。
你道這美女是誰?她原是當時「兩江總督大人」最小偏憐的千金。她因久慕名坤角之藝,乃偷偷地由乳母相陪,潛入戲院看戲——這是那時官宦之家的高幹小姐,違背社會習俗的私行,誰知竟因此受辱。姑娘回房痛哭一夜之後,嚴述乳母,千萬不必聲張,以免惹起物議。誰知這乳母心懷不平,想到那小小標統的兒子,膽敢侮辱總督的千金,此憤非泄不可;加以這老太又生個「右派」大嘴巴,繪影繪聲地把當晚受辱的情況和盤托出。這消息不脛而走,立刻變成南京城內茶寓酒肆的頭條新聞。可憐這位知書識禮、貌美如花的總督千金劉小姐,心頭受不了這壓力,一夜之間便懸樑自殺了。
「真是要謝謝你,文孫,」小瑩說,「沒有你,我在南門橋上,踩都給踩死了。」
「做何用場呢?」
「她父親並不是什麼真的督軍呢。」
十三太揮揮手說:「你一道帶去吧!」

「洞房」的來歷

「文孫,你又在亂說了。」
「當我們摔在一起時,我看你抖得幾乎失去知覺了,」文孫笑著說,「我倒一點也不慌張,我還在四處找那飛機呢。」
文孫自教室奔出,卻沒有聽命隨大眾向田野疏散,只沒命地逃回宿舍,把書本向床上一丟,乃在走廊上拖出腳踏車,衝出校門,絕塵而去,直奔城關。
這個小亭,名曰「一覽」,倒是名副其實。二人站在亭邊四望,全城盡在眼底。城東南區熱鬧街道,大致都可看出。高大一點的建築,如四個城樓、鼓樓和春江大酒樓的「雅座間」,均突出於千家萬戶的瓦屋之上。政宣大隊部所在地的「文廟」尤其近在眼底;那座小瑩時常演出的「明倫堂」上的戲台,更是「一覽」無餘。在「一覽亭」中,拿著個望遠鏡,便可免費看戲。
「你們林、張兩家,真是親上加親。」小瑩感嘆地說。
大余原是文孫的小學同學,小學畢業后,在「縣中」又同學一年半。其後文孫便由七叔帶到上海去,后又轉學杭州進高中。抗戰開始不久,滬杭淪陷。內read.99csw.com地各中學均停辦,組成「省立臨時中學」,文孫乃返鄉轉入「臨中高三」,乃和大餘三度同學。
警報解除了,宇宙又從「戰爭」轉入「和平」,小瑩這時才發現自己被摟在一位暖和的男友懷中——戰爭驚懼沒有了,卻發生了和平的恐慌。她心跳加速、面孔發燒,呼吸感覺急迫,氣管似被塞起來,喘息不停,全身更顫抖不已。再加上耳鬢廝磨,文孫又輕輕地吻著她的耳朵,小瑩覺得,又癢又甜,但是氣管阻塞,喘不過氣來。這時文孫的手又在她背上、腰間輕輕撫摸著,益發酥|癢難忍、全身顫抖——二人顯然都緊張過度,默默無言地愈摟愈緊,小瑩的頭髮被揉入文孫的頸子上粘住了。這時雖然春寒料峭,但是二人顯然都全身汗濕。
小聾把食物傾倒在桌上,收了盆子,謝了三哥和葉小姐便離去了。十三太揀起油條燒餅燒賣……也謝謝三哥和省長小姐,傴僂著回門房抽旱煙去了。
「文孫,那我們怎麼辦呢?」
「瑩……」「總司令」又輕聲命令一下「……叫我『文哥』!……」
「她和七叔在此地住了一個多月嘛,」文孫說,「她喜歡吃春江的菜。」
維瑩個性沉靜、臉蛋兒很美、身材很勻稱,表情也很自然,所以演起「文明戲」來,可以做「當家青衣」。文梅胖嘟嘟、嗓門大,講話做事,天不怕、地不怕,所以上得台去,只能演點「主婦」、「媒婆」、「張嫂」等配角。但她嗓音好,有時舞台上有歌唱節目,她總是前台的主唱或後台的佐唱。唱起《義勇軍進行曲》來,那就更非她莫屬了。
「這個防空洞,只有一項可能最危險。」文孫說。
「用不著,」文孫說,「我們用自己的『防空洞』。」
「瑩妹,你相信我會做個『負心漢』嗎?」文孫也認真地說,「指天為誓……」
「我們為著與『政宣』聯合演出,」大余說,「今天組織個『聯絡小組』,選你做組長,生薑做副組長。」
「文哥……」小瑩又在文孫耳邊輕聲泣訴著說,「……文哥……答應我……我們……永不……分離……」
「文哥,但望天如人願。」
「絕對地永不分離,白頭偕老。」文孫說得也極真誠。
美女受辱啼泣,老嫗乃攜她怒罵而去,弄得當時台上台下,一園皆驚。
「……」小瑩紅暈滿臉,不知所答。
「我沒有感覺到呀。」說著他又抱緊小瑩,繼續其熱吻,一忽兒文孫自己也感覺到了。
「正是這話,這顯得我們『省臨』好大方。」
文孫頗受感動,但不知如何表明自己心跡才好,只是給小瑩擦淚,並激動地說:「只要我們活著一天就一天在一起,死掉也要葬在一起。」
「今天我們『歌詠團』開會,」大余說,「大家決定徵調你的車子。」
這時號兵正吹晚餐號。文孫原和大余同桌,二人吃過飯,回到宿舍,大余乃取出特製木牌,掛在車中腰桿上,鑿枘相投,十分配合。掛好后,大余騎著車子,在操場上繞了兩圈,英雄駿馬,煞是氣派非凡。
「瑩瑩……」文孫又在她耳邊細聲地說,「叫我『文哥』……叫!」
當文孫的五姐夫婦,受驚逃離「張家花園」時,他們需要一個看守房子的人,就找到這個老煙鬼「十三太」了。他看守這座老房子真是人傑地靈,凡是他看守不了的,他都一件件地轉移到城中一家大當鋪中去了。當物過期不贖,當鋪就拍賣了。
「十三太」也姓張,是文孫五姐夫張三少的遠房叔祖,因為「輩分」高,所以小輩都叫他「十三太爺」,簡稱「十三太」。
「……」小瑩未置可否。
「那就要問你們『女人』自己嘛!」文孫笑著說,「姥姥說,這個土堆子,怎能擋得住鐵炸彈!她再也不敢進這個洞——戰爭是男人打的嘛!女人在戰爭中,就是可憐蟲了——你看昨天跑警報,你顫抖得多可憐。」
「剛才在洞外,我倒不覺得危險,想到昨天的偵察機嘛。」小瑩說,「只是孤單得要死;真不想活下去——看到你來了,我心裏好高興啊。」
時間不允許他多想,只好進盥洗間、整理內務、升旗、上早操、跑步、早餐,然後上英文、解析幾何、國文、物理、午餐,然後化學、軍訓、上體育……一直到晚餐上自習,再來個「豬在床上」——他媽的有什麼好借口的缺課到張家花園和女友幽會呢?愈想愈泄氣起來。
「一點不錯呀,」文孫說,「五哥去年回來,畫圖建造時,就是模仿那種美國早期農莊構築的呢!——美國早期殖民者,叫它做Log Cabin,Log就是圓木,Cabin就是小屋。Log Cabin就是『圓木小屋』。」
二人鬆了手,小瑩被扶著坐在文孫的腿上,也感覺出地震。二人旋見燈光大跳,忽然全屋震動,燈上火焰一伸,燈便熄滅了。全洞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小瑩慌了,乃反身抱住文孫,驚恐地問文孫:「怎麼回事?」
「他賣老婆、抽大煙……才不可憐……」文孫笑著講了些「十三太軼事」來。
「轟炸機也沒那麼可怕。」文孫說。接著他又講個馮玉祥的故事:
「我看到你在這兒,我也真是心花怒放。」文孫也自覺好高興。
「敵機飛走了。」文孫低頭吻吻小瑩的軍帽邊的秀髮,安詳地為小瑩「解除警報」。但是小瑩還是抖了半晌,才緩緩抬起頭來。她一看她和文孫的臉距離如此之近,看看文孫的笑靨,不覺臉一紅,馬上又把頭埋入文孫頰下,不敢仰視;嘴中又「唧唧」不停,像一隻小蟋蟀。
「修不好,」文孫說,「我就回來換一部。」
遠看城郊,則西北崇山峻岭、青綠相疊,東南良田阡陌、河渠交錯……相對成趣。兩小情侶,依偎亭中,坐欄遠眺,真覺自處宇宙中央也。
當他二人剛出洞口,一見陽光,兩人不自覺地都以手遮眼,覺得日光太亮、刺眼欲昏。這時一陣風來,也覺寒入骨髓。原來「洞房」原是「洞房」,既暖又暗;出洞時,倍覺春寒。小瑩有點打哆嗦,使文孫想起,他把大衣又忘在洞內了,乃轉身入洞,取出大衣,給小瑩披上。小瑩也未多讓,就披在軍服之上。
「那多美好!」小瑩高興得從旁把文孫抱住,文孫又順勢用嘴唇碰了碰她的嘴唇——小瑩笑著逃了,但是沒有提嚴重抗議。
「她怎麼在那賬簿上籤了那麼多名字?」
愛情本是永恆的。少年情人、中年夫婦、老年伴侶……生同羅帳、死同墳,原是沒止沒盡的。但是「情話」和「情慾」,則有其間歇性,冷熱之間,必須協調,才臻化境。
文孫掉轉車頭,改取小道直奔西門,西門果然開著,出城人也很少,他乃加足馬力衝進西門。這時門側沙袋背後,突然跑出兩個沒有戴鋼盔的槍兵,喝令「不許進城」。文孫乃拍他車上那紅木牌,說是「政治部交通車」。這兩個士兵中有一個認識「軍委會」三個字,乃揮揮手讓文孫進去。那城門內也有兩個士兵,還對文孫舉手敬禮呢,因為文孫穿的黃呢制服、大邊軍帽,頗像「中央憲兵」的排長也。
「我想那位Dora才真是美人呢!」小瑩微笑著說。
二人抱了許久,文孫才把女友放下,自己取出鑰匙,開了洞門,二人攜手入洞,點了燈、生了火、關了門,文孫坐在靠牆板上,乃把瑩瑩拉過來,瑩瑩稍微忸怩一下,也就倒入男友懷中,任聽其所為。
「我二人如果不『直接中彈』呢,」文孫又接著說,「我就可以保護你免為『跳彈』或炸彈『破片』所傷——我擋不了『直接中彈』,我擋得了『間接中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