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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三十章 燕燕於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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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燕燕於飛

「你喜歡不喜歡他?」志平再問。
迎著女婿進門之後,韋老在「香火櫃」上點燃了大紅蠟燭、整捆炷香。他說現在是「民國時代」了,不拘舊禮。女兒結親,雖未拜堂,仍可以「兄妹之禮」相見。按韋氏的指示,由未婚的新郎新娘雙雙向香火柜上的「韋氏歷代祖宗神位」的木牌子三鞠躬,再向堂上二老三鞠躬,姨媽三鞠躬,兄嫂一鞠躬,謝媒——由志平堅持——也是三鞠躬。禮成之後,大家開懷暢飲,就是一家人了。

解鈴系鈴

「管他的,」老張說,「官宦之家要逃婚都逃婚,還問鄉巴佬?」
二十左右的年輕人,情竇初開,各自都有一套戀愛經和戀愛故事。譚志平自不能例外。他的戀愛故事,亦可單印成書。
「……」小燕沉默無言,但是她心跳之聲,似乎志平都聽得見。
一切手續弄清,小燕便是志平的正式未婚妻了。有時二人情濃似蜜,乘二老外出探親之時,偷嘗點「禁果」,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了。二人相依愈久,志平除叫她小燕、燕燕、燕妹之外,又叫出十幾個古怪的名字來,什麼小情人、小心肝、小娘子、小奴隸、妻子、老婆、瓦茶壺,甚至媽咪、燒鍋的、洗衣婆、譚志平家的,不一而足。而小燕叫他卻始終只有兩個名字:「哥」是她日常用的——上床夫妻,下床君子,都是一樣的。另一個名字則是他們吵架時用的。哪個煙囪不冒煙,哪家夫妻不吵嘴?他二人結婚二十年,也吵過三兩回。燕燕發脾氣了、真火了,就喊他一聲「譚技|師」。但是有兩次則是她跪在自己孩子的面前叫的,因為她這個「無產階級小文盲」,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向敵人投降,嫁了一個「翹尾巴的東西」的下場。
「那我就請個媒人,向你爹去提親。」
一次晚飯之後,志平故意躲在門外,當小燕提著草籃出門時,志平正好走進來,把門堵住了,小燕只好停下來。
他們參觀了那破爛得水跡斑斑的正房之後,志平說他自己曾爬上屋頂「拈瓦」防漏。現在水是不漏,但室內還得粉刷修補。文孫乃自告奮勇幫忙。他要招呼「倉房劉朝奉」,送兩袋「石灰」和一小桶「水泥」,為小燕修新房。燕燕聽了高興得跳起來。
這苗圃在一座小山之陽、小湖之濱,佔地二十余畝,風景十分清幽。它離城區大約五六公里,有條土公路可達。這條原始公路,在下雨天,真是泥深及膝;但是天晴二三日,則又一平如砥,正是練單車的好馳道。兩部三槍牌,一男一女,風馳電掣,不過數十分鐘,便可到達。
「……」小燕低頭沒有回答,只是眼淚直流。志平取出手帕為她擦淚。這時老張已有七分醉意,眯著雙眼告辭了。韋家一家和新女婿都出門相送。韋老打躬作揖;韋婆感激得恨不得跪下來,雖然她暗中抱怨說老張答應的二百五十元太多了。

小燕歸來

小燕知道瑩瑩的意思很誠懇,乃向志平大叫一聲「哥」。志平聞聲回頭,問:「娘子有何吩咐?」
「小燕,」志平輕聲地問她,「願意嫁我嗎?」
「我倒未覺得呢!」志平說。
「小燕,」志平有時堵住她說,「你做得太多了、太累了。我不好意思。」
主意既定,二人乃先挖個坑,種下小瑩的樹,又在小瑩樹之左約三尺的地方,再種下文孫的樹。功尚未畢,老譚回來了,看了大笑說,哪能種這麼近呢?瑩瑩向他解釋。
「燕燕,」志平摟緊她說,「今晚事,怎能提?——以後不許叫我譚先生,叫我志平,或者就叫我『哥哥』。」
「譚技|師,」小燕沉默半晌,忽然向志平提議,那可能也是她久積心頭的話,今日才浮向表面來,她輕聲地說,「我可跟你逃婚。」
「譚先生我服侍你嘛。」小燕低著頭低微地說。
「說,要不要嫁我?」志平摟著溫馨柔和的小燕,再不必要地追問一聲,又吻了她一陣。
「男家在什麼地方?」志平問。
文孫在思想問題上、政治問題上,被女友說得將信將疑。疑慮之中頗有啟發;啟發之間也有疑慮。但是為著幫助女友扳回她在革命陣營中的聲譽,他還要替她想主題、想方法,再來寫一篇「社會問題調查報告」——這次他所選的,也是有一石雙鳥之功的「縣立苗圃」。
瑩瑩也自覺是譚幹事的小妹妹,回志平哥以嫣然一笑,志平覺得她柔媚無比。
「我有個婆家嘛。」小燕說。
「譚先生,」小燕還是低著頭說,「我們鄉下人,不配呢。」
「十年……十年……」瑩瑩若有所感地嘰咕著。
「小燕,你既然願意嫁我了,為什麼又要逃婚呢?」志平含笑問她。
四人午飯之後,瑩瑩仍鬱鬱不樂,一直等到志平送了她兩隻小白鴨帶回張家荷池去飼養——這兩隻小鴨太乖了、太可愛了,瑩瑩抱在懷內,才又嬉笑起來。
男人多半是粗心的,但有時也粗中有細。他發現這變化太不尋常了。他當然也知道是那個快手快腳的小燕做的。不得已只好在逢年過節,買點禮物送給韋家,但是每次拜託小燕帶給她爹媽,小燕總是不肯。志平只好自己送去,而韋家二老也是死不肯收——中國樸實的老農夫就是如此嘛。
參觀了房子,志平又率領他們看樹苗、花秧。志平和文孫在前面且走且談。他並指出兩棵名貴的櫻花苗給文、瑩二人看,說那是文孫莊子里「怪三爹」送的。
https://read.99csw•com小燕呀,」志平用手指碰了她臂膀一下,輕聲地說,「我實在太喜歡你了。喜歡得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
「瑩姐姐也要和林三哥種兩棵樹作訂婚紀念呢!」小燕嚷著。
這席晚宴是在韋家舉行的。客人只有老張夫婦和志平三人。主人只有韋老夫婦、小燕和小燕的一個也是以洗衣為生的寡姨媽。這天韋家殺了雞,稱了肉,也打了魚,蔬菜也都是新鮮的自家種的。由小燕母女、姨媽和嫂嫂四人下廚,做了一席足足有十大瓦盆的豐盛筵席。張老夫婦也帶來了譚技|師所送的「雙溝大麴」,和自製的「鹹蛋」。志平也特地進城買了些「狀元紅」等果點,晚間穿了長袍馬褂,隨張老夫婦,初訪岳家。在這群農民之間,這位年方弱冠的譚技|師可算是鶴立雞群、風度翩翩了。難怪在灶后拉著姨媽一起「偷看」的小燕,羞於面而喜於心,緊拉著姨媽的膀子不放。
「三四十年,在植物學上,彈指光陰呢,」志平說時,手指向一棵合抱大柳樹說,「這棵樹的樹齡亦不過二三十年呢!」
「昨晚上我陪小燕一床睡覺。我打她、疼她,說小燕兒,你幾世修到的,今生能做譚技|師娘子。小燕兒講,她不是喜歡譚技|師官大位大;她是喜歡譚技|師人品好。譚技|師人品好這一帶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小燕兒終身有托,我二老老年有靠,真是打心眼裡兒笑巴出來。我也講完了。」
如今則是植樹時節,志平為保持樹苗供應,更是日夜辛勞,所以當文孫夫婦馭車造訪時,志平正率領三位工友,用自製「水槍」,為樹苗潑水,忙得汗水淋漓。但是當志平看到兩部閃光單車疾馳而來時,他便放下水槍,迎了過去,一看是文孫和小瑩,他不禁大喜過望,忙招呼二人架好車子,到室內喝茶,文孫乃向志平介紹了小瑩。
「老張,」志平拜託說,「煩你向韋老伯說一聲。退婚有什麼金錢上的困難,我會想辦法的。」
「燕兒,」韋老說,「你以後就是譚技|師的夫人了。以後你要好好服侍你丈夫,相夫教子。」
志平就答應下來了。三老去后,志平想想「岳父岳母」,如此老實有趣,自己坐在藤椅上,笑破了肚皮。
「……」小燕低頭不語。志平又重複一遍。
等到她寫給志平最後的一封信,自柴達木盆地被退回來時,信內所用的還是這個「哥:」字——此是后話。
「他比我小兩歲,推個糞箕頭,」小燕認真地說,「我一點都不喜歡——後來偷哭了好多次,媽都知道。」小燕接著又補充一句說:「我就要逃婚。」
「現在自由時代,小姑娘們精明得很呢!」老張說,「你看她服侍你服侍得多周到。早有心呢!你看她服侍她老子有那樣周到?」
「小燕妹妹賢淑美麗、純潔端莊,多因韋府祖宗有德、二老教女有方。一代媳婦,萬代祖宗。得此賢妻,也是我寒族有幸,志平有福。承岳丈岳母不棄,讓寒門高攀。先父早歿,舍下只有兄嫂奉養寡母在堂。將來志平與小燕妹妹結婚時,將由家母與兄嫂主婚。還希望岳父岳母,不以寒素見棄。——我的稟告也講完了。」
瑩瑩和文孫在譚家的樹前揣摩了好久。瑩瑩覺得這兩棵樹距離太遠,「太孤單了,應該挨緊點」。
老張是見過世面的城腳底下的人,一聽老史要求,不免火了起來,他指著老史的鼻子說:「你史家祖宗八代,哪一代賺過五百塊龍洋?——你自己說!」
種完了樹,志平忙別的去了,瑩瑩攀緊了文孫的臂膀,二人緩緩地繞湖而行。瑩瑩似有預感,一再嘰咕,說他二人不能離得太遠,更不能分離。嗡嗡之聲,像只小蠅蠅。
志平沒有告訴老張,也沒有告訴岳父母,只是私下告訴小燕,對史家那一頭應多送五十元,共三百元,另外還有謝媒禮,都由他籌借,將來債還清了,他倆再蓄錢結婚。志平原已有存款數十元,他可向「建設科」預支數月薪金,再向好友拉借一點就夠了。他一次悄悄找到林文孫,文孫答應全部負責,要帶他去找「倉房劉朝奉」,志平堅持不可,只把文孫手邊的五十元借去了,也使韋家二老和小燕對林三少感激不已。
「擠得緊,更親昵點嘛。」文孫說著,摟了未婚妻大笑。
志平為這二老莊重的演說,弄愣住了。最後想想,也只好照樣演說一番。志平說:
「譚先生,」小燕總是低頭輕輕地說,「你出了錢嘛。」
「譚先生,我不配呢!你是讀書人。」小燕終於說出一句來。
「小燕,」志平靠在餐桌上乃把她摟在懷裡,小燕也沒有反抗,「我托媒人,叫你爸爸替你退親,你嫁給我,好不好?」
「你見過他沒有呢?」志平追問一句。
「見過一次,」小燕說,「前年他跟他爸來拜年,媽叫我躲在灶后偷看的。」
「……」小燕沉默無語,因為她一直只知道「譚先生」、「譚技|師」,還不知道有個什麼「譚志平」呢。
志平這才拉了一張藤椅坐下,讓小燕坐在懷中,說他立刻要採取行動,明天就找媒人跟韋大爺說把小燕退婚解約,然後二人可以計劃結婚。
「譚技|師,」小燕說,「我不配嘛。」
「譚先生,」小燕輕聲地說,「你有什麼吩咐嗎?」
這事連文孫都有些奇怪。他只知道志平去秋到「莊子」去過,想不到這個惜花如命、吝嗇無比的怪三爹,對志平倒如九九藏書此慷慨呢!
「三四十年?三四十年!」瑩瑩嘰咕著說,「譚先生您想得真遠。」
志平問:「她定了親的那一頭怎麼辦?」

育苗新侶

「你找個媒人跟爹說,那頭要退親呢。」
「燕燕……」志平低聲親熱地叫著,同時輕輕地把她的頭在他胸前扶起,先吻她耳朵,再吻她的腮。小燕還是直喘氣,志平乃熱吻她的唇,只覺得小燕全身顫動,氣喘不過來。二人吻了足足有二十分鐘才把四唇分開,小燕又伏在志平肩上十來分鐘,還是氣喘不已。
隨後張師傅也講了些吉利話,這個相親大典就算完成了。韋氏二老乃約定當晚就請「賢婿」和張師傅、師母,光臨小酌。韋老說現在是「民國時代」,大清舊習就不拘束了。志平還在客氣謙遜,張師傅則說:「譚技|師,你的娘子做的一手好菜,今晚我和我燒鍋的,就沾你個光罷。」
小燕回答說,他們債還未還清呢,哪談得上戒指!
「小燕,你回去吧,」志平又補充一句說,「我們下次再談吧。」
「瑩瑩啊,」志平說,「柳樹長得最快,十年後,可能就有腰粗,這麼近哪行呢?——擠死了。」
其實老史是個老實人,並無心要向「做官的人」來敲詐。他原要說的只是「五十塊錢」,不知何來的「財星高照」——他脫口而出,錯說成十倍之多。老張認為他「要得離譜」,但他一想譚技|師也確是個「做官的」。韋老撿了這門親事也太便宜了。好事多磨,老張乃答應替史家幫忙,把「五百塊」減半為「二百五」。史家夫婦一聽真喜出望外,因為在那時的中國農村,二百五十餅「袁大頭」能討五房媳婦呢!——真是飛來之財。二人欣喜不已,對老張也感德不已。

無心插柳

所以當文、瑩二人騎著腳踏車來訪時,雙方的愛情現況幾乎完全一樣——一對是如膠似漆,另一對是似漆如膠。兩對鴛鴦、四隻蝴蝶,真是天生兩對、地設兩雙呢!
「重陽前一天,」志平說,「老伯叫張管家替我開『上客飯』,老怪陪我吃,大喝其汾酒,高興死了。牡丹苗都是他主動送我的——他在你家喝不到汾酒呢!」
一席酒吃到午夜,興盡而散之時,張老藉著酒興,堅拉「技|師娘子」送「技|師」回「苗圃」。小燕活潑大方,忸怩一下,再經姨媽鼓勵、父母兄嫂首肯,她也就答應了。二人在摸黑前進,未走幾步,就抱在一起了。
這個婚宴筵開一席。由老張夫婦上座,右邊志平首席由小燕陪坐;左邊則岳父岳母坐二席,姨媽擠坐其間;小韋夫婦坐下橫末席。小燕今天穿了她的紅布新棉襖,掛一束姨媽送的「絨花」,塗了些脂粉。臉上雖時有掩不住的笑容,但一開口說話,臉也就紅起來。張老、韋老都是海量,舉杯不停,小燕則斟酒奉茶,也忙個不停。
「小燕,」志平自我解圍,說,「我們下次再談吧。」說著他讓開了路。他以為小燕會迅速離去。奇怪的是,小燕走得很慢,欲行又止。走了幾步,她又迴轉身來。
文孫是糊糊塗塗的,而瑩瑩則是多愁善感的。志平「三四十年」之言,觸動這位多愁姑娘的感嘆,使她默默無言,幸好文孫是個無腸公子,他乃在志平指導之下,把他自己的小樹改種了——瑩瑩還是覺得他二人離得太遠了,「太孤單了」!這時忽有兩隻白鴨自遠處遊了過來,歪著頭向二人看了許久,才緩緩地游去。那兩隻鴨,雖未植樹紀念,似乎也已私訂終身了。
「爹,」燕燕微笑著向爹撒嬌說,「我現在每天不都在服侍他嗎?」爹未說什麼;媽卻在一旁得意地傻笑。
這苗圃的主要建築原是一座道教的「師姑庵」,以前的主人是個「帶髮修行」的老「師姑」。據說她原是個官太太,也是林家的遠親。她已經是祖母了,只因丈夫帶著小老婆在外省做官,不常回家,她空床難獨守,乃和一個家中傭人「大師傅」私通。事為做官的丈夫知道了,乃回家把她「休掉」,迫入道觀「水月庵」做道姑。她兒女不忍,乃花巨款把這水月庵翻修一新。後來「北伐軍」來了,再加上隨之而來的「三省剿匪」戰爭,軍隊趕走了出家人,在牆上畫了些青天白日,掛上「總理遺像」和「黨國旗」,就佔為官用了。這還是文孫童年所親眼看到的。軍隊去后,當地政府接收,又「圈」了些農地,就變成後來的苗圃了。
小燕這時緊張得氣喘吁吁,無法回答。
文孫忙給她介紹小瑩。她又拉住小瑩說:「瑩姐姐,我看過你的戲呢!」說著她又甜蜜地一笑。
「那你們拿什麼做訂婚紀念呢?」瑩瑩問。
酒過三巡,只聽老張半醉,口中也說個不停,但是說來說去無非小燕多「疼壞人」、「手腳多勤快」、「譚先生是讀書人,到鄉角角來招親」多麼不尋常。老張有時也因酒失言,叫燕燕「技|師娘子」,使燕燕紅了臉微笑,不知如何回腔。小韋夫婦話原來不多,今晚就說得更少。小燕的爹娘只顧看女婿,愈看愈有趣,也無話可說。姨媽終席只說了三句話和一個行動,但卻反覆不停。那三句話是:「大姐真有福!」「哪來這福氣?」「燕燕多勻、多勤快,譚技|師真會選。」她的行動,則是把燕燕叫過去,讓姨媽「香香」。小燕不管怎麼忙,姨媽每次叫,她都停下工作,走過去讓姨媽「香香」。
「喝是喝得到,」文孫笑著https://read.99csw.com說,「只是他脾氣大,張朝奉和廚房討厭他、欺侮他……」

瓦盆喜筵

苗圃原屬於縣「建設科」,由建設科長自兼主任。由於經費不足,全圃只雇一位「幹事」和三個工友,忙時則加雇點農民零工。文孫的中學同學和好友譚志平便是這裏的幹事兼技|師。
小燕為什麼要想起「逃婚」呢?因為在小燕那個三十年代的農村,民智初開,青年們對婚姻不滿意,大家就「逃婚」。逃有雙逃、單逃之別。雙逃原是中華民族的老文化,以前叫做「私奔」,而單逃則是摩登時代的產品。林文孫博士的姥姥林世勉,當年就是「單逃」的。所以「逃婚」是那時的風氣,不分男女。因此小燕提議和譚技|師去「逃婚」。
夜深了,二老洗滌盤碗,要小燕送志平回苗圃,誰知他二人來回彼此互送了兩三趟才依依分為兩處。
後來此庵被客軍佔住,變成「師部」——據說胡宗南還在這兒住過——觀音被搬走了,舊木窗也改成玻璃窗,文孫那時在縣中念書,和駐軍賽籃球,也來參觀過。
「譚先生,你講嘛。」小燕低頭嘰咕一句。
在他二人之後相隨的兩隻小蝴蝶,則另談一套。
此屋改成「苗圃」之後,后屋漏雨,縣府又不願發款維修,便呈倒塌現象了。志平接任技|師之後,率領三個工人,把前一進改修粉刷,聊可辦公住宿,後進則無力顧及了。現在既然要結婚,志平又想把後進修好,以作新房。他正動此腦筋,經濟還無著落時,文、瑩二人就來了。瑩瑩很羡慕這後進,她說爸媽在省城的房子還抵不上此處。她私下告訴文孫,她很羡慕小燕將來的「新房」。
志平當初搬來時,不久便經人介紹在韋家「包飯」,一日三餐——早餐稀飯鹹菜,中午和晚飯都是白飯一菜一湯,晚餐另加稀飯——每月八元。韋家的飯,多半都是小燕做的,韋大媽只偶爾幫點忙。飯做好放在草筐內,再由韋大爺送往苗圃。有時韋大爺不在家或忙不過來,則由韋大媽或小燕代送代收,日久見面多了,大家也算很熟絡了——小燕那時才十七歲,嬌小可愛。有時小韋夫婦回家,也就偶爾送送飯,與譚技|師也就認識了。他們和圃內其他三位工友一樣,對譚都很敬重。
「你什麼時候到我家去的?」文孫問。
志平再回屋內就正式以女婿自居了,稱韋老夫婦為「爹」、「媽」。小燕也情不自禁地和未婚夫擠坐一起。韋老夫婦都告訴小燕說她這門親事是「前世修來的」,以後要好好服侍「你先生」。
「什麼你不配,我不配,」這時志平已不太緊張,微笑著對小燕說,「只要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就成了。」
志平每想多謝兩句,總因小燕羞澀迴避而沒有機會。
老張本來是帶著二十塊龍洋去的,這時乃自板袋中取出來交給史老點收。另外二百三十元半月一月之內一定送來。史家二老欣喜不已。鄉下人是老實的,史老並未向老張要任何保證,便自香火櫃中,取出紅紙婚書交給老張,又留老張在家中吃兩碗鹹菜乾飯和老山茶,二老則以苞谷糊相陪。飯後老張就告辭了。
一夕無話。第二天早晨十點多鍾,志平剛在辦公室內翻閱卷宗,應付各機關公文時,忽見工友老張,帶了韋老夫婦——韋老穿的是長袍馬褂——走了進來。志平慌忙站起,向韋老夫婦鞠躬,並請到客室坐下。老張忙著倒茶。大家方才坐好,韋老就一本正經地發表演說了。他說:
當一年多以前來此接任「幹事」時,他還不過十九歲。雇有三名農民作工友,這三位都有家有室、早出晚歸。志平一人獨居,最先用個汽油爐,自炊自煮。后經工友介紹認識鄰村一位老農民韋大爺夫婦。韋大媽患氣喘病,神智不太清楚。他們有個兒子,已成了家,在城內小學當工友。小韋老婆則在城內打零工,接洗衣服,補貼家用。有時衣服接多了,則由小韋送回家給媽和妹妹。小韋這個妹妹,韋大爺的獨生女,便是小燕。小燕原沒有名字,因為她有一次撫養了一隻落巢的雛燕,鍾愛備至,所以父母和哥哥也就叫她小燕了。韋老爹一家生活甚是清苦,但是相處得十分和睦。小燕最小,因此也是一家疼愛的中心。
這是個私訂終身、退婚、解約、重訂、結婚的大時代啊!逃出了多少受難者,又逃出了少許幸運兒。志平和小燕算是幸運兒了。
有時志平托小燕帶去每月飯錢衣錢,他也深通農村習俗,男女授受不親,總是把錢放在桌上,讓小燕拿去,不交到小燕手上。小燕說謝謝時,臉通常是紅到脖子,不敢看志平一眼。她那些清潔衛生工作,也只是乘志平不在屋內才做的。志平一回來,她立刻就收工離去。
「昨晚張師傅來庄下說,譚技|師要他做媒向小女求親,我小女不知哪生修到這福分,能奉譚技|師箕帚!也是我們韋氏祖宗積德,上蒼保佑,得高攀這門親事。我老伴昨晚一夜未眠,向小女道喜,高興了一夜。今早特請張師傅作陪來看望賢婿。只怕我們庄稼人家將來走親戚,上不得台盤,還要請賢婿和親家包涵。在當今民國時代,早年定親,已經落伍,《六法全書》也有明文規定,退婚不算非法。我二老雖愚,也可請賢婿放心。史家那一頭退婚的事,我們自會託人去說明。總會合情合理地解決,應請賢婿放心。等到那邊事情辦妥,我二老馬上便預備小女出九-九-藏-書嫁。以後祝你們白頭偕老、多子多孫!——譚技|師,我的話講完了。」
「這真是好主意,」文孫向瑩瑩說,「咱們也種兩棵。」
史家夫婦最後答應了,但聽說韋家新女婿是個做官的,老史便獅子大開口,要五百塊龍洋「退婚錢」。
「一雙鞋面布值五毛錢!?」老張說。「五毛本錢就一本萬利,要五百塊利錢?」老張說得老史夫婦啞口無言。

「哥」的起源

小燕這句話使志平迅速走過去,親昵地輕叫一聲「小燕」,又說:「我想講句真心話,你不見怪吧?」
「總是一房媳婦嘛!」史婆在一旁哭訴一下。
譚君平時很忙,又別無消遣,一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吃飯了。他發現韋家的飯十分可口,菜式隔日一變,雖無大魚大肉,烹調卻十分細緻。而他所喜吃的菜,則出現次數較多。最後每日送來的簡直全是按他口味烹調的。他所不大喜歡的菜也就逐漸絕跡。志平原是個極其隨和的人,向不「挑嘴」,而每日竟全是最合口味的菜,真是巧合。他本是位寒士,讀師範出身,在自己家中也未過過好日子。不意這次在一個貧農家中,包了個最便宜的飯,竟是平生所吃的最好的飲食。
當晚老張便回報了韋老和譚技|師,大家又在韋家吃酒吃到深夜。酒酣耳熱,韋老乃起身向祖宗牌位磕過頭,便把小燕的原婚約在蠟燭上焚化了。
燕燕和老譚招待文、瑩二人喝茶洗臉之後,志平乃領客人去參觀他辦公房的後進——他們將來的新房。那兒有三間正房、一間廂房、一間廚房。文孫對這後進並不陌生。因為原先住這兒的老「師姑」,本是林家的遠親。文孫幼年曾隨一些表姑、表嬸到此地玩過——拜觀音,還吃過「素席」。
「譚先生,」小燕考慮著說,「你請媒人去和爹說退親,可不能提今晚的事呢。」
志平看小燕愈看愈覺她可愛,簡直從心眼裡愛出去。小燕穿的雖只是一件破棉襖,卻沒掩蓋住她那美好的身軀和純潔的靈魂。志平覺得他自己既是單身,他應向小燕試探試探他對小燕的愛慕。失眠了好幾夜,志平終於決定了第一次試探的方式。他自覺小燕也有些喜歡他,否則他也打不起這股勇氣來。
「樟樹灣。」
「……」小燕未搭腔,只見兩淚盈盈欲滴,但是她忍住了。
「……」小燕未出聲,但是全臉緋紅,她低頭不語,手中的草籃,直是打抖。
二人僵持了片刻,對立無言。
「她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老張說,「譚技|師你這天鵝如不嫌他們鄉下人,我去跟她爹說一聲就是了。」
「譚技|師,你真有此意,」老張說,「他們韋家的祖墳不知怎麼葬的呢!」
男女之間的關係,貴在靈犀一點,語言本來是不必要的。志平一向對韋家這群忠厚樸實的農民,就敬愛不已;可是漸漸他覺得在情感上離不開彼此了——尤其是小燕,如果沒有了小燕,他就活不下去了,雖然他和小燕還沒有說過兩句以上的話。
當晚志平便把此事,告知小燕,小燕一下便撲到志平的懷中來,連哭帶笑地說:「哥,你真好,你真好!」哥也把她抱起來像盪鞦韆一樣,盪了十來轉。二人恨不得立刻拜堂成親,同入洞房。
主客雙方吃一席這樣的好酒菜,大家都吃得酒醉飯飽,飽至打噎。賓主雖沒有多說話,更未猜拳行令,但滿室喜氣洋洋,則是眾人一致的體會。
「老張,我是真心實意,我真喜歡小燕。」說著譚技|師便把老張請到自己房內,取出一瓶「雙溝大麴」,先謝媒人,以表真情。老張平時就喜歡喝兩杯,這個喜酒是撿來的,真是興高采烈。志平又取出五元法幣,請老張代購些禮物到韋府去講親。老張拿了酒和錢,歡天喜地而去。
小燕說他二人在「植樹節」各種一棵柳樹作紀念。
志平比文孫高兩班,中學時代就性喜花木。高師畢業后,他沒有去教小學,就被建設科長羅致,做起苗圃幹事兼技|師了。他拿月薪二十元,獨住苗圃,帶了三個工友,日夜勞作,把苗圃弄得井井有條。耕地擴充之後,育有各類樹苗花苗數萬株,春夏花木扶疏、清風徐來,儼然是個縣立小公園。春秋佳日,本城專員縣長、紳商名流,有時要排幾桌有韻致的筵席,也往往借用苗圃來張燈結綵。有時顯宦富商的夫人們,要幾盆鮮花,志平派工友送去,每受重賞——所以三位工友做工,士氣甚高,聽譚技|師指揮,說一不二。
在志平搖著她的纖腰,強迫之下,小燕終於在志平耳邊輕叫了聲「哥——」。
「你是小燕姐吧,我也久仰了。文孫常提到你呢。」二人乃抱成一團,笑得好開心。這一對解語花、兩隻藍綠蝴蝶、兩頭天真純潔的小羔羊,任何鐵石心腸的人見了,不論他是男是女、是老或少,也要被解除武裝,疼愛無比。難怪譚志平、林文孫二人站在一旁傻笑,各自欣賞自己的意中人。
「喜……歡……」小燕擠了半天才擠出個答案來。
文孫弄清了「娘子」的意思,乃欣然同意。志平乃帶二人去湖邊,看他和小燕的樹。這兩棵小柳樹相去丈許,已長得生意盎然。樹下各插一個小木簽,寫著二人的名字。
小燕提著籃子走了幾步,志平見她把草籃從右手換到左手,用右手的袖子,擦了好幾次眼睛,然後才慢慢前進。志平脈脈地遙隨於后,看她快到家門時,又放下籃子,坐在個樹根上擦眼淚,然後才緩緩地回家去了。
https://read.99csw.com三四十年後,更擠得不得活呢!」志平說「不行——不行,重行來過。」
「我們送過媳婦一雙繡花鞋面布!」史婆驕傲地說。
「又不是童養媳!你們對韋家丫頭花過多少錢?」老張反駁過去。
「你原來訂過婚!」志平恍然大悟。
他們在客室還未坐定,便見客室後門有位十八九歲的少女,含笑走了進來。她圍了件藍布圍裙,村姑打扮,頗有少女風韻。她一見文孫,便問候道:「林先生好久不見了。譚技|師說你有喜訊呢!」
「燒鍋的,」志平笑著向小燕說,「他們種樹我包辦,不用你管了……」志平叫小燕回家殺只雞,留文、瑩二人吃午飯。「燒鍋的」笑著跳著去殺雞了。志平乃替二人選了兩顆有拇指粗細的小柳樹苗,併為他們在湖邊選個好部位,藉以農具,就讓二人自種去了。
「小燕,」志平說得很輕,也很緊張,「我能和你講兩句話嗎?」
老張雖不識字,但頗懂得《六法全書》,知道逃婚不犯王法。所以他向史家父母一再說,韋家小燕「自由」了,逃婚了,你史家拿她怎麼辦!?現在女家招個讀書人、做官的女婿,還能出幾文錢,你們何樂不為呢?
文孫尤其驚異了。但是志平說怪三爹不是吝嗇,他只是怕「俗人」糟蹋名花,所以才脾氣大,但他知道志平和他有同好,又懂花木,真把志平看成「傳人」呢。
志平又熱吻了小燕一陣,並追逼要她叫「志平」或「哥哥」,不許再叫「譚先生」。
「小燕呀,」志平誠懇地說,「你這樣美麗、這麼純潔,我才不配呢!」說著志平輕輕地拉了小燕的手,小燕也未退縮。
第二天早晨志平和工友老張一起做工時,乃提到一人獨居太孤單。老張便勸他早日成家;志平說苦無對象。誰知老張竟一口說出小燕來。志平說他也非常喜歡小燕,只是聽說小燕已有婆家。老張聽后哈哈大笑說:「這年頭還談什麼婆家。只要未過門、未上床,黃花閨女要自由哪個,就自由哪個。」志平笑著說:「小燕會自由我嗎?」
「小燕,」志平又說,「我喜歡得你要命,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小燕你喜不喜歡我?」志平再把她手握緊些,只覺小燕的手顫動不已。志平又追問一句:「燕燕,你喜不喜歡我?」
「這倒是好主意,」瑩瑩恍有所悟地說,「我要叫文孫不要買戒指——也種兩棵樹。」
第二天小燕還是照常地忙,當她再來收晚餐碗筷時,志平又偷偷地問她:「小燕,昨晚我向你講的話,你生氣了嗎?」小燕說她沒生氣。志平又問她告訴爹媽沒有,小燕也說沒有。
譚技|師還不知如何回答時,韋老又叫老伴向「賢婿」說幾句吉利話。韋媽說:

韋大爺和《六法全書》

「小瑩妹,久仰了!」志平說,「你還要介紹嗎?」
「真的嗎?」志平問文孫。
「他送我櫻花!?」志平笑著說,「他還送我一些綠牡丹、墨牡丹苗呢!」
既叫這聲之後,她以後便叫了一輩子——當著自己孩子的面,也叫他「哥」。後來志平教她識字、讀書、寫信。她寫給志平的信也是「哥:」,志平因而戲呼自己為「哥咚咚」,「咚咚」兩點之意也。
「三歲時,爹替我訂的。」小燕補充一句。
自此之後,小燕見了譚技|師也不低頭了,忙得更起勁,臉上卻永遠掛著微笑。其後不但苗圃內的卧室客廳均纖塵不染,連譚技|師廢紙如山的書桌也一清如水。一日三餐仍是燕燕送來,有時小燕也陪著吃;有時來一兩位訪客同吃加菜,志平也不用向「包飯的」打「飯圈圈」了。事不忙、天氣好,志平則往岳家陪二老一起吃,但是韋老堅持分食,因他不忍心看一個讀書人的女婿,和他同桌吃「粗飯」。
志平的衣服本來也是自己洗。事忙沒空,也就包給了韋家,每月八毛。這一包下,志平也發現自己生活換了個人、換了個家。他那頂舊夏布蚊帳,本黑得怕人,既有臭蟲屎,又有蚊子洞。自從包給韋家之後,則完全變了樣子,掛在床上經常雪白筆挺。志平的衣帽長衫、布鞋洋襪和唯一的一雙皮鞋,平時都髒亂得自己忍受不了;自包給韋家之後,一切就變成井井有條,整齊清潔、一絲不亂。他的面盆牙刷、毛巾肥皂,乃至所有的書籍文具,無不各得其所。床上被褥枕頭,不用說纖塵不染;連窗上的玻璃亦晶瑩剔透,真是窗明几淨,看來心曠神怡。志平以前最恨自己的「寢宮」——他自封的名詞——但是自從花了八毛錢包給韋家之後,他每進寢宮便不想出來。
「小燕呀,」志平也輕微地說,「我要找媒人跟你爹談——我想娶你。」
小燕和志平訂婚第二天,韋老便專訪張老,請張老親去「樟樹灣」史家交涉「退親」。最初史家有點猶豫,但是老張能說會講。他告訴史家說:「現在大戶人家張林劉塗的小姐們都會『逃婚』。韋家的小燕真跟譚技|師逃掉,你們豈不人財兩空!?」
「你二人訂婚之後,譚先生送你戒指沒有?」瑩瑩問小燕。因為文孫已設法使人轉上海,請七嬸也為瑩瑩代覓一鑽戒作訂婚禮,把瑩瑩嚇壞了。
文孫在那廚房內看到一箇舊洗臉架,似曾相識。原來那還是老師姑的遺物。文孫又揭開那土灶上兩個雕花的井罐蓋,沉甸甸的,很不尋常,更如晤故人——那也是「水月庵」的舊物。
「小燕呀,」志平又挨近她低聲地說,「我喜歡你,沒有你我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