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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消失前的「家」

這轎廳中,最令瑩、梅二人不解的是沿牆有一整排紅木架,架上插著數十根紅漆桿的關刀、鉞斧、虎叉、長矛、朝天盾、金瓜、方天畫戟等武器。雖都是鐵制或合金品,但不像真武器,又不像京戲舞台上的假武器,因為件頭太大,耍來不易。二人正在嘖嘖稱奇之時,導遊姚大余已看出她二人的無知。據姚說這些都不是真武器,是他們官宦人家擺場面用的,品名叫做「威武架」。不用時插在那兒,表示「威武」、嚇唬人。用時——如林三奶的「花轎」來了,則由幾十個穿「號衣」的圩勇扛起來遊行「迎親」。隊伍一拖數里長,好不威風!大余說來真像見過似的。
大余說這是文孫的曾祖親筆所書,教訓兒子的。文孫則說他曾祖是只讀過三個月書的老粗。這字是花錢找人寫的。這匾之上是一個密麻小字的金匾,那是同治、光緒皇帝和西太后的詔書。
「真的呢,」小和尚說,「三奶比大七太好!我不喜歡大七太,她打我刮子……」
「別惹他,」大余輕聲地說,「這老頭脾氣大得很。我上次摘了一枝玫瑰,被他把祖宗八代都罵翻了。」
大家談著,只見小和尚回來了。他不但刷了洋馬桶,還清洗了瓷澡池,並把「水塔」加了水。弄累了,氣喘吁吁的,自己便在果盒之內取了些「桃酥」吃了。
「這位胖姑娘是不是你的夫人?」鄭奶又指著文梅問大余。
「大水衝倒龍王廟,自家不認得自家門!」大餘責怪她一句話,「這是你三少奶的家!你倒不認識了。」
「水塔內有水嗎?」文孫忽舉頭問小和尚。
這時庄門邊瞭望台上,亦有圩丁發現,乃打開大門,取下門閘,並把門前那張大小兩門相套的鐵絲門也全部打開。有四五位穿軍裝的圩勇迎了出來。帶頭的是位佩著「准尉」領章、掛著武裝帶和帶紅纓盒子炮的「鄭隊附」。
「大魚,你來看,這是什麼地方?」文梅驚奇地問。
鄭一見文孫便大叫:「恭喜三哥帶新娘回來了!」說著他就向文梅一看,並敬個軍禮。文梅著慌了,大叫說:「我不是!」並指著小瑩說:「她才是新娘子!」
「……」瑩瑩不知所對,只是羞得紅著臉。但是心中卻感到無限溫暖和安慰,因為媽對她也極少這樣寶貝過。要不是用力忍住,這位多愁善感的姑娘,又要流淚了。
大余領眾人走入「盥漱室」,扭開洋門,梅、瑩二人又一怔,原來這是一間長方形、地上和四壁都鋪瓷磚的洗澡房,狹長的窗子則開在靠庄外牆的頂端。玻璃之外,另有木板窗門,可以啟閉。這浴室左端則是一座在牆外燒火的瓷磚日式澡池,可供二至四人同浴。另一端則有一西式固定面盆,和一個西式拉鏈抽水馬桶。文梅未到過大都市,不知這是什麼東西。瑩瑩在京滬杭遊覽過,知道它的用法。大余雖也是個土包子,但卻在這莊裡住過,也用過洋馬桶。
「女人用了,男人要倒霉呢!」小和尚還有抗命之意。
「他是幹嘛的幹嘛的?」文梅抱住瑩瑩搖著她問。

一座神秘的古莊園

在這群歡迎大員中,最惹瑩瑩注意而覺好笑的,則是個十二三歲的小「號兵」。他掛著個大符號上書「保安第九中隊號兵何南仁」。他的人太小了;但是眼睛和制服卻太大了。他穿的是一套成年人的軍服。上衣太大,被反釘起來,下面兩個口袋不見了;上面兩個口袋,掛在身上像兩個小燈籠。他褲子也太長太大,卷到裏面釘起,像兩個布袋。他的帽子也太大了,從後面折起來縫小;但前面「鴨舌」無法縮小,覆在頭上,像個瓦片——看來十分滑稽可笑。但這小號兵很活潑,一上來便把「三哥」的車子接過去了。人小車大,推起來也很滑稽。
他們一行數人,穿過轎廳,走入正廳。這正廳的建築和陳設,真使小瑩愣住了。她記得幼年時曾隨「省長」爸爸,在真省長的衙門裡進進出出。在她幼小的心目中,那該是最豪華的地方了——「皇宮恐怕也不過如此」,她心中常這樣想。可是今天看到林家這座「大廳」,才使她想起,省城中省府的大廳多麼破爛簡陋啊。
小韃子有點害臊,小和尚便搶著代答道:「他剛才在大門前就見過了嘛——他還給你推車呢!」大余健忘,引起眾人皆笑。同時大余揭開果盒,四人便吃喝起來——這茶點對這群疲倦旅客,確是如大余所說的:「雪中送炭!」
「奶奶奶,」文孫忙止住她說,「不必鋪床了。我們就在客房睡——我和姚先生睡一間;她倆人睡一間。」
一直到此為止,瑩瑩只覺她做了少奶奶的這個新「家」是榮華富貴的大地主,卻想不到這種大地主的家庭,竟然如此西化。她私下問文孫說:「你家竟然連自來水都有啊?」
林放鶴堂的正廳共五間。右端是間「賬房」,門用老式銅鎖鎖住。左端一間則是「客房」,門未鎖,只是關著。
「鄭隊附不許你們用?」文孫好奇地也補問一句。
眾圩勇離去之後,小和尚卻單獨留下隨行,文孫叫他把四部車上衣包都一齊取下,背著帶往內宅——後來梅、瑩二人才發現,在林家所有的男佣人中,只小和尚一人有此特權,能在「內宅」穿堂入庫,甚至到少奶奶房中出出進進,旁若無人——同時他自己的卧榻便安放在內宅最後一進,和一些女傭同住。
「鄭隊附不管,」小和尚認真地說,「我坐著『痾』不下來!」
瑩瑩還在講「不敢當」時,老人一言未發,乃招手叫小和尚。小和尚不敢抗命,乃把背包等交給大余,自己便隨「怪三爹」走向後花苑去了。眾人只聽見后苑有兩小哈巴狗在叫,不見二人蹤跡也就算了。瑩、梅走下台階,先看看種類繁多的金魚,又轉身去看那數十種「盆景」,盆景都被怪三爹修剪得像金鑲玉琢。她們想想譚志平的「苗圃」,相形之下,志平的工作實在太原始了。兩者之間有霄壤之別。
文梅、大余聽了這話,真震撼不已。瑩瑩雖口口聲聲要「革地主的命」,但對這樣一個不平凡的「家」,也可看出她臉上和內心的驕傲和矛盾——她緊拉著文孫的臂膀,一寸不肯離開。
大余對此地很熟悉,他說右邊那三間是「下客飯堂」,左邊那一間叫「中客read.99csw.com飯堂」。
當眾人還在吃點心、喝茶之時,只見玻璃窗外走過一位胖胖的老太太,她發光鑒人,衣著整齊——上身穿一件青緞棉襖,下穿黑棉布夾褲加黑緞扎腿帶,黑鞋黑洋襪,手中持一小藤籃,內有各色羊毛線和一個「勾針」。她頭頂上架了一副老花眼鏡,皮膚白皙,容光煥發,步履端莊地走向書房來。文梅首先發現她,乃拉拉小瑩,未待老太太入門,二人便站了起來;接著大余也站了起來,文孫又喝了兩口茶也隨三人站起。
「什麼『你家你家』的!」文孫反怪她說,「以後說『我們家』!」這話被文梅聽出了,文梅抱著瑩瑩說:「你以後應該說『我家我家』才對。」
文孫站起來領兩位女士,開了書房後面的「洋門」,便走入另一院落了。這一處所又使瑩、梅一驚。原來這洋門之外、炕床牆后卻是個佛龕,龕上站個三四尺高的白瓷觀音,觀音前的香爐之內還香煙繚繞呢。觀音面對的是一面磚鋪的長方院落,院中種有芭蕉和玫瑰。院的對過兩間有玻璃窗的房子,是兩間「教室」,因為兩間門邊都掛著藍底白字搪瓷制的第一、第二「教室」的牌子。這長院的右端牆上有個深門洞,足有五六尺深。洞內也有個「洋門」。洞外也掛著瓷制「盥漱室」三字。在院的右角落也有洋門,外面掛的牌子是「佛樓」和「書庫」——這些洋瓷牌,大余說都是在上海「訂製」的。
「曹姑娘,你也長得很體面——就是不打扮,還穿什麼軍衣——女扮男裝,奶奶打扮你。」說著,鄭奶又轉向大余說:「姚先生,你好好服侍梅姑娘——好媳婦呢!」
水田之中,點點茅屋,炊煙繚繞,田內但見少數農夫農婦,戴著竹笠,工作其間,三數牧童,騎著耕牛緩緩而行,安詳無比。這幅農村耕作圖,和那人聲嘈雜的「縣城」,簡直是兩個世界。文梅和瑩瑩都是在中小城鎮成長的,從未到過農村,對此景物真倍覺新奇。

老怪的花瓶和小和尚的馬桶

這小城護城河外,還有一片叢密的矮竹園,蔥翠無比。竹園中一條大路一端直通莊門,另一端則正自她二人腳下開始。
鄭奶奶奶去后,文梅奇怪地說,這位鄭老太好面熟呢。文孫說,她曾在你們女初師住了三個月嘛,你們當然見過。
眾人走入「八字」正門,只見這「八字牆」是水磨花崗石造的,光滑無比,兩個青石「門枕」,亦雕刻精細。門前則掛著兩個長筒形紅綢碩大燈籠,金字一面貼著「林」字,另一面則是「放鶴堂」三字,氣勢逼人。
「我也不知道哎。」瑩瑩說。說著她又看看文孫,文孫笑而不言。
立於這圖案中央,大余笑著向瑩瑩說,你結婚時,這兒便是停「花轎」的地方。要新郎親開大門迎親,「七道中門開到底」,你花轎便從這兒,穿過七道「中門」,抬到「堂屋」下轎,拜天地、拜祖宗。大余這番行道話,把瑩、梅二人都說得驚奇無比。
這六間花廳的建築,和正廳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正廳后牆是一排雲母屏門;花廳則中間有突出屏門,屏前有香案供一金漆雕龍的巨大的「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牌位,兩邊有兩面巨大紫檀鑲邊的「穿衣鏡」。當眾人方踏入門時,忽聽「嗚嗚汪汪」的數聲狗叫。梅、瑩在鏡中發現一條肥大黃狗,正對它自己的尊容狂吠。原來這「大黃」是莊裡的眾犬之王,它對庄中二十多條狗,個個熟悉,只不認識鏡中的自己。所以它每入花廳,對鏡自窺,都要「嗚嗚汪汪」一番。這次它看小主人回來了,便一直搖尾巴、扭屁股,跟在後面。它不大叫一番,眾人還未注意有它在側呢。
閻王爺一聽這條件,不禁立刻自寶座走下,把自己的「王冠」拿起套在小鬼頭上,羡慕地說:「那麼,你做閻王,我做鬼!」

洋私塾和土炮台

「正是做新娘的時候呢,心肝。」
小和尚聞言大驚失色說:「她們不能用呢!」
這院落南邊和東邊,是石座土砌瓦頂的莊園圍牆。東南兩邊各有個水閘門。這圍牆上有「槍眼」「炮孔」,看來牆有五六尺厚。院西邊是一系列瓦房,磚牆上也無窗戶,但有一過道,通向另一邊。在這長院偏左方,則是一座八字正門,門前用大石塊砌成一尺高的平台,台中雕有八卦和十二生肖圖案。
「小瑩,你看!」文梅忽大叫一聲,指著那小城東牆之外說,「那是一座花園呢!」
四人一狗,正想好好休息一下時,卻見一個很清秀的青年小兵和小和尚各捧一個紅木盤從花廳後門出來,盤內捧了茶壺、茶杯和一個八角「果盒」,走進客房來。
這時大家都很累了。當梅、瑩二人還在外面尋寶時,大余已坐在搖椅上搖了起來,文孫也坐在藤椅上脫鞋。文梅乃拉著小瑩倒卧于沙發之上,感到舒服無比。最使她二人發笑的,卻是看到那跟著她們一道入書房的肥胖黃狗;它也低頭擠入矮桌之下,睡了起來,捲成一大黃毛球。
穿過大門,裏面便是一個長方院落,足足有百米長,三四十米寬。正面是一列瓦房,一排綠釉滴水瓦,十分整齊美觀。而這長列磚牆之上,卻沒有一個窗子。只右邊有個沉重的黑色大門,門上貼著紅門聯,什麼「聚寶藏珍地,堆金積玉門」。大余到過林家數次,知道那門后是高低穀倉。
這轎廳兩側有石雕「花窗」,可看見豪華的「正廳」或「大廳」,那就逐漸屬於「內宅」之一部了。鄭隊附等乃把單車在轎廳架好,請三奶等入內宅休息,他們就回門房值班守衛去了。
瑩瑩輕聲問文孫說:「他是不是你常說的『怪三爹』?」文孫點點頭。
老人目光向四周張望一下,便發現了胖子曹文梅,乃拱手說:「三少奶奶洪福!」
「為什麼不能用?」文孫問小和尚。
大余坐在草地上,並講了個笑話,使兩個姑娘笑成一團。
「呀,乖,這麼心疼人,三哥真會選,」鄭奶說,「過來讓奶奶看看……」未待瑩瑩搭腔,她就把瑩瑩拉過去,自己向那圓藤椅坐下,把瑩瑩摟在懷內,把文孫趕到沙發上去坐。
文梅領頭,不期而然地走入右邊書房。這間書房和左邊客室一樣,前面是整片牆半https://read.99csw•com截玻璃窗。兩扇窗門間的窗縫都是弧形的,以防冬季冷風直入。后牆則有個方形玻璃窗。屋內則有個單扇「洋門」,通往後苑走廊。
四人面對這橋頭一窪春|水,除赤足徒涉,別無他途可循。文孫、大余乃決定脫下鞋襪,捲起褲筒,抱美而過。文孫和瑩瑩並無問題,文孫赤足坐地,讓瑩瑩跨坐肩上,二人便嬉笑而過之。大余想如法炮製就困難了。第一文梅太胖,大余如一滑腳,則不堪設想。第二文梅也死不肯騎在大余身上,二人相持不下。最後還是文孫提議,由文梅騎于自行車上,讓大余、文孫一前一後,用力提著單車,幾乎把文梅抬了過去,主意甚佳,皆大歡喜。
「用過後就抽水嘛。」大余代答了,並順手把鐵鏈一拉,只聽馬桶轟然一聲,清水排山倒海而下,把文梅嚇了一跳。文梅又輕聲問瑩瑩,這樣解手,不是要衝了一屁股的水嗎?瑩瑩也輕輕地說,用後站起來再沖嘛。
四人休息好了,乃推車下堤。堤下便是平坦大道。四人跨上單車,在晚霞反照中,疾馳前進,不一刻便駛入竹叢。方見庄門之時,忽有土狗十余條,汪汪而來,文孫乃超車前進,眾犬一見文孫,立刻停止狂吠,跑速亦銳減。其中一頭肥胖大黃狗且搖頭擺尾,表示歡迎,向文孫車子猛跳不停,親昵無比。其他狗群也就紛紛散去。
「小三,你就胡扯了!」奶奶訓斥了文孫一下,「怎能把你少奶放在客房睡?——聽我的!」鄭奶很武斷,似乎也很有權威。她又轉身向姚大余說:「姚先生,今晚你睡『上客房』!」
小和尚抓抓頭,軍令難違,只好去刷馬桶去了。
這正廳的字畫和紫檀鑲大理石傢具,加上湘繡的桌圍椅褡,皆精美絕倫。廳上所掛的六隻八角細紗,畫全套《封神演義》的巨大宮燈,和可以升降自如、黃銅鍍金的大型保險煤油燈,都是這兩位村姑娘心目中想也未嘗想過的。文梅摟著小瑩看一項讚歎一項。「瑩啊,」文梅沉重地說,「這真是你的家呢!」小瑩心中是驚奇、是滿足、是驕傲、是懷疑,真是一時交織,無法分得開。
這正廳的兩根橫樑是一對巨象的藝術雕刻,前面兩根合抱的包鬃黑漆大柱光可鑒人。下面的青石細雕柱礎,精緻絕倫,並立於光滑的羅地方磚之上,真如花籃一般。廳頂的白色「望磚」配著成排整齊的紅椽,看來賞心悅目。這正廳之上,掛著六隻碩大的金字匾額。正中是「自強不息」四個大字。下有草書較小的金字。梅、瑩研究了半天,才由大余念出:「廉兒性多怠,余憂焉。書此以訓之,亦以自勖雲。光緒戊寅,遯翁自識。」
文孫向她二人解釋說,他家並無「自來水」,只是五叔設計了一個人工水塔。抽水馬桶等衛生設備是二叔上海廠里派工人來裝的。五叔是學機械工程的,如果不抗戰,他倒預備在家中修個「小型馬達」發電,那就方便了。
「有水啊!」小和尚說,「我同小韃子天天加水呢。」
文孫乃問小瑩說:「你二人要不要用一下『盥漱室』?」文梅還是不懂。小瑩曾到過京滬一帶大都市,乃唧唧地在文梅耳邊解釋此話的意義。文梅點點頭;瑩瑩也要去。
「……」瑩瑩頗為鄭奶奶奶誠摯慈祥的言辭所感動,很想再伏到鄭奶懷中去,但她不好意思。
小和尚本以為三哥要走入「內宅」,他已領先繞過屏風向後走,文孫則叫他回來,說先到書房去。眾人乃又踏出大廳門,沿走廊向左邊「花廳」方向走去。穿過一長院便到花廳。
文孫轉述他聽來的傳奇,那精於林家掌故的姚大余原也略知一二,但他看炮台內部真相倒還是第一次。現在這炮台是不開炮了,變成了「怪三爹」的寢室、實驗室和貯藏室。那頂破蚊帳之外,全是瓦罐、花盆和肥料。這一現象足使林文孫這位理科高三學生都自愧無此專業精神。
「我和小韃子都不用。」小和尚說。
這書房中間則放著一張黃楊木長書桌,上鋪綠色「桌氈」。氈上放了些文具,這些文具也使瑩、梅兩姑娘驚嘆不已。她二人從未看過那筆筒內所插的比拳頭還要大的毛筆。一個石硯台也大得出奇,她二人估計,可能有十五斤重以上。
「你用不用?」姚先生也插問一句。
眾人自書房走回過道炕床之前,進入客室。這客室對兩個姑娘也是個大大的驚奇,因這客室最大的傢具,則是一張黑漆假皮的高背西式沙發。椅背幾乎比她二人還高,這沙發座位,也比她二人在校中所睡的床還要大。沙發前面一張紫檀雕花矮長桌,也十分精緻。長桌一端是一張紅木「搖椅」,另一端則是一張鋪有紫紅絨墊的圓藤椅。這客房的右後角也有一「洋門」,通往後間。最使梅、瑩二人感到極大興趣的則是沙發之後、洋門之側的牆上掛著一幅中西合璧的「粉畫」,畫的是萬朵「紅梅」,這畫是長方形,四邊用磨光細竹片釘在白粉牆上。她二人一看便知是文孫姥姥——林老師的傑作。後來她二人也完全證實了這想象,原來畫的下方有兩個英文字母「S M」,那是林老師的西文簽字。
姚先生心中得意,正在考慮如何回答,鄭奶拿起藤籃,再親親瑩瑩就走了,使瑩瑩有黯然傷別之感——心中感到陣陣酸辛。
這桌后靠牆則是一排大小不等的樟木書櫃。上面刻著字,什麼《殿版二十一史》、《皇清通考》、《資治通鑒》、《宋版九經解》等等。靠玻璃窗一面還有一張新式玻璃書櫃,有一些洋書,她二人因為都是「師範生」,英文一字不識,也就不知是什麼書了。
原來這老太一生的「生命」所託便是文孫的「四姥姥」——梅、瑩二人的「林老師」。有一段時間鄭老太想「四姐」想得發狂了,林老師乃把她接到女師去。她住在一個小旅舍,天天到女師來服侍林老師,而她服侍的方式卻二十年未變——連林老師上課她也抱著「參湯」,坐在課室之外等著她。天氣偶有小變,她便匆匆忙忙拿件皮袍沖入課室,強迫「四姐」穿上,弄得全堂學生愕然。這些學生(包括梅、瑩)曾聽林老師叫她「媽」,都以為這老太是林老師有精神病的母親。最後弄得林世勉老師吃不消了,才又把她送九*九*藏*書回莊子來,所以梅、瑩二人都見過她,那已經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使她二人更覺眼界一新的,則是對面長堤之外有個湖泊,湖邊有些建築新穎的竹籬茅舍,也與一般農舍不同。但是使瑩瑩驚叫的,卻不是這些農村景物——她叫的是那對面長堤的盡頭,山坡之上、黑松林之下,巍峨的一片瓦房——這瓦房像是一座大廟,也像是一座小城。
「這就是『抽水馬桶』呀?」文梅驚訝地輕問小瑩。
穿過大門和另一長院,便到「轎廳」——這是一般乘轎的主人或客人上下轎的地方。這轎廳也有四間。中間上下轎地方是過道。中有四扇「灑金灰漆屏門」,這屏門平時不開。行人從兩邊繞過。屏門上掛一巨幅(丈許)的蘇綉鍾馗大像,猙獰中也帶有祥和氣氛。像下香案上有大型點銅錫的蠟燭台和香爐。
這座林家莊在縣城西北約五十里地處,步行大半日可達,騎腳踏車更快。只是這段城鄉之間,沒有公路,只有一條傍山而行的古驛道。天氣晴和,道路平坦,大半路程都可通自行車,小段地區,只可推車通過。文孫便選了個「五四」前後的日期,夫妻二人向校中、隊中請假二日,並約大余、文梅同行「返庄祭祖」。
「她們是女人,你還不是女人生的?——去!去把洋馬桶抹乾凈!」文孫下了命令。
最糟的一次是一溪當前,水位已高。河上木橋雖離水面尚有二三尺,而橋頭窪地已一片汪洋,約有五十碼地區,水深及膝。河之彼岸則是一列長堤,高約丈許,如一座土牆,堵住視線。堤上則兩行楊柳,東西都不見盡頭。
「心肝,這樣體面,就是不打扮,一點胭脂花粉都沒有——還穿什麼軍衣。」鄭奶檢查檢查瑩瑩的舊軍服,又說:「奶奶奶服侍你,打扮你,怎能老是這個樣子!」
這前花廳左間有個八仙桌,上加圓檯面,四周有十張鼓形圓凳。大余說那兒是開「上客飯」的地方。右一間靠牆,則有一張碩大無比的紫檀「炕床」。炕幾兩側各鋪一張虎皮和豹皮。炕前有兩個踏腳凳,兩凳之間則有個高大的紫紅痰盂,也相當精緻。這左右兩間后牆都是粉牆,牆上各有一個瓶形和編鐘形窗戶。窗外掛有「百葉」。

進得庄來

「曹小姐,過來我看看!」文梅豈敢違命,乃走了過去讓鄭奶端詳一番。
「啊,這是新三奶!」鄭隊附轉身又向小瑩敬禮,並自小瑩手中接過單車。
「十九歲,是的,奶奶。」瑩瑩羞澀地說。
「我有什麼私產?」瑩瑩好奇地反問。
萬頃良田一鍬水。
「誰在用洋馬桶?」文孫問。
小瑩神色恍然地搖搖頭。

「奶奶奶」的權威

這中間既然玻璃門后縮數尺,則門前平地加走廊,則相連成一陽台,台上放了些藤椅、藤桌,供人憩息。從這有頂陽台再向前,下兩級石階,則是一石鋪露天陽台。四圍放了些大小不等——從「百斤」到「千斤」——傳統練武用的「石志子」,作為欄杆。人們可坐可卧,可品茗、可著棋。這露天陽台上方則是一個與屋檐相齊的紫藤架,這時藤條方抽,花蕊欲發——據大余聽庄中老朝奉說,這兒原是葡萄架,而有些方士亂說葡萄會生吃人的「葡虎」,所以才被砍掉,改為紫藤的。
「三奶,」大余指著一座樹合水繞的小村莊向瑩瑩說,「你認識你的私產?」
文梅聞聲大感尷尬,連忙向後躲。大余乃走向前去,指著小瑩大聲向三爹說:「那個才是新娘子呢!」老人明白了,乃向瑩瑩把右腿向後稍伸一伸,欠身說:「真對不起,我應向三少奶請安。」
「三哥呀,」只聽小號兵大聲地說,「你在哪裡娶了這漂亮的三奶——在上海娶的嗎?」
原來這兩端不見盡頭的長堤之下,是一脈如鏡的萬頃水田。他們已掙扎著走了五十里山谷丘陵,忽見此萬頃平疇,水光如鏡,在夕陽反照之下閃爍發光,已覺眼界一開,心胸頓爽。而長堤對方約四五里之遙,卻又是一列平行長堤,把這兩堤之間的萬頃水田,圍成個左有高山、右不見邊的長形大湖的形狀。唐詩上所謂「漠漠水田飛白鷺」,正是這一寫照。
這轎廳極右一間樑上懸挂著一個八夫共抬的灰呢大轎。紅木轎桿上,都包有銀飾雕花。轎上覆了一塊大油布。另有幾頂青布小轎,被拆散,並放大轎之下。
鄭奶奶奶旁若無人地把藤籃丟在桌上,自己一味細看瑩瑩,像一位藝術家在檢驗一件藝術品。她看了瑩瑩的眼耳鼻唇,甚至牙齒,把瑩瑩摟著在腮上親了又親,連說「心疼壞人」。她又檢查瑩瑩的兩手、指甲和臂膀——像個大夫在看病人,所不同者,是她看了又吻吻「香香」,親昵如慈母對待嬰兒一般。另三人見狀,也只好坐下,繼續喝茶吃果點。
在兩位女士盥洗之後,四人帶著小和尚和他的「大黃」——那個所謂「跟腿狗」——又參觀了「教室」。第一教室有一架風琴,瑩瑩會彈風琴,一時手癢,便彈出個時新的調子,文梅嗓子也發癢,也跟著唱出一段什麼「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綠如苔……」來,使大余、文孫和小和尚大鼓其掌,引得「大黃」也汪汪而叫。
「心肝,你今年十九歲,是吧?」鄭奶親了半天,才把瑩瑩安放在自己腿上坐著,像個七八歲的幼|女。
這次單車行長途,對兩位女士都還是第一次。二十里之後,二人已氣喘不已,四人只好逢店便歇,一坐便是三五十分鐘。此路又多是高山之側的丘陵地區,大小山巒、高矮雜樹,堵住視線,平坦之途甚少。縱是步行推車,也辛苦不堪,兩位姑娘時時香汗淋漓。所幸風和日暖,大家有說有笑,士氣甚高。但是走走停停,加以「打尖」吃飯,又耗時甚多,迨紅日已偏西,文梅和瑩瑩私語,還不知瑩瑩的婆家有多遠。加以這是仲春季節,春|水方生,有時還需過渡。
小瑩驚了一跳說:「你說這是文孫的家?!」
「她是曹小姐曹文梅,是瑩姑娘和我的同學。」大余心中得意有鄭奶這一問。
這外花園雖較簡單,亦甚別緻,它左邊是一排三間的中式建築、西式改裝的玻璃「書房」,上掛一個金匾寫「愛梅書屋」四字。這雖是三九-九-藏-書間平房,其內部卻隔成個「工」字形。兩端是整間,中間則是個蜂腰過道。三間雖都建有西式石膏天棚,與廳堂的「望磚」迥然有別,而兩端——右是「書房」,左是「客廳」——則都有高出地面尺許的紅漆地板,左右兩間都有紅木雕花作圖案型的柵欄,中間留一月洞門,通向過道,而中間過道,則仍是傳統的水磨落地磚。
眾人乃轉身回書房。這書房中間過道,有個小型黃木製的炕床,炕床兩邊各有一個人高紫紅大瓶。炕床之後有塊金字小匾,鑲著「其命維新」四字;下面寫著「南海康有為書」,上款是「俊卿仁弟囑」。文孫叫小和尚把那大瓶鮮花,就放在小匾下面的炕几上,大余則把行囊放在炕床上。
這兩間教室原是文孫的「小學」;穿過「小學」便是一條兩邊均是走廊的「花牆」。牆之外便是個小廚房、小餐廳、一個小院、一口井,另有兩間上客房和貯藏室。在另一過道房,有一個黑漆大門。小和尚把門打開,門外是個大方院。對角是上面蓋有黑鐵皮的「西更樓」和一個「水閘門」。左邊則是一排男佣人和圩勇住的平房。
「你問小瑩!」大余漫不經心地回答著,並轉身問小瑩,說:「小瑩你也不知道嗎?」
這花園是個長方形,建於內外花廳之後,一直延長到后圍牆和北更樓。園邊、廳后則是一條有朱漆欄杆的靠牆長廊。這長廊自兩廳之後,也幾乎延及后圍牆,長度百碼有餘。這個長方花園,也有一條磚石建的「花牆」,把它隔成內外二苑。后苑在內花廳之後,似乎亦為內眷所專用。花牆中間有個石框八角門,門上方刻有金字陰文「有園」二字。正對這八角門,則是一寬大的玫瑰花架,寬廣丈許;架內有肥大白玫瑰數百朵,正在盛開之中。園內陣陣幽香,顯然就是從這架上飄出的。這八角門和花牆盡頭的走廊,交接處都裝有半截柵門。柵門上雖無文字,但卻使人有「來賓止步」的感覺。但從這柵門及花窗內看,內花園亦大致可見輪廓:那裡面有一個小型荷花池,池邊還有六角涼亭,亭后襯著高大雄偉的「北更樓」為背景,自成一格。離亭不遠,則有間水閘門通往圍牆之外。牆外蒼松,池邊翠竹,相映成趣。
文孫自然要到「書房」去。小和尚乃領著眾人,繞過穿衣鏡,走到屏門之後,把通向書房的後門打開了。小和尚剛一開門,便一陣清風吹入,涼風中帶入一陣醉人的幽香。原來那門外是座繁花似錦的廳后內花園。這種清冷幽香,又把瑩、梅二人吹得抱在一起,隨小和尚,走入內花園——驚訝莫名!
「爺爺划給我的嘛。」文孫說。
「難怪呢!」文梅向小瑩說,小瑩也點點頭。
這花廳和正廳另一不同之處,第一是槅門中鑲有彩色方玻璃,廳中所掛的則是淡黃色、牛角膠的「冬瓜燈」,比大廳里的紗燈更為別緻。

「倒霉讓我們這兩個男的來倒——你這男人不會倒霉的——去!」文孫下了軍令。
(來生)妻要賢,妾要美!
瑩、梅二人為這景色懾住了,不知這是什麼地方,二人正在胡猜一陣。這時大余剛穿好鞋襪,推了一部單車,走上堤頂。
大門之內原是四間寬敞的「飯堂」——右三間各有碩大飯桌一張。每桌的四條長板凳都連在一起,成個「口」字形套在桌上。一邊牆壁上掛著三個煤油燈,另一邊則是半截牆、半截木柵。木柵之外有捲起的蘆席;柵內則掛了幾個「筷籃」,柵外則有兩個架起的洗碗大木盆。
「當然!當然!」大余唯唯。
另外兩個小兵,則接過大余和文梅的車子,一同推近庄門。
在那個三十年代,執政黨原規定每年三月二十九日黃花崗七十二烈士起義之日為「青年節」,放假一日。但那時卻有許多自命前進的文化組織,陽奉陰違——這個「政宣大隊」,雖直屬於「軍事委員會政治部」,卻也是陽奉陰違的機關之一——他們仍私下把「五月四日」(「五四運動」紀念日),當成青年節,私自放假一日。林三少既然奉父命要攜新訂婚夫人回家祭祖,他得找個假日同行,再請假二日,加個周末,那時間便充裕了。
「小和尚,」文孫吩咐小和尚說,「你先去把洋馬桶抹一抹、刷一刷——她們兩位女士要用一下。」
小和尚又推開「西更樓」,這西更樓的內部氣勢連大余都嚇了一跳——原來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土炮台。土台分上下兩層,上層有兩架小炮,下層一架重炮,地下有石軌,可按軌推炮,在不同炮孔發射。
大余說著也使文梅羡嘆不已,抱住小瑩直叫「你做閻王我做鬼」。
其實這座有名的「林家莊」呀,也早已年久失修,破爛不堪了。不過任何破爛的古建築,在夕陽的反照之下,都顯出十分之神秘性,令人氣懾神移,何況是這兩位未見過世面的小村姑呢?
父做宰相,子狀元。
這故事是:一次一個行善終身的「好人」死了,靈魂去見閻王。閻王因他終身行善,來生應有個善報,問他要生在什麼樣的一個富貴家庭才能滿足。這小鬼乃向閻王爺提出個條件是:
大家正在一盆盆地看,讚賞不絕口時,怪三爹手中拿把剪子,小和尚則抱著一個大花瓶,走了回來。瓶裏面插滿了十來種鮮花,芳香撲鼻,艷麗無比。老怪叫小和尚抱著送給「三奶」。瑩、梅二人一輩子也未見過這樣多、這樣艷的鮮花呢!二人真是嚇呆了。瑩瑩忙大聲謝謝「三爹」。老怪拱拱手笑笑,便挑起工作擔,徑自到后苑去了。
「幽靜美麗?」大余搶過去說,「那是個金礦呢。有這一個莊子,小瑩呀,你一輩子也不愁衣食!」
當兩位男士把四部單車擦乾、推上堤頂時,大家乃坐下休息——面對萬頃水田,真別有一番景緻。文孫生長此地,看得無啥出奇,而大余則為兩位姑娘做嚮導,指指點點,興緻極大。
「小瑩呀!」文梅一下搶過來把瑩瑩抱住說,「這就是你三少奶奶的家呀!」
文梅驚奇不已;瑩瑩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二人抱緊了再細看,越看越玄妙——簡直是廣寒宮、紫禁城,把兩個村姑真是懾住了。

在兩位姑娘狂笑聲中,大余解九_九_藏_書釋說,「萬頃良田一鍬水」,指的就是這個地方。庄稼人種田,最苦的便是「車水」。此地灌溉不用車水,只用鐵鍬在田埂上挖個缺口,水便自動流入,年年豐收,豈不是個金礦?
瑩瑩定睛一看,果然桃紅柳綠、繁花怒放,紅成一遍。園中心高坡還有個長方亭閣,十分美麗,在夕陽反照之下,倒影反映在護庄河裡,尤覺秀美非凡。
這陽台的右下方,則是兩缸金魚。原蓋著的斗笠剛被取下,各種金魚已在嬉遊迎春。而最令瑩、梅兩女伴驚詫的則是陽台的左側了——那兒有一排高與牆齊的體育場中看台式的木架。木架上放了幾十盆別緻的「盆景」。把她二人嚇了一跳的是,忽然發現這架上有個人。這些少年男女已喧囂了半天,這個穿著件連皮帶毛的坎肩和一頂皮氈帽的人竟頭也不回一下。文梅最初以為那是個「假人」,後來看到他正在修剪花木,才知道他是個活人。
「什麼文孫的家?」大余說,「你三少奶奶的家!」
他們一行剛跨進大門,文梅和瑩瑩均停步一怔。原來這大門內兩側各有重炮一尊,炮身比大余腰還粗。炮口朝天,各塞個碩大的木塞。文梅和瑩瑩除在電影之外,還未看過這樣大的真炮呢!——兩人互摟,相顧失色。
這老太一進門看到文孫便責怪說:「小三,帶了新娘子回來,為什麼不到裏面去,只躲在書房裡?」又問道:「哪位是少奶奶?」她看了文梅一眼,文梅馬上把瑩瑩推出去。瑩瑩羞得紅著臉,不知說什麼才好。文孫笑著介紹說:「瑩啊,這是鄭奶奶奶!」瑩瑩這才知道她是林老師的「奶媽」,所以文孫叫她「奶奶奶」,乃連忙向「奶奶奶」鞠個躬。

「你做閻王我做鬼」

文梅、小瑩今均精於騎術,而張家正留下有四輛「三槍牌」,三男一女,都是大半新的單車,騎來輕快無比。文孫和大余花了半天時間檢查了單車機件,打氣加油,並帶好零件箱。一切齊備,四人各攜簡單衣物和學科作業,當紅日尚在地平線下,晨光曦微、東風和煦之時,四人乃跨上單車,並騎出了北門,通過義冢循驛道北行。最初道路平坦,輕車熟道,大家還有說有笑。不出十里,山邊就道路崎嶇;有時路狹、有時上坡,那就車騎人了。所幸此是古驛道,沿途時有茶寓酒肆,可以休息。有的酒肆主人,居然認識三少,招待十分殷勤。
鄭奶乃扶瑩瑩站起說:「心肝,你先喝點茶;我叫廚房送面來,先墊墊飢——我替你鋪床去……」說著鄭奶就要動身了。
大門左方那一間,也是飯堂。中間只放有一張黑漆八仙桌,四條黑漆板凳。靠牆還有太師椅、茶几和洗臉架。門雖是板門,窗子卻是玻璃的。
「小和尚,別瞎說!」鄭隊附教訓他。
「多幽靜美麗啊!」瑩瑩感嘆一句。
他這一開口,小和尚乃高興起來,跑上去向老人耳邊大叫:「三爹,三哥帶著新三奶回來了。」
瑩瑩定睛一看,真是一見鍾情,立刻便愛上了那座美麗幽靜的小村莊。她乃轉問文孫:「那真是你的長房長孫田嗎?」
「鄭隊附天天都用。」
這方院內有個小鞦韆,還有用草繩編成欄杆的水泥底、兒童滑冰場,和一些蹺蹺板等玩具。瑩瑩在小學教過「唱遊」,還未見過這樣的遊戲場,驚嘆不已。
「這是文孫的長房長孫田呢!——年收兩百擔穀子,水旱無憂!」大余說。
小和尚幼稚無知,說得大家都笑了。瑩瑩倒覺得這小號兵,很天真好玩。
「雪中送炭!雪中送炭!」大余高興得笑起來,便開始斟茶,並向那年長的小兵說:「小韃子,見過你三少奶奶嗎?」
文孫和大余都被小和尚的神情引得笑起來,而梅、瑩二人則不得其解。
「她們是女人嘛!」小和尚抗議說。
據說當他們林家「紅頂子」還活著的時候,一次有一群暴動農民,在「天地會」、「紅燈照」等邪道領導之下,群集林家莊外,聲稱要破庄「吃大戶」。庄勇報告了正在抽鴉片的「紅頂子」老太爺。「紅頂子」坐也未坐起,只把煙槍搖一搖說「放他一炮」。這些奉命「放炮」的「篷頭」炮手等都是久歷戰場的老兵,精於炮術。他們正裝葯填彈,瞄準了一群「吃大戶的」要放炮之時,林文孫的祖父那時才十六歲,自書房內趕來,把炮后「鐵板」降低了兩級,使炮口升高。一聲炮響,那炮彈正從那些「紅燈照」的頭上飛過,把山坡的黑松林打出一條大裂口,墜下的樹枝打傷了好多人。「紅燈照」驚恐地逃掉了,籮筐丟滿了一山頭。可是這一炮也把西更樓的樓頂震塌了,把兩名炮手打成重傷,自此之後這樓頂便改成鐵皮頂了。
這花廳的地位和正廳成個「丁」字形直角,共有六間,分「外花廳」和「內花廳」。內花廳似乎專為女眷用的,走廊和廳內雖都有門可通,但是門雖設而常關。內外兩廳的院落也有一「花牆」隔開。外廳院落有芭蕉和天竹花台。隔著帶有兩面走廊的花牆,可見內院里的一座大「假山」和盆景。
當兩位男士還在洗腳穿鞋之時,瑩瑩一人乃走上堤頂,舉目四望不禁大驚失色。她乃大叫:「梅姐梅姐,快上來看!快上來看!」文梅為瑩瑩的驚奇叫聲吸引了,也就三步兩步趕上堤頂。文梅一看,二人不期而然,瞪目咋舌,抱成一團,驚異不已。
這片瓦房的中心是一座方形高聳的樓房,對外窗戶,玻璃窗外,有紅色「百葉窗」。這樓房甚大,圍成個四方城。樓房之下,則是縱橫一片的整齊瓦房,高脊飛檐,像一座大廟。「廟」外則有磚瓦圍牆,圍牆內外,則植滿了蒼松古柏、栗榆等古樹。牆的四角各有四個碉樓。北碉樓三層,最高,呈長方形;東碉樓四方形,兩層,建築很美;西碉樓也是兩層,長方形,只是屋頂上蓋的是木板或紅鐵皮,而非磚瓦;南碉樓只一層三間,中間有個大門,似乎是入口處。碉樓左側是個石造瞭望台。文梅和瑩瑩從堤上看去,這分明是座比「縣城」還整齊巍峨的一座小城,使她二人目懾口呆,用手握住嘴,說不出話來。
他們還在竊竊私語時,只見這老頭自花架上下來了。大家都為之有點緊張。這老頭忽然發現了一大群人和文孫,乃面露驚訝之色,忙叫:「三哥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