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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昨夜夢魂中 第三十三章 難民的天堂和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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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難民的天堂和地獄

「何南仁是我最近替他取的,」文孫說,因為省保安總隊要把所有「民團」編成抗日游擊隊,我們這裏也想把小和尚編進去當「號兵」,但他沒有個名字,「我猜想他是『河南人』,所以就把他取個名字叫『何南仁』。」
最使瑩瑩一驚的,則是一位穿著藍衣褲、藍圍裙,著黑皮鞋的簪花少女,這時正在鋪床。她聽到有人進房,乃轉過身來。她大約十四五歲,雖不美,但也還清秀。羞澀的態度,和曬夠日光的臉,一看便是個村姑。
「他不是叫『何南仁』嗎?」文梅補一句。
他的辦法第一是進「窯子」,但鄭奶是大腳,窯子可能不要。第二是給富貴人家當女工、做「鄭嫂」,當鄭嫂還可吃得好、穿得好——因為她有兩個「血奶」(奶水充足),可以到大戶人家當奶媽。鄭奶乃求求他在後兩條路想想辦法。真是天無絕人之路,腌蠟剛回到鎮上,便聽到有人在打鑼「叫街」,說林家莊要雇個奶媽,必須「頭胎」、「年輕」、「有血奶」。這三條鄭奶都全部合格,腌蠟究是地頭蛇,他便硬把鄭奶塞進去了,後來被帶到林家西門倉房,那女管家便選中了鄭奶媽。鄭奶自此也就有個難忘的「親戚」李二腌蠟。
老太忽然真停了哭叫,自言自語說:「不能哭,不能哭——哭就有神經病,神經病——不許到貓兒尖去——不能哭,不能哭……」
「這池子洗得是很舒服。」瑩瑩告訴文孫說。她一輩子還未洗過這樣的澡呢。
「奶奶說他們入屁股。」小和尚這話方落音,大余忍不住撲哧一笑,他忙用手堵嘴,結果噴了自己一身的熱茶。梅、瑩二人,也堵嘴暗笑不止,而小和尚卻一本正經地不知他們為什麼要笑,因為他自己還不懂這三個字的意思呢。
鄭奶原是河南彰德府鄉下人,大清朝廷兩宮晏駕時,天降大災旱,她小兩口那時剛成家,都不到二十歲,生了個小女「小毛」。在這年青黃不接之時,他們一餐也不繼了,乃隨眾「逃荒」,逃到府城裡去。城內饑民太多,還是沒得吃。鄭奶提議東去徐州上濟南府討飯。但她丈夫鄭二牛子則主張南下,並說:「寧願向南走一千,不願向北走一天!」——南方富庶有飯吃。這樣他們便結伴南下到本縣縣城。恰好縣官正在放賑,並建了一個粥棚。但是粥少僧多——那時又不會「排隊」,粥一出鍋,饑民便一擁而上,時常擠死人、踩死人。
「那澡池內的水可洗四個人,」文孫告訴大余說,「等她們洗過咱倆洗。」
這三面走廊上,后廳走廊兩端和對面走廊兩端,各掛兩隻紅布張起的六角燈籠,都燃了蠟燭,加上室內燈光自玻璃窗中照出,使全院通明。真是別有洞天。
說著,鄭奶乃叫小和尚提著「馬燈」在前引路,她自己則跟在後面牽著瑩瑩。四人穿過花廳,沿著正廳走廊,走到另一端。那邊有條黑巷子通往內宅。四人緩緩而行,只聽鄭奶解釋——那兒是棧房,那兒是「后廳的後面」。
這時瑩瑩已甚困,但鄭奶因平時沒人講話,她講話也沒人聽,這時忽然有個聽話的「三奶」,老人不免心花怒放,講個不停——瑩瑩被她把瞌睡講跑了,但也知道了鄭奶奶的可憐身世。
說話之間,文孫和大余也提了衣包到浴室去了。小和尚三度抗議無效,文孫還叫他來同洗,小和尚不幹。
鄭奶媽被用小轎送到林家莊外的「菜園棚」,在那裡女管家要她洗澡換衣九-九-藏-書。小毛也被洗滌一番便被女管家抱走了。
三哥兒本來也想替小和尚「開蒙」讀書,卻沒有實現,因為附近難民孤兒太多了,書房無法容納。小和尚雖讀書未成,但是當了三哥兒十年的小尾巴,卻學了一身絕技:他會看鍾錶時刻,會用「日晷」對時,會開各廳堂「雄雞牌大掛鐘」的「發條」,會開關六燈收音機(除Xgoa電台之外,還能找到專唱平劇的「大有亨電台」)。小和尚還會為訪客裝「鬧鐘」、調「問表」,替帕克筆裝墨水,點汽油燈、燃汽油爐,「漲」網球拍,「接」果樹(這是老怪教他的,連老師三哥兒都不會)……但是小和尚最大本事則是個「軍火專家」——中國那時是世界軍火博物館,林家則是大博物館中之小博物館,其中世界各式輕武器,相當齊全。
「心肝,」鄭奶說,「我要那麼多錢做什麼?沒兒沒女的。」
文孫說那時情況,多不勝數。小韃子也是孤兒留下的。不過小和尚太小,要有人照護。那時剛好四姑入學去了。鄭奶奶想四姑想得要尋死,正好來了個小孤兒;大家就把他交給鄭奶。小和尚很會拍馬屁,鄭奶很喜歡他;他一直跟鄭奶睡,最近才「分床」。
瑩瑩又說在上海,電影明星有錢,她收入可以增加些。
「奶奶為什麼不讓你搬呢?」文梅又問一句。
文孫的母親感覺情況不妙,乃招呼一個圩勇,抱著小和尚去找他的媽。原來他母子住在一個破棺之側的一個草棚之內,這女乞丐已死了好幾天了,屍身已經發出臭味。
這時小和尚剛燒了洗澡水,走回書房,看到麵條,饞涎欲滴。
毛毛走下踏板乃領著梅小姐走到對面房中去。這右間比左間稍大,原是個畫室,中間有張檯球桌一般大的畫桌。畫具都還在上面。靠牆有張新式銅床,帳子是新掛的。被褥枕頭還亂堆在床上。

林老師的「媽」

一次在同一情形之下,眾人擁擠過分,乃把竹棚擠倒了,打翻粥鍋,引起火來,一時人跑火燒,相互踐踏弄得死傷枕藉。這一下官府火了,不但停止「施粥」,並下令抓人,說是什麼「天地會」、「紅燈照」等「幫匪」,要藉機造反。一群年輕孔武有力、善於搶粥的「幫匪嫌犯」就被抓了起來——鄭二牛子也是其中之一,在一陣苦打成招之後,鄭二牛子就在妻兒哭喊冤枉聲中,被砍頭示眾了。
「為什麼呢?」瑩瑩覺得古怪。
近處牆邊,則是那間原建在圍牆之外的「洋澡堂」。牆下有個灶孔可以燒火,把室內鍋爐中的水燒熱以供沐浴。小和尚問三哥「要不要燒水」,文孫叫他燒。片刻之內,灶內便火光熊熊了。小和尚怕水不夠,乃循木梯跑上一個架於水上的高木架,架上有個大木桶。桶邊則有個轆轤,掛了兩個打水桶——一上一下。小和尚揭開大木桶的蓋,便用小木桶打起河水把大木桶裝滿。和尚雖小,氣力挺大,不一會便把大桶裝滿了。
這幾位站著坐著的女賓主正在嗑瓜子等著開晚飯時,文孫和大余也打著手電筒進來了。這些婆娘都是看三哥兒長大的,如今都向三哥兒「道喜」,還威脅不多給賞錢、喜果,她們要鬧新房「聽新」呢!——氣氛輕鬆多了,不像跟三奶那樣局促。
「太太」見此情況,心滿意足之後,乃向前一奶媽說:「你可以去了,四姐長大了,也還會認你的呢。」
九*九*藏*書四姥姥帶你到上海去的嗎?」瑩瑩問。
「為什麼呢?」瑩瑩又凄涼地問一聲。

小和尚入家始末

「我站在窗外嘛!他們不讓我進去嘛!」
文梅聽了這話,嘆息不已;而瑩瑩則放下筷子,用手帕擦眼淚——她的麵條再也吃不下去了。
家花原沒野花香,這壕堤兩岸萬朵野花的香味,真是熏人慾醉。外面壕堤之下,便是一條引水小溝。山泉便從此經一小水閘,注入護庄壕。溝外百畝水旱田之後便是一抹黑松林。這片黑松林被巨炮打出的一條裂縫已不可見,但松樹依然、松濤如舊。松林坡后,則是重疊的青綠遠山,一望無際。
「他來時不過兩三歲嘛,」文孫說,「他怎曉得他是哪裡人!」
「奶奶奶呀,」瑩瑩不好意思地說,「你今天夠忙了,也困了吧?」
但是小和尚在庄中也有和他距離最近的朋友,那便是「三哥兒」。小和尚來時大致在兩三歲之間,三哥兒那時也才九歲。三哥兒很喜歡小和尚,自那以後「小和尚」就變成三哥兒的「小尾巴」了。
但是瑩瑩卻一時不能睡,雖然她也困了。鄭奶煮有人蔘湯,要她睡前服用。在她那片刻不離的小藤籃中,她也取出軟尺為瑩瑩全身好好量了一下,並說明不許她「女扮男裝」。
文孫的媽,這時剛自「少奶奶」升成「大太太」,是庄內最有權威之人。她一時慈悲心大發,乃命令張管家替這可憐的丐婦買了一副黑漆棺材,並叫「屎嘴張三」替她選塊墓地。屎嘴乃在荒地中認真找了一塊地,把小和尚的媽葬了。屎嘴並說葬在這塊地的死人的子孫,將來可出個「把總」、「千總」呢。所以小和尚後來有人笑著叫他「小把總」。
「池子那麼深,」文梅笑著說,「小瑩一滑下去,幾乎淹死了。」
後來他媽不來了,這個才兩三歲的「小和尚」,卻單獨一個人,拿著個破碗來討飯吃。一次文孫的媽媽,剛自庄外進來,看到小和尚覺得奇怪,乃問小和尚說:「小和尚呀,你媽呢?」
鄭奶正在四顧無門之時,忽然一個衣著破爛的癩頭光蛋,名叫李二腌蠟走來找她。腌蠟不怪她命苦,只怪她男人不該加入「紅燈照」。
鄭奶不哭了。瑩瑩又用別的話把注意力引向別處去,說:「奶奶奶,你不必到貓兒尖去。我同文孫也不去嘛——以後我們孝敬你,把你當親奶奶。」
小和尚會替西更樓的「僧帽牌」重炮稱藥量、打藥包;他知道各式「土雷子」的藥量和使用法。他會用紅火柴頭重裝「洋炮」(有人用作鳥槍)的銅火帽。他知道十來種各式「毛瑟」和「來複槍」的使用法,和各式槍彈的分類——小和尚最令那些保安隊長稱羡的,則是他會裝卸「盒子炮」。盒子炮拆開容易,重行裝起就需要專家了。小和尚便是全庄衛士(后改編為「保安第九中隊」)里三兩個專家之一——這些「本事」,小和尚都點頭承認不假。

少奶奶的「毛毛」

四人邊吃邊談,瑩瑩很喜歡小和尚,覺得他很天真活潑,因問文孫小和尚的父母在何處,文孫笑著說:「他連個名字都沒有,哪有父母?」
這時只聽小和尚和一些人在走廊上說話,原來大廚房正在為少奶「開晚飯」呢。
三哥兒是全庄內最不講求「上下規矩」的,他把小和尚看成小弟弟;他吃什麼,小和尚也跟著吃什麼——結果呢,小和尚被三哥兒寵壞了,樂極生https://read.99csw.com悲,乃招了大七太「打耳光」。
「為什麼他是什麼地方的人都不知道呢?」瑩瑩覺得奇怪。
「四姐也說我是她親娘呢!」老太又笑了,並說,「你們林家三代都待我不薄呢。你家什麼事都不瞞著我——奶奶奶跟奶奶一樣的。」
吃完面之後,小和尚估計浴池裡的水是夠熱了,叫三哥和姚先生去洗澡。文孫請兩位女士先洗。在小和尚二度抗議無效之後,和文孫的堅決邀請之下,兩位女士各取背包去了。
「我——我,不忙也不困,夜晚還要替你改衣服呢!——我在上海時,徐小姐都說我精神好。」
鄭奶媽洗得乾乾淨淨,換得一身新,乃被帶入庄內見「太太」。鄭奶媽初入庄內,見那豪華場面,心頭也很歡喜。當太太叫她試試看「喂喂四姐」,鄭奶媽自另一奶媽手中接過四姐,一看便打心眼裡歡喜出來。四姐白胖的小臉、紅紅的嘴唇再加上一身毛烘烘白色絨衣,太可愛了。鄭奶媽解開上衣,四姐一下撲進去就吃了起來,真是天生母女一對。
「毛毛呀,」鄭奶大聲向她說,「這就是你的少奶奶!」
「鄭隊附要我搬到前面住,奶奶不許我搬。」小和尚誠實地說。
瑩瑩便把自己的碗遞給小和尚,他三口兩口就吃完了。
這間屋兩端都有玻璃窗,但是靠裡邊的窗子,則被一個方形老式大衣架上面掛張毛氈所遮住。
這時小韃子忽自水閘門出來,說楊師傅煮了「雞湯麵」,已送到書房。大家乃一起趕回書房去——每人都有點餓了。
把梅小姐帶到這兒,毛毛未多說話,便又回到另一間繼續工作去了。文梅繞室四顧,只見有張藤椅,乃悶悶地坐了下來,頗覺孤單;心頭東想西想,甚是複雜。所幸不久毛毛又來了,說:「少奶請梅小姐過去吃茶。」
「你們後來就把小和尚領養了。」文梅想當然耳地說一句。
「小和尚呀,」姚先生問他說,「你有這麼大本事了,為什麼還擠在內宅跟奶奶睡呢?」
瑩瑩雖然也在哭,但她知道二人哭法不同。瑩瑩是傷心、同情。老太是因心靈受傷,而有精神病。
大余雖認為男女不能同時合浴為憾,但能先後分浴也夠羅曼蒂克了,大為高興。果然為時不久,兩女士便頭髮濕濕地出來了。
飯開出了,是個起碼的小酒席,叫做「四海六盅」(加八碟下酒小菜)。鄭奶不客氣地坐入上席;瑩、梅居右,文、余居左。其他三位女賓都站在一旁侍候,文孫堅持要她們入座,剛好一席八人。這些年長婆娘都替三哥兒換過尿布、洗過澡,所以她們拘謹了幾分鐘,也就狼吞虎咽起來,把四個「海」、六個「盅」都吃得精光。夜深了,三人向新人道喜而去。大余也被鄭奶趕回「上客房」。文孫則回到他自己在「堂樓」上的卧室去。小和尚早已支持不住,自己睡覺去了。燭殘人靜,鄭奶把梅小姐用手指上下量了幾下,也打發她回房了。
據文孫說小和尚自小便不知道有第二個家。林家莊便是他的家,他是無處不能推門而入的。那次文孫的七嬸Dora奉命回家祭祖。某晚,鄭奶叫小和尚去請她吃飯,而她正在房中換褲子,小和尚無知便推門而入,Dora慌了,也氣極了,乃提著半穿的褲子,站起來狠命打了小和尚一耳光,打得小和尚摔倒,頭撞在門上,生一個大肉瘤。自此之後,大七太便是小和尚在庄中的母夜叉,他再不敢接近她,一看到她就遠遠九九藏書開溜。而Dora也認為他們林家像美國的「西部片」——野蠻、沒文化。
鄭奶已決心到護城河投水一死,但當她把小毛自懷中抱出時,小毛這時剛會笑,奶剛吃飽,她不知父母噩運臨頭,卻四肢舞動,張著口向媽傻笑。鄭奶一看小毛,也不忍與之俱死,或把她丟下,自己去死。
據文孫說,大約是十年前,小和尚才兩三歲時,由他媽帶著來林家莊討飯。他媽叫他「小和尚」;至於他母子姓什麼,什麼地方人,誰也未問過。
「這是梅小姐,」鄭奶又把跟進的文梅介紹一下,說,「她是你少奶的朋友——你帶她到她房裡去。」
「奶,你抱她沒有呢?」
這麵條並幾碟小菜放在炕几上。大余叫眾人脫去力士鞋,盤腿坐于炕上吃面,頗有日本風味。這麵條雖十分鮮美,卻只有四小碗——只是在晚餐前「墊墊飢」而已。
「我替大七奶梳頭燙髮,大七奶說我燙得好,帶我到上海去的。」
這五面大鏡子,使梳妝台上那個有一乳白罩的煤油檯燈顯得特別明亮。這是一間少女閨房,上面有一張黑色帶有踏板閣門的雕花雙人木床。雪白的洋布蚊帳,和全新紅綢面絲棉被,顯然都是剛放上去的。
四人走了許久,總算把巷子走完。到盡頭右轉,忽然燈火通明,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使瑩、梅二人感覺又到另一世界。這裏又是個長方院落,鄭奶所謂「后廳」。其建築形式與花廳相仿。在後廳對面地勢略低也是三間房,正中一間有六扇槅子,中間打開的兩扇槅門前則吊著一長幅藍布夾棉巨大門帘,室內則掛著一個新式煤油吊燈。中間一間放有飯桌、茶几和太師椅;上面掛著一幅喜鵲梅花「中堂」,似乎也是林老師的作品。這屋兩邊則各有一卧室。這院落有三面走廊。下面則是一面磚牆,有門通向另一邊的大廚房。上面則是一間大房,但是關著門,鄭奶說那是「小堂屋」。
「……抱、抱……抱……抱……」老太忽然精神失常,把「抱」字叫個不停。瑩瑩希望換個題目問問她,打斷她的回憶,但為時已晚。她又「抱、抱、抱、抱……」叫個不停,忽然兩手拍在棉被上大哭大叫:「……我的小毛呀……我的小毛呀……」忽又抬頭學孩子腔,叫「抱、抱……」,又大哭拍床叫「小毛」。
「小和尚,你想吃面嗎?」三奶問他。
那青年奶媽乃含淚而去。
「上海屋子太小,沒地方跑。我們鄉下人歡喜跑呢——我們這莊子多寬敞!」鄭奶又說,話聽不懂又說不來,「什麼『開水』叫『開死』」,總歸是住不慣。
至於「小毛」當然就慘了。她終日被放在另一女傭房內的小床之上,餓了便由不是媽的女人來喂她一些豆汁、米湯。親娘難得個把月見一兩次。尤其當小毛病了,媽更不許進屋去,只隔窗子,聽她看她張著兩手要「媽抱」——媽屬於別人了,永遠也不會「抱」她了。
「漂亮得很呢!演電影的——明星呢!還有什麼袁小姐。她們都是大七的朋友,都喜歡要我燙髮、裁衣料。她們還叫我到香港去——我不要去!」
「你問我『小毛』嗎?」鄭奶聲調突然有點古怪,又說,「小毛死掉哎,死前張手要媽『抱——抱』……」鄭奶學著幼兒口吻說「抱,抱,抱,抱,抱……」連講了七八次,使瑩瑩覺得有點奇怪。
文梅跟著毛毛又回到小瑩的房中來,一看小瑩正坐在一個茶几邊和鄭奶喝茶,室內又多出三個女人來,read.99csw.com兩老一少,恭敬地站在衣櫃前。小瑩起身讓梅姐坐,梅姐不敢。毛毛搬來另一張椅子,文梅還是不肯——因為還有三位站著的客人,而三人都衣著整齊穿著裙子呢。

奶奶奶的「小毛」

「大爺,」鄭奶哭訴著說,「我男人哪是什麼『紅燈照』、『綠燈照』呢?——黑天冤枉嘛。」
鄭奶露出天真的笑容,態度完全恢復正常,瑩瑩才放了心。
「奶奶奶——奶奶奶……」瑩瑩一面陪著哭一面撼著她,說,「奶奶不要哭……」
二人洗畢,夜色已深,回到書房看到鄭奶正在和兩位少女聊天。她見二人出來,乃叫文孫在書房陪姚先生,她先領二女士到內宅去。等會兒再進去晚餐。
自此之後,「四姐」和「鄭奶媽」(四姐叫她「媽」)便分不開了。等到四姐當了省女初的教員,「媽」還要到教室去替她送參湯呢!
「這位是曹小姐,」鄭奶又反介紹說,「是少奶的朋友。」三位婦人都彎了腰。
示眾期滿,由慈善機關收入白木棺材,便送到北門義冢胡亂地埋了。二牛子的妻子因夫妻情深,乃背著小毛到冢邊尋找死屍,她和幾位屍親抵達孤墳邊緣時,只見十余條紅著眼睛的野狗,正扒開墳墓在爭嚼死屍。鄭奶便親眼看到,二牛子的頭和他那「松花大辮子」被兩隻狗拖著跑,鄭奶抱著小毛嚎哭追趕,哪裡追得到呢?
眾人離開西更樓乃走出西「水閘門」。小和尚把門一開,文梅便大叫一聲:「啊呀!」這門外是一條清水碧波的護庄壕溝,寬約十余丈。兩岸雜花叢樹,鋪成兩條織錦。此處正如文梅所唱的:「春深如海,春山如黛,春|水綠如苔……園內園外,萬紫千紅一時開……」
一切妥當,鄭奶親自服侍三奶睡下。毛毛不知何處去了,只有鄭奶一人坐在瑩瑩的床邊,拍瑩瑩安睡——像個慈母服侍嬰兒一般。
鄭奶拉著瑩瑩跨入中間堂屋,只見左右兩門皆掛著紅門帘。左邊一幅是紅緞蘇繡的鴛鴦戲水夾層門帘;右邊則是一單幅簾,並無繡花。鄭奶打開左邊這門帘,請瑩瑩先進去。
毛毛向瑩瑩彎一彎腰,顯得很緊張,輕聲地叫聲「少奶」。
「想!」小和尚直截了當地說。
「奶奶奶,你沒兒女嗎?」
鄭奶見梅姑娘讓坐乃說:「曹小姐你坐吧,她們都不是外人……」隨著她又指著她們三人說兩位年紀長的是「大廚房楊師奶和看倉塗師奶」,那年輕的是「許朝奉娘子」。
「徐小姐是誰呢?」瑩瑩又問。
「……」梅、瑩兩人都覺不可解。
「他們說有衛生蟲嘛……會傳病嘛……」說著老太眼淚就下來了。瑩瑩也陪著掉淚。
「冤枉的人多呢!冤枉已冤枉過了,你母女還得活下。」腌蠟說他自己是本地地痞,但可幫窮人忙。
瑩瑩一進門,又覺一陣新奇。這屋也是白色西式天棚,紅漆地板。迎面靠牆是個「梳妝台」,中有一面大鏡。對面牆邊則並放兩架「站櫃」,上面有四面鏡子,下層則是嵌螺鈿雕花。
「我媽在睡覺,我餓了。」小和尚天真無知地說。
當三人走入浴室時,大余不免大為失望,因為兩個女浴客已把髒水放了。幸好后鍋內水正滾沸。小和尚是專家,他乃另放一池水,並代為調好溫度,大余和文孫也就暢快地洗了。
瑩瑩聽不出所以然來,只覺那巷子好長、好黑。左邊靠牆全是些罈罈罐罐;後邊則不時有些僅可看到一線天的狹長小院。黑巷的盡頭始有一盞罩在牆上的煤油路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