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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三姐妹

「……」瑩瑩沉默片刻,才說,「我哪裡承擔得了呢?」
「我還未睡,怕少奶呼喚呢。」毛毛說。
在一般舊式卧房裡,女用馬桶照例都放在床頭之外的空隙處所,前面掛條布幔遮起,俗稱「馬桶巷」。文梅既然要用馬桶,二人不期而然,走向「桶巷子」,誰知二人掀起布幔,卻不見馬桶。桶巷內只有大紅漆雕花的一張木櫃和一張小桌子。桌上有個洋燭銀蠟台,幾本書,和一折細手紙。
「我和姚先生只是同學,」文梅尷尬地解釋說,「我和姚先生沒別的關係。」
「三少奶,你坐嘛,菜冷了,站著幹嘛?」鄭奶插嘴說。老張也一再請少奶坐下,瑩瑩便坐了;文梅還站著,瑩瑩也請她坐下。
「毛毛你睡在這兒嗎?」文梅好奇地問。
此時文梅已很急了,瑩瑩要她先用。文梅坐下了,覺得太舒服,索性取了本《良友》便讀了起來,好不安閑!
「承少奶奶好說,」老人說,「辛苦倒是應該的,只是自老老太爺起,四代了,我也老了。不時傷風咳嗽,昨晚未來向您問好——聽說吃得不太好,都給鄭奶和楊、塗兩婆娘吃了。她們沒上沒下的。」說著老管家吹了媒子、噴一口煙,和祥地笑笑。
「至少可吃好一點嘛。」老人說。
文梅對毛毛的身世——尤其是黑皮鞋——發生興趣。毛毛說她姓李,母親早死,她現替她的佃農父親養鴨,有時進庄「打零工」。她這雙黑皮鞋便是上次服侍「大七太」,大七太送給她的。她平時赤腳不|穿鞋,今天她正赤著腳在「趕鴨」時,鄭奶奶派人來找她,要她換套新衣服,並穿上大七太的皮鞋來服侍「三少奶奶」,所以她就來了。她服侍過大七太三個月,經驗豐富。只是大七太要求高、脾氣大,她常時挨罵,所以這次來是戰戰兢兢的。
文梅一直在一旁旁聽,這時才插句嘴說:「林老師如果把這些都給你,我們拿去演戲!」
瑩瑩已在自己「家」中住了一宵,也自覺熟了些,乃堅請兩位師奶也吃點東西。在瑩瑩一再邀請之下,兩位師奶才各拿一個干燒賣,站著吃了。
「毛毛你多大年紀了?」文梅問她。
春蘭說,當她睡得正甜時,忽被鄭奶推醒,梅姑娘也被搖醒,被趕回二人自己床中去。
姥姥如果真的給了三侄媳,這位無產階級出身的新媳婦,真不知如何處理呢。
「……」春蘭又吞吐了半天,才從咽喉擠出一句話,「不知道三哥喜不喜歡我?」
「都是太太、姑媽、姨媽、姐姐們送四姐的嘛,」https://read•99csw•com鄭奶說,「四姐就是作賤,把好東西都留在家裡,在學堂用的都是些不值錢的貨。」
發燙好之後,瑩瑩對鏡自窺,覺得她以前的舞台造型都太粗糙了,只有這次最稱心。瑩瑩和媽媽原都有善於打扮的天賦,再加舞台訓練就更得心應手。但她平時在舞台所用的香粉,多半是廉價的日貨或國貨,塗在臉上像一層粉筆灰;那廉價香水的氣味也不高明。誰知這次鄭奶所用,竟是清一色的巴黎產品,細膩幽香,使這位無產階級革命家也讚不絕口、愛不釋手。

那個不賣火腿的老管家

這時文梅也體會出毛毛的誤會了,乃開導她說:「少奶要和你結拜姐妹是好意呀。」文梅說:「我同你少奶奶也是結拜姐妹呢。」
「你以後別聽三哥話,聽三奶話!」老人呵呵大笑,並說:「三奶今天好好休息吧。」他又轉身向文梅說:「姚先生很精明呢。」
「……」毛毛望了文梅一眼,低頭不語,似乎有點失望神情。
「梅姐呀,」瑩瑩感嘆地說,「農村宣傳真不容易啊。」
「大七少把我起個名字叫『春蘭』。」
「只要三哥喜歡我……」春蘭說著眼淚就流下了,哀傷地說,「……只要三哥喜歡我……少奶你以後不論怎樣打我罵我……」春蘭哽咽半晌,又說:「……你打我罵我……罰跪……我都心甘情願的……」
三奶乃請楊、塗兩師奶一同入席早餐,二人死命不從,只站在一旁侍候。
瑩瑩睡得很沉,但是睡夠了,也就醒來了。
瑩瑩被鄭奶打扮好,大廚房已送來早餐。銅火鍋之外,其他用具多的是「點銅湯燙碗」。所有熱的菜如乾絲、小籠包等等,一直都熱氣騰騰的。
當文梅還在欣賞其《良友》時,毛毛已替她沖好了細茶,並服侍少奶喝參湯,又打開一個八角紅果盒。瑩瑩也凈了手之後,三人乃一同喝茶吃糖果——毛毛是少奶強迫才敢坐下的。
「你還沒個名字嗎?」三奶問她。
「不叫毛毛了,」文梅說,「以後我們就叫你春蘭好了。」

又有新發現

春蘭打來熱水,瑩瑩盥漱完畢,鄭奶便上來把她包了個大毛巾,要她對鏡坐下。鄭奶替她梳頭,梳了很久。再要毛毛遞上熱毛巾裹起秀髮。鄭奶乃在一個炭爐上,調燒她的全套「燙剪」和各型用具。一切齊備,鄭奶乃取掉包頭毛巾來為瑩瑩燙髮。
這時已夜深了,春寒料峭。春蘭問少奶要不要「起火盆」。瑩瑩說不九_九_藏_書要了,但她提議三人都坐到她床上去,用棉被蓋著腿,再繼續談。誰知這時三人都太困了,棉被蓋在腿上,不一會工夫,三人便橫七豎八地在一張床上睡著了。
「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呢?」瑩瑩說。
「老屁精,」鄭奶向老管家背影大喊一聲,說,「臨走也不向少奶奶賣條火腿!」
「小瑩啊,」文梅低聲而急躁地說,「我房裡沒有馬桶,我要用你的馬桶。」
「我們三個人都可以結拜姐妹嘛!」瑩瑩想再解釋一句,誰知愈解釋愈糊塗,毛毛望著少奶說:「梅小姐不是姚先生的嗎?」
瑩瑩雖吃著,但有點悶悶不樂,因為文孫還未回來,他身上「別著盒子炮」,尤使她心中忐忑不安。
吃早餐,還是鄭奶奶自居上座,梅、瑩兩邊分坐。瑩瑩問小和尚,三哥起床沒有。小和尚說三哥一早就起來了,和姚先生各人「別著一把盒子炮」到柳和鎮茶館喝茶去了。

三姐妹

二人說著只見鄭奶、小和尚、春蘭都在出出進進地忙。
「……那……那,」春蘭又吞吐半天,淚珠盈盈地說,「……那……少奶,我就服侍你和三哥一輩子……」
「梅姐,這是真珠寶石呢!」
「十五。」毛毛說。
「我是真心話呢。」瑩瑩說,「你以後就叫我姐姐,我叫你蘭妹——好不好?」
她分明記得昨夜是三人同睡的,怎麼醒來卻一個人端端正正地躺在絲棉被之下呢?奇怪是有點奇怪,想就沒有多想了。她在放下的床簾縫間看出天已大亮,乃起床一看,原來案頭鍾已經指著十點半了。
十八無醜女,文梅本來生得也挺好看。可是她的個性使她不上舞台則罷,上得舞台去,不是阿媽就是媒婆或老旦。打扮成個花枝招展的少女,在瑩瑩看見的還是第一次。
「……」春蘭聽了,更覺奇怪——她心中喜歡少奶,因為少奶個性平和些,不會打人罵人;但是她怕個性堅強、魄力露在臉上的「梅姑娘」。文梅的介入,反使毛毛髮生恐懼,因為在毛毛的經驗里,「少奶」和「丫鬟」結拜姐妹,不是為著搞「革命」,而是另有一種封建意識的——她喜歡瑩瑩的柔弱,而對文梅的剛強發生恐懼。
「梅姐,今天怎麼打扮得這樣漂亮呢?」瑩瑩笑著問她。
瑩瑩是在舞台做慣了「少奶奶」和「小姐」的,對這套並不陌生,甚至如魚得水。但她覺得鄭奶比她政宣化妝組中所有的「髮型技|師」都更內行、更靈巧、更有美感;器械也更為精良——怪不得徐來read•99csw•com、袁美雲都愛上她呢。
「小三就是這麼作賤,」鄭奶說,「家中什麼山珍海味沒有,偏要喝土茶館。」
「少奶要同你結拜姐妹不好嗎?」文梅插句嘴,「你不答應嗎?」
老管家未搭腔,便帶著許朝奉走了。後來瑩瑩偷偷地問文孫,「賣條火腿」是什麼意思。文孫說是僕人向主人「打千」,把腿向後一伸的姿勢。瑩瑩又聽鄭奶說,張管家老婆死了。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在蕪湖開個「大米行」;兩個小兒子都是「美國麻子理工畢業的」,和「大七」同學。
「毛毛啊,」瑩瑩輕聲地說,「梅姑娘房內沒有馬桶,要用用我的呢,我這……」
「毛少奶奶,」老管家又說,「我老了做不動了——這是許朝奉。」他用煙壺指一指那後生,又說:「有事吩咐他做,跟吩咐我一樣。」
「我昨晚不熟,也未能向老伯請安。」瑩瑩仍然恭順地回答著,又說:「吃得太好了。」
騎了一天腳踏車,瑩瑩現在逐漸覺得兩腿酸痛,眼也睜不開了,竟至昏昏沉沉睡去。在睡夢中她似乎聽見有人在敲玻璃窗。瑩瑩又糊糊塗塗醒來。床內黑黑的,一無所有。她又要睡著了,卻又被敲窗聲驚醒,並聽有人在叫「小瑩——小瑩」,那分明是文梅的聲音。瑩瑩乃自床上坐起,下床。只見床的閣門上的繡花床簾也放下了,所以床內顯得特別黑。瑩瑩打開床簾,扭亮煤油燈一看,果然是文梅在窗外敲玻璃。瑩瑩乃拔開門閂,把文梅放進來。
「……」瑩、梅都紅著臉不知所答。只聽那坐著未動的鄭奶奶代答說:「是呀!你看小三會選吧!」
「三哥怎麼會不喜歡你呢?」三奶說,「我擔保三哥會喜歡你。」
「春蘭這個名字很好呢!」瑩瑩說。
「鄭奶和我把你抬到床中去,蓋好被褥,你眼也未睜一下——太困了嘛。」
「……」春蘭臉紅到脖子,不能作答。
瑩、梅二人也逐漸體會出毛毛的誤會,知道愈解釋愈糊塗。
這次她穿的是一套甚為合身的天藍色點金的綢襖和夾褲,大紅繡花鞋。臉上均勻的脂粉、唇丹、耳墜,不用說了;手指上還有蔻丹,腕有翠鐲,最奇怪的,頭髮也被燙出個上海型來。
瑩瑩起床的聲音,立刻引著春蘭自後門提著熱水壺進來。瑩瑩看到春蘭不免一笑說:「蘭妹呀,昨晚我們不是睡在一起嗎?你和梅姐什麼時候溜走的呢?」
二人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只見桶巷之後也掛著一藍布門帘。瑩瑩隨手把這門帘一揭,原來這兒有一張兩扇門,read•99csw•com門閂在裏面,但沒有閂;門那邊還似乎有點亮光。兩人好奇,乃輕輕地把門拉開一看,原來那邊還有半間房,靠牆有一個圓形紅漆澡盆,另有一個三隻腿的紅木盆和木板凳、小藤椅等物;但是沒有馬桶。可是靠里牆角卻有一張小床,蚊帳半掩。二人正感奇怪時,只見毛毛揉著眼皮從床上下來了。這倒是二人所未想到的,頗感驚喜。毛毛扭亮了小煤油燈,問三奶要不要喝點參湯。
「鄭奶奶嘛,」文梅說,「她說要我陪陪少奶奶,不許再女扮男裝。」
「這位想必是新三奶了。」老人把手中銀煙壺向瑩瑩揮一揮——這是瑩瑩回庄以後,第一次未被人認錯。
衣著齊全,奶奶奶又拿出一個大型琺琅首飾箱,揀出些珠寶首飾,一件件地比著配。最後才決定用哪一種,無不用得恰到好處。配全了,瑩瑩臨鏡而照,自覺真是珠光寶氣了——她在舞台上用慣了東洋貨,假首飾、假珠寶,這一次卻是真的了,使瑩瑩舉步維艱,生怕把珠寶弄損。
「農村封建意識太濃厚!」文梅也感嘆一句。
但是結拜姐妹倒是瑩瑩的真話,她們在政宣受訓時,與鄉村農民「結拜兄弟姐妹」也是聯絡貧僱農感情的方法之一,所以瑩瑩脫口而出;但她忽略了今天她的特殊身份——她現在是「少奶奶」,春蘭是她的「丫鬟」呢。所以春蘭緊張起來。
「以後我叫你『蘭妹』,」瑩瑩認真地說,「我們可以結拜做姐妹嘛。」
「昨晚的菜是三哥招呼的,」許朝奉恭順地說,「我本想辦好一點的。」
當鄭奶向瑩瑩敘說她入庄經過時,她只是在說一些過去的故事罷了,但是這位好心腸的三奶卻被她說得抽咽不已,有時甚至泣不成聲。鄭奶也不知三奶為什麼一時這麼傷心起來。她翻身淘了熱毛巾為瑩瑩擦淚,強迫瑩瑩喝了些她在煤油燈上燒的「參湯」;又陪著說了些庄內的故事。
「……」春蘭仍紅著臉,一句說不出。
瑩、梅二人一見,不免都站起歡迎。
「張老伯伯,我早就知道您了,」瑩瑩恭順地說,「您老也辛苦了。」
她正在沉思默想,忽見小和尚打起布簾,走進一位道貌岸然的老人來。他身材高大,鬍鬚飄飄,穿件深藍綢夾袍、黑皮坎背,掛著金錶鏈,左手捧著個碩大雕花、銀質水煙壺,右手拿著根燃著的紙媒子。他身後跟著一位三十五六,梳著分裝頭、身穿灰呢夾袍,看來態度非常恭順的中年人。
頭型齊備,鄭奶取去包身圍巾,又打開一花布包袱,取出一套桃紅繡花的蘇綉九_九_藏_書夾襖褲來,帶瑩瑩到床前,放下床簾,替她換上,真和定做的一般合身。那雙繡花鞋綉工之細,也使文梅彎身撫摸甚久,相比起來,文梅那雙繡鞋,只是鄉下新娘穿的了。

沒有舞台的表演者

「我這裏也沒有馬桶呀?」瑩瑩說。
文梅由於睡房較亮,起得較早,一直在等著小瑩吃早飯,所以這時已覺飢餓。要是平時她早就起來吃了。但是今天穿得這樣珠光寶氣,一早就看見楊師奶、塗師奶在走廊上默默地打轉,怕驚動三奶睡眠,文梅看這氣氛,也不敢和瑩瑩摟抱嬉笑了——一切聽瑩瑩的指揮。
「三奶,」老人家倚老賣老地說,「我是張管家,『管』你們的『家』,已經管到第四代了。」
「我也沒什麼要做的,謝謝老伯。」瑩瑩說。
「我今天剛為梅姑娘馬桶,換了『青灰』的嘛!」毛毛說。
「我們拜干姐妹,怎能要你服侍我們呢?」少奶說,「你和三哥和我,都是一律平等嘛!」
瑩瑩對塗脂抹粉,既有興趣,也有經驗,再加上鄭奶職業化了的指點,使瑩瑩看了鏡子里的自己,比書報封面上的袁美雲還要「美」呢!自己歪來歪去,照了好一陣子。鄭奶又取出個手持圓鏡,讓三奶奶看看身後的髮型,瑩瑩也稱心滿意。可惜今日不是出台,否則觀眾手掌不要拍破了嘛!
「我莫把姥姥的東西用壞呢!」瑩瑩有點不安。
「……」瑩瑩被春蘭的話愣住了,她心想春蘭可能誤解了她的意思。
毛毛覺得好奇怪,誰搬走了馬桶呢?乃轉身帶頭走入「桶巷」。「啊,還在這兒。」她指一指那紅木櫃,並把蓋子掀起。蓋里有棉布墊,櫃中也有個環形棉墊,環中有個馬桶蓋,毛毛也把蓋子揭了說:「少奶要用嗎?」原來這馬桶像個沙發椅。桶內有半桶草灰。毛毛又把小檯子上的蠟燭燃起來,坐馬桶上可以悠然讀書。這個驚奇發現,使梅、瑩二人相摟著自我竊笑不止。
「你不用管,小三是姥姥的寶貝,你也會是四姥姥的寶貝。四姐知道你二人定親了,她會把這些她不用的東西,全部送你呢。」
文梅未及回答,老人就要告辭了。轉身之前,他用紙媒子,指指鄭奶說:「鄭奶,你以後又有尿布可洗了!」老人笑了笑就轉身走了。
「奶奶奶,你哪裡拿來這許多真珠寶呢?」瑩瑩用了不免問一聲。
二人剛說著,鄭奶也進來了。春蘭拔開門閂,帘子一飄,忽走進一位花枝招展的少女來,把瑩瑩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文梅。文梅自己大笑,瑩瑩也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