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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夢醒的時候

霍奶放開手,林博士流著淚,剛站起來,卻見一個四十多歲的掃地工人,扶著個大竹掃把,想過來,又不敢過來。這工人衣衫襤褸,也瞎了一隻眼,看樣子很可憐。林博士正踟躕時,李場長乃向這工人叫聲:「小發,你也想會會林教授嗎?」
「都是時代和命運,」何說,「所以我總是勸田軍同志想開點。」
李蘭也擦著眼淚,哽咽地說:「瑩姐,吃點熱稀飯,定定心,等會還得替三哥送行呢。」

帶著眼淚的稀飯

林博士知道她是擺渡霍大盆的遺孀,是自己的干奶媽,乃趕向前去,蹲下迎接她。霍奶眼雖瞎了,但還是兩淚雙流,摸著林博士叫「我的三哥兒」。林博士也淚流不止,連叫「媽媽,我以後養活您」……並把頭伸過去靠著霍奶的面頰,讓她用手摸著。
「我一直勸田書記想開點。」何任一邊老練地開著車,一面說著。田也沒有回答,文孫又轉身看她,只見她用力忍住眼淚、咬著嘴唇,低頭不語。
這時車後門已打開,林博士按美國規矩要田書記先上車。李場長則轉向車前座。何任關了車門,乃撥撥手叫駕駛員出來,自己坐上駕駛座,親自開車;並揮手叫警衛車先行,他自己緊隨於后。這時街上兩邊擠滿好奇群眾,街中行人、單車、騾馬雜沓。幸好有軍車不斷按喇叭開道,才得暢通無阻。
那工人緊張而又遲疑地走過來,林博士伸手和他握手,他看了李場長一會兒才把手顫抖地伸出來。李蘭介紹說:「他是李連發的兒子。」
「小霍告訴我他祖父霍大盆,也是被日本人殺掉的。」林說。
四人站起之後,邢經理走去開門,何氏夫婦正轉身跟上去。田書記和林教授剛要轉過桌角時,田低著頭,忽然輕輕叫聲:「文哥。」林博士一怔。她又低聲說:「我對不起你,以前我沒……」文孫還未聽清楚,忽然一陣送行客已湧入食堂。大家爭著與林博士握手,熱鬧非凡。文月牽著小牛也滿面淚痕地跑了過來,大家簇擁著貴賓,走向賓館大門,沿途林博士握手鞠躬不read•99csw.com絕。
「真想不到還能看到你,」文孫聲音還有點哽咽,說,「我們是親兄弟嘛。」
「我們跟日本人真是血海深仇……」林博士感嘆地說。
「三哥,想不到四十年後,我們四人又搞到一起來了!」何任說畢大笑。
盥漱既畢,文孫自衣架上取下昨天在絲織廠燙好的西服,重行換上,自己又對鏡整理了半晌,忽然門一開,李蘭場長進來了,大聲說:「昨天累了,睡得還好吧?——有人要見你呢。」接著便是一位高大魁梧的軍人,走進屋來。林博士為之一怔。
這時忽然餐廳門一響,四人嚇了一跳,原來邢總經理推門而入。林教授忙站起來。邢按下他說:「三哥請坐。」
「何任昨天整天有會,」李蘭說,「我叫他不用趕了,下次再見——他偏要專機趕回呢。」
「……」小發不知如何作答。
「霍婆婆,」那站在一旁的李場長看看手錶說,「三哥要上火車了。他以後還會回來的。」
李場長性情豁達,怕車中冷場,乃返身向林教授說,你看那霍婆婆、李小發多可憐。都虧田書記念舊,他們才能搬到城裡來,有碗安穩飯吃。
「什麼『何任兄』?」李場長笑著說,「三哥,叫他『小和尚』!」
車外風聲正急,車窗上雨水亂流,火車已馳入田野了!
當眾人走出大門時,天正微雪,寒風習習。門外有一部「麵包車」、兩部小轎車。邢經理和李場長,招呼眾人坐入麵包車,讓貴賓坐黑色有窗帘轎車。這閃閃發光的黑色轎車是四十年代的美國別克,然保養得很好,是賓館接送貴賓專用的。后一部是灰色的上海牌,似乎是部軍車。當邢經理等打發麵包車帶行李先行,再請林博士上轎車時,忽見小霍扶著一位白髮蒼蒼的瞎眼老太太,跪在地上,一步步挨過來。李場長認識那是小霍的祖母霍奶奶。
何任不說也罷,說了田書記再也忍不住她的眼淚了,一時淚下如雨,把稀飯上蓋滿一層薄薄的鹹水。林教授馬上用左手撫她的背,用右手握住她的冰冷的九九藏書右手,但也不知說什麼才好,自己的眼淚也下來了。李場長也陪著哭,何任則不斷嘆氣,場面十分凄涼。

風雨瀟瀟

「你知道李小發的媽很漂亮,」李場長又找出另一話題,說,「她後來被一個國民黨區長收去做姨太太,就把小髮帶去了。小發媽有遺傳病,所以小發生下來就瞎了一隻眼。解放后小發的繼父被鎮壓了。他媽也被認為階級成分不好。他媽死後,小發很慘,去年田書記才幫他申請『烈屬』,搬到城裡來……」
何任說著,林教授轉頭看看身邊的田書記,看她面容那麼蒼老疲倦,桌上的油條只咬了一口,一碗稀飯,一口未動,兩目眼淚汪汪。
林博士含著眼淚與眾人匆忙握手之後,又過來和何任擁抱,最後又和李場長、田書記握手。正有千言萬語要說之時,火車已嗚嗚地叫了兩聲;車汽管嘆氣聲加大,查票女同志又連催上車,林博士匆忙地謝謝田書記的「招待」之後,一腳剛踏上車,便被列車長用力拉上去。林博士俯視車前的田書記,滿臉是雨、是雪、是淚,也分不清了。
林博士在床邊抱著頭,坐了些時才站起來對著鏡子抓抓頭,看鏡內蒼老的容顏,簡直不像個人。這時小霍打水進來,並問:「林教授睡得好嗎?」教授謝謝他的服務。
「我和三哥已四十年未見了嘛!」何任說著眼眶也濕濕的。
「你爸是抗日烈士,我們以前是好朋友呢。」
「所以你也是九死一生啦!」林教授感嘆地說。
何任乃招呼他隨身的警衛員說,叫他們把我們早飯開在小餐堂,多留點茶水、點心——你布個崗,以後叫他們就不必再來添茶添水了。警衛員唯唯而去。何任乃一手牽著林教授,一手攙著田書記,走入「小餐堂」——這兒是個貴賓室,高高在上,三面林木蔥蘢,甚是幽靜。四人在一張鋪有雪白布的四人用餐的長桌坐下,何氏夫婦坐一邊,林教授和田書記坐一邊。服務員送上茶水、點心、豆漿、牛奶……便帶關了門出去了。廳內只剩下賓主四人。
「三奶九九藏書,我不是告訴你,你和三哥總有一天會再見的嘛,」坐在田書記對面的何首長安慰她,又說,「今天不是又在一起了嗎?」
車身緩緩地移動,在眾人揮手之間,他只注視到田書記灰白的頭髮在眼前亂飄,看見她轉身還在向車窗上看,但是很快就彼此消失了。
四人乃各用餐巾擦擦嘴和眼,站了起來。
「三哥,」何任也感嘆地說,「那時我要不親眼看到,真不相信日本人對我們那樣殘暴呢!」
「四十年來大家都是九死一生!」林博士感嘆之餘,也想到他自己血染伊洛瓦底江的往事來。自己未說,也不敢問何任別後的遭遇。文孫只問一聲那托其木教官哪裡去了。何任說四八年在沂蒙區作戰,他搶登一國民黨坦克,年紀大了,未站穩,摔下來,被坦克碾成一塊肉片。林教授聞言感嘆不已。
「五○年冬我在鴨綠江上跳傘,把腿摔斷,在冰上睡了一天一夜,他們把我抬回來,都以為我死了呢。」何任說時,李場長向他直是瞪眼,並不自覺地舉目四顧。
林博士對他看了半晌,不覺一下上去把他抱住,淚潸潸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講的九死一生,還不包括日軍屠殺呢!」何說。
文孫轉身看著田書記,希望能聽聽她未盡之言,田卻一聲不響。文孫試著握她的手,她也讓開了。
「更有驚險鏡頭?」文孫問。
林博士驚問是誰看到的。李說是大盆的兒子大眼在岸上看到的,自此以後霍婆婆就害「軟腳病」和「夜瞎病」——但還活到現在。
「不要那麼激動,三哥。」李場長取出手帕為林教授擦眼淚。
何任一直把車子開到「軟卧」車廂門口。四人下車后,一位駕駛員上來把轎車開出月台去。月台上的喇叭正在播音促乘客上車。林教授的行李早已被送到車廂去了。
「蘭妹,我反正跟黨跟到死。」田書記在這次早餐會上第一次開口,眼淚隨之而下,但她立刻忍住,又哽咽地說:「我……我……難過的是國玉……」
邢見這凄涼場面,乃拉把椅子在田書記身邊坐下,撫著她說:「田書記不必九-九-藏-書傷心,三哥畢竟回來了嘛……」
「為國捐軀的烈士嘛,」何任又勸她一句,「國玉沒有白死,不必再想嘛。」
李場長催著上車。林教授向小發說,我們以後一定還會再見面。
「我聽李場長說,我們分手之後,你們在莊裡也幾乎遭了日軍的毒手!」文孫說。
李場長為各人揀好點心,裝了稀飯,四人就吃了起來。
李場長是在找話說,但她的故事實在太多,「話」不用「找」,便源源而出。
「三年自然災害時死了。」
這軍人約六英尺高,一百六七十磅體重,五官端正,氣魄雄偉。他那套整齊的綠上藍下的軍服,和筆挺的軍大衣,一看便知是一位空軍高級軍官。他向林博士敬了個軍禮,又趨前握手說:「三哥不認識我了吧?我是何任——何南仁,小和尚嘛!」
送行人圍攏過來與林教授握手道別。這時風雪已漸大,一陣陣吹到眾人臉上——林博士的妹妹和外甥小牛已哭成兩個淚人兒,小牛哭叫拉著舅舅不讓去,文月哭的嗚咽之聲更使人感動,有幾位女同志也陪著擦淚。楊小芬尤淚流不止,因她昨晚才聽李場長說林教授是她媽的「乾爹」。
「田書記人好,念舊……」林教授讚歎一句,也乘機握了田書記的手。這次田未退讓,並且有點顫抖地緊握著他。可是只見車前一個鐵柵欄打開了,前導軍車在一旁停下,何任則直開入柵門,停在站內,只聽火車汽管內不斷「撲哧——撲哧」地,嘆著長氣。
「三哥,」何任說,「我革命革了一輩子,也真是九死一生,但是回頭想想,還是跟你在一起那十年最快活,打水槍比打真槍好玩——我們那時多天真、多純潔!」
何氏夫婦不勸則已,李蘭一說,田軍忍著的眼淚,忽然一瀉而下,把一碗半冷的稀飯,滴出許多洞洞來。
李蘭說:「他正在撐盆,忽然來了一條日軍橡皮船;日軍叫他過去,他不敢不去。他一靠上日本皮筏,日軍一句話未說便一刺刀把他戳個通心過。大盆倒在盆里,日兵割斷竹纜,渡盆便不知漂到哪兒去了。」
霍奶兩腳已癱瘓,不能行走,read.99csw.com但在兩個膝蓋上各綁一片長木塊,平時她可在地上爬行,今日則由孫子扶著,跪著挨過來。霍老太兩眼已盲,但揮著手仰天在叫:「三哥——三哥——」
邢又轉身向大家說:「時間不早了,三哥還要趕火車。」
「我趕到了!」何任笑笑說,「田書記在餐廳等我們——我們吃早飯去吧!」
「何任兄,真是感慨系之啊!」林博士不免感嘆一句。
「你還怪我把你帶到炕床底下呢?」李場長反駁說,「我不把你帶到花廳去,你才不能為抗戰時期日軍暴行作見證呢!」
「啊!」林教授一驚,忙問,「你母親呢?」
「和三哥說說,沒關係。」何任十分自信地說。
林教授見狀,乃把那碗帶淚的稀飯,倒入自己碗中去,要李場長再為田書記裝碗熱稀飯。林氏自己則用餐巾擦擦眼,乃把那碗帶淚的稀飯吃下肚裏去——覺得它好咸。
林博士回國雖然才一個多月,但他已經由很多高級幹部接待過,他知道「高級幹部」的神情,和服務同志對他們的態度。他這次一看到何任,和服務同志們兢兢業業的味兒,就知道他官做得不小——難怪他老婆說他「除了林禿子便誰也不怕」。
文孫聽到何任說「我們莊裡」,又叫「毛毛」,他感到三十八年半的時間距離沒有了,大家又回到童年。那時所謂「莊子」就是他們四個人的。現在這個東西早已從地球上消失,但是這些當年的孩子們,卻對它余情未了。
「田軍啊,吃點熱稀飯,暖和暖和,」李場長又接著勸,並說,「時間不多了,等一會又要分手了。」
「沒那麼久,」他夫人在一旁插嘴,說,「只有三十八年半!」
「都是吃了她的虧,」何任怪他的老婆說,「我們莊裡有三百多間房,哪兒不好躲?偏躲到炕床肚裏,日本人屁股底下,毛毛那時幸好嚇昏了過去,否則她一哭,我們就都被鬼子宰了!」
何任攙著林教授,從一條架空過道走入餐廳,果然田書記和幾位女服務生正站在那兒說話。林教授一見到田書記,便搶上去親切地和她握手——彼此互問:「昨晚睡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