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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不堪回首

「少奶,我叫霍大個子、霍大盆。」這時船已裝滿,大盆撐了過去。
文孫和大余沒辦法,只好聽命「滾」回荷葉巷,回到「返學」路上去。
北上軍火卡車,亦無法前進,被迫停于路邊。他們一行四人,好不容易,才擠到南門附近。只見路邊有二十多個自前線退下的潰兵,衣冠不整、武器不全,還有兩部單車架在路邊。文孫想過去問問他們前線的情況,但是還未舉步,忽見他們蜂擁而來。不由分說,一下便把他們四人推倒于地,搶了單車,又蜂擁而去。文孫和大余立刻爬起,追了上去,那有何用?他們人多勢大,又有武器。文孫追了一段,只見後排潰兵回頭笑著對他說:「騎到武漢就還給你!」乃揚長而去。
今天她一天胃口不好,雖然大廚房把山珍海味、飽餃點心不斷送來,那都給一些佣婦吃了,雖然文梅和大余也吃了不少。文孫建議她到花園去,再騎騎老打圈,瑩瑩也說沒精神。她多喜歡老打圈啊。她說六月之後,他們如搬回來住,她將天天騎老打圈,並不惜搬去與老打圈同住。「你不吃醋吧?」瑩瑩撒嬌地說。
忘魂失腦地走回校園,只見人頭四攢,亂成一團。校園內掛個「校長室」、「教官處」聯合大布告,說敵軍猖狂反噬,城東二十里埠已發現敵人便衣隊。我軍雖節節抵抗,縣城已危在旦夕。本校決定暫遷往「後天門」待命。明晨拂曉出發。師生行李除自攜者外,師長限帶三十市斤,學生十五市斤,由校方雇挑夫運送。軍情緊急,事非得已,「仰各遵照」云云。
「將來你回來做少奶奶,他們就不敢了。」
萬事齊備,春蘭又用竹筐裝好兩隻小鴨,掛在文孫車把之前,由小和尚等把車子推出門外時,小和尚、鄭奶、春蘭都哭成個淚人兒,連來送行的乾女兒毛毛也哭著死抱著乾媽不放,瑩瑩亦灑淚相陪。最後還是楊師奶含淚把毛毛抱走,四人才能動身,大家灑淚而別。
「人類怎麼這樣殘酷呢,文哥?」瑩瑩幾乎哭出來。
瑩瑩做了新娘,雖然睡到三點多鍾才起床,但是還是很累很困。昨天太緊張了,人人都知道、都很體恤,夜間她也幾乎徹夜未眠,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老打圈也是位老太太,我吃什麼醋呢?」文孫說著笑起來。

永別

瑩瑩一面與文孫聊天,一面又和乾女兒及春蘭喂小鴨,和文梅談笑。她自覺自己逐漸變成宇宙的重心,是一大堆男男女女——包括文梅和大read.99csw.com余——奉承的對象。她自己雖絲毫未變,但是她發覺進入一個社會,在這社會裡由幾乎被賣為娼的基層,爬到了上層中來。瑩瑩迷惘了——想到明天會回到政宣去,又是多麼懸殊的矛盾。思前想後,她只想永遠和文孫在一起,當個恩恩愛愛的小學教師——那又怎麼可能呢?想到昨夜的炮聲——今日雖在白天亦已可隱隱聽到,並聽說庄中和四圍農村都新到些難民。小亂入城,大亂入鄉,據說是「縣城」里「疏散」出來的。問起托教官,聽說午後他自己挑著簡單行囊走了。瑩瑩心中何擇何從,尤覺不安——她曾三度自殺未遂,久歷滄桑,心靈多脆弱啊。

最後的一瞥

四人這時正怒不可遏,忽聽有人在叫:「敵機!敵機!」四人掉頭一看,果見三架低飛敵機,排成一線,自北而南,俯衝而下。首先見那三部軍火車中彈爆炸。
在隱隱炮聲里,二人還是顛鸞倒鳳,恩愛無比,時醒時睡,直至晨雞報曉;不久便被鬧鐘鬧醒了。當他二人盥洗完畢,鄭奶還含淚為瑩瑩梳頭,並自姥姥首飾箱中取出一鑲鑽瑞士手錶,迫瑩瑩戴上,瑩瑩堅持不要。
這大個子一看到文孫,便拿篙子攔住眾人,要文孫等四人專渡過河。有人不服,但有人看他們穿的是軍衣,也就自動讓路。但文孫力主先來後到地輪班過渡。
文孫傷心了半天,乃和大余緩緩走回學校,他心中念著小瑩,但想到南門外那一條血路,和千百個死傷軍民婦孺,真恨不得駕著飛機飛上天空,和那兩個倭奴野獸迎頭撞去。
文孫一行這次回家再返學,為時不過三日,然世態變遷,路途險阻,竟如隔世。三天之前這條古驛道,尚平坦暢通。孰知三天之後山上竟春泉四溢,到處不是徒涉,就得擺渡。他們來時,山花滿徑、野鳥爭喧,行人稀少。他們回城之時則熙熙攘攘,路上男呼女叫,四處擁塞,騎車前行,簡直是逆水行舟;他們寧願舍車步行。每問來人,都說是城中官府強迫疏散。文孫一面推車,一面要招呼瑩瑩,真辛苦無比。尤其是腰際八十硬幣纏著,不良於行。文孫乃解去錢袋,放入衣包,兩手推兩車而行,以減輕瑩瑩負擔。瑩瑩時時作嘔,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慘痛無比。
「他們會偷偷把它殺掉當牛肉賣。」文孫說。
「三哥這是你家的渡船嘛,」大個子嚷著說,「你花燭大喜,我婆娘去了,我要撐船,未能去磕頭。」
https://read.99csw.com文孫吃了些冷飯、鹹菜,十分香甜。食后仍靠在床上胡思亂想了一夜。夜深人靜,遙聽機槍聲甚為清晰,文孫想到生薑之言,尤無法入睡。好不容易,挨到東方發白,校中人群已在騷動,文孫正矇矓間,被吵醒,乃一躍而起,便發瘋地跑出校門,趕往縣城。
各宿舍同學這時都忙著自己打包,面色緊張,各不相顧;只金實問了聲葉維瑩哪兒去了。文孫說回政宣隊去了。金實也未再問。不久又見王生強匆匆跑來,她知道文孫有部單車,問文孫能否替她帶個包袱。文孫說車子丟了——並說敵機在公路上掃射,死傷至少有千把人,問王生強我們有無搶救計劃。「生薑」說女生宿舍同學都在哭,你聽機關槍聲這麼近,怎麼能搶救呢?
晚餐開出了,還是圓桌酒席。但楊師傅特地為少奶預備了小米稀飯,瑩瑩只吃了些小米稀飯,油脂未沾唇,就放下筷子了。
「文哥,」瑩瑩懇求地說,「將來我倆來為它蓋個養老院,好不好?」
這時春|水大漲,水面離堤頂不過三五尺,一片汪洋。橋已被抽去,代替橋的是一橢圓形的碩大渡盆,盆邊寫著「林放鶴堂義渡」六個大字。這盆兩端有藤圈,套在一條橫跨大河的長竹纜之上,由一個持篙的大個子中年人來回撐著「擺渡」。一盆可容十餘人,那一邊待渡的人群很長,據說都是城裡疏散出來的,這一邊則較少。
四人離開霍家,乃繼續推車,迴向上縣城大路上去。
文孫也認為鄭奶的話是實情,也迫瑩瑩接受。鄭奶擦擦眼淚就給瑩瑩戴上了。四人軍服也經鄭奶洗過、燙過,甚至改過,穿上煥然一新。早餐既畢,瑩瑩才知道文孫曾招呼紮好兩頂青布小轎,讓瑩、梅二人乘坐。文梅知是陪瑩瑩的,不敢推辭,瑩瑩則堅持不要——這是文孫體驗出夫人個性執拗的第一次。當鄭奶她們還在勸說時,文孫是位馬虎的人,就主張算了,還是四人一同騎車返城。
「四姥姥又不結婚,」鄭奶說,「無兒無女的,將來這些東西都還不是你二人的嗎?先用一兩樣,有何不可?」
文孫緩緩地自床上坐起,才知道剛才的驚魂,原是南柯一夢!想想不覺淚下如絲。
文梅羞了她一下說:「恐怕有個把月了吧!我表姐懷孕,就是這樣。」
文孫乃替瑩瑩介紹說這是「霍大爺」。
文孫滿身是汗,四顧茫茫,原來自己卻和衣而卧,睡在招待所床上,還氣喘如牛,驚魂未定。文孫喘息些時九九藏書,才知道夢中巨響,原是服務生小霍在敲門。
文孫不得已乃高聲問霍大盆:「你家有人嗎?」霍說都在家。文孫乃主張先到霍家休息一會兒。四人狼狽地循著田埂,把車子推了數十丈便到了霍家。霍家只有兩間草棚,一間睡他夫婦,另一間睡盆。兩個孩子則睡在盆內。如今盆在水中,孩子們就沒得睡了。
瑩瑩作賊心虛,乃把文梅的話偷告文孫。文孫驚喜之餘,乃怪她今早不該不坐轎。然事已至此,夫復何言?文孫不得已乃陪她盡量休息。直至紅日銜山,他們一行才挨到縣城北門,誰知北門已關閉。據出城難民說,只有南門尚可出入。他們乃繞道東門車站。一到東門,他們才知事態嚴重,因為公路上,潰兵難民,相逐如潮,兒啼女叫,紛涌南逃,擁擠不堪。
輕車熟道,一忽兒便已到了堤上。四人回頭一看,送行者還站在竹園之外揮手。瑩瑩站在堤上回看這座她住過三天三夜的「家」,不覺一陣心酸,拉住文孫痛哭了一陣。
「瑩啦,」有時文梅偷偷問她,「你是不是有孕了?」
文孫等四人乃夾於人群中,一頭栽下公路邊,只聽三架敵機,機槍齊發,公路上煙霧瀰漫,像煮沸了的開水一般。文孫眼一瞥,看那二十來個搶他車的潰兵,至少有一半中彈倒地,六部單車也被打翻在地上或滾入河裡。
眾人走近草棚時,霍媽便迎了出來,向三少奶磕了個頭道喜,瑩瑩忙跪下答禮,並扶霍媽起來。霍媽衣衫襤褸,頭髮蓬鬆,簡直不像個人。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也瘦削襤褸不堪。見客人來了,二人則躲於一株枯樹之後,那大眼小男孩,一面笑一面叫「女兵,女兵」。
「胡說,」瑩瑩嘴很硬,說,「結婚才兩天,哪就有孕呢?」
夜闌人靜,二人雖然還是更更有愛,但已遠不如昨夜之狂熱。加以睡在床上,亦遙聽炮聲隆隆,劇烈時,窗上玻璃竟為之震動作響,難免使新人心悸。文孫調好鬧鐘,並在床頭放個「問表」——這問表是在人睡夢中,無須睜眼,只用手一按,它就可報出幾時幾刻,不礙睡眠。文孫又把一支心愛的三號駁殼放于枕下,使瑩瑩惴惴不安。文孫告她這是戰時,既然當了兵,就不該怕槍。機械是不騙人的,他這手槍,子彈既未上膛,保險機亦扣好,絕無危險——他將來一定要訓練夫人使用防身。瑩瑩也就被說服了。
這時晚餐時間已過,大余因兼學生「中隊長」,事忙,早已不見了。文孫踉蹌地走回宿舍,只見室內一片凌九九藏書亂,他自己的被褥已被金實代為捆好,送往禮堂「過秤」。其他雜物則亂堆床上。文孫推開雜物書籍,沒精打采地靠在床架上胡思亂想。摸摸口袋除了十元紙幣之外,其他財物,都在公路上被搶,丟掉——文孫心中也不在乎,只是一面驚魂未定,一面仍思念著瑩瑩。
敵機去后,他們爬起一看,這公路簡直是一條血路,死傷至少在千人以上。瑩瑩滿頭是血,還在連哭帶叫:「救護傷兵啦!救護傷兵啦!」人叢中忽然有人在叫:「又來了!又來了!」文孫和大余乃挾著兩個女兵,沖向南門大街,而街上人潮則正沖往公路。四人拚命掙扎,終於擠到南門口橋上,而橋上則有一班蠻橫的廣東兵,正用槍托打人,並大叫「丟那瑪……丟那瑪」……不許進城。
文孫走了一半,便坐在柳樹根上痛哭起來。大余說,哭了何用,回學校再說吧!
只見路上已難民如潮,文孫好不容易跑到荷葉巷口,只見群眾湧出,如潮水一般。文孫乃緊靠牆邊不顧一切擠向前去。剛擠了一半,只見南門大街上也人潮洶湧。他看到蒯大隊長騎了一匹棗紅大馬,正自巷口沖將過去。蒯後跟著的是雜雜沓沓的「政宣」女學員隊。不久,果然見到兩個男隊員,架著個大聲哭鬧的瑩瑩,正自大街奪路向前。瑩瑩失掉帽子,臉上扎著繃帶,掙扎著要向巷裡來,但她被架著向前跑去,在巷口他二人竟打了個照面。文孫只聽瑩瑩在大叫:「文——哥——!」文孫也大叫回答,但卻被人群擠得出不了巷口。他用盡平生吃奶之力,終於擠出巷子,在南門大街上追了上去,還見到瑩瑩的秀髮飄飄,但人太多太擠,追趕不上。這時公路上機槍已響如爆竹,天上亦機聲隆隆。敵機駕駛員的防風眼鏡均清晰可見。文孫看到「政宣」隊伍已穿過公路,乃不顧一切,大叫:「瑩妹!瑩妹!……」要衝過公路去。忽然間兩聲巨響,一陣煙塵,把文孫頭下腳上,轟入護城河中去。霎時萬籟俱寂,文孫回頭一看卻見生薑躺在身後,向他微笑……
瑩、梅穿的是軍服,有徽章符號,要求進城,那班長把盒子炮一摔說:「丟那瑪,進去!進去!」梅、瑩剛繞過木馬,文孫也跟著進去,卻被那廣東兵一槍托打在腰上,其痛難忍,但還向那兵大叫:「那是我老婆!」那班長根本不管,並用生硬國語說:「返學去!返學去!」
文孫問奶媽,能不能讓少奶在床上歇一會,又問她有沒有糞桶。霍媽說,盆被大盆拖走了。沒九九藏書好床可睡,她和大盆有個「地鋪」,沒有糞桶,棚后只有一個糞坑。瑩瑩這時已不能站立,文孫乃彎著腰,把她扶入棚內地鋪躺下,文孫則坐地陪她。足足有半個鐘頭,瑩瑩才恢復健康,要大家再繼續前進。文孫想回庄要頂轎子,瑩瑩執意不肯,並說一切都恢復正常了。文孫乃送給奶媽兩塊錢,霍媽又要磕頭,終被瑩瑩拉住了。

命運上的矛盾

王生強又問葉維瑩在何處,文孫說歸隊去了。生薑輕輕地說,聽說「政宣」要開到敵後去。文孫驚了一下說,他們不上山?生薑說,她只是聽傳說,現在謠言滿天飛。二人談了些時,生薑才知道文孫尚未吃晚飯,乃轉身跑到廚房,揀了些冷飯、鍋巴、鹹菜來交給文孫,使文孫感激不盡。然這時已到熄燈之時,女生不能在男生宿舍久留,生薑乃惚惚而去。
擺渡的大個子,滿身是汗,與爭渡的人也吵個不停——他要一個銅元一個人。有人認為既是「義渡」就不應收錢;有的則爭先恐後,不守秩序鬧成一團。
「老打圈老了怎麼辦呢?」瑩瑩問。
這三架敵機共有重機槍十五挺,發射起來,簡直等於三四個重機槍連,臨空而下。它們飛過不久又掉轉頭來,槍聲輒輒,凌空而過向北飛去。文孫等四人,幸好都躺在路側,瑩、梅頭上皮破血流,然無人中彈。
瑩瑩為大餘一句話所觸動,掩面泣不成聲。文孫安慰她說,回城再向譚志平要一對,乃牽著瑩瑩渡河過去。誰知經此傷感,在渡上又被人亂擠一通,瑩瑩上岸便頭暈欲吐,舊疾複發,不能行走,把三人都弄慌了。
這盆來回撐一趟要十來分鐘,待渡期間,瑩、梅二人看到兩隻小鴨在籠中狂跳,二人以為它們要喝水。瑩瑩乃打開籠子,各人抱了一隻出來,讓它們到河邊喝水。誰知瑩瑩剛彎下身軀,那小鴨便一跳,瑩瑩未捉穩,它便跳入河中,順流而去。文孫在一旁看了,愛莫能助,覺得又可笑又可憐,而瑩瑩則哭了起來。大余說,不如讓它倆一道去吧!「一個太孤單了!」文孫也認為有理,乃把另一隻小鴨放入激流中去,兩鴨呱呱,已相去數十丈了。
小霍在門外叫著:「林教授,六點鐘了,火車是七點半!」
文孫看是進不了城,乃向瑩瑩大叫:「瑩妹——回——來——回——來——」瑩瑩聞聲回了一下頭,但未見到文孫,便從半開的城門進城去了。那些廣東兵又在叫:「丟那瑪,滾!丟那瑪,滾!」

小霍的爺爺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