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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哈丁先生。請你來詢問『被告』。」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出乎漢斯廷的意料,一個撲克牌愛好者站了起來。
他找到的第一個人是「奧利佳」號的船長。為了安排飛船上貨物的轉運事宜,船長剛剛同克拉維斯太空城的代理人在電話里糾纏了一個小時,這弄得他心情很不愉快。麥基弗-麥當勞-麥卡錫-麥卡洛克有限公司的人認為,「奧利佳」號降落在羅里斯空港完全是他的過錯。最後,船長讓他們請上頭的人來解決,然後就掛了電話。而在地球的愛丁堡,現在是星期日的大清早,他們可有的等了。
俗話說「理解即是寬容」,但湯姆·勞森博士是個例外,這就是總工程師的結論。勞倫斯知道,這位天文學家的童年缺乏關愛與溫暖,他的非凡才智彌補了悲慘的身世,代價是他無法像正常人那樣通情達理,他的為人處世一塌糊塗——勞倫斯可以理解這一切,但對他還是喜歡不起來。真是太不走運了,勞倫斯心想,在方圓三十萬公里的範圍內,擁有紅外線探測器並知道如何使用的科學家為什麼偏偏只有這麼一位?
「舒斯特夫人,你為什麼要到月球上來?」
「我這輩子還沒穿過呢。只有到中繼站外面才需要宇航服——而那是工程師的活兒。」
湯姆費勁地把軟綿綿、皺巴巴的宇航服套在身上,拉好身前的拉鎖。他站在那裡,沒有戴頭盔,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傻瓜。背在身後的氧氣瓶似乎小了點,勞倫斯注意到了他那焦慮的目光。
「怎麼了?」「法官」問「,難道是你本人?」
他打開公文包,取出一張地圖和一沓照片。
「呃……不是。」「書記員」回答。他幸災樂禍地看了一眼「律師」,清了清嗓子,大聲念道:「邁拉·舒斯特夫人!」
探測器應該可以正常工作,不過也難說,座艙太小了,操作起來很麻煩,再加上周圍有許多熱源,會對儀器造成強烈的干擾。只有到了渴海上,才能開始真正的操作。
「這兒,船長。我想租下你的飛船,我需要你送我過去,還有一位攝影師和兩百公斤重的電視直播器材——去天塹山脈的西邊。」
「結果怎麼樣?」總工程師問。他一定是在另一艘滑塵艇上看著他。
「答案很簡單。有人告訴我,在月球上,我的體重只有20公斤——所以我就來了。」
湯姆看著滑塵艇,緊緊咬著嘴唇。小艇看起來一點也不結實,坐著它到險惡的渴海上去?簡直是瘋了——但他們每天就是這麼乾的。再說,如果探測器發生故障,他可以當場修好,這樣可以爭取不少時間。
他沒時間再胡思亂想了。螺旋槳開始高速旋轉,身下的滑塵艇在劇烈震動,然後,緊跟著一號滑塵艇,二號艇也慢慢地駛上了月球表面。
斯潘塞用手指點了點地圖。九*九*藏*書
安森船長喝過兩杯威士忌,已經露出了一些醉態。在羅里斯空港,能找到他的都是和他有些交情的人。他問斯潘塞是怎麼找到他的。
哈丁來到船艙前部,站到舒斯特先生的位置上,掃視了一眼下面的聽眾。他自稱是一家銀行的經理,但他身材魁梧、長相彪悍,怎麼看怎麼不像。漢斯廷很想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話。
「很好。」漢斯廷准將說,「我命令,被告不許離開本庭的司法管轄區。」
「我可以主持這一場『審訊』。」准將說,只是他的表情分明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有沒有其他人願意接手?」
「為什麼要說『當然』,舒斯特夫人?」
歐文嘟嘟囔囔地坐了下去,眾人大笑起來,「法官」沒有制止。他想要的就是讓大家放鬆緊張的情緒。他們大笑的時候,就不會感覺害怕了。

「好吧,你現在有機會學學怎麼穿了。」總工程師說,他懶得去想對方是不是在譏諷自己(就算是譏諷,也沒什麼。勞森經常顯得言行粗魯,但這是他玩世不恭的表現,他不是故意針對某個人)。「在滑塵艇上,你要做的事並不多。你只需穩穩噹噹地坐在觀察員的位置上,宇航服會自動調節氧氣、溫度以及其他事項。但有一個問題……」
辦公室可真小,即使是在羅里斯空港也不例外——空港本來只是月球正面與背面之間的中轉站,後來加上了轉道去渴海的功能(這也是近來才有的事)。退回三十年前,羅里斯空港也曾有過一段短暫的輝煌時期,那時的空港屬於傑里·巴德克——月球史上最有名的罪犯之一,曾經倒賣過蘇聯二號月球探測器的碎片(當然了,是贗品)。雖然傑里沒有羅賓漢或比利小子那麼出名,但在月球上,也算是家喻戶曉了。
「哦,他說那份工作不體面。我想他說的沒錯——我以前跳的舞確實不太體面。」
勞森博士坐在二號滑塵艇的觀察員位置上,正在為探測器做最後的調試。一隻三腳架已經裝在了滑塵艇的頂蓋上,上面頂著紅外線探測器。這種安裝方式可以讓探測器旋轉至任意一個角度。
羅里斯空港的穹頂迅速沉入地平線以下,坐在高速馳騁的滑塵艇中,湯姆突然有了一種不可名狀的興奮和快意,但這種感覺僅僅持續了幾分鐘。他們身處一片久遠之地的中心,彷彿置身於虛幻之中,四下沒有任何可供參照的地標。如果沒有螺旋槳產生的震顫感,沒有身後緩緩飄揚的寂靜塵埃,他們似乎就是處於靜止狀態。湯姆知道,其實他們速度很快,不出幾個小時便會穿過渴海,但在內心深處,恐懼感仍在煎熬著他,他害怕會就此迷失,從此與塵世遠離。就在這時,他才在心中升起一絲——雖說有點晚——對同行的這批人九_九_藏_書的敬意。
「別擔心。這隻氧氣瓶只能供你呼吸四個小時,但你根本不會用到它——滑塵艇會提供充足的氧氣。小心鼻子,我來幫你戴上頭盔。」
這倒說明了一個事實——在宇宙中,人類僅憑感官捕捉到的「真實」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可能還是被曲解的,每個科學家都應該牢記這一點。湯姆·勞森還不知道柏拉圖提出的「洞中囚犯」的比喻——通過牆壁上的影子推斷外部世界的真實情況,這可行嗎?如果柏拉圖還活著,他會怎麼想?哪個地球才是「真實」的呢?——是這個肉眼可見的完美新月?還是那隻遠紅外波段下的蘑菇?還是說,兩者都不是?
總工程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還是舉棋不定。他有一個計劃,但是否可行,頭腦中還是有兩個聲音在吵個不停。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個人感情影響自己的判斷。凡事都要以大局為重嘛。
莫里斯·斯潘塞很喜歡這座只有一個圓形穹頂的「小鎮」,但他懷疑這裏的寧靜還能維持多久。如果同事們發現他們的主播莫名其妙地被滯留在羅里斯空港,還慢慢吞吞不肯南下前往燈火輝煌的大城市(擁有人口:52647人)——克拉維斯太空城時,不知道會掀起多大的風波呢。他有一條秘密專線,可以直接與地球總部的上司聯繫,但上司必須要相信他的判斷力,還得贊同他的眼光。競爭對手們遲早也會盯上他的目標——但那時,他希望自己已經佔盡先機。
「你也猜到了?沒錯——或許只是空穴來風,但我無法視而不見。」
「法官大人,我沒有問題了。」舒斯特律師說完便坐了回去。
湯姆照做了,然後問道「:這個紅色的緊急按鈕是做什麼的?」
「下面的問話會記錄在案,為什麼你想讓自己只有20公斤重?」
「你有幽閉恐懼症嗎?」
「你叫邁拉·舒斯特?」
「如果你們還想繼續,」准將說,「我就傳喚下一位被告。」
「它是在哪裡失蹤的?目前還無法確定。不過,那位從拉格朗日二號中繼站上下來的小朋友很『健談』,他似乎可以證明『西靈』號是在渴海中沉沒的——就在這附近。假設情況屬實,那麼船上的乘客應該還活著;再假設這一推論成立,船長,距此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就將展開一場驚天動地的救援行動。而羅里斯空港將會成為太陽系裡最熱鬧的新聞發布中心。」
「我當過舞蹈演員。」她說——她的嗓音突然變得非常柔和,目光也深邃起來,「當然,後來我嫁給了歐文,就不再跳舞了。」
太棒了,出現了——在遠紅外波段下,地球變得很陌生,乍一看還真認不出來——它不再是邊緣清晰、呈完美幾何狀的新月形,反而變成了一隻毛糙的蘑菇,蘑菇的柄在赤道位置。
「我能克服。」九_九_藏_書他最後說道。
「按照說明書,」湯姆小心翼翼地回答,「可以正常工作。」他將探測器對準漸漸縮小的新月狀地球。這是個相對來說比較難探測的目標,但還不是無法探測。隔著冰冷的太空,人類故鄉發出的熱量已經所剩無幾,探測器的精度必須調到很高。
「哇哦!這是你的拿手好戲吧?為什麼還要找上我?」
在頭盔一側的微型揚聲器里,總工程師的聲音突然響起。
「如果你不行,千萬別逞強。」勞倫斯堅持道,「我想你應該跟我們一起去,但我不想強人所難,現在不是逞英雄的時候。在我們離開船塢以前,你必須想好。別等我們在海上開出去二十公里你才改主意,那可就來不及了。」
「我是偶然之間才得到這個重大消息的——船長,如果你不會對任何人說起,我將感激不盡。這可是高度機密,至少目前如此。」
「我贊成。」巴雷特馬上回答,反正他自己不會再次接受「審訊」了。玩撲克牌的那伙人也表示贊成。一隻咖啡壺裡裝滿了寫有姓名的小紙條「,書記員」從中抽出了下一位「被告」。
湯姆沒有馬上回答,他似乎是不想承認自己有任何弱點。當然,常規的太空檢查項目他都通過了,他只是被懷疑——這也在情理之中——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兒精神異常。但他顯然並沒有特別嚴重的幽閉恐懼症,否則他連宇宙飛船都上不去。當然,宇宙飛船和宇航服完全是兩碼事。
這裡是調試設備的好地方。他打開紅外線探測器,掃描他們剛剛經過的空曠地帶。有兩條白光在身後黑暗的海面上延展,這個結果讓他非常滿意。當然,這種測試很容易。但在黎明后,環境溫度會越來越高,想要探測出「西靈」號微弱的熱軌跡,恐怕會難上幾百萬倍。要是連這都通不過,他也就沒必要再進行下去了。儘管這樣,測試結果依然令人振奮。
「我反對——法官大人!」舒斯特夫人慢慢站起身來。自從離開羅里斯空港以後,她已經瘦了一兩公斤,但看上去依然肥碩,氣勢逼人。她指著自己的丈夫,「讓他來問我?這公平嗎?」後者一臉窘迫,恨不得把臉藏在記事簿後面。
「哦,說出來吧,歐文!」她打斷他的話,用上個世紀90年代才會聽到的舊式俚語說道,「有什麼大不了的?別再演戲了,做一回真正的自己吧。我以前在『藍星』夜總會當舞|女——可那又怎麼樣?我還想讓他們知道,有一次條子突擊檢查,是你救了我。」
「是的。」
「拿好,為你準備的。」勞倫斯說,「穿上試試——也許可以幫你拿定主意。」
他把一張照片放在桌子上。這是一張渴海的風景照,出自《月球考察》雜誌,是由勘察衛星低空拍攝的。在「奧利佳」號降落時,斯潘塞見到了同樣的景色read.99csw.com,只不過照片的拍攝時間是在午後,陰影方向與他見到的正好相反。他認真研究了這些照片,對上面的一切都已了如指掌。
舒斯特先生受不了了。他全然不顧「法庭」的秩序,猛地站起身,反駁道:「說真的,邁拉,你沒必要……」
「被告」瞟了一眼她的丈夫。後者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彷彿隨時都會站起來反駁似的,但他還是選擇了沉默。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難相信真實的渴海就在幾米開外。過去,他只在遙遠的宇宙空間中觀察過渴海。(此時此刻,在月球上方的制高點,誰會通過那台100厘米口徑的望遠鏡觀察他們呢?會是他的一位同事嗎?)現在,眼前的景象是真實的,這可不是某塊屏幕上由飛速的電子組成的圖像,這片陌生而喧囂的世界生吞了二十二個男女,連殘渣都沒有留下。而他,湯姆·勞森,就要乘坐這艘輕巧的滑塵艇去大展身手了。
看著周圍幾個人臉上的表情,湯姆知道,他到底是個男人還是軟蛋,現在就要見分曉了。在戴上頭盔以前,你是人類的一分子;但戴上之後,你便得獨自面對這個狹小的、只屬於你一人的機器世界了。就算其他人與你只有幾厘米的距離,你也只能透過厚厚的塑料看他們,想交流只能靠無線電,想碰到他們?沒門!中間可有兩層人造皮革呢。有人曾經這樣寫道:一旦穿上宇航服,你便會孤獨得要死。湯姆第一次體會到,這簡直就是至理名言。
「但願你不會用到它。這是向總部發送求救信號的,它會一直發送無線電波,直到你獲救。沒有我們的指示,不要碰宇航服上的任何部件——尤其是這個。」
「你只需掌握一件事,就是控制對講系統——控制面板在你身體的右邊。一般情況下,你和駕駛員的對講系統是連接在一起的。只要你們兩個都在滑塵艇上,線路始終處於激活狀態,任何時候你們都可以彼此通話。萬一線路斷開,你就要使用無線電了——現在我就是通過無線電在對你講話。按『播送』鍵,向我回話。」
「我會的。是什麼事——和『西靈』號有關?」
舒斯特夫人盯著哈丁,彷彿他剛才問的話非常愚蠢。

還有,他現在更想知道哈丁先生的情況。他的提問看似漫不經心,卻能一語中的。他聲稱自己不是律師,表現卻如此精彩。等他站到「被告席」上時就有意思了——那時,「審問」他的會是舒斯特先生。
「我不會碰的。」湯姆說,「我們出發吧。」
「被告」笑了一下。
「這是天塹山脈。」他說,「它們立在渴海當中,非常陡峭,高度將近兩千米。這個黑色的橢圓是火山湖……」
漢斯廷看了看手錶,還有一個小時才到午餐時間。他們可以再讀一會兒《原野奇俠》,或是荒誕不經的歷史小說《read.99csw.com橘子與蘋果》(儘管莫莉小姐反對)。但終止當前的活動又有些可惜,大家的積極性還很高。
他們剛剛離開空港建築群長長的陰影,便立刻暴露在強烈的日光之下。如果他們直視東方天空中那顆藍白色的火球,即便有自動濾光保護裝置,眼睛也會被灼傷。不對!湯姆糾正自己,這裡是月球,不是地球,太陽在這裡是打西邊升起的。所以我們是在朝東北方進發,進入露灣,追尋「西靈」號的軌跡,一往無前。
他猶豫地看著紙條,不知道該不該把那個名字念出來。
「新聞界人士神通廣大。」斯潘塞笑道,「記者是不會泄露消息來源的,否則,他肯定干不長。」
沒等「法官」說「反對有效」,歐文·舒斯特就急忙說:「我退出。」
湯姆花了幾秒鐘去理解眼前的畫面。南北兩極被剁掉了——這可以理解,靈敏度不夠,兩極又太冷,所以探測不到。只是地球上處於夜晚的一側為什麼還有影像呢?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這是熱帶洋流,洋流於白天吸收了熱量,在黑夜裡又輻射出來。在紅外線探測器下,赤道之夜比極地之晝更加明亮。
隨著大門緩緩開啟,船塢內殘存的空氣噴涌而出,彷彿一隻幽靈的大手掠過他的宇航服,隨即消失在外界的真空中。渴海出現在眼前,一望無際、波平如鏡、灰暗寂寥,直達遠方的地平線。
「法官大人,儘管我不是律師,但我懂得一點法律常識。我願意接手。」
「準備就緒。」不一會兒,勞森對總工程師說,「我還得對操作人員交代幾句。」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他即不適應宇航服,也不適應月球上的重力——來到二號滑塵艇前,坐在觀察員的位置上。一根管線,像臍帶似的,極不雅觀地插在他的右屁股上,將宇航服同滑塵艇的氧氣、通信和動力系統連接在一起。儘管算不上舒適,但滑塵艇可以保你沒有性命之虞,至少能撐個三四天。
在一陣大笑聲中,戴維·巴雷特回到了座位。他的表現很精彩,儘管大部分回答都很正經,但言之有物,偶爾也能蹦出幾句幽默之詞,讓觀眾們興趣盎然。如果其他「被告」也能有同樣的表現,那讓准將頭疼的娛樂問題就算解決了。如果他們能搜腸刮肚,把記憶中所有的事情都講一遍——當然這是不可能的——那麼直到耗盡最後一絲氧氣,他們也是會有話可說的。
「什麼?」
「你會穿宇航服嗎?」他問勞森。
「『西靈』號是在哪裡失蹤的?」
船塢很小,兩艘滑塵艇幾乎就佔滿了整個空間,真空泵排凈空氣只用了幾分鐘。宇航服膨脹起來,湯姆感到一陣恐慌。總工程師和兩個駕駛員都在盯著他,而他不想讓對方以為自己很害怕,更不想讓他們因此而得意。無論是誰,第一次進入真空環境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