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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二十分鐘以後,群山已經高聳參天,滑塵艇開始半速行駛。
「好主意。但我想今晚你可以拿一些出來。每人一顆,當睡前甜點。這個呢?」
「什麼?」「奧利佳」號的船長強裝鎮定地問,「你要去天塹山脈?真是個好主意。」
「我不知道——但你剛剛說過,我們一定要表現得信心十足。如果做不到,不如現在就卸掉偽裝。」
「不奇怪。」帕特說,「大家好像都不喜歡吃肉乾。讓我看看貨物清單。」
「或許你到四五十歲時還會這麼說,好多宇航員都這樣,直到退休才會安頓下來——到那時就晚了。瞧瞧准將,活生生的例子。」
到了午餐時間,對舒斯特夫人的「審問」才告一段落,她的丈夫長長地鬆了口氣。舒斯特夫人很健談,顯然也很開心,多年以來她終於有了一次當眾傾訴的機會。她的職業——之前說過了——並不怎麼高雅體面,芝加哥警方讓她的命運突然間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但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她肯定很吃得開,認識不少大腕演員。對許多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她的回憶讓他們也回到了自己的青蔥歲月,他們心中又迴響起了20世紀90年代的勁歌金曲。當她帶領全船人唱起經久不衰的名曲《宇航服藍調》時,「法庭」並沒有加以阻止。准將認為,她營造了不錯的氣氛,她的貢獻與體重同屬重量級——大家回報給她的掌聲就是最好的證明。
「就算他們找到了——又該怎樣把我們弄出去呢?」
「等他們獲救以後」。他真的相信他們會獲救嗎?他們已經失蹤兩天了,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人在搜尋他們。雖然他也不清楚應該有什麼「跡象」——但他希望能看到某種「跡象」。
但這隻是一種希望,希望真的會變成現實嗎?在過去,像他們這樣的事故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許多超級大國會動用全部人力物力拯救遇難人員,但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那些被落石壓住的礦工、被困在失事潛艇中的水手——甚至包括失控飛船上的宇航員,他們有時會毫無獲救的希望。通常情況下,遇難者會與家人朋友通話,直到最後一刻。在兩年前,就發生過這樣一起事故。「仙后座」宇宙飛船的主推進器出了故障,它的全部能量都被用來將自己全速推離太陽,如今飛船已離開太陽系,正沿著極為精確的軌道沖向船底座的老人星。在接下來幾百萬年的時間里,天文學家仍然可以為其定位,誤差範圍不會超過幾千公里。但對「仙后座」的船員來說,恐怕他們唯一的安慰,僅僅是擁有一座比金字塔更長久的墳墓而已。
「沒有。但如果你對某人有些興趣,還和他一起工作,你怎麼可能對他一無所知?」
「沒那麼嚴重。」蘇九*九*藏*書珊回答,然後她有些疲倦地笑了笑,「值得高興的是,還是有人想到了我。能夠引起男人的興趣,不算是壞事。還好你沒有繼續,否則我真的會生氣的。」
蘇珊睜大了眼睛。不一會兒,她漲紅了臉,眼中噙滿了淚水。
斯潘塞看得出,安森船長明顯是沒把他的話當真。或許他認為,面前的記者就是個瘋子,滿腦袋異想天開。在十二個小時以前,也許他是對的,當時的斯潘塞對整個計劃還沒有一個明晰的概念。而現在,他對各方面的信息都了如指掌,他很清楚自己要幹什麼。
「我知道——我已經派人過去了,會搞定的。」
「看見了。」
「從這個箱子開始吧。裏面裝了什麼?」
帕特收回思緒,不再胡思亂想。他們的運氣還沒有差到家呢。倒霉的事不能想太多,真是想什麼來什麼就麻煩了。
湯姆·勞森看著這些亮點,心中充滿感激。總算有別的東西進入他的視野和腦海了。再多看一會兒廣闊無聊的海面,他準會發瘋的。他對自己有些生氣,為什麼會有如此不合邏輯的想法?他知道,地平線其實很近。月球面積有限,整片渴海也只佔據了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現在,他坐在那裡,穿著宇航服,不知道前方有些什麼。他想起了曾經做過的噩夢。在夢裡,他使出渾身解數,想要逃脫各種可怕的境地,但卻動彈不得,無助地被困在原處。湯姆經常做這樣的夢,有的夢甚至更加可怕。
「很抱歉。」帕特說,「我不想看到你那樣,但我確實非常喜歡你。」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船上居然還有香煙?」帕特齜牙咧嘴地看著蘇珊,然後轉向下一隻箱子。看起來,食品供應問題不大,但分發記錄必須要做好。他了解當局的行事風格。等他們獲救以後,遲早會有活人或者電子審計員來嚴格統計食品的消耗情況。
「對不起。」帕特感覺很後悔,「我不是有意的——我們兩個的壓力都很大,而你一直表現得很好。如果沒有你,蘇珊,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們得快一點把貨物清點完。我還想聽聽金小姐和牛頓爵士的風流韻事呢。」

「哦,那好吧,」他不情願地說,「我開始讀了。第一章,德魯里街,1665年……」
「這是什麼?朦朧雨霧中的某個城市?」
「但你沒走,」帕特說,「真是太倒霉了。」他們兩人獨處一室,近在咫尺,幾乎是赤誠相見,剛剛燃起的濃濃愛意卻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恐怕這張照片放得太大了,不過沒關係,上面有我們想要的一切信息。這是某個地區的放大圖——就在天塹山脈西側。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能拿到更清晰的照片,還有等高線地圖——《月球九_九_藏_書觀察》雜誌社正在替我加班,他們有相關檔案的照片。我知道這裡有一塊寬闊的岩石——足夠停放十幾艘飛船。這裏,還有這裏,都可以著陸。憑你的技術,應該沒問題吧?」
「船長。」他慢慢說道,「星際新聞台已經準備好了一大筆錢,如果你這艘飛船出了事,我們會賠償的——我也知道,你的投保金是6425050美元,比實際價格偏高了點兒。」
「香皂和紙巾。」
「你不希望我繼續嗎?」
帕特這才發覺自己還拿著貨物清單——他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他興緻索然地看著這幾張清單,重新想起目前食物短缺的窘境。
她用手帕輕輕擦了擦鼻子,淡淡地笑了笑,「沒什麼,我能理解。」二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又問,「你認為我們還能出去嗎?」
「呃,不是吃的。這個呢?」
「一千支香煙。」
「沒有?現在船上誰說了算?」
「你又變得悲觀了。」蘇珊說,「你知道嗎?這是你的老毛病,遇到事情就會變得消沉,立場不堅定——誰都可以牽著你的鼻子走。」
「對他來說確實是好事——他就是為此而生的嘛。等我到他這把年紀,能有他十分之一的成就就滿足了——就目前來看,達到這一點也很難啊。」
「我相信,今年是我的幸運年。」他說,「再過不久,我就會安定下來了。」
「呃,我不相信有人可以牽著我的鼻子走。」
湯姆·勞森的心涼了半截,他從屏幕前抬起頭,滿目所見仍是毫無特徵的塵埃——一片灰白,一如既往,連綿不絕。在紅外線探測器之下,這片死海還算有些斑斕的光影,彷彿地球之上,一個多雲的日子里,海面上的光影變幻一般。
帕特想了幾秒鐘。他看著蘇珊,心裏十分矛盾。
用過午餐(有些人吃得很慢,每一口至少要嚼五十下,所以這頓飯磨蹭了半個小時之久),讀書會又開始了,想聽《橘子與蘋果》的人終於佔了上風。因為故事發生在英國,所以大家都力推由巴雷特先生來讀。儘管他極力推辭,但大家異口同聲地表示堅持。
他放下手頭的工作,又朝她靠近了些,胡楂兒蹭到了她的面頰。但她好像並不在意,也沒有顯得特別激動。她只是站在那兒,站在已經空了一半的儲藏室里,彷彿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沒什麼值得驚訝的。這種反應反而讓帕特不知所措,幾秒鐘之後,他便敗下陣來。
安森船長眨了眨眼睛,他的態度立刻有了改變。他又想了想,為自己倒了一杯酒。
「現在不用擔心他,他聽不到的。總之,我的重點是,他當了老大,你就沒有半點不高興?」
他站在那裡一言不發,直到蘇珊焦慮地問:「你怎麼了,帕特?有問題嗎?」
「這個九_九_藏_書你不用管,船長——這是我們新聞台的事情。如果我的預感是正確的,花多少錢都值得。」
「你說准將?這可不一樣。他比我更有資格掌控全局,他的能力勝過我一千倍。而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好——他還一直不厭其煩地徵求我的意見。」
「如果我們出不去了,你還會覺得重要嗎?」
滑塵艇再次加速。儘管現在不抱什麼希望,他還是在海面上來回掃描著。這麼做是基於一種假設——正常來講,渴海表面的塵埃溫度是相同的,如果發現溫度異常,一定是人為因素造成的。如果錯了的話——
「我想,你會把我當成色狼吧?」他說,「在這種時候趁機占你便宜?」
「我聽說你誇過海口,船長,你說你可以在任何地方著陸,誤差不會超過一米,是嗎?」
乘務員小姐遞給他一份列印的清單,上面有不少用鉛筆做過的記號。
「誰知道呢?但不管怎樣,就算為乘客們著想,我們也要表現得信心十足。我相信,整個月球上的人都在尋找我們,用不了多久,他們就能找到了。」
這是一個比較令人愉快的話題,尤其是你正和一個穿得不多的漂亮姑娘緊挨在一起的時候。帕特心想,在這種場合下,女人的優勢就更明顯了。船上酷熱難當,蘇珊只好脫掉了制服,身上的衣物所剩無幾,結果看上去更加動人;而他——就像「西靈」號上所有的男人一樣——三天沒刮鬍子,臉上奇癢無比,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你聯繫勞埃德保險公司了嗎?我們的協議里不包括這種飛行任務。」
「我們別跑過頭了。」勞倫斯說,「仔細看,右邊那兩座山峰下面有一條黑色的垂線。看見沒有?」
斯潘塞靠在桌子上,決定亮出他的撒手鐧。
「你還不到三十歲。」
渴海上平淡無奇的景象終於被打破了。滑塵艇向前飛馳,一個微小但璀璨的亮點出現在地平線上。亮點慢慢升起,彷彿天上的一顆星,接著是第二顆、第三顆。天塹山脈的輪廓在月球的天邊漸漸顯現。
她如實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本書作者沒有浪費時間。在前三頁,牛頓爵士便向金小姐解釋了萬有引力定律,而後者也暗示她會做點什麼當作回報。會是什麼形式的回報,帕特·哈里斯一猜便知。他還有公務在身。娛樂活動是為乘客們組織的,乘務人員還得繼續工作。
她皺了皺眉頭,想了一下。
「唔——需要稍微藉助一下計算機。」
勞森考慮了一下。沿著北面或是南面搜尋過去都比較好;如果從西面過去,炙熱的岩石會進入他的探測範圍;東面?更是不可能——那樣眼睛會正對初升的太陽。
「從北面繞過去。」他說,「還有兩公里到那地方時,記得提醒我一聲。」
九_九_藏_書帕特看著她,雖然有些不忿,但更多的是驚訝。
「他怎麼了?我有點厭倦這個話題了。」
不過現在,他看得出來,他們確實是在前進。他們那長長的陰影並非凝固在海面上——雖然有時看上去有點兒像。他將紅外線探測器對準越來越高的山峰,結果反應很強烈。和他想的一樣,向陽一面岩石的溫度幾乎達到了沸點。雖然月球上的白天才剛剛開始,但天塹山脈的峰頂已經開始在灼燒了。現在,「海平面」要涼快得多。海上的塵埃要到正午才能達到最高溫度,可那要等到七天以後。這倒幫了他的大忙——儘管白天已經開始,但在熱浪襲來之前,他還有一段時間來探測微弱的熱軌跡。
他無能為力地攤開雙手。

「我從沒想過這輩子還會去爬山。」他說,「既然你們願意犯傻,用六百多萬美元去打水漂——我樂意奉陪。」
「很高興你能這麼說。你知道嗎?我也喜歡和你一起工作——我本來可以申請調走的,很多崗位都想挖我。」
他同樣不知道怎樣回答蘇珊。在被找到以前,他很難去考慮這些更長遠的事。如果他們被找到了,救援工作肯定會馬上展開;只要發現他們還活著,人們便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們死掉……
「繼續工作吧。」他說,「我們還得關照這些乘客。」
斯潘塞本可以再說一大堆的話,但那樣會說明他急需幫助,談生意時很忌諱這一點。這將是十幾年來的最佳新聞——人類歷史上首次現場直播的太空救援行動。太空中時有事故和災難發生,但都缺少戲劇性和懸念。要麼是在事故發生時,當事人當場斃命;要麼是人們得到消息時已經太遲,救援的希望已不復存在。這些悲劇當然會成為頭條新聞,但熱度不會持久。而在這裏發生的事,會成為人們長期關注的焦點。
與平時一樣,在渴海上根本無法判斷距離的遠近。群山看起來就像幾步之外的岩石——甚至可以說,它們根本就不屬於月球,而是屬於一個參差不齊的大型世界,遠在萬里之遙的外層空間。而實際上,它們只在五十公里開外,只要半個小時,滑塵艇就能趕到。
「技術方面也許沒問題。但你想過沒有,這得花多少錢?」
確實錯了。他的計劃全錯了。在屏幕上,渴海呈現出一片熱乎乎的明暗圖像——或者說,是一片斑斕的光影。海面各處之間溫差很小,連一度都不到,但反映到圖像上,卻是一團令人絕望的亂麻。在這片斑駁的熱量拼圖中,勞森根本無法定位熱源。
「我還不知道,」他說,「你一直在觀察我?」
他和威爾金斯小姐走進氣密艙,關好門,把巴雷特先生拿腔拿調的朗讀聲擋在了門外。「還有一個應急儲藏庫沒有開。」威爾金斯小姐說「,read.99csw.com餅乾和果醬快吃完了,不過肉乾還有不少。」
「也許你說得對。我從不看重權力、威信之類的東西——如果我有的話。所以我只能當渴海游輪的船長,而不是宇宙飛船的艦長。就算再想有所作為,恐怕也已經遲了。」
帕特看著外艙門。這扇門距他只有幾厘米,一抬手就能夠到。只要他鎖住內艙門,就可以打開它,因為外艙門是向里開的。在這扇薄薄的金屬門后,不知有多少噸塵埃時刻準備著湧進船艙,只要出現一絲縫隙,它們就會蜂擁而入,如海水般灌滿沉船。海面距他們有多遠?自從游輪沉沒以後,這個問題就一直在困擾他,但他沒辦法找到答案。
「很好。請你看看這張照片。」
「哦,沒有。」他沒好氣地說,「還有五分鐘,我們便會抵達基地。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你覺得呢?」
「他的一生都浪費在宇宙中。他沒有家庭,沒有孩子。對他來說,地球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他幾乎沒在地球上待過。在他臨終以前,一定會非常落寞。這場事故在他眼裡倒是個天賜良機——他已經樂在其中了。」
幾分鐘之後,他發現真正值得悲哀的,是「西靈」號上的人們。
「如果再待下去,」蘇珊回應道,「乘客們就會來『關照』我們了。」
「不光是錢的問題。」船長說(但聽他的口氣,比錢還重要的東西肯定沒幾樣),「就算我的業主同意,你還需要交通管制中心批准。」
「我們不是情侶,帕特。對我來說,這一點很重要。就算是現在也一樣。」
哈!帕特心想,看來有些事情你還是不知道的。但是現在,提起克拉麗莎還有她在哥白尼市的小家又有什麼意義呢?相距實在是太遙遠了(他想知道,克拉麗莎現在會傷心嗎?安慰她的會是哪個男人呢?其實蘇珊說得也沒錯,自從五年前和伊馮娜分手后,他就一直沒有真正的女朋友。哦不,天哪——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謝謝你的鼓勵。我已經三十二了。我們哈里斯家的人都不顯老。等我們年老以後,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張『年輕』的臉了。」
「是糖果。我打算先留下——等我們獲救再拿它來慶祝。」
「三十二歲——還沒有女朋友?」
「那就是通往火山湖的峽谷。你探測到的熱軌跡位於峽谷西側三公里之外,海平面以下,所以現在還看不見。你想從哪個方向過去?」
但在這裏,沒有雲彩會投下陰影,所以這些斑駁的光影一定另有原因。會是什麼原因呢?此時的湯姆過於沮喪,無法做出科學的解釋。他一路沖向月球,冒著摔斷脖子和精神崩潰的危險踏上了這趟瘋狂之旅——就在即將抵達終點之際,某些奇怪的自然現象卻破壞了他精心設計的實驗。他的運氣簡直差到了極點,他甚至為自己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