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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這就是當前的形勢,我們還有九十個小時。各位有什麼建議?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但我想先聽聽各位的高見。」
「我贊成。」勞倫斯說道,「實際上,我已經派人去準備輸氧管道了。下一個問題是——我們是把『西靈』號連人帶船一起吊上來,還是把乘客一個一個地接上來?記住,游輪上只有一套宇航服。」
「當然了,我們最大的難題是塵埃。如果你從沒見過,會很難想象它的性狀。在地球上,你們見過沙子或其他類似的東西,但渴海里的塵埃不一樣,它更像是一種液體。請看樣品。」
「我想地球上的專家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勞倫斯說,「埃文斯博士,你怎麼看?」
「不管怎樣,可以試試。」勞倫斯又記了一筆。他希望——儘管有些渺茫——通過這些思想的碰撞,會產生些有價值的方案,再經過深思熟慮,讓有效的救援方案脫穎而出,一舉拿下當前的難題。儘管有不少助手和部門可以替他分憂,月球上每一件技術設備都任他差遣——但他才是總負責人,不管願不願意,他都要面對這一切,尤其是在出了問題的時候。
「這是我們的傳統。」安森回答,「當然,在飛行時,記錄儀會始終處於工作狀態,日後會將整趟旅行完整地再現出來。不過,船長日誌會更加註意細節,讓每次旅行都能與眾不同——比如『今天早晨,經濟艙里有位乘客生下了一對雙胞胎。』或者『六點鐘時,警鈴響起,船首右舷不遠處出現了一頭白鯨。』」
勞倫斯拿起一隻細長的玻璃瓶,裏面裝了近三分之一的灰白色塵埃。他將玻璃瓶傾斜——那東西開始流動,比糖漿要快,但比水慢一些。幾秒鐘后,它的表面恢復到水平狀態。如果只憑肉眼,誰都會猜這是一種液體。
「把人送到的證明。航行日誌是我們最重要的法律文件。」
乍一看,這次救援行動似乎簡單又明了。「西靈」號距設備精良的基地不到一百公里,游輪的位置也已確定,僅僅位於海面下十五米。但就是這十五米,卻成了勞倫斯整個職業生涯中最棘手的難題。
「你沒長腦袋嗎,船長?非要在這時候提這種細枝末節的瑣事?要是你不再提加錢的事,我會說,你這次著陸很精彩。」
「這和氧氣管道的問題差不多,甚至更麻煩,因為介面處的縫隙會更大。」
儘管如此,考慮到某九_九_藏_書些方面的迫切需求,他還是批准了委員會的成立,而且主席由他擔任。委員會不作會議記錄,不設秘書,不定議程,還有一點最令他滿意,那就是他可以任意決定是否採納委員會的提議。在這次救援行動中,他是總負責人,除了行政總督,誰也奈何了他——而總督會讓他放開手腳的,除非地球方面施壓。所以說,這個委員會就是總工程師的私人智囊團,為他提供想法和技術支持。
「最讓人頭痛的問題,」交通管制中心的官員說,「恐怕是後勤工作。每件設備都要用滑塵艇運送,每個來回至少要兩個小時——如果設備很重,兩個小時還不夠。在救援行動開始以前,我們還必須在現場建造工作平台——就像一個大木筏那樣。讓平台到位,可能需要一整天,把所有設備送到,時間會更長。」
「我可以說兩句嗎?」費拉羅神父說,他正在柏拉圖天文台,「『塵埃』這個詞很容易讓人產生誤解。地球上根本沒有這種物質,所以在我們的語言中,沒有一個詞可以準確地形容它。剛才那位的形容就很準確。有時候,我們可以把它看成是沒有浸潤性的液體,就像水銀,但比水銀要輕;有些時候,它又像會流動的固體,比如瀝青——當然它比瀝青流得更快。」
尤其是莫里斯·斯潘塞,他被嚇壞了。當荒涼的群山撲面而來時,他對地球上那些軟綿綿的青山綠水產生了深深的眷戀。幹嗎要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就算是自殺,也有更省錢的方法吧?
「太大了,而且強度不夠。也許機電設備商店有合適的東西。」
「這是肯定的。平台一修建好,就可以在上面搭建充氣式簡易房。」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與會成員們——有些甚至相距幾十萬公里——都絞盡腦汁,竭盡所能,考慮營救方案。第一個打破沉默的是月球背面的總工程師,他正在約里奧·居里基地附近的某個地方。
「這種塵埃有磁性嗎?」一位交通管制中心的官員問道。
「多少有一點兒。塵埃里有一些隕鐵粉末。但我覺得這個想法沒什麼幫助。磁場可以吸出含鐵的成分,但對塵埃整體不起作用。」
安森船長不喜歡啟用節能模式,何況有人會為飛船的耗能買單。在《飛行員手冊》上,沒有關於一百公里超短程飛行的特殊說明——只有一百公里?太搞笑了!—read•99csw•com—毫無疑問,數學家會喜歡這種問題,他們會用變分法計算出耗能最少的飛行軌道。但安森船長不管這一套,他還是以一千公里為單位啟動了飛船(根據《星際飛行法》,這種起飛狀態適用於深空飛行,他是後來才告訴斯潘塞的),然後依靠雷達導航垂直降落。飛船上的計算機與雷達會彼此監督,這兩樣又都處於安森船長的監督之下。由於這三方都能獨立完成工作,所以升空和降落的過程既簡潔又安全——儘管看起來並非如此。
他很清楚,如果行動失敗,他就要馬上下台了;如果這二十二名男女乘客死於非命,他將難辭其咎。
「沒有,但我們會試試。」勞倫斯一邊回答,一邊在紙上做著記錄。
「在船尾——主艙門旁邊。但我不知道你怎麼才能把管道伸到十五米深的海下,還要和『西靈』號對接?管道肯定會被塵埃堵住的。」
「能夠抵達現場的交通工具只有滑塵艇,目前有兩艘,第三艘正從月球背面運來。每艘滑塵艇可以裝載或拖運五噸的設備,還可以拖曳無動力滑塵橇,但滑塵撬裝載的物品不能超過兩噸。所以我們無法將過重的裝備運到現場。
在二十四小時內,莫里斯·斯潘塞已經是第二次降落在月球上了,很少有人會這麼折騰自己。
還好,「奧利佳」號沒有發生意外。發動機的火焰噴濺到岩石上,幾十億年來都沒有被驚擾過的塵埃和星辰的殘骸被吹向天空。飛船在地面以上幾厘米的高處懸空停留片刻,還稍微有點兒晃動。接著,支撐飛船的幾簇火焰之劍慢慢收刀入鞘,幾條伸出的長腿接觸了地面。長腿之間距離很寬,接地處根據地形自動傾斜調整,飛船隻是稍微搖晃了一下,減震裝置便抵消了剩餘的著陸衝力。
「考慮到有新成員加入,」點完名后,勞倫斯說道,「我先簡單介紹一下當前形勢。『西靈』號在海面下十五米,船體沒有損壞,所有設備運轉正常,二十二名乘客精神狀態良好,氧氣儲量可支持九十個小時——這個時限我們必須牢記在心。
「問得好。」勞倫斯說,「有嗎,神父?」
「沒必要吧?用不著等平台建起來,簡易房本身就可以浮在海面上。」
「這隻玻璃瓶是密封的,」勞倫斯解釋道,「裏面是真空狀態,所以塵埃展示的是正常形態。到了空氣中,它就不一樣了——它會read•99csw•com發黏,變得更像細沙或滑石粉。提醒各位——目前憑人力還無法製造具備這種性狀的物質,這可是經歷了好幾百萬年的風化作用才形成的,確實是獨一無二。如果你們想要點兒做實驗,我可以為你們送去,多少都行。上帝啊,這玩意兒我們可有的是。
「也就是說,我們需要一整套空氣凈化裝置。不過,如果我們可以在九十個小時里把乘客們都救上來,還要那東西幹嗎?」
他朝西南方看了一眼,太陽正懶洋洋地爬上天空。按照地球上的時間,接下來會是長達兩周的白晝,完全不必擔心照明的問題。舞台搭建完畢,恭候演員登場。
控制室距離地面有一百五十米,飛船上只有這裏才有觀測窗,窗外的景色確實壯觀。在他面前,向著北方,就是天塹山脈,群峰在天空下連綿不絕。天塹山脈已經名不副實了,斯潘塞心想,它並非不可接近,已經觸手可及。飛船已經降落,他甚至可以做一些科研工作,比如採集一些岩石標本。這麼一個偏遠之地,除了不菲的新聞價值,還會發生一些什麼呢?這才是他真正感興趣的。沒有人會對神秘的未知世界無動於衷。
「還有臨時的生活設施。」有人補充,「工作人員需要在現場過夜。」
「不用的話風險太大。只要氧氣供應有了保障,我們就可以從容不迫地開展救援工作,不必局限於九十個小時了。」

「先說工作平台。」勞倫斯說,「它必須有足夠的強度,還要模塊化,這樣才便於運輸,可以在現場組裝。大家有什麼好主意?」
「可以用泵抽嗎?」有人問。
勞倫斯從不相信月球委員會能有任何作為,他的觀點在月球上盡人皆知。上一次委員會開會,他就在桌子上留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又臭又硬又狹隘,簡直是榆木疙瘩。
「哈。」安森船長從控制台前站起,「景色不錯吧?希望你滿意。這趟旅行你可花了不少錢——但還有個小問題,有關超時加班的,根據太空工會的……」
「我收回之前的話,船長。」斯潘塞說,「你還是很有頭腦的。」他在日誌上籤了名,然後走到觀測窗前向外觀看。
「這種塵埃,」羅里斯空港的助理工程師抱怨說,「只有液體和固體的缺點,卻沒有兩者的優點。你讓它流,它不動;你不讓它動,它卻流個不停。」
大家等了三秒鐘九九藏書。同往常一樣,這點時間似乎格外漫長。然後,這位物理學家開口了——聲音很清晰,彷彿他本人就在會議室里,「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也許可以用一種有機黏合劑——就像膠水之類的——將塵埃粘在一起,這樣就容易處理了。普通的水有沒有用?你們試過嗎?」
「依我看,在九十個小時里很難實施有效的救援工作。我們必須製造特殊的營救設備,而那需要很長時間。所以我認為——應該先為『西靈』號連一條輸氧管道,它的對介面在哪裡?」
「有點過時了吧?還要用手寫的?」斯潘塞說,「這都什麼時代了?高科技還不能搞定一切嗎?」
「唔,這就是我今天的工作嘛。」船長答道,他還是掩飾不住心中的得意,「順便問一句——你可以在日誌這裏簽上你的姓名縮寫嗎?就在著陸時間的後面。」
時間在流逝,眾多生命急需拯救,這個時候不能浪費更多口舌了。不過,一份倉促而草率的救援方案遠比沒有方案更糟糕,它只會白白浪費寶貴的物資和時間,讓整個救援行動一敗塗地。
「奧利佳」號降落時的景象十分壯觀,遺憾的是,沒有一個人有幸得見。除了某些喪心病狂的核子專家搞出來的大爆炸,宇宙飛船的降落與升空是人力製造的最壯觀的景象。這一幕在月球上發生時,飛船會在一片寂靜中緩緩移動,那場面如夢似幻,令人終生難忘。
「還有幾點。『西靈』號距離最近的堅實陸地——也就是天塹山脈——有三公里。船體下方的塵埃可能有幾百米深,當然這一點還無法確定。『西靈』號所處的位置會不會再次塌陷,同樣也無法確定,好在地質學家認為塌陷的可能性不大。
會議繼續進行,智囊團繼續出謀劃策。勞倫斯決定再開半個小時會,然後定下救援計劃。
隔著群山,他能看到至少四十公里寬的渴海海面,一個廣闊的光滑圓弧,佔據了他大半個視野。但他最關心的東西只在五公里開外,僅有兩米高。
「或許這樣好一點兒。」有人補充道,「在艙頂鑽個洞,把一根管子插|進去。」
「這是什麼?」斯潘塞疑惑地問。
「建一座大號圍堰怎麼樣?我們可以把它沉下去,將整個游輪圍起來,然後掏盡圍堰里的塵埃。」
就算是用低倍望遠鏡,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勞倫斯留下當作位標的探測桿,也正是它,使「西靈」號與外read.99csw•com界有了聯繫。這個景象並不動人——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孤零零地插著一根金屬桿——但這幅極其簡單的畫面卻令斯潘塞深深著迷。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也是一個象徵,在這廣袤而危險的宇宙中,人類是孤獨的,但很快便會征服一切。幾個小時以後,這片海面將熱鬧起來,但在那之前,這根金屬桿才是鏡頭的焦點,與此同時,新聞評論員會就救援計劃展開討論,並適時插入訪談的內容。但這些不關他的事,克拉維斯太空城的工作組和遠在地球的星際新聞台總部會處理好一切。他只有一項工作——佔據高地,盯緊現場。由於月球上沒有空氣,視野非常良好。救援行動開始以後,即使隔了這麼遠的距離,他也可以用長焦鏡頭拍攝到最清晰的特寫。
「用空油箱怎麼樣?」
「那樣就需要成噸的板材和支撐物。而且別忘了——圍堰的底部必須密封起來。否則,我們從上面掏出多少塵埃,下面就會湧進來多少。」
連續幾次剎車制動之後,「奧利佳」號開始自由落體,這是最令人揪心的時刻。如果火箭推動器沒有按照指令啟動,飛船便會墜向月球表面,儘管初始速度很慢,但在無情的加速之後,還是會一頭撞得粉碎。不必假裝勇敢,因為這樣的事故不止發生過一次。
「能不能把一根井筒伸到艙門口,然後與氣密艙對接?」一位科學家問道。
委員會有十幾名成員,但只有一半能到場,其他成員分佈在月球、地球和宇宙空間里。一位土壤物理學家身處地球,無法做到即時通訊,每次收發信息都有一點五秒的延遲——要是他想把意見傳給月球,加起來就是三秒。於是他只能做做記錄,他的觀點要留到最後才能說,除非萬不得已還不能打斷會議進程。很多人都發現,這三秒的延遲會讓討論缺乏熱情與活力,使每次會議都沒有什麼成效。
「有辦法讓它穩定下來嗎?」有人問道。
「如果有人不知道『西靈』號是什麼樣子,請看這個1∶20的模型。」他從桌子上拿起模型,慢慢移到攝像機前,「它就像一輛公交車,或者一艘小飛艇。它的推進系統很獨特,採用的是間距可變的闊葉螺旋槳。
「那要兩根管子。」另一個人說,「一根輸入氧氣,另一根排出廢氣。」
「可以。只要找到合適的推動器,而且性能需要足夠高,否則還是沒用。普通的泵頂多隻能形成一個小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