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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他們不敢走得太近,只好站在安全距離外看著那台機器。阿爾文想,看來找對了,現在只要搞清楚這個裝置是誰安裝在這兒的、其目的何在就行了。那個傾斜的圓環——顯然是對準太空的。他們看到過的閃光是某種信號?這個想法令人激動不已。
此話似乎並沒有把事情說清楚。阿爾文正想繼續盤問,希爾瓦又插了進來。他問得非常耐心,但又非常深入,阿爾文心裡有數,所以不去打斷他,儘管自己急於想問。他不願承認希爾瓦在智力上勝自己一籌,但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希爾瓦擺弄動物的本領甚至應用到這頭怪物身上來了。更有甚者,怪物好像對他作出了響應。隨著對話的持續,它說的話變得更清晰了,起先說的是生硬到粗野的話,現在它的回答字斟句酌,而且開始主動提供信息了。
「你認為湖下有什麼東西?」阿爾文指著沖他的腳湧來的謎一般的小波浪,問道,「會有危險嗎?」
「我們去那座要塞要多少時間?」他對希爾瓦說。
「那兒我從沒去過,但那兒要比我想去的地方遠得多,我看花一天時間都不一定到得了。」
「有些事我搞不明白,」希爾瓦慢悠悠地說,「這兒沒風,這些小波浪是怎麼形成的呢?沒風的話,湖水應該是完全靜止的才對。」
「我想起來了,」他頗為歉疚地說,「我已經很久沒到這兒來了,我對自己的方位不大拿得准。不過那準是沙爾米蘭。」
儘管他們起初心存疑慮,但在看清那個湖裡的居住者后,就不覺得有絲毫緊張了。那頭怪獸笨拙得可愛,使人不可能將它視為嚴重的威脅——即使現在有理由認為它可能具有危險。對僅僅在外表上顯得怪異的東西,人類很久以前就已經克服了幼稚的恐懼心理。在與友好的外星種族初次接觸之後,這種恐懼就不可能繼續存在。
阿爾文幾乎沒聽見他的話,他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竭力回想自己曾聽說的有關沙爾米蘭的那些事。有關的史實很少,在過了這麼久的時間之後,誰也無法從傳說中辨認出事實了。可以肯定的只是:沙爾米蘭之戰標志著人類煌輝的終結,以及長期衰落的開端。
「這必定大有文章!要塞在哪兒?」
「不能。那是山路,車沒法開。」
他們甩掉頭髮上的水,彼此瞪眼望著,心裏在猜測,誰也不願說出自己的想法——那個湖是活的。
希爾瓦指著那個湖。
「最好我們就在廢墟間找找,」停了一會兒,希爾瓦說,「離湖遠點。」
「記住,以我們的眼睛來看它才是黑的。我們不知道它反射的是什麼輻射光。」
「仔細看看。」他說。
沒有一個人曾經攻下沙爾米蘭。但現在那座要塞,那座堅不可摧的要塞,終於坍塌了——被常春藤耐心的卷鬚、被一代又一代盲目鑽挖的蠕蟲、被慢慢上升的湖水攻佔並摧毀了。
寒冷給人的衝擊只持續了一秒鐘,之後,他就聽到一種清晰的、有節奏的搏動聲,彷彿在聽湖水深處一個巨人心髒的跳動。
到被遮蔽的太陽最後落下去時,微波蕩漾的河面上仍然有陽光戀戀不去。兩個探險者——他們現在自以為是探險者,說實在的,他們確實是——躺在從四面聚攏的陰暗之中,望著河,想著他們所見到的一切。不一會兒,阿爾文又一次感覺到,他在頭一夜第一次領略到的令人愉快的睡意又偷偷襲來。他高興地聽憑自己進入了夢鄉。在迪阿斯巴的生活中,睡眠或許是不需要的,但在這兒,他歡迎它的到來。在無意識狀態征服他之前的最後一刻,他還在尋思,上一次走過這條路的人是誰?到現在已經有多久了?
高地邊緣幾乎就在他們腳下。希爾瓦先到,幾秒鐘之後,阿爾文趕上了他,默默站在他身邊。他們所站的懸崖邊九_九_藏_書緣,並不是他們所期待的高地邊,而是一個深半英里、直徑三英里的巨碗形凹地的邊緣。在他們前邊,地面陡然下落,到谷底緩緩展開,接著又升高,越來越陡,直至對面的崖緣。碗形凹地的最低部分是一個圓形的湖,湖面不斷地顫抖,彷彿正被波浪所攪動。
沙爾米蘭!對兩個文化和歷史差異如此巨大的種族的孩子們來說,這是個具有魔力的名字。在地球漫長的歷史中,沒有比保衛沙爾米蘭、抗擊征服了全宇宙的入侵者更加偉大的史詩了!儘管在將黎明時代團團籠罩的濃霧之中,事實已完全隱而不彰,但種種傳說卻永遠不會被遺忘,並將延續至人類生存的最後一天。
阿爾文一下轉過身來,發現自己正瞪著三隻沒有眼瞼的眼睛,它們連起來是一個三角形,至少那是他的第一印象;接著,他便在三隻瞪視他的眼睛後面看到一個小而複雜的機器人的輪廓。它懸在地面之上幾英尺的空中,跟他見過的機器人不一樣。
「我覺得聽到了一些聲音。」
遠古時代相似類型的動物——比如水母——曾在古老的地球海洋中繁盛過。它們中有些體型龐大,有透明的身體和森林似的、會叮蜇其他生物的觸鬚,在水中迤邐五十英尺至一百英尺。但是,它們之中沒有一種獲得過哪怕一丁點兒智力,除了對簡單刺|激做出反應的能力外。
「我正在設法搞清楚。」希爾瓦說,接著又是靜默。阿爾文猜到他在幹什麼,並沒有打斷朋友的探尋。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想象。」
其他較為微妙的變化也在不斷出現,最終,幾乎只剩下那片振動著的膜仍然留在水面之上,怪物就是通過它來說話的。到以後不再需要的時候,這片膜無疑也將融化,回到那一團原始的、不定型的原生質中去。
「可它不是動物,」阿爾文耳語道,「我肯定它是智慧生物,是那個機器人的主人。」
「走開。到這兒來。上升。下落。」
阿爾文想,在那些山脈中間,可能存在著折磨了他這麼多年的所有問題的答案。
南面遠遠的地方,出現孤零零的一點亮光,位置很低,不會是星星。那是一點燦亮的白光,帶著紫羅蘭色。正當他們望著它的時候,那光開始變得越來越強,直至眼睛再也無法直視。接著它就炸開了,宛如在世界邊緣迸發出的閃電。一剎那間,那些山,以及山所包圍的大地,被黑夜襯托下的火點亮。很久很久之後,遠遠傳來一聲爆炸,下面林子里一股突然颳起的風在樹木間攪動。這一切聲響很快就消失了,群星又一一回到天上。
這些常規的控制用語一個也不起作用,機器人始終傲慢地一動不動。這表明兩種可能性:要麼它的智力太低,聽不懂他的話;要麼它確實非常聰明,具有自己的選擇和意志。如果是后一種情況,他就必須將它視為平等者對待。即便他有可能低估它,它也不會對他抱有怨恨,因為機器人沒有驕傲自大的惡習。
阿爾文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到恐懼。這種恐懼不像他在自動路停靠站里決定來利斯時那麼直接——也許那是驚慌,而不是恐懼。現在,他正面對面地看著那個未知世界,他好像已經感覺到,在那些山的外面存在著什麼他必須去探尋的東西。
那怪物在湖水邊緣半抬起身子一動不動,它保持這個姿勢看上去像是花了很大力氣。但是,在眼睛所組成的三角形的中心,一道半透明的膜形成了——一道顫抖的膜,而且不一會兒便開始發出聲音,洪亮低沉。他們聽不懂它的意思,儘管那頭怪獸顯然竭力想要跟他們說話。
他們接近高地頂部時,地表的風貌頓時改變。那些較低的斜坡由多孔的火山岩構成,大堆大堆的火山渣到處可見。地表似乎突九-九-藏-書然變為堅硬的玻璃,光滑而又暗藏危險,彷彿那岩石曾經處於熔融狀態,像河流般淌下山。
當他們離開森林,最終站在作為利斯壁障的山前時,太陽已經高高陞起。在他們前面,光禿禿的岩石拔地而起,直插雲霄。那條河到此為止,形成了跟它的源頭一樣的景觀,因為它所流經的地面裂開了,河水咆哮著跌落,消失了蹤影。阿爾文納悶兒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在再次進入光天化日下之前,河水要流經什麼樣的地下洞穴呢?也許地球上那些業已消失的海洋仍然存在。在地下深處的永恆黑暗中,這條古老的河流仍然感覺得到將它引向大海的召喚。
那頭怪獸的大部分身子仍留在水中,只有前部的十隻腳抬了起來。怪獸的整個身體大約有五十英尺長,即使毫無生物學知識的人見了也會覺得,這東西完全不對頭。設計的隨意性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彷彿它的組成部分是隨意製造出來,然後粗枝大葉地拼湊到一起的。
「偉大者,」它說,「來自永遠是白晝的行星。他們會來的。主答應過我們。」
沒多久,他們就到了那個罅口。穿過罅口,他們面對的是一片緩緩向四面傾斜的奇特高地。阿爾文現在不覺得疲勞,也不覺得恐懼——他只感到一種緊張的期待,並意識到歷險在即。他會發現些什麼,還不得而知,但他絕不懷疑自己將會有所發現。
「凡是擁有心靈的東西是不會有危險的,」希爾瓦答道(真的?阿爾文想。那些入侵者呢?),「我在這兒探測不到任何思想,但我不相信這兒只有我們倆。這很奇怪。」
等了很久都沒有回應。他又問了一遍。
「沙爾米蘭就在那個方向。」希爾瓦自信地說。阿爾文並沒問希爾瓦是怎麼知道的。阿爾文斷定希爾瓦的心靈跟許多英里之外的一個朋友的心靈進行過短暫溝通,他所要的信息已經默默傳過來了。
「那機器人還可能是它的主人呢……不管怎樣,這東西的心理狀態必定非常怪。我到現在還探測不到任何思想的跡象。嘿——出什麼事啦?」
「我們不能坐地面車去?」
阿爾文和希爾瓦被它的莊嚴肅穆震懾住了,他們默默走向殘存的龐然大物,來到一堵斷壁殘垣的陰影之中,進入一個山體岩石開裂的峽谷。湖就在他們前面。不一會兒,他們就站在了湖畔。數英寸高的小浪不停地拍擊著狹窄的湖岸。
希爾瓦朝那飛濺的湍流和斷裂的大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指了指山巒中的一個罅口——
傍晚時分,他們偶爾可以瞥見前方的山。一直作為忠實嚮導的那條河此時流速緩慢,彷彿離它的旅程終點十分近了。但是,他們顯然無法在夜幕降臨時到達山邊,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森林卻已經一片烏黑,不能繼續前行了。巨樹矗立在陰影之中,一股冷風掠過樹梢。阿爾文和希爾瓦在一棵參天的紅杉旁停下來過夜,紅杉的頂部樹葉仍然反射著陽光。
「可它那麼黑!」
他們慢慢向城堡廢墟走去,每個人的耳朵里都迴響著那種一刻不停的搏動聲。在阿爾文看來,這真是謎上加謎,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現在卻離他所希望了解的事實真相越來越遠了。
在這頭怪獸身上肯定有智力,雖然那是一種衰變退化的智力。阿爾文永遠不會忘記這次神秘的相遇:在那隻外星水螅試著使用那些不熟悉的詞語時,希爾瓦將水螅口中「主」的故事拼綴到一起,黝黑的湖水拍濺著沙爾米蘭廢墟,而那個三隻眼的機器人則一動不動地望著他們。
那天晚上,阿爾文和希爾瓦再也沒有入睡。當第一縷曙光出現時,他們走出了營地。山巒露水遍布,到處濕漉漉的,每一片草葉和樹葉上都沾著沉甸甸的露水,珍珠似的閃著光,使阿爾九*九*藏*書文驚異不已。他所經之處,濕草在腳下發出的沙沙聲響使他心醉。向山巒上面回首望去,他可以看到自己走過的路就像一條黑色的帶子在身後閃光的地面上延伸。
阿爾文還沒來得及想出答案,希爾瓦就已趴到地上,頭側向一邊,將自己的右耳浸入水中。阿爾文感到奇怪,他想以這種可笑的姿勢發現什麼呢……隨後阿爾文便意識到他是在傾聽。儘管不大願意——因為黝黑的湖水看上去讓人特別不好受——他也學希爾瓦的樣兒趴了下去。
等眼睛漸漸適應了這一奇特的景象,他們發現碗形凹地里的那片烏黑並非之前所想的那麼純粹。在烏木般的四壁上,有一個個小光點在閃爍,稍縱即逝。那些光點毫無規律地忽明忽暗,宛如星星在起伏的大海上的反光。
最初的驚訝一過去,他就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掌控局面。他有生以來一直都在給機器人髮指令。儘管他沒見過這種樣子的機器人,但他並不驚詫,因為機器人種類繁多,就連迪阿斯巴的機器人,他也只見過其總量的百分之幾。
怪獸一聽到「利斯」這個詞就似乎泄了氣,好像經受了某種痛苦的失望。
「我們繞湖走一圈吧。」希爾瓦說,聲音很輕,彷彿那個莊嚴肅穆的廢墟使他的靈魂深處充滿了敬畏,「也許我們能在那兒的廢墟里找到什麼東西。」
「讓我來對付它,」希爾瓦平靜地說,「我經常擺弄動物。」
不一會兒,希爾瓦輕輕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所有的人都睡了,」他說,「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我們必須等到早上,要不只好叫醒一個朋友。我不想這麼做,除非事情確實重要。」
「是的,我都快忘記了。塞拉尼絲有一次告訴我,那座城堡就在那些山裡。當然,那是個廢墟,已經廢棄好多世代了,但也許仍然有人住在那兒。」
雖然完全處在炫目的陽光下,但整個大凹地卻一片烏黑。那碗形坑究竟是由什麼物質形成的,阿爾文和希爾瓦甚至無法猜想,但它黑得就像一個永遠沒見過太陽的世界里的岩石。奇異之處還不止於此,在他們腳下,一條金屬帶圍繞著整個碗形凹地,有上百英尺寬,因經歷了無法計算的年代而失去光澤,但並未顯示出絲毫腐蝕的跡象。
阿爾文仔細想了想。他很疲憊,由於從未走過這麼多路,他兩腿發酸,大腿肌肉還在隱隱作痛。他很想下次再去,但他不知道會不會有下次。
「什麼聲音?」
他們到達森林外緣時,太陽剛從利斯的東部壁障之上升起。在這兒,大自然恢復了她的本來面目。在那些阻擋陽光的巨樹中間,一塊塊陰影投注在叢林地面上,連希爾瓦好像也有點不認識路了。幸虧那條從瀑布向南流的河的河道是筆直的——幾乎令人懷疑這條河並不是天然形成的——始終沿著河邊走,他們就可以避免走進更密的灌木叢。希爾瓦的許多時間用在控制克里夫上,它時而鑽進叢林不見蹤影,時而發瘋似的掠過水麵。就連對每樣景物仍具有強烈好奇心的阿爾文也能感覺到,這兒的森林比利斯北部那些較小的樹林更有魅力。相像的樹木極少,大多數樹木都處在不同的退化階段,有些已經回復到好多世代之前,幾乎是其原始的自然狀態。許多樹明顯不是地球植物——或許甚至不是太陽系植物。三四百英尺高的巨大紅杉,像哨兵似的守望著那些較小的樹。那些紅杉曾被稱為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它們的物種壽命要比人類還長一些。
「南方人能告訴我們更多的情況。我在那兒有些朋友,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訪他們。」
阿爾文想,什麼事情希爾瓦才會認為是確實重要的呢?他幾乎就要略帶嘲諷地說,為這件事打斷某人的睡眠可能是很值得的吧。可他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出https://read•99csw•com來,希爾瓦又開腔了:
什麼東西也看不見。星光太黯淡了,連幾百英尺下的遼闊鄉野也看不清。唯有一條比夜空更黑的鋸齒形線條,顯示出南面地平線上的山脈輪廓。阿爾文聽到他的同伴翻身坐了起來。
默然。
「真奇妙!」阿爾文驚嘆道,「那是什麼?」
還是默然。
「看!」他小聲說。
阿爾文瞪眼往顫動的湖面下看,竭力想看出隱藏在湖水深處的秘密。起先,他什麼都看不到;繼而,在靠近邊緣的淺水處,他依稀看出一張光影交織的網。他能夠循跡看出那張網向湖心伸展,直至越來越深的湖水將更遠處的一切完全掩蓋住。
那黑沉沉的湖泊將要塞吞沒了。那群一度非常雄偉的建築的廢墟就在湖下。然而,並不是所有的建築都被淹沒在水下,因為阿爾文此時看到,在碗形凹地的遠側橫陳著一個個亂石堆,還有大塊的方石料,那些石料以前必定是砌築巨大牆體用的。湖水將它們圍住,但是還沒有上升到足夠的高度,將它們全部淹沒。
在離湖幾英尺遠的地方,他們發現了一塊瓦礫中間的小空地。空地上覆蓋著野草,但已經被烤黑了,阿爾文和希爾瓦一走近,野草就碎裂成灰,給他們的腿抹上了一條條炭黑色的紋路。在空地中央,豎立著一個牢牢固定在地上的金屬三腳架,三腳架支撐著一個圓環,圓環是傾斜著裝在軸上的,指向半空。乍看之下,圓環裏面什麼東西也沒有。後來,阿爾文更仔細地察看,才發現那裡面有一層淡淡的模糊不清的東西,看起來眼睛很不好受,因為它處於可見光譜的邊緣,時隱時現。他懷疑,那是能量的閃光,將他們引誘到沙爾米蘭來的那種光就是從這個裝置發出的。
「你是誰操縱的?」
他們在瓦礫堆和大堆大堆的石塊中間仔細尋找,但那片廢墟好像不會透露任何信息。這兒也許是那些被埋葬了的機器的墳墓——很久很久之前就已完成自身工作的機器。阿爾文想,現在,要是入侵者回來,那些機器就會毫無用處,敵人為何永不再來了呢?可是,那只是又一個謎而已……他要破解的謎多著呢,不需要更多的謎了。
阿爾文醒來時已是深夜。有什麼東西鬧醒了他,倒不是那永不間斷的隆隆的瀑布聲,而是一種往他心裏鑽的細小聲音。他在黑暗中坐起來,望著隱藏在黑暗中的原野,同時屏聲凝息,傾聽瀑布擂鼓似的吼聲和時有時無的夜行動物的聲音。
阿爾文覺得難以相信,智力竟然能夠存在於這麼不穩定的形體之中,然而更使他吃驚的事情還在後面呢。那頭怪物不是原生於地球的——雖然這一點看似顯而易見,但即使是生物學知識十分廣博的希爾瓦,也花了一些時間才認識到他們此時與之打交道的那種生物的類型。它不是單個的實體,在他們跟它的全部對話中,它始終稱自己「我們」。事實上,它是許多獨立生物的聚合體,由未知的力量組織和控制。
希爾瓦將那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拼綴到一起時,阿爾文完全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他們無法搞清楚全部事實,能引起猜測和爭論的地方數不勝數。怪物越來越樂意回答希爾瓦的問題,它的外表開始改變。它頹然將身子退回湖中,那些支撐它的粗短的腿似乎融化到它身體的其餘部分中去了。不一會兒,一個更加驚人的變化發生了:那三隻巨大的眼睛慢慢閉合,縮成三個小點,最後完全消失了,彷彿那頭怪物此時已把所有它想看的東西都看完了,不用再使用眼睛。
此時,從黝黑的湖水裡冒出來的活物,看上去就像是仍然默默盯著他們看的那個機器人的拙劣複製品,但卻更加醜陋,而且它是以血肉構成。眼睛同樣排列成等邊三角形,這不會是巧合;連觸角和有關節的短九-九-藏-書肢也大致相同。但除此之外就不像了,機器人並不具有——它顯然不需要——那一圈以固定的節奏擊水的精巧羽毛狀觸鬚,不需要那多條粗短的腿——那頭怪獸就是用這些腿支撐著身子上岸的,不需要那些吸氣口——現在那些口子就在稀薄的空氣中呼哧呼哧地吸著氣。
「利斯……」它重複道。「斯」這個音它發不好,所以它說出的那個詞聽上去就像「德」。「來的總是利斯人,從來沒有別的人來過。我們呼喚偉大者,可他們聽不到……」
在沉落的星星模糊的光芒籠罩下,阿爾文反覆權衡,不久他就做出了決定。什麼都沒有改變,那些山依舊守望著那片沉睡的大地。但是,歷史的一個轉折點到來了,人類正朝著一個陌生的嶄新未來前進。
剛開始的幾百英尺內,碗形凹地的邊緣又陡又滑,人簡直難以站直身子,但過了一會兒,他們到了緩坡,便可以毫不困難地行走了。在靠近湖緣處,烏黑光滑的岩面蓋著一層薄土,那準是在無數世代里從利斯刮來的風帶到這兒來的。
四分之一英裡外,巨大的方石料一塊塊地堆疊著,猶如巨人嬰孩拋棄的玩具。一個地方,一段牆仍然可以辨認;另一個地方,兩座方尖碑表明那兒以前曾是一扇巨大的門。到處都長著苔蘚和藤蔓,以及發育遲緩的小樹。連風也停止了發聲。
「你會說話嗎?」他問。
「偉大者是什麼人?」阿爾文急切地傾身向前問道。那些精巧的、永遠在動的觸鬚迅即朝天空揮了一下。
見阿爾文指揮不靈,希爾瓦不禁笑出聲來。他正想說,跟機器人交談這個任務應該交給自己,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沙爾米蘭的寂靜被一個不祥的聲音打破了——一個非常巨大的身體從水中冒出來時發出的咕嚕聲。
阿爾文和希爾瓦就這樣來到了沙爾米蘭廢墟。能將世界碎成齏粉的軍隊用火焰和霹靂攻擊那些牆垣,攻擊那些牆垣之中所擁有的力量,但最後卻遭到徹底的失敗。
一片靜默,兩雙眼睛朝神秘的夜色中窺望。接著,希爾瓦突然抓住阿爾文的胳膊。
「阿爾文,」希爾瓦突然說,聲音平靜卻又急迫,「有人來看我們了。」
不一會兒,希爾瓦的聲音又從黑暗中傳來:
「沙爾米蘭!那地方還在?」
「那是什麼?」他最後輕聲說。
自阿爾文離開迪阿斯巴,這是他第二次希望自己待在家裡。但他繼而想起,這可不符合冒險的精神,於是舉步慢慢朝湖裡走去。
「看上去像是某種反射器。」
那條河越來越寬闊,在很多地方它變成了小湖,一些小島像船隻似的停泊在湖面上。這兒到處都是昆蟲,色彩鮮艷的鳥兒在水面上優哉游哉。有一次,克里夫不聽希爾瓦的命令,猛扎過去,加入它的遠親的行列,一眨眼它就在一片閃閃發光的翅翼之雲中消失了蹤影,隨即傳來一陣憤怒的嘰喳聲。不一會兒,那片雲突然裂開,克里夫又越過水麵飛回來了,快得眼睛幾乎跟不上。之後,它始終貼近希爾瓦,再沒有跑開。
希爾瓦先說話了。聽他的聲音,好像有點把握不定,這使阿爾文一驚,忍不住向他瞟了一眼。
「怎麼回事?」傳來輕聲的問話。
看著它不顧一切想要進行對話的樣子,真令人痛苦。怪獸費了好大的勁兒試了幾分鐘,然後好像驀然意識到自己犯了錯。那片顫動的薄膜縮小了,發出的聲音上升了幾個八度,直到進入可聽見的聲譜區間。可以辨識出的詞語開始形成,儘管中間還夾雜著莫名其妙的聲音,就好像那頭怪獸想起了一種它很久以前知道、但多年沒有機會使用的詞彙。希爾瓦儘力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我們現在能聽懂你的話了,」他緩慢而又清晰地說,「我們能幫你嗎?我們看到了你射出的光,它把我們從利斯帶到了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