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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阿爾文非常小心,不讓自己所說的任何事情對他們有所冒犯——他想儘可能將市議會爭取到自己一邊來。在整個聽證過程中,他竭力給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他看不出在他的所作所為之中有什麼犯錯的地方;他有所發現,指望為此受到讚揚而不是責難。這是他所能採取的最佳方案,因為這使大多數想要指責他的人找不到指責他的借口。它還產生了這樣的效果——儘管他無意這麼做——即,將指責的矛頭轉移到了業已消失的基特隆身上。對聽者而言,阿爾文本人顯然太年輕了,他無法認識到自己所做的事情有什麼危險。然而,那位傑斯特肯定心裡有數,他是以一種完全不負責任的方式行事的。他們尚不知道基特隆本人在多大程度上是與他們看法一致的。
當然,這是明顯不過的辦法。阿爾自己曾經試過,但沒有成功,但他希望具有無限智力的中央計算機能夠做到他未能做到的事。
阿爾文畢生從未聽見過那個聲音,但他知道那是什麼在說話。那些信息機——它們是那台擁有超級智力的中央計算機的外延部分——能對人說話。但它們並不是這種充滿智慧和權威的口音的主人。
要是他對城裡的一台信息機提出這個問題,他知道將會得到什麼答覆。說實在的,他經常這麼問,它們也總是這樣回答:「你是人。」但此時他是跟一個完全不同級別的智能打交道,無須在語義的精確性上煞費心思。中央計算機知道他的意思,但這並不意味著它會做出回答。
「我們的祖先,」他繼續說,「建立了一個遠及群星的帝國。人類在那些星球間任意來往——而現在,他們的後人竟害怕越出迪阿斯巴城牆一步。要我告訴諸位這是為什麼嗎?」他停了下來。在那間巨大的空蕩蕩的房間里,所有人都一動不動。
「陳述你的問題。」他耳朵里那個低沉的聲音說。這個大得驚人的機器竟然這麼柔聲細氣地表達自己的思想,真是咄咄怪事。但緊接著,阿爾文便意識到,也許此時中央計算機只用了不到百萬分之一的運算能力在跟他打交道。他只是那台掌管迪阿斯巴的中央計算機在同一時間里所注意到的無數偶然事件之一。
沒有儀式。主席宣布開會,然後就轉向阿爾文。
「我們不知道主的禁令的具體內容,」他答道,「若你能跟那個機器人談談,你或許能說服它,告訴它對它實施封堵的那些條件現在已經改變。」
這兒是機器進化史的終點,其過程與人類進化同樣漫長。機器進化的起始階段已消失在黎明時代的迷霧之中。人類在黎明時代首先學會使用動力,並把機械的喧鬧聲送到世界各處。蒸汽、水、風……所有這些動力都被利用過一段時間,然後就被拋棄了。在許多個世紀里,各種形式的能量輪流運轉著世界——隨著每一次變革,老的機器被忘卻了,新的機器取而代之。歷時數千年,完美的機器終於被製造出來——這一理想曾經只是夢,後來成了願景,最終九*九*藏*書成為現實。
那個機器前擋著一塊寬大的透明板。阿爾文將前額緊貼著光滑的、暖得出奇的透明板,向裏面的機器窺望。起先他什麼也看不見。隨後,他手搭涼棚,才辨認出千萬淡淡的光點。光點排列成三維點陣,一道一道地往外擴展。他覺得莫名其妙,古代人看星星想必就是這種感覺。儘管他看了幾分鐘,忘卻了時間的消逝,但那彩色的光卻始終停在原處,一動不動,其燦爛也始終不變。
他一五一十地講述了自己的經歷,不帶任何戲劇性誇張。在他們聽來,這已經夠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了,無須添油加醋。只有一個地方他沒有照實講——他對自己逃離利斯的方法隻字未提,因為他覺得自己可能會再次使用這一方法。
「我還是想去,」阿爾文禮貌而執拗地回答,「我請求得到市議會和中央計算機的許可。」
「那正是我所害怕的。」阿爾文痛苦地說。
阿爾文微鞠一躬,表示感謝。大門在他前面打開,他慢步走出議會廳。傑塞拉克陪著他。門再次閉合后,阿爾文轉身面對老師。
又是一段長時間的靜默,阿爾文思索著這句話的含意,同時,那兩個機器人的頭腦再次進行微妙的接觸。隨即,未經任何預示,他已經置身於沙爾米蘭了。
一個精神失常、十億年前就去世的人的命令阻塞了他探求真相的道路。
主席還沒來得及作出答覆,一個清晰而鎮定的聲音響徹了議會廳:
回答正是阿爾文所害怕的。
阿爾文拿不準接下去該往哪兒走,他瞪眼看著通向下面的坡道和寂靜無聲的圓形大廳。中央計算機必定知道他已經來了,就像它知道迪阿斯巴所發生的每一件事一樣。阿爾文只能等待它的指示。
「你的請求涉及兩個問題,」計算機回答,「一個是道德的,一個是技術的。這個機器人是被設計出來服從某一個人的命令的,我有何權利僭越,即使我能這麼做?」
他們走過的那條通道的盡頭是圓形大廳——無疑是人類所建造的最大的地下大廳。兩側都有長長的坡道一直通到下方。下方燈火通明的寬闊地面上排列著幾百台巨大的白色機器,阿爾文完全沒有料到,一時間竟覺得彷彿看到了一座地下城。那情景他永遠不會忘記。他期待看到的東西——人類自從學會和機器侍僕相處以來就熟悉的那種金屬閃光——壓根兒就不存在。
阿爾文的故事只有一個方面激起了他們的憤怒,但那可不是針對他的。阿爾文說到利斯人一心想要避免受到迪阿斯巴的感染,塞拉尼絲為了防止這一災難而採取了種種步驟,這時,會議廳里響起了一片惱火的嘈雜低語聲。迪阿斯巴城以自己的文化為驕傲,那是具有充足理由的。有人竟然覺得他們低人一等,這是市議會成員們無法容忍的。
「所有人都可以說是這樣。」
「為什麼?你知道,中央計算機已經知悉這個會議廳里發生的每一件事。」
「你還像以前那樣性急,是嗎?」傑塞拉克說read•99csw•com,「我不知道我的猜測有多大價值,可我想他們會封閉雅蘭·蔡墓,不讓任何人再作你那樣的旅行。這樣迪阿斯巴以前的狀態就能持續下去,不受外部世界的騷擾。」
「阿爾文,」主席相當和藹地說,「我們想要你跟我們談談,自你十天前失蹤以來,你究竟幹了些什麼?」
阿爾文不再自問在眼前這些默默無聲的白色機器中,哪一台是中央計算機了。他知道中央計算機是由所有這些機器共同組成的——它遠遠超出了這間大廳的範圍,迪阿斯巴無數其他的機器人均是它的一部分,無論是動的還是不動的。人的大腦是數十億個各自分開的細胞的總和,中央計算機的有形組成部分則遍布整個迪阿斯巴。這個大廳可能只是一個信息交換系統,所有那些分散的裝置就是通過它保持聯繫的。
他知道,關於他的神秘出生,他是無法在這兒獲悉任何進一步的信息的。試圖耍弄這台具有超級智能的中央計算機,或者希望它會泄露它曾受命加以隱瞞的信息,那是徒勞的。阿爾文並不失望,因為他覺得自己已經開始窺到事實真相了。
「那是因為我們害怕——害怕某件在歷史之初發生過的事。在利斯,有人把事實真相告訴了我,雖然我猜想那事發生在很久之前。難道我們必須始終像懦夫似的躲在迪阿斯巴,佯裝此外沒有任何東西存在——就因為在十億年前那些入侵者把我們趕回了地球?」
傑塞拉克作為阿爾文的老師,也理應受到指責,有幾個市議會成員不時用沉思的目光掃視著他。可傑塞拉克似乎並不放在心上,雖然他充分了解他們在想些什麼。教導自黎明時代以來最具獨創性的心靈,這是一種榮譽,什麼人都無法將其奪走。
這似乎完全是條死胡同了,阿爾文感到痛苦、失望、無能為力。
「你還想阻止他們這麼做?」
「我跟這個機器人是怎樣相遇的,這你已經聽說過了。」阿爾文開始說,「對於過去,對於我們所知道的迪阿斯巴城存在之前的時代,它必定擁有不可估量的知識。由於他曾跟隨主旅行,所以它甚至能告訴我們地球之外其他星球的情況。不幸的是,它的語言線路被封堵住了。我不知道封堵得有多麼徹底,但我請求你清除它的封堵。」
過了很久之後,中央計算機那空洞的、無回聲的聲音又開始說話了:
「為預防這種情況,我將按標準程序行事:我將設置一套二級指令,告訴機器人,若存在這種情況就不要理會我的問題,就好像沒有被問什麼問題一樣。」
阿爾文站在一個比大廳中大多數機器都小的機器面前,但他覺得自己就像個侏儒。阿爾文看看它,又看看自己的機器人,一時難以相信二者都是人類的造物,而且擁有同一個名字。
他慢慢走下左坡道,那個機器人飄浮在他的上方。傑塞拉克和那些監督員都沒有跟著他。他尋思,或許他們得到了留在原地的命令;或許他們認定,從他們所在的高處照樣可以https://read.99csw.com監視他,用不著費力氣走下這條長長的坡道;又或許,他們到了離迪阿斯巴的中心聖地這麼近的地方,已經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走下坡道,那個低低的聲音又給阿爾文|做出了指示。他走到沉睡的巨型機器之間的一條大道上。那聲音又向他說了三次話,直到不久后他到達目的地。
主席環視議會廳,看到無人反對,於是無可奈何地回答:「很好。讓監督員陪你去吧,我們討論好了就把你重新帶到這兒來。」
「讓他到我這兒來。」中央計算機說。
阿爾文想,使用「失蹤」這個詞是很能說明問題的。即便此時,市議會還不願承認他實際上是到迪阿斯巴外面去了。他懷疑他們究竟是否知道城裡有外地人來過。如果他們知道,就應該表現出更大的驚慌。
「我已進行了部分接觸,」它說,「至少我已知道封堵的性質,我想我也知道了它之所以被封堵的原因。只有一個辦法可以打破封堵。在偉大者來到地球之前,這個機器人是不會再說話的。」
這個回答使阿爾文停了下來。這可是千真萬確的,迪阿斯巴的人類居民就像城裡的機器人一樣是被精心設計出來的。阿爾文是個特異人,這一事實使他變得稀罕,但稀罕並不一定有好處。
「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做出回答就會泄露我的建造者的、目的,因此此問無效。」
「可是,」阿爾文突然驚恐地說,「如果只問一下是否存在消除線路就會造成記憶消除怎麼辦?」
那個現在他已熟悉、但仍然畏懼的聲音離他非常近,護送他的那些人應該聽不見。「走左坡道下來,」它說,「我會指示你的。」
阿爾文的聲音死板而又空洞,因為隔離區吸收了每一個字,使其無法形成回聲。在不可見並且聽不到迴響的虛空之中,他等待著自己的請求被聽從或被拒絕。
在兩個智能機器人默默地進行交流的時候,他儘可能耐心地等待著。這是兩個頭腦之間的接觸,這兩個頭腦都是由人類天才在消失已久的黃金時代創造出來的,在那個黃金時代,人類取得了登峰造極的成就。現在,任何現存於世的人都無法充分了解這兩個頭腦。
阿爾文陳述完自己冒險活動的經過後,試圖做一點勸說工作。他必須設法使這些人確信,他在利斯了解到的東西是真實可信的,但現在他怎麼能夠使他們對自己從未看見過並幾乎無法想象的東西真正有所了解呢?
「那完全取決於封堵的性質,」計算機回答,「封堵完全可以被設置為一旦遭到干預,就將記憶單元的內容消除。但是,我想主是不可能具有足夠的技術來設置這種封堵的,做這件事需要某些專業技術。我將問一下你的機器人,在它的記憶裝置中是否設置有消除線路。」
他滿懷期待地看著那一排面孔,鼓起勇氣往下說。
這兒就是那個理想的最終體現。它的實現也許花了人類一億年時間。機器達到了終極,就能永遠自我運轉、維持,併為人類服務。
阿爾文向機器人read.99csw.com掃了一眼,它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機器人並沒有心懷異志,就像忠誠的僕人一樣靜候一旁。
「你看市議會現在會怎麼做?」他急切地問。傑塞拉克露出了微笑。
這兒是地下城,機器人之城。沒有它,迪阿斯巴就不存在。前方几百米處是一個直徑一英里以上的圓形大廳,它的頂部由巨大的圓柱支撐。那些圓柱必定還承受著動力中心難以想象的重量。根據地圖,中央計算機就在這兒永久思索著迪阿斯巴的命運。
「可那是無稽之談!」阿爾文抗議道,「主的另一個門徒也相信偉大者,竭力向我們講解他們是什麼樣的。可它說的大多是廢話。偉大者從未存在過,也永遠不會存在。」
圓形大廳到了,它甚至比阿爾文大胆想象的還要大。可是,中央計算機在哪兒呢?不知怎麼,在他的預想中,他所遇見的將是一個巨大的機器人,儘管他知道這個想法無比天真。他停下腳步,因為他的下方出現了令他驚奇不已的景象。
他第一次對維持城市運轉的動力有了些模糊的了解。在此之前,他從未思考過合成器的奇迹是如何產生的,迪阿斯巴的一切需要就是由合成器像流水一般源源不斷地供應的。他千萬次地見識過合成器所創造出的東西,但很少想到,在某個地方必定存在那些被創造出的東西的原型。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傑塞拉克慢悠悠地說,「我想要說,所有的知識都是有價值的。無法否認,你已經給我們的知識增添了許多內容。可是,你也增加了我們的危險。從長遠看,哪個更重要呢?你靜下心來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阿爾文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為人創造的。在閃耀著的強烈藍光下——那炫目的強光灼痛了眼睛——長長的寬闊走廊似乎伸向極遠的地方。
這個問題是阿爾文預料之中的,對此他業已準備好了答覆。
他戳到了他們隱秘的恐懼——他從來沒有和他們一起懷有那種恐懼,因此他無法充分理解那種恐懼的力量。現在讓他們高興怎樣就怎樣吧,他已經說出了他所看到的事實。
阿爾文沒有馬上回答。他知道傑塞拉克了解他的想法,但是,他的老師沒法預見他的行動計劃,因為他什麼計劃都沒有。他現在只能隨機應變,應對每個隨時可能出現的情況。
阿爾文意識到,這裏就是整個城市的大腦。
阿爾文等著耳邊的聲音向他發出新的指示。他尋思,中央計算機是怎樣知道他的來到,看見他並聽到他的聲音的呢?任何地方都沒有感官存在的跡象——普通機器人用來感知周圍世界的屏幕或不會動的水晶眼睛一概沒有。
「你說偉大者從未存在過。」中央計算機說,「你可能說得對,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將永遠不會存在。」
阿爾文看著主席。他並不想炫耀自己的勝利,只是簡單地問主席:「你允許我離開嗎?」
「你責怪我嗎?」不一會兒,他說。傑塞拉克被他的聲調嚇了一跳。那種聲調透露出謙卑的意味,明白無誤地暗示阿爾文有生以https://read.99csw.com來第一次期待著同胞的讚許。傑塞拉克被感動了,但他非常明智,不會信以為真。阿爾文現在面臨很大的壓力,所以還不能貿然斷言他性格的變化是不是暫時的。
「在我們考慮好該怎麼做之前,」主席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迪阿斯巴的機器人在其無盡的一生中,肯定一直在這些通道上走來走去。但是,幾個世紀里,在這些通道中響起人的足音還是第一次。
對一個掌控你周圍整個空間的東西說話是很困難的。阿爾文的話好像一說出口就在空蕩蕩的空氣中消失了。
「只有一件事。我想把這個機器人帶到中央計算機那兒去。」
剎那間,他便感覺到一種「死寂」——所有聲音全都被蓋住了。中央計算機的聲音,此時出奇地乾脆:
「現在沒人能夠聽見我們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主席嚴肅地看著他。
在他陳述的過程中,市議會成員的態度發生了變化。看他們如何改變態度是非常有趣的。起先他們持懷疑態度,他們拒絕接受對他們所相信的一切的否定,拒絕接受對他們那些最深刻的偏見的褻瀆。當阿爾文說到他渴望探索城外世界、並深信存在這樣的世界時,他們都瞪大眼睛凝視著他,彷彿他是頭陌生而又不可理喻的動物。說實在的,在他們心裏,他就是這麼一頭動物。但是,最後他們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而他們錯了。隨著阿爾文的故事的展開,他們的懷疑慢慢消融了。他們可能並不喜歡他告訴他們的情況,但他們不能否認其真實性。要是他們想否認,只需看看阿爾文那個默不作聲的同伴就行了。
「那麼,我的角色在城市建造時就安排好了?」
「我是什麼?」他問。
阿爾文後悔自己給計算機出了個難題。但他思考片刻后,決定不再糾結。至少他有一點疑慮被打消了——中央計算機是充分準備好應付可能存在於那個機器人記憶裝置中的陷阱的。阿爾文不希望看到那個機器人變成一堆廢物;不僅如此,他還想將它原封不動地送回沙爾米蘭。
師生兩人憂傷地對望了片刻。然後,他們猛地轉過身來,一起沿著議會廳外的長過道走去,護送他們的人仍然耐心地在後面跟著。
「你能辟出一片隔離區來嗎?」
他看了看從利斯帶來的那個機器人,心裏琢磨下一步該怎麼辦。假若它知道他正打算要做的事,它有可能會做出激烈的反應,所以重要的是不讓它聽到他想跟中央計算機說的話。
「看來,」他說,「人類的兩個現存於世的支脈分開了這麼漫長的時期,是個巨大的悲劇。也許,我們有朝一日會知道這悲劇是怎麼發生的,但現在更為重要的是修復斷裂的關係——防止斷裂再次發生。在利斯時,我對他們所持有的他們優於我們的觀念表示了抗議,他們確實可以教給我們許多東西,但我們也可以教給他們許多東西。很明顯,我們都有值得對方學習的地方。」
一切創造物的模式都被儲存在中央計算機的大腦中,只需使用者的意願去觸發,使它們顯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