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小口小口地吃著鮮美的木瓜，思索法師那句簡單的話語所體現的哲學意義。在他看來，飢腸轆轆實在使人分心，除了想吃飯，什麼正經事也顧不上。他的體質天生就很棒，從來沒有試圖讓思想和肉體分離開來，也不明白別人幹嗎要這麼做。

「我們會遇到各種困難，但我想語言溝通不成問題。」摩根回答。

佛陀的雙唇浮現出一絲微笑，比蒙娜麗莎的微笑更令人琢磨不透。那到底是微笑呢？還是光照的效果？就在這時，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超然的安詳神態。摩根簡直無法讓自己的目光離開這副具有催眠魅力的面容，只是因為聽到控制台上一份硬拷貝讀取輸出時傳來熟悉的沙沙聲，他才回到現實中來——假如這是現實的話……

「我知道，你說的是纜車系統的事。」

馬哈納亞凱法師瞧了瞧自己的秘書，那位秘書隨即向摩根投去了帶有敵意的目光，「那雜訊的問題怎麼辦？」

摩根一邊品嘗食品——多數從來沒吃過——一邊詢問似地看著馬哈納亞凱法師，但見對方搖了搖頭。

摩根迅速回憶了一下自己說的話，覺得還沒有太出醜。倒是馬哈納亞凱法師可能有所失策，暴露了尊敬的帕拉卡爾馬的身份。當然，這不是什麼特別的機密，或許他以為摩根早已知道了。

幸虧有人打斷了談話。兩個年輕的侍僧進入辦公室，一人托著盛有米飯、水果和薄煎餅的托盤，另一人則提著必不可少的茶壺。沒有一道葷菜。經過了漫長的一夜，其實摩根很想吃兩個蛋，不過他猜，蛋也在禁食之列——不，說禁食是言過其實了。薩拉特告訴過他，佛門不相信絕對的事物，不禁止任何東西，但它有一個規定得很細的寬容標準，殺生——即便殘殺潛在的生命——也是受到譴責的行為。

這一回，輪到摩根逼視帕拉九_九_藏_書卡爾馬的眼睛了。

於是摩根吃著異樣的早餐，馬哈納亞凱法師干他自己的事，有那麼幾分鐘，他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在控制台的鍵盤上舞動著。當讀數顯示在屏幕上的時候，摩根出於禮貌，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摩根思忖，跟這號人打交道，真是什麼也談不攏，本來還以為馬哈納亞凱法師是最大的障礙呢……只得轉變話題了。摩根打算小心翼翼地把立足點轉換到靠不住的神學上來。

「對此我不覺得意外。他們長期預算不足，巴不得有新的收入來源。纜車系統讓他們發了一筆橫財。毫無疑問，他們希望您的工程會提供更大的財源。」

然而摩根非常清楚地知道——那位鐵石心腸的帕拉卡爾馬必定也知道——這類問題是不可能有絕對把握的。二百零二年前，1940年11月7日那個教訓已經足夠慘痛了，任何一個工程師都忘不了。

「在這個高度，太空梯的運行不是超音速的。」摩根堅定地回答，「塔結構將吸收大部分聲波。實際上，」他試圖抓住一個他突然想到的有利條件，「從長遠來看，軌道塔有助於一勞永逸地根除太空梭。這座山會變得更安靜。」

「要是空間軌道塔倒塌下來呢？」

「請問，」馬哈納亞凱以始終如一、彬彬有禮的態度繼續問道,「您跟園林管理處談得怎樣？」

「午前我們不進食。早晨腦子特別清醒，在這段時間里，我們不應該有任何雜念。」

「我想，您不會拒絕笑納這份小小的紀念品吧？」馬哈納亞凱法師說。

然而，望著尊敬的帕拉卡爾馬，摩根對自己的話卻不那麼篤定了。他們確實是在講著不同的語言，在某些方面比人類和星際滑翔器之間對話的鴻溝更加難以逾越。而這條鴻溝可能是永遠也克服不了的。

「我們要做的事，」九-九-藏-書他誠摯地說，「難道與你們沒有一點兒相宜之處嗎？我們希望建造的太空梯其實是你們山壁上那條梯道的延續。要是我可以這麼說的話，我們是打算把階梯繼續修上去，一路修到天國。」

「會有飛航雜訊，」摩根大聲承認，「但絕不會像大機場附近的雜訊那麼大。」

法師唇上掠過一絲淡淡的微笑。

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佛像。那可能是一座真實的雕像，因為它的底座在後面牆上投下了淡淡的陰影。但即便這樣也說明不了什麼——就算底座是實實在在的物體，佛陀的頭也有可能是細心設置並接合在底座上的全息圖像。這是常見的把戲。

「這麼說來，或許我們之間還是可以通融的。對我們來說，差幾百米高度關係不大。山頂可以絲毫不受影響，我們只要在峭壁上再鑿出一處平台就行了，就像纜車站那樣。」

可這頭像確實是件藝術珍品，就像《蒙娜麗莎》一樣，既反映了觀察者的感情，又把它自己的藝術魅力強加給觀察者。喬宮多夫人的眼睛是看著遠方的，只是誰也不知道那雙眼睛在看什麼。然而佛陀的雙目如同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給人以「四大皆空」或「萬物皆備於我」的感覺。人在裏面可能喪失靈魂，也可能發現一個宇宙。

「你對廟宇以外的土地沒有管轄權。」摩根竭力用溫和的語調進行反駁。

摩根少有噩夢，但那是其中之一。即便在此時此刻，地球建設公司的計算機也在設法驅除那個夢魘。

「記不清了。」摩根無可奈何地承認。

即便馬哈納亞ｈｔtps://ｒeａd.９9csw.ｃoｍ凱法師對摩根的歷史知識感到驚訝，他也絲毫不動聲色，連眉頭都沒揚一揚，「他們無視法律和秩序，尤其在涉及其他宗教的地方。我相信，他們奉行的『拳頭即權利』的哲學是不符合您的標準的。」

「既然你提出了854年協議，讓我提醒你，該協定只涉及廟宇範圍以內的地產，也就是寺院圍牆所明確標定的土地。」

「您有一種非常奇特的幽默感，摩根博士。」馬哈納亞凱法師終於打破了沉默，「倘若那個龐然大物豎立在這裏，哪裡還談得上聖山的靈氣以及三千年來我們所追求的遁世幽居的境界呢？千千萬萬善男信女為了來到聖地，往往累垮了身體，甚至喪失性命，難道您要我們辜負他們的信仰嗎？」

摩根接過遞給他的那一頁紙——這是一張古代手抄本的羊皮紙，不是用了幾個小時註定就要扔掉的普通列印紙。紙上的字他一個也不認識，除了左下角一段不引人注目的字母數字索引以外，整個文本都用華麗的花體字寫成。良久，他終於認出那是塔普羅巴尼文。

「這是拉溫德拉國王和寺院協議書的副本。按照你們的曆法，簽署于公元854年的衛舍迦節。這份文件證實了本寺院對廟宇佔用土地的永久所有權。老實說，這份文件中規定的各項條款，連外國入侵者也是承認的。」馬哈納亞凱法師意味深長地說。

尊敬的帕拉卡爾馬簡直被這種褻瀆的語言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這一次是他的上司心平氣和地回答的。read.99csw.com「真是非同尋常的想法。」他冷冷地說，「可是佛教教義不信天國。拯救眾生之道可能存在，卻只能在這個世界上尋找。我想不通你們幹嗎急著要離開這個世界進入太空。您知道巴別塔的故事嗎？」

「我理解你們的感情，」摩根回答說（他納悶的是，自己是否在撒謊？），「我們將盡一切可能不給你們增添麻煩。所有支撐設施都將埋設在山體裏面，唯有太空梯暴露在外，而且從任何距離觀察都不太明顯。聖山整個外觀將完全維持原樣，甚至連著名的斯里坎達山影——我剛剛欣賞過——也不會受到影響。」

「他們非常合作。」

摩根思忖著，真要命，這是我最大的難關。貨載將以每小時幾百公里的速度從山體里鑽出地面，初速愈大，作用於懸吊塔上的應變就越小。不消說，乘客無法承受半個G左右的加速度，但密封艙仍然會以近乎音速的速度出航。

「正確。但是圍牆把整個山頂都圈圍在內了。」

「我們有一切產權持有者共有的權利。倘若鄰居有騷擾行為，我們依法可以向各級訴訟機關提出控告。類似的先例並非沒有。」長老寸步不讓地答道。

「我明白。我們將要消受的不再是偶然的聲震，而是沒完沒了的咆哮聲了。」帕拉卡爾馬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句。

「倒不了。」他以連接兩個大陸的超級大橋締造者的堅強信念說。

「您以為我們還沒聽夠宇宙飛船進入大氣層時發出的轟鳴聲嗎？現在您倒打算直接在我們的牆根下發射衝擊波了！」

「我相信它得到了喀利多尼亞人和荷蘭人的承認，但沒有得到伊比利亞人ｒｅａd•９9ｃｓw.ｃｏm的承認。」

摩根勉強笑了笑，「當然。」他回答說。怎麼辦呢？他默默思忖，利益壓倒一切時，道德就會退居第二位。地球上最好的法律專家，包括人和電子計算機，不久就會把心思集中到這個地方來。倘若他們此刻找不到合適的解決途徑，就很可能會出現令人極不愉快的局面，那種局面可能會讓他變成惡棍，而不是英雄。

「那就可以放心啦。」馬哈納亞凱法師說。摩根知道他話中帶刺，但他的神情依然是那樣莫測高深。他要麼在表現超然的沉著，要麼在試探客人的反應。而另一方面，那位較年輕的和尚一點兒也不想掩飾他的怒氣。

「對此他們沒有失算。再說，他們已經確認這項工程不會造成任何環境問題。」

「謝謝您。」他極盡挖苦之能地說，「這是什麼東西？」其實他心裏完全明白。法律文件大同小異，無論用的是什麼文字，或者屬於哪一個年代。

在兩個和尚長時間的逼視之下，摩根感到渾身不自在。他毫不懷疑他們非常清楚這種想法是很荒唐的，但他還是要把它提出來搪塞一下——因為這次談話是記錄在案的。

「我奉勸您重讀一下基督教的舊約，《創世記》第11章。那篇故事講的也是關於建造一道通向天堂的階梯的嘗試，結果卻一事無成——人們不能相互理解，因為他們的語言各不相同。」

然而，宇宙間一切計算力量對於摩根尚未預見到的問題——對於還沒有出現的噩夢，是無法防患於未然的。

「我看得出來，您來之前已經做好必要的摸底工作了。鑒於多種原因，我們當時提出過強烈的反對意見。」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情況曾經弄得很複雜，但把事情搞清楚以後，我們做到了和平共處。反正旅遊者們爬到風景觀賞台就心滿意足了，而對於真正的朝聖者，我們任何時候都樂意在山頂上接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