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為世博會而建的旅館

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為世博會而建的旅館

不過測試的結果令人失望。燒窯沒能產生霍姆斯期望的高溫。他調整了油爐,再試了一次,卻沒得到什麼改善。
他計劃在地下室建造這個燒窯,並僱用了一位名叫約瑟夫·E·伯克勒的磚匠來施工。他告訴伯克勒,他打算用這個燒窯來為他的華納玻璃加工公司生產和加工玻璃板。按照霍姆斯的指導,伯克勒增加了一些鐵制組件。他動作很快,不久燒窯就可以進行第一次測試了。
雖然貝爾納普讀到了許多關於世博會的消息,也確實想去看看未來舉辦世博會的場地,但他並不希望一整天都和霍姆斯待在一塊。霍姆斯很有魅力,為人親切,不過他身上有一種氣息讓貝爾納普十分不安。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確實,接下來幾十年中,精神病醫生及他們的繼任者會發現,他們也很難精準地描述是什麼令霍姆斯這類人看起來和善、討人喜歡,卻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種微妙的感覺,彷彿身上缺失了某種重要的人性元素。一開始,精神病醫生把這種癥狀稱為「道德錯亂」,把展現了這種紊亂癥狀的人稱為「道德低能者」。後來他們採用了一個詞——「變態人格」,該詞最早於一八八五年出現在業餘刊物——威廉·斯特德創辦的《蓓爾美街報》上,其中一篇文章稱其為一種「新型疾病」,並稱「除了自己及興趣所在,沒有任何事情對於精神變態者是神聖的」。半個世紀之後,赫維·克萊克利醫生在開創性的著作《理智的面具》中描述道:典型的變態人格是「一架精巧的反射機器,可以完美地模仿人類個性……他重塑出一個完整的正常人,如此完美,任何人在臨床環境下對其進行檢查,都無法用科學或客觀的術語指出為什麼這種人格不是真實的,以及他是如何做到的」。那些最極致地展現這種紊亂的人在精神病學中將被稱為「克萊克利型變態人格」。
霍姆斯向他許諾說樓頂能看到恩格爾伍德令人激動的美景,面朝東邊也許還能瞥見傑克遜公園,世博會的建築很快就要在那邊拔地而起。貝爾納普再次拒絕,這一次語氣更為強硬。
經理跟隨霍姆斯來到了二樓的辦公室,在從屋角窗子吹來的怡人的過堂風裡鑽研霍姆斯的燒窯設計圖。霍姆斯解釋道,他沒有辦法獲得「足夠的熱度」。經理便要求看一看裝置。
鍋爐公司的經理——他的名字從未公之於眾——決定親自跟進這樁生意,在霍姆斯的房子里和他碰面。他發現霍姆斯是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輕男人,長相幾乎可以用精美來形容,散發著自信和成功的氣息。他的藍眼睛令人印象深刻。他的房子處於背陰面,營造水平比read.99csw.com起六十三街的其他建築略顯低下,不過地理位置優越。這個區域顯然正在飛速發展。對於一個如此年輕的男人而言,能擁有幾乎整個街區本身就是一項成就了。
沒有必要,霍姆斯說。他不希望麻煩經理,只是想尋求他的建議,他也會為此支付適當的費用。
霍姆斯點燃了油爐。火苗躥起來的聲音令人相當滿意。一股熱浪從燒窯中襲出,蔓延到了地下室遠處的牆上。空氣中瀰漫著燃燒不充分的汽油味。
「不過我沒去,」他說,「我恐高。」

將霍姆斯的房子改建為旅館的工程進展緩慢,因為時不時會爆發一陣爭執,然後工期就會延後。霍姆斯將尋找新工人的任務交給了三個幫手:昆蘭、查普爾和皮特澤爾。每次重新開工時,他們似乎都能毫不費力地找到新的工人。成千上萬名在別處失業的工人湧入芝加哥,希望找到建造世博會的工作,來了卻發現太多人都有同樣的想法,於是等待工作的人特別多,他們甚至不在乎工種和酬勞。
貝爾納普整夜未眠。
昆蘭想進來。
霍姆斯開始更頻繁地出現在威爾米特的家中。他為露西帶去玩具,為米爾塔和岳母帶去首飾。他讓房子里充滿了愛。
一八九一年年初,霍姆斯再一次自己操刀,計劃對房子進行必要的修改。很快木匠就開始在第二層和第三層施工了。霍姆斯將任務分割開來,不停解僱工人的方法再次奏效。顯然沒有任何一位工人報警。溫特沃斯街新設的警察轄區的巡警每天在巡邏途中都會經過霍姆斯的房子。警官們完全沒有起疑,而是十分友好,甚至非常袒護霍姆斯。霍姆斯熟悉每位巡警的名字。他會請他們喝一杯咖啡,讓他們在他的飯店裡免費吃一餐,或是給他們一根上好的黑雪茄——而警察們很珍惜這些顯得親近而體面的示好。
這是一個巨大的長方形洞穴,貫穿了整個街區,中間只立著幾根房梁和柱子。暗處放著各種大小的桶,還有成堆的黑色物質,也許是泥土。這裡有一張窄長的桌子,鋪著鋼製的桌面,頂上掛著一排沒有點亮的燈,桌旁放著兩個用舊的皮箱。這個地下室看起來就像一個礦場,卻有外科醫生外套上的味道。
木匠和粉刷匠正在大樓里施工,霍姆斯開始轉移注意力,想在房子里建造一個重要的附屬結構。他構思了很多種設計方案,可能是參考了過去對類似設備的觀察,最後選擇了一種看起來比較可行的:一個大型的長方形盒狀結構,由防火磚砌成,八英尺長,三英尺高,三英尺寬,外面包裹著第二個同樣材料做成的盒狀結https://read.99csw•com構,兩個結構之間的空間通過燒燃油爐來進行加熱,裏面的那個結構將形成一個狹長的燒窯。雖然他以前從未建造過燒窯,但相信自己的設計能產生足夠高的溫度來焚燒掉裏面的一切東西。燒窯也要能消除從內部結構散發出的一切臭味,這一點非常重要。
貝爾納普最終還是妥協了。在乘坐火車去恩格爾伍德的路上,霍姆斯向貝爾納普指點著各種地標:城裡的摩天大樓、芝加哥河、牲口中心。貝爾納普覺得空氣里的臭味難以忍受,不過霍姆斯似乎覺察不到這股味道。兩人在恩格爾伍德站下了車。
貝爾納普大聲詢問是誰在門口。聲音停止了。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到有腳步聲向大廳移去。他十分確定,一開始有兩個人在他的門外,不過現在其中一個離開了。他再次大聲問是誰,這一次有一個聲音回答了他。貝爾納普認出這是帕特里克·昆蘭的聲音,那個看門人。
他一直關注新的賺錢機會,尤其是現在,因為他知道,不管自己多麼巧妙地控制勞工成本,還是需要多少掏一部分腰包來改造他的房子。當米爾塔的叔公,來自伊利諾伊州大腳牧場的喬納森·貝爾納普來到威爾米特探親時,這個難題忽然就自己解開了。貝爾納普並非大富大貴,不過也算家境殷實。
貝爾納普從來沒見過霍姆斯,不過對他和米爾塔糟糕的婚姻情況知道得一清二楚,對這位年輕的醫生毫無喜歡的意思。第一次見面,他就覺得霍姆斯作為年輕人過於圓滑,也過於自信。但令他驚訝的是,只要霍姆斯一出現,米爾塔就會一臉痴迷,米爾塔的母親——貝爾納普的侄女——也會容光煥發。和霍姆斯見了幾次面以後,貝爾納普開始理解為什麼米爾塔對這個男人如此死心塌地。他眉目清秀而乾淨,穿衣體面,說話得體,而且雙眼湛藍,眼神直率。在交談中,他專註地傾聽,幾乎到了警覺的程度,似乎貝爾納普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人,而不只是從大腳牧場前來探親的一位老伯。
現在,霍姆斯又改為很久才去一次威爾米特,不過他還是會規律地上門,給米爾塔和女兒送去足夠的錢,讓她們過得舒服。他甚至為小女孩購買了人壽保險,畢竟小孩子的生命如此脆弱,一次心跳的時間就有可能離開人世。
他帶著一隊工人返回了。這些工人建了一個火力更加強勁的油爐,一旦點燃,燒窯內的溫度可以達到三千華氏度。霍姆斯看起來很高興。
他利用市裡的電話簿找到了一家鍋爐公司,請求和一位有經驗的人見面。他自我介紹為華納玻璃加工公司的創建者。如果鍋爐公司的官九*九*藏*書員出於什麼原因需要確認華納玻璃加工公司的存在,只需要查一下一八九〇年恩格爾伍德的電話簿就能發現該公司的條目,並且會發現所有者的名字是霍姆斯。
霍姆斯返回恩格爾伍德后,立刻仿造了貝爾納普的簽名,製造了第二張額度一樣的票據,並打算用這筆錢來改造他的旅館。
直到後來,鍋爐公司的經理才意識到,這個燒窯獨特的形狀和極高的溫度使它成了一種擁有別樣用途的理想工具。「事實上,」他說,「這個爐子的總體規劃很像焚燒死屍的焚燒爐。」並且因為有了之前描述的那些設計,爐子里也絕不會散發出異味。
這位高個子女人還有丈夫和一個女兒,這讓整件事情變得異常有趣。

貝爾納普仍然不喜歡霍姆斯,但發現霍姆斯的真誠足以讓他放下防備,以至於當霍姆斯請求他背書一張面值兩千五百美元的票據,來幫他湊錢在威爾米特為自己和米爾塔買一棟新房子時,貝爾納普同意了。霍姆斯對他感激不盡。買一棟新房子,從此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也許正是這對夫婦所需要的,可以緩和他們日漸疏離的關係。霍姆斯承諾只要自己生意好轉,就會把錢還給貝爾納普。
霍姆斯另闢蹊徑。他邀請貝爾納普晚上住在他的房子里。一開始貝爾納普也表示拒絕,但他覺得自己拒絕上樓頂的行為可能過於無禮了,於是就沒再堅持。
鍋爐公司經理檢查了燒窯。他發現裏面還有一個磚砌的盒狀結構,其建造方式阻止了火焰進入其中,他注意到裏面那個盒狀結構頂部巧妙地開了兩個口子,可以讓裏面的煤氣流到環繞在外的火焰中進行燃燒。這個設計很有趣,看起來也可行,雖然他覺得這個燒窯似乎並不適合用來加工玻璃。裏面的盒狀結構太狹小了,無法容納市裡現在流行的大型玻璃板。除此之外,他沒有發現其他的異常,並且認為有辦法對這個燒窯進行改進。
貝爾納普拒絕了霍姆斯的邀請,霍姆斯看起來備受打擊,十分失望。這趟旅行非常必要,霍姆斯再三懇求道,哪怕只是為了他的面子。他想讓貝爾納普相信,他是一個有能力的人,貝爾納普為他背書是一次安全的投資,和其他任何為他背書的人一樣。米爾塔也對他的拒絕感到失望。
同樣,這也是后話了。
霍姆斯笑了。當然,如果經理不介意花費額外的時間,他很樂意帶他去看看。
鍋爐公司的經理堅持道,在實地查看燒窯之前,他什麼也做不了。
霍姆斯下一次去威爾米特的時候,便邀請貝爾納普來恩格爾伍德參觀他的房子,以及世界哥倫布博覽會新確定的選址。
霍姆斯的注意力https://read.99csw.com轉移到了更為有趣的消遣上。殘酷的命運將另外兩位女性帶進了他的生活,其中一位接近六英尺高,擁有傲人的身材,而另一位,她的小姑子,是一位年輕可愛的姑娘,有黑色的頭髮和精緻的深色眼睛。
不過,霍姆斯感到來自債權人的壓力越來越大,特別是幾位傢具和自行車的經銷商。他目前還能討他們歡心,並且對他們一直找不到東躲西藏的業主H.S.坎貝爾表示同情,但清楚他們很快就會失去耐心。事實上,霍姆斯有一點驚訝,他們居然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採用更強硬的手段來催債。他的手段太新穎了,技巧太優秀了,而周圍的人太天真了,好像他們以前從來沒被騙過似的。有一些商家現在已經拒絕向他出售商品了,不過還是有更多的商家會朝他皺皺眉頭,然後從他手中接過由H.S.坎貝爾或者華納玻璃加工公司的資產做擔保的票據。當情況緊急,眼看某位債權人就要採取法律手段甚至暴力手段進行催款時,霍姆斯會用現金來償還自己的債務。這些錢來自他自己的產業,例如公寓和店鋪的租金、藥店的銷售盈利以及他最新投資的藥品郵寄公司的收入。霍姆斯拙劣地模仿亞倫·蒙哥馬利·沃德在芝加哥市中心快速崛起的大企業,開始賣一些假藥,言之鑿鑿地說這些葯可以治愈酗酒和禿頭的問題。
「我不同意開門。」貝爾納普說,「他堅持了一陣,然後離開了。」
很快他就發現了霍姆斯偽造他的簽名的事。霍姆斯向他道歉,聲稱自己急需用錢,語氣如此動人,顯得十分可憐,連貝爾納普都心軟了。不過他對霍姆斯的厭惡並沒有改變。很久以後,貝爾納普才意識到為什麼霍姆斯那麼想帶他上樓頂。「如果我去了,」貝爾納普說,「偽造事件大概就不會被揭穿了,因為我可能永遠沒有機會揭穿它了。」
夜幕降臨,霍姆斯把貝爾納普帶到了二樓的一個房間。煤氣燈以不等的間距安裝在走廊的牆壁上,投下小塊的陰影,陰影的邊界隨著貝爾納普和霍姆斯經過而晃動。房間里傢具齊全,非常舒適,可以俯瞰街面,街道上到了晚上仍然異常繁忙。據貝爾納普所知,目前只有他與霍姆斯住在這棟樓里。「睡覺的時候,」貝爾納普說,「我小心翼翼地鎖上了門。」
霍姆斯帶客人下到一樓,然後從一樓走到另一個更為黑暗的樓道,進入了地下室。
他的生意不錯。他的郵購公司獲得了巨大的利潤,他也https://read.99csw•com再次試著找機會投資最新潮的藥物:由伊利諾伊州德懷特一位名為基利的醫師發明的治療酗酒的葯。街角的藥店生意不錯,利潤豐厚,不過鄰近的一位女士發現,他似乎很難留住那些雇來當店員的女性。她們非常年輕,通常都很漂亮。據她觀察,這些店員都有一個不幸的習慣,會不打招呼就離開,有時候甚至連隨身物品都還留在二樓她們的房間里。她認為這些行為是當代青年人越來越不求上進的表現,令人擔憂。
這個小鎮充滿了活力。每隔幾分鐘就有列車轟鳴而過。馬拉的電車沿著六十三街南來北往,街上到處擠滿了客運馬車與貨運馬車。貝爾納普目光所及之處都在興建房屋。很快,建築施工還會進一步升級,因為企業家們已經準備投入重金,迎接即將洶湧而來的遊客。霍姆斯描述了自己的計劃。他帶著貝爾納普參觀自己的藥店,櫃檯上鋪設著大理石,玻璃貨櫃里裝滿了五顏六色的溶劑。隨後霍姆斯帶他去了樓上,向他介紹大樓的看門人帕特里克·昆蘭。霍姆斯陪著貝爾納普穿過房子里的多條走廊,邊走邊描述這個地方變成旅館後會是什麼樣。貝爾納普覺得房子里的氣氛陰冷而古怪,許多走道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中斷了。
霍姆斯問貝爾納普是否願意去樓頂看看,那裡可以看到進行到一半的工程。貝爾納普拒絕了,謊稱自己年紀大了,沒辦法爬那麼多層樓梯。
不多久,街上的聲響開始逐漸減弱,只回蕩著火車經過的隆隆聲,以及偶爾的馬蹄聲。貝爾納普難以入眠。他看到窗外街燈發出的光芒朦朧變幻,鋪滿了天花板,就這樣過了好幾個小時。「突然,」貝爾納普說,「我聽到有人推門,然後便聽到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霍姆斯的新想法是把自己的大樓改造成一個旅館,來接待世界哥倫布博覽會的遊客——當然不像帕瑪家園或黎塞留館那麼豪華,不過也足夠舒適和便宜,能夠吸引到一些特定的客人,也讓霍姆斯有充足的理由來購買一份大型火災保險。他打算在博覽會結束后燒掉房子,獲得賠款,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開心的小福利,可以藉機毀滅那些可能留在屋子隱藏的儲存室中的多餘「材料」。不過理想的狀態是,屆時他已經找到了更有效的處理方法,房子里沒有留下任何犯罪證據。可是,人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人在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很容易犯下錯誤,遺漏一些細節,最終可能會被一位聰明的探員用來把他送上絞刑架。但芝加哥警方是否有這樣的能力還要打上一個問號。平克頓偵探事務所是最危險的存在,但目前它的探員似乎都忙著和全國各地煤田和鋼廠里的罷工者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