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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獨自一人

第一部 凝固的音樂

獨自一人

魯特的死震驚了伯納姆,也震驚了芝加哥。伯納姆和魯特已經是十八年的合伙人與朋友了。兩人都深諳彼此的想法,依賴彼此的技藝。現在魯特走了。局外人猜測,魯特的死亡是否意味著博覽會的死亡。報紙上登滿了相關的採訪,芝加哥的上流階層形容魯特為博覽會背後的引導力量,沒有他,芝加哥就不可能實現這個夢。《芝加哥論壇報》認為魯特「顯然」是芝加哥「最傑出的建築師,在全國也是數一數二」。場地及建築委員會主席愛德華·傑弗里說:「在建築師的行當里,沒有人有這樣的天分和才幹可以拾起魯特先生留下的工作。」
星期一,伯納姆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中。他寫了十二封信。隔壁魯特的辦公室悄無聲息,掛著祭旗。溫室花朵的香味瀰漫了整個屋子。
在煙霧中,還有更黑暗的勢力在集結。在城市中心的某處,一位年輕的愛爾蘭移民陷入了更為嚴重的瘋狂,這是一個先兆,之後發生的事情會震驚全國,並摧毀掉伯納姆夢想中的人生最輝煌的那一刻。
亨特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見鬼,」他厲聲說,「我們可不是什麼遠征的傳教士。開始做點正事吧。」
勞工們也不安分起來。正如伯納姆所擔心的,工會領導人開始利用未來的世博會,替他們爭取諸如最低薪資和八小時工作日等待遇。還有來自火災、天氣及疾病的威脅——已經有國外的報刊編輯在發問,鑒於芝加哥臭名昭著的污水問題,誰還敢來參觀世博會?沒有人忘記,一八八五年的污水是如何引發了霍亂和傷寒,導致十分之一的芝加哥人口喪生的。
星期四下午四點鐘九*九*藏*書左右,科德曼和伯納姆駕車去了魯特家。然後,科德曼在馬車裡等候,伯納姆進了屋。
伯納姆告訴在座的各位,今後他們將組成世博會的建築師理事會。他邀請大家選舉一位主席。他們選了亨特。「這位大師天生的領導才能得以再次展現,」萬·布倫特寫道,「我們又一次心甘情願地變成了他幸福的學生。」

一月十七日星期六,東部的建築師們離開了芝加哥。星期日,伯納姆參加了在亞斯特街的魯特家中為他舉辦的追悼會,以及在雅園墓地舉行的葬禮。雅園在環線北部幾英裡外,是一處考究而適宜的長眠之所。
伯納姆起身正式向諸位表示歡迎,不過他看起來並不放鬆。他察覺到東部建築師們猶疑的態度,但還是不顧一切地想要爭取他們,奉承話已經說到近乎虛情假意了——路易斯·沙利文知道這是伯納姆有效的戰略手段。「對他自己而言,奉承話沒什麼用,除非是動之以情,但他會很快發現把奉承話堆砌到大商人身上是非常有效的。」沙利文寫道,「路易斯發現這一招十分奏效,一開始他很驚訝伯納姆竟然如此厚顏無恥,結果看到被奉承者得意忘形的樣子,感到更加驚訝了。這一招很粗俗,卻十分有效。」

一月十二日星期一早晨,東部及芝加哥的建築師們在伯納姆-魯特公司位於魯克利大樓頂層的圖書室里再次聚首,魯特缺席。威廉·R·米德從紐約趕來,代替回家奔喪的合伙人麥金。在等人到齊的過程中,訪客們時不時地挪到圖書室朝東的窗口,眺望遼闊的密歇根湖。伴隨read.99csw.com著湖水和結冰的湖岸反射的光芒,射入房間的光線超乎自然地強烈。
建築師們熱情高漲。由於亨特仍然無法出門,博斯特便暫時代理了主席一職。他和萬·布倫特往返于亨特的房間和公司之間。建築師們通過了伯納姆、奧姆斯特德和魯特最初用牛皮紙定下的草案,沒有做什麼修改。他們確定了主體建築的大小,以及在場地上的布局。他們選擇了一種統一的風格——新古典主義,這意味著建築會帶有柱子和山形牆,能讓人想起古羅馬時期的輝煌。這個選擇對於沙利文而言簡直就是詛咒,他憎惡根據舊有風格衍生的建築,不過在會議上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建築師們還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們為大中庭每一座宮殿的飛檐設定了統一的高度,六十英尺高。後來證實這是世博會最重要的決定之一。飛檐只是一種水平的裝飾性凸出物。牆壁、屋頂、穹頂及拱門可以建得更高,但通過限定飛檐的高度,建築師們得以保證博覽會最為壯觀的建築群在本質上是和諧的。
房間里響起贊同的嘟囔聲。艾德勒感到精神振奮,沙利文在傻笑,奧姆斯特德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耳朵里的轟鳴聲一直難以平息。亨特卻一臉猙獰——從紐約匆匆趕來,又去了傑克遜公園,這使他的痛風加重了。
伯納姆緘默不言。他考慮過辭掉世博會的工作。有兩股力量在他心裏糾纏著:一股力量是悲慟,另一股力量是想要吶喊的衝動——他,伯納姆,才是一直驅動著世博會設計工作的引擎;他才是那個驅使著伯納姆-魯特公司取得越來越令人矚目的成就的合伙人九-九-藏-書
快到中午時,伯納姆離開房間,接了一個來自朵拉·魯特的電話。她告訴他魯特患了重感冒,無法出席會議。過了幾個小時,她又打來電話,說醫生診斷他為肺炎。
他們選了沙利文作為秘書,這位顯然不是亨特幸福的學生。對他而言,亨特只是一個死守傳統的人。伯納姆也一樣。以這兩位為代表的人正是沙利文新興藝術理念的攔路虎。沙利文認為建築的功能應該在設計時就得以體現——不僅形式要服從功能,而且「功能創造或者組織形式」。
沙利文說:「很快大家都注意到他越來越激動,居然開始向東部建築師們道歉,理由是在場的西部同胞十分愚昧。這一行為是十分粗魯的。」
建築師們繼續開會,不過伯納姆沒有參与,他一直守在合伙人的床邊,只是偶爾離開去圖書室處理一些事情,或者去拜訪亨特。亨特的痛風十分嚴重,只能待在惠靈頓酒店的房間里,魯特仍舊樂觀地和他的護士開著玩笑。場地及建築委員會在周三的例會上通過了一項決議。他們誠摯地希望魯特能早日康復。那天,伯納姆給一位名為W.W.波茵頓的芝加哥建築師寫了一封信:「魯特先生精神不佳,恐怕難以快速康復,不過還有一線希望。」

亨特如此突然地發話,讓伯納姆吃了一驚。他倏然間想起了自己曾在東部遭遇雙重的冷落,被哈佛和耶魯拒之門外的慘痛經歷。不過亨特的話及其在房間內獲得的積極響應讓伯納姆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工作上。據沙利文觀察,「伯納姆從夢遊般的狀態中走了出來,加入了談話。他敏感地察覺到『迪克九-九-藏-書大叔』(意指亨特)剛才的行為是雪中送炭」。
魯特精神還不錯。他一邊開玩笑一邊畫著素描。「我被病痛折磨了一生,現在也不會輕易脫身,」他對哈瑞特·門羅說,「當我大限已到,我會知道的。這將是一個難關。」
眼前的挑戰從未顯得如此令人生畏。
星期四,魯特似乎重新振作了起來。伯納姆再次寫信給波茵頓:「今天早上總算能給你帶去一點好消息了。他昨晚睡得不錯,身體舒服些了。我們懷抱著希望,雖然危機還沒解除。」

星期二,堪薩斯城一家大型銀行倒閉了。接下來的星期六,萊曼·蓋奇宣布將會辭去世博會主席的職位,以專心打理自己的銀行,該決定四月一日起生效。世博會理事長喬治·戴維斯一開始拒絕相信此事。「這太荒唐了,」他怒斥道,「蓋奇必須和我們一起。我們不能沒有他。」
近在咫尺之處,一個更為怪異的生物帶著同樣熱烈的期盼抬起了頭。「我一出生,體內就住著一個魔鬼。」他這樣寫道,「我不能不殺人,就像詩人一樣,靈感一來就不得不吟唱。」
對於沙利文而言,亨特只是一個「老古董」而已,伯納姆則要危險得多。在他身上,沙利文看到了與自己類似的執著精神。沙利文認為芝加哥建築界由兩個公司掌控著:伯納姆-魯特公司和艾德勒-沙利文公司。「每家公司都有那麼一個人,他擁有自己不可改變的生活目標,可以為此折腰,甚至犧牲一切。」沙利文寫道,「丹尼爾·伯納姆執迷於封建觀念里的權力,路易斯·沙利文則執迷於民主力量的行善觀念。」沙利文欣賞魯特和艾德勒,九_九_藏_書不過認為他們只能在較小的範圍內發揮作用。「約翰·魯特過於自我放縱,也許永遠無法激發出自己潛藏的力量。艾德勒從根本上說是一個技|師,一位工程師,一名有良知的管理者……毫無疑問,他缺乏足夠的想象力。在某種程度上,約翰·魯特也是一樣——換句話說,缺乏夢想家的想象力。而伯納姆的力量和路易斯的激|情就藏在夢想家的想象力中。」


伯納姆說不會,不過他確實暫時離開了。他去隔壁房間探望了魯特的妻子。當伯納姆和她交談的時候,一位親戚走進了房間。她告訴他們,魯特去世了。她說,在彌留之際,他的手指劃過床沿,彷彿在彈奏鋼琴。「你聽到了嗎?」他輕聲說,「是不是很美妙?這就是我所說的音樂。」
伯納姆發現魯特呼吸困難。魯特一整天都在做奇怪的夢,其中有一個夢他以前做過許多次:他夢到自己在天上飛。當魯特見到伯納姆時,他說:「你不會再次離開我,對吧?」
整個房子陷入了一種人死後怪異的沉寂,只有煤氣燈發出的嘶嘶聲和時鐘疲憊不堪的嘀嗒聲。伯納姆在樓下踱步。他並不知道有人在看著他。哈瑞特·門羅的姨母內蒂正坐在從魯特的起居室通往二樓的樓梯轉彎處最高一級的台階上,燈光照不到那兒。這個女人默默傾聽著伯納姆踱步的聲音。他身後的壁爐里正燃著熊熊火焰,在對面的牆上投下碩大的陰影。「我很努力。」伯納姆說,「我一直在謀划,夢想著我們能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建築師——我讓他看到了這一點,並且一直逼他為之努力。現在他卻就這樣死了!見鬼!見鬼!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