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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畏懼的天才

令人畏懼的天才

於是我便以一個月左右為期限,在蘆之湯旅館租下了一間屋子,帶上塞滿一箱子的原稿用紙和參考書去療養。沒想到,清新的山間空氣和溫潤的硫黃溫泉對我的腸胃炎起到了令人驚喜的療效。
我開玩笑地答道,卻在看見他雙眼時呆住了。他的眼神十分認真,絕不是在撒謊。
或許我的這篇文章作為一部小說的前言略顯冗長了。但我一定要將這些事情向讀者們交代清楚,才能正式拉開這部小說的序幕。
他卻默默地搖了搖頭。
若他真是名犯罪者,那麼他所犯的是何種罪行呢?
「若是方便,自然是很想聽。」
我少有地興奮起來。
難得他到箱根來看望我,若是就這樣讓他回去實在是讓我過意不去,於是當天夜裡,我約他一同前往蘆之湖的湖水祭遊玩。
「正如你所說。從這方面來講,你的這部作品將會給世間敲響警鐘。沒有人知道誰會成為下一個受害者。這些受害者當中,可能會有人選擇自殺,也可能會有人變得精神失常,還可能會有人荒廢其一生。若這些人當中有一部分人能讀到你的作品,事先懷抱起戒心,僅僅是這樣,就可以說你的職責達成了。」
他本在九州地區福岡縣的檢察院工作,這次因為休假便來到東京,順道過來看望我。我尋思著機會難得,便將鶴岡七郎的事情作為自己創作的故事說給他聽,詢問他的感想。
「請您陪我下一局吧。我在百無聊賴之時聽到了棋子的聲音,就無論如何都忍不住了。」
他說了近五十個小時,我也足足記滿了兩本大學筆記本。其間未感一絲疲倦,想必是過於興奮了吧。
「那是在股票或期貨交易市場工作嗎?」
他卻靜靜地搖了搖頭,說:「不是的。高木君,人生就是一場戰爭,特別是像我這樣每天都面對真正的犯罪者的人,這種感覺比常人要強烈得多。但所謂的戰爭,在攻擊武器逐漸升級的同時,防禦武器也必定會日漸進化。」
登時,他臉色煞白,全身好似痙攣了一下。
他氣得滿臉通紅,臉上掠過青黑色的怒氣。
我初遇本作的主人公鶴岡七郎是在箱根的蘆之湯溫泉旅館,時值昭和三十三年的夏天。https://read.99csw.com
他與我原本是高中校友,是我為數不多的好友之一。文科與理科、法學部與工學部、檢察官與推理作家——如此這般,我們的大半人生都幾乎沒有共通點。但即使如此,我們仍情同手足,還是多虧了以前在舊制高等學校的宿捨生活吧。
他毫無疑問是一位令人驚嘆的犯罪者,但像他這般將犯罪進行得如此華麗且無比絕妙,令人嘆為觀止,以至於難以憎惡。
比賽一共進行了六盤,最後以三勝三敗的平局告終,但我認為他的實力遠在我之上。棋局一般都是我在序盤處於有利地位,但在進行到中盤至終盤的較勁爭奪時,他總是佔有壓倒性的優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好不容易打成了平手,多半是我在接受高柳八段和芹澤五段指導的那幾年裡,獲取的序盤形勢和棋式的知識比他稍多一些。
伊吹坐在甲板的木椅上凝視天空,冷不丁開口說道。
但他卻很是看重這句表白的。傍晚,當我們回到旅館、在我房間里一起喝著啤酒時,他忽然探出身子問道:「之前在我說自己是名犯罪者時,老師您露出了好笑的表情。如果我說的是真的呢?」
這樣的故事恐怕會成為可怕的道德敗壞之書,恐怕會作為完美犯罪的教科書而被用於惡途。一旦發生了什麼犯罪,社會上都會指責是推理小說的壞影響,若真的發生了這種事,那可如何是好。我不禁憂心忡忡。
「你問為什麼?到這個份兒上,你居然還不明白為什麼嗎?」
他便是鶴岡七郎。
也許他覺得我算得上是一個好對手,從那之後,每晚都會來找我下棋。好在編輯們很少會追到這種地方來,我也就久違地盡情沉浸在將棋的樂趣之中。
「原來如此,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將這些可怕的犯罪手法公之於世,防止新的受害者出現吧。」
當時我選了一個能引起法律工作者興趣的普通事件,講述了大致綱要,但當我將所有事件說明完,都已經過去了七個來小時。
這必定是他拋開檢察官的立場,從個人角度發出的真實感慨吧。
只不過,問題在於時機。
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是一位推理小說家,但我卻並沒有想過要打聽他的職業。他是開著希爾曼的私家車來的,應該是單身,又不是像我這般為了療養而來,也許是青年企業家吧。總之我認為他是頗有地位身份的人。
自從成為職業作家之後,有九*九*藏*書數不清的人向我兜售他們的素材。但其中的大半,甚至可以說有九成都是沒有用的。
「所以我才說我是一名犯罪者。這十年來,我傾盡自己所有精力,專門研究法律中的盲點。我不只是進行了理論上的研究,還付諸實踐。其中我曾僅在半天之內就建立起一個擁有幾億資本的上市公司,並讓它瞬間消失;還以某國大使館為舞台,在半年內將從大使到門衛的全部館員騙了個遍。老師是否想聽聽這些事件呢?」
不僅如此,湖面上還泛起了霧氣,我不禁擔心起煙火和放河燈會很難觀賞,但這霧氣卻給祭典增添了一份夢境般的美妙。
「不要這麼做,高木君,唯獨這部作品不要發表。」
但即使我已盡量在擺放棋子時輕拿輕放,可能在這種寧靜的山中旅館里,下子的聲音還是會很自然地傳到隔壁吧,所以在第三天晚上,女服務員來向我探詢時,我並未覺得奇怪。
於是他便將公司消失事件和大使館事件的梗概說給我聽,而我完全被這些事件震驚了。
他看上去比我年輕,約莫三十二三吧,濃眉大嘴,下巴像拳擊手一般結實緊繃,雙眼在賽璐珞制厚實鏡框的眼鏡下放射出強有力的光芒,直視著我。
我看著他微笑的側臉,認定這隻是一句玩笑話。
「為什麼?」
過了一兩分鐘,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道:「高木君,我收回昨天那番話。你還是發表那部作品吧。」
「我做的生意就是老師您筆下小說的原型——我是名犯罪者。」我許久沒有如此吃驚過了。
無論是漂浮在湖上的那成百上千盞燈籠,還是放緩馬力、在湖面上悠然巡航的船隻上的彩燈,還是被擺成鳥居狀熊熊燃燒的篝火,都不可思議地帶上了一層朦朧的美感。
簡單來說,他就像是年輕且更加大胆版本的政治家池田勇人。他看上去還有一副經過運動鍛鍊出來的好身材,從浴衣袖口中露出的手腕上都隆起了肌肉。
我與他相識二十多年,第一次聽到他如此憤怒的發言。不過,以他的立場和人生觀來看,會這麼說也無可厚非。
「企業家?」
「這樣啊。那就是說,即使我主審這個案件,也無法將你作為知情人傳訊吧。」他頗有檢察官風格地說笑道。
但在進行這項工作的同時,我的心中也漸漸生出了一絲迷茫與猶豫。
於是從翌日開始的四天時間里,我撇開其他工作,埋頭于詳細地記錄他的故事。
「總而言之,我對你這部作品的主人公致以深厚的敬意。他可謂羅賓在世,是戰後日本異常的社會形勢下孕育出的超能犯罪者。如果你能像給我這般印象一樣出色鮮明地描寫出這九_九_藏_書個人物的性格和行動,那這部作品將毫無疑問成為你所有作品中數一數二的傑作。」
然後,他長嘆一聲,說:「高木君,這些事件太令人髮指了。我甚至都為自己從未遇上過這樣的事件而僥倖不已啊。」
「沒關係,都過去十三年了……抵上性命的那場戰爭,現在就好似一場夢。」
我原本認為要到和鶴岡七郎約定的「合適的時機」尚需等上幾年,但由於發生了一些意外變故,這個時機提前到來了。在箱根的旅館記錄下他的故事之後僅過了半年,我便遇上了將故事付諸筆下的機會。
「不對。」
打比方說,像河內山宗春、亞森·羅賓等這類虛構出來的惡徒,會讓我們感受到一種非凡的魅力,而這可能正是鶴岡七郎帶給我的感受吧。
他的這番話深深打擊了我。
「說實話,對於我之前做過的這些事,近來自己也開始感到反感了。雖然算不上懺悔,但人在即將步入一條嶄新的道路時,會想向別人吐露自己以前犯下的罪孽。我相信,與老師在此相遇也定是一種緣分。」
之後大約又過了三日,鶴岡七郎下山離去。我站在旅館前目送他駕車駛遠,不由得在心中祈禱,希望這位令人畏懼的天才今後能遠離邪道,在正途上收穫成功的人生。
他淡然地笑著說:「看著這些煙火,我想起了在戰爭中得到的教訓。在敵我雙方都處於密雨般的炮火中時,動物本能和從實戰中得來的知識與經驗會成為左右生死的重要因素。但即便如此,戰場上其實還有一處炮彈絕對攻擊不到的地方——用軍事用語來說,叫作死角。」
約一周之後,我的好友伊吹檢察官來訪。
「直到現在,每當看到煙火,我都會想起戰爭時的交叉炮火、那敵我雙方都拼上性命的對抗。」
即便他將全部事件向我和盤托出,我也不認為能夠就此原封不動地發表於世。就算對方是一介惡徒,但這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對談,他這般公開了自己的秘密,我至少得將部分素材改頭換面、作為一部分要素放入作品當中,這樣就足夠了。我原本是這樣考慮的。
雖然說得的是急性腸胃炎,但醫生看出我因為疲勞造成神經上也不堪重荷,便苦口婆心地勸說我易地療養。
「那可是部傑作啊!特別是有關搜查二課的事件,真是讓人不得不欽佩。我可寫不出那麼好的作品。」我如實答道。
「正是如此。從九-九-藏-書這層意義上來說,想出這等案件並實際成功了的人,實在是令人髮指的天才犯罪者啊。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次,他邀我去兜風,我爽快地答應了。那日天氣晴朗,他一路開到了能眺望富士山的十國嶺。這時,我向坐在旁邊駕駛席上握著方向盤的他隨口問道:「鶴岡先生,您是從事什麼工作的?」
雖說所謂的推理作家就是專門設想異想天開之事的,但眼下的情形卻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次日起床時已過晌午,但在那之後我們兩人都像是賭氣般隻字不提昨晚的事。
他微微側頭,看了我一眼,忽然露出惡作劇的孩子般的笑容。「您猜猜看。」
「先生,隔壁的客人想請問您是否願意一起下將棋。」
「看來這小說是被當成修身養性的教科書了呀。」我不禁苦笑,但與此同時,內心的迷茫也終於一掃而空。
「我無論如何都不覺得你對法律有這麼深刻的了解,所以應該是真實的案件吧。而從我聽到的印象來說,這恐怕是日本犯罪史上最厲害的高智商犯罪了。你若要將它作為作品公佈於世的話,這就是對法律發起的挑戰,是惡意的挑釁!如果有人在讀過你的作品之後,大胆而又細心地按照內容原封不動地實施犯罪的話,我們檢察官可以說是毫無對策的。」
「那麼,你是說我應該為了自己的名聲和收入來發表這部作品嗎?」我故意用諷刺的口吻問道。
我開著玩笑,讓服務員收拾好房間,迎來了這位意想不到的棋友。
「老師,您可以在某個合適的時機將剛才的事件原封不動地發表出來,只要將相關人物的姓名換成假名即可。不只是剛才的兩個事件,把我經歷的全部事件都寫出來也無所謂。」
見他的態度這般嚴厲,我便不再談及這個話題。之後兩人對飲了一會兒,不久就睡下了。
「你說什麼!」
「這麼做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才經歷過昨天那件事,我不禁擔心是否又讓他感到不快了,便急忙問道。
當然,迄今為止我也見過很多犯罪者。為了取材,我曾經多次造訪警察局、法庭,甚至是黑市,但如同能幹的青年企業家一般的鶴岡七郎,與我見過的那些犯罪者完全不一樣。
是侵佔拐騙了大量錢財,獨自一人四處潛逃,還是靠著走私和買賣毒品等惡毒手段來牟取暴利呢?
「為什麼?」
「我是不是不該邀你到這兒來?」

但他卻露出了彷彿看到孩童般的笑容,說道:「真是如此?當然了,我不清楚它作為推理小說的價值,但對我而言,小說中描寫的那個詐騙案件簡直如同兒戲。」
與我不同,在那次大戰中他是在最前線待過的。
這句話著實讓我震驚了。
我們在箱根乘上七彩電燈裝飾的納涼船,前往元箱根。東京此刻正苦於令人頹然的酷暑和缺水,但這湖上卻涼爽得讓人好似身處晚秋。
事實上,因為炎熱的天氣和連日的乾旱,使得read•99csw.com我即使待在東京也無法在工作上取得進展。平日里經常勉強身體胡來的我也變得沮喪起來。
這時他大笑了起來。
當時我正受到嚴重腸胃問題的折磨。雖然我對自身的消化系統還算頗有自信,但自從步入作家生活之後就幾乎沒進行過像樣的運動,每天都大口大口喝著咖啡、吸近百根煙,在煙霧繚繞中一連十多個小時埋頭坐在書桌前。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十年有餘,身體各處都開始不聽使喚、問題連連了。
「也不對。」
「那我會在您往我的酒杯里下氰化鉀之前,拿著杯子逃到走廊上去。」
我急切地追問道:「我想將這些事件寫成作品發表於世,你覺得如何?」
他說著,高興地擺起了棋子。
我很清楚他那說一不二的性格,所以對他說出這樣的話感到十分不解。
「這我不能說。即使是你我這般交情,也有不能說的事情。」
我怎麼都想不到有這麼傻的犯罪者,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一位剛結識沒幾日的作家出門兜風,還告訴他自己的秘密。
即使本人認為是十分罕見的經歷,但能讓作家興奮的事情卻少之又少。若是戀愛小說的題材也就罷了,能成為推理小說題材的事件幾乎可以說是沒有。
他的聲音冷靜得出奇。
不知是否從臉色上看出了我的心理活動,他平靜地繼續說道:「您應該讀過松本清張的《眼之壁》吧?您認為這部作品如何呢?」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昨晚所說的都是巧妙地鑽了法律死角的犯罪吧。」
如此一來,每到夜晚,我就坐在將棋盤前照著將棋雜誌上的棋譜擺棋,自得其樂。
在當地住了一周左右之後,我的身體狀況明顯轉好。如果這裡是東京,說不定愛逞能的我會馬上不遵醫囑進而舊病複發,但幸好身處山中,夜晚無法出門遊玩。
但出乎意料的是,聽到這一連串事件他變得比我還興奮。起初還只是邊聽邊插科打諢,但一小時過後,他變得十分認真,探出身子來仔細傾聽。之後除了去洗手間方便之外,他都寸步不離地聽著,即便我說就到此為止吧,他都搖著頭不肯讓我停下來。
正是因為友人的這番話,我才終於有了將這部違背道德的故事公之於世的勇氣與信念。
超越推理作家的想象,甚至令法律專家都驚嘆不已的這個「非同尋常」的故事,開始於昭和二十三年的年初……
「啊,那就有請吧。麻煩你轉告他,雖然我只獲得了將棋聯盟頒發的『特二初段』證書,但實力可是深不見底的。」
他既不像是電影演員或流行歌手,應該也不是小說家或畫家。若說是政治家,這麼年紀輕輕的是不會開著私家車四處轉悠的。說實話,我是一點兒頭緒都摸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