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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第十一節

「那在諾——沃——利普——基大街上,為什麼要選68號呢?」
碧翠絲:你這是在哪兒找到的?
「為什麼用諾沃利普基這個奇怪的詞呢?」
「你何不再給我讀一段你的劇本呢?我們就以這種方式開始。」亨利說。
「它存在於每個人心靈的角落裡,每個城市的匾額上。這是個象徵,是碧翠絲的主意。」
碧翠絲:(醒過來)你在幹什麼?
亨利心想,真是奇怪啊。我竟然因為我兒子的出世和我家小狗的離世道歉。標本師沒有回應。亨利在想他到底是生氣了呢還是覺得受到傷害了?他也說不清楚。不過亨利知道,不管是生氣還是受傷,他都沒資格。亨利不需要向他解釋什麼。但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是幸運的,而標本師卻不是。標本師的劇本弄來弄去就是弄不好,而他卻能靠自己的小說過日子,又初為人父,生活幸福。跟一個倒霉的老頭置氣,他能有什麼好處?
碧翠絲:特別好玩的。
維吉爾:我們應該心情好點。
伊拉茲馬斯的離去就沒這麼安靜平和了。考慮到小狗歇斯底里的狀態,醫生讓亨利把他放到一個大的密閉箱里,有扇窗戶可以看到他。獸醫的精確診斷是做完屍檢之後才出具的,之前的診斷——封死了伊拉茲馬斯命運的診斷,則是通過那扇窗戶觀察得出的。伊拉茲馬斯最初非常狂亂暴力、狂吠咆哮,還用鼻子猛撞窗戶,想要咬外面觀察他的人,完全不是他平時的樣子;但過了一會兒,他就恢復了老樣子,蜷縮在地板上,全身顫抖、不停嗚咽。放毒氣時有輕微的嘶嘶聲,這聲音讓他再次暴躁起來,狂跳著向前衝去,最後一次表達他的憤怒。毒氣雖說沒有門德爾松的針劑見效快,但也不差,沒過一會兒他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珠亂轉、四肢顫抖。等亨利可以再抱抱他時,他已經完全僵硬了。
亨利又看了一遍維吉爾的獨白,整段話是一個長句。他能想象到演員的投入,表演時整個情緒力量的積蓄。代詞的轉換效果顯著:從「人們」到「他們」,再到「你」,中間由那句充滿諷刺的「日子則繼續下去,大家還覺得一切都歡欣鼓舞呢」中的「大家」來過渡。他想起了針線包里的「絕境中展現虛假好心情」。跟那場戲一起的,還有一張小便條,字是列印上去的,非常簡潔,是典型的標本師風格:
碧翠絲:我至少得跟一個人說說,這樣這段經歷就不至於從來都沒用文字表現出來,就消失不見了。除了你,我還能跟誰說呢?
就是因為想到了這個地址和那些孤注一擲的時間膠囊,亨利才確定標本師到底在幹嗎。證據毋庸置疑:他試圖通過大屠殺來講述滅絕動物的故事。這些萬劫不復的生物,它們無法為自己立言,在這裏,它們被賦予了一個最最口齒伶俐的民族的聲音,而這個民族本身也遭遇了類似萬劫不復的命運。他把大屠殺視為寓言,透過猶太人的悲劇命運,看到了動物們的悲劇命運。所以,維吉爾和碧翠絲才總是飢腸轆轆、擔驚受怕,所以他們才沒法兒決定該去向何方、該怎麼辦。亨利又想到標本師給他看的那幅恐怖們手勢圖,現在想來,吸引亨利注意的其實不是維吉爾手指在胸前的動作,而是他手臂最初的位置:那樣子很像納粹禮,難道不是嗎?
上周本市報紙上有一張他們排練的照片,還有一篇小短文。雖說化了妝、穿了戲服,而且也沒有提到名字,但亨利的面貌還是清晰可辨。
命運把亨利跟一位作家——唉,一位掙扎中的作家——聯繫在了一起,而這位作家所做的,正是三年前亨利在其被拒作品中力主的事情:以不同的方式表現大屠殺。
診斷結果是狂犬病。按說他們家的小狗應該是打過疫苗的,怎麼會得狂犬病呢,這個問題不管是獸醫還是他們當初收養伊拉茲馬斯的那家動物收容所都回答不上來。他了解到大城市中很多野生動物都有狂犬病,甚至有更可怕的瘟疫。但良好的衛生條件阻止了疾病的傳播,而且一般也不會傳到寵物身上。也許疫苗失效了。亨利懷疑伊拉茲馬斯有可能是在標本師的店裡染上狂犬病的,這想法很荒謬,卻不斷閃過腦際。
事情發生在那天半夜。這天晚上,亨利被西奧的哭聲吵醒過很多次,現在這已經是他們家新的慣例了。毫無疑問,過去幾周的大悲大喜加上重重壓力所帶來的混亂是罪魁禍首。無論心理學會做何解釋,反正亨利那晚睡得極不安穩。他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名字。這名字來勢兇猛,驚擾了他的睡夢。他醒了過來,忽地坐起身,脫口喊出:「伊曼紐爾·林格爾布魯姆!」
碧翠絲:你想聽聽嗎?
謀殺了誰呢?
維吉爾:(開心地)再往上一階!我要記下來。(他用指尖在碧翠絲的背上寫。)
維吉爾:說點好玩的。
「他不願意說名字,但肯定是他,跟個殯葬師一樣嚴肅。你認識他?」
他們倆都掉下了眼淚。薩拉哭著說她去拜訪朋友回來,筋疲力盡,直接就去睡覺了。等她醒來就聽見伊拉茲馬斯在狂叫,而亨利則沖她喊,叫她待在卧室里不要出來。她到家時並沒有注意到那兩隻動物有什麼異常,不過她也沒找他們。她甚至都不記得回來時有沒有看到門德爾松。她太累了,只想打個盹兒。說不定那時候伊拉茲馬斯還沒攻擊門德爾松呢。她怪自己沒去找她,亨利則怪自己沒注意到伊拉茲馬斯的性情變化:多了一股之前沒有的陰鬱。
維吉爾:(突然停了下來)沒幹什麼,就疊一下這塊布。
接著他們又擔心自己是不是也被傳https://read.99csw.com染了狂犬病。薩拉特別擔心會影響到寶寶,但照顧動物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亨利在做,她確定自己沒被咬到,也沒被抓到。亨利也確定自己沒被抓到,但因為他們生命的最後那幾個小時都是他在處理,他還是打了一系列的狂犬病疫苗。
導演是個年邁的塞爾維亞移民——他自稱是南斯拉夫人——充滿活力,堅信人人平等、人人都該享受同等尊嚴,這也算是共產主義的積極遺風了。他有夢想,並對此不懈追求。每個經他指導的人,他都能毫無例外地找出其身上的演員特質,他主張重點不在於抹殺掉角色背後的自身,而在於將自身和角色融會貫通、達到平衡。「不要考慮演得好不好,」他常常這樣對團里的人說,「要致力於追求真實。」演戲同年齡、膚色、口音、體形都全無關係,而且除非有直接聯繫,否則跟性別也無關。這是一個民有、民治、民享的劇院,要想得到人家的賞識,就得讓人家看到表演。
維吉爾在旁邊閑逛。他在灌木叢中找到一大塊布,鮮亮的紅色,沒有花紋。這是塊桌布嗎?還是一匹布?維吉爾把布撿起來,開始擺弄。他揮動著紅布,把它扔到空中,然後看著它落下來。把自己包在裏面,摔倒然後開始跟布角力掙扎,他仰面躺在地上,大紅布蓋在他身上。他突然停了下來,面向觀眾。)
維吉爾:不過虛假好心情總好過壓根兒沒好心情。
「我得走了,」亨利說道,「我會很快再回來的。」
亨利帶著這兩隻動物,打車去看獸醫。薩拉本來也想一起去的,但考慮到她有孕在身,再加上小狗行為異常,兩人決定她最好待在家裡。
他拿起一把解剖刀,在狐狸皮的喉嚨處開了個小切口。為了既切斷皮膚,又不至於切到狐狸毛,他拿起一把鋒利的小剪刀把狐狸沒了頭骨的頭剪了下來,接著再次把裡子翻出來,耳朵那塊也一樣。然後他手指和小刀並用,刮擦挖摳,把皮膚上的肌肉和脂肪清理乾淨。
是因為覺得一旦把自己經營了一輩子的財富給人家看了,自己就會像失去親人一樣被掏空,沒有秘密了嗎?是因為害怕內心的自我暴露于外界嗎?又或者是擔心亨利和他人的反應?「弄了這麼多年,就弄出這麼點東西嗎?」難道他已經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敗,卻不知道失敗在何處,也想不出解決之道嗎?亨利意識到這些問題自己一個都回答不上來,因為他根本不了解標本師的內心。雖說一起討論劇本,也談論了很多,但這個人本身對亨利來說仍然是一個謎。或者,更糟糕的是:一片空虛。
亨利有一種預感。「那人叫什麼名字?是不是很高的一個老頭,特別嚴肅?」
碧翠絲:我不這麼覺得。絕望和虛假好心情相比只會讓絕望更加悲慘。
它基於謀殺的事實。
維吉爾:你要想說我就聽。
談論這些對我來說真的很不容易。很疼很痛苦——就這樣,要說也好像真的就只是這樣而已。但是要你切身感受就是另一回事了!一根火柴的微光都會讓我們畏縮,而我卻處在烈焰之中。而且我的痛苦到這兒還沒完呢。我醒來時發現我的蹄子已經不行了,完全被扯爛了。我以為不會有更痛苦的事了,毫無疑問,經受了前面那些之後,應該不會有比那更痛苦的了。但還真就有啊。他們把我的腦袋扭過去,往我的右耳裏面灌滾燙的沸水,還強行把一塊冷鐵條插入我的直腸,把我的內臟凍得冰涼。他們不停地踢我的肚子和生殖器。就這樣,在這整整幾個小時中,他們隔一會兒抽根煙休息休息,而我則無助地躺在那兒,身上套著馬具。有時候,他們會開著通往走廊的門,把我單獨丟在那兒,有時候則站在我旁邊干自己的事,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似的。我好多次失去了意識。
碧翠絲:我記得第一次被扇巴掌,就在我被帶進去的時候。早在那會兒有些東西就已經永遠失去了,那就是基本的信任。這就像有個人在觀賞精緻的梅森瓷器,然後故意把一個茶杯扔到地上摔得粉碎,這時候,他沒理由不把其他瓷器也都摔爛呀。一旦他弄清楚了自己根本不把瓷器當回事,茶杯還是碗蓋又有什麼區別呢?那第一個巴掌之後,我就覺得自己心裏仿若瓷器的什麼也被打碎了。很重的一掌,粗暴卻又隨意,而且毫無理由,當時,我都還沒來得及表明身份呢。他們既然都這麼做了,幹嗎不再做得過分一點呢?確實啊,他們怎麼能控制自己呢?一巴掌只是一個點,是無意義的。他們要的是一條線,各個點連通,這樣才有意義和方向。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第三次,持續不斷。
接下來的幾周是亨利人生中最緊張糾結、混亂不堪的一段時間了。
「我叫亨利·L.霍特。我是用筆名寫作的。不好意思有段日子沒來見你了,我前段時間很忙,我當爸爸了。還有伊拉茲馬斯,我的小狗,你還記得吧?我們不得不對他實施安樂死。」亨利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柔。
跟往常一樣,標本師很快就出現了。他一動不動,死死地盯著亨利看,然後一句話沒說,就進到工作室消失不見了。亨利盯著標本師剛才站的地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不過就是認識而已。沒錯,他們是討論過標本師的創作努力,而且討論得也還算深入——但難道這就意味著禮貌的基本規則都要棄之不用了嗎?說不定在標本師看來,既然亨利連他的劇本這麼私密的東西都看過了,那也算是自家人了。我們對最親近的人不都是不拘小節、粗暴無禮嗎?亨利選擇這樣來理解標本師的行為。儘管很https://read•99csw.com累,初為人父的亨利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剛剛想到伊拉茲馬斯和門德爾松也緩和了一下他的情緒。亨利無意製造摩擦。他深吸一口氣,走進了工作室。
我的故事沒有故事。
「上次有個人來找你,」那個律師繼續說,「當時你已經走了,他說他認識你,開始描述你,但就是名字對不上,最後他就把報紙上的照片拿給我看了。」
標本師沒說實話。諾沃利普基大街過去是——現在依然是——華沙的一條大街。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在諾沃利普基大街68號曾發現大量檔案材料,足足裝了十個金屬箱和兩個牛奶罐。資料種類各異,包括研究材料、證詞、圖表、照片、繪畫、水彩畫以及地下新聞剪報,還有官方文件,比如法令、海報、食物配給卡、身份證明等。後來證明,這些浩瀚的文史材料以編年史的形式記錄了華沙猶太人區從1940到1943年的生活細節以及死刑計劃的方方面面,直到1943年猶太人區起義爆發並不復存在。這裏所收藏的材料都是由歷史學家、經濟學家、醫生、科學家、拉比、社工還有其他許多人提供的,他們的領導人物便是歷史學家伊曼紐爾·林格爾布魯姆。該組織的代號為Oneg shabbat,在希伯來語中是「安息日之歡」的意思,因為他們通常在周六聚會。組織的大部分成員不是死於猶太人區,就是死於猶太人區被毀后的餘波。
維吉爾:但如果虛假好心情是在絕望的情況下體現的呢,有沒有可能那種諷刺會使你超越絕望,帶來真正的好心情呢?關鍵時刻,有沒有可能虛假好心情才是通往完全了解宇宙之哲學階梯的第一階呢?
維吉爾:但是我們現在真正絕望了嗎?
碧翠絲:嗯。
「這是一個虛構的地方,關於恐怖們的所有點點滴滴全都陳列於此、保存於此,包括所有回憶錄、歷史敘述、照片、電影、詩歌和小說,所有一切。這些在諾沃利普基大街68號全都能找到。」
「那個得處理一下。」他咕噥著,走到一個放滿瓶瓶罐罐的架子旁邊。
標本師什麼都沒說,就好像亨利根本都不存在似的。亨利轉身,離開工作室,拉起伊拉茲馬斯的牽引繩,出門走進暮色之中。
維吉爾:(心神不安)沒,你沒說過。我從來沒問過。
其實才剛剛開始呢。他們把我前腿解開,又是扇巴掌又是拳打腳踢的,拽著我的尾巴把我拉起來,而我的後腿還是被綁在一起。他們拽著我的鬃毛,把我帶到隔壁房間。我儘可能跳著走。我被帶到一個類似馬槽的地方,胸前套了一副馬具,身體前部整個被託了起來。我前腳站的地方,是一塊木板,非常粗糙,顏色也已褪去。一個男人用胳膊卡住我的腦袋,另一個則從後面踢我的左膝,還把我的腳舉到空中,就好像他是個鐵匠,正要檢查我的蹄子似的,但他就只是把我的腳舉到空中。接著那個年輕男人跪到我的右腿邊上,迅速把一枚長釘子釘進了我踩在地板上的那隻腳里。他從蹄子邊緣開始,一直深入,把我的腳釘到了木頭地板上,整個過程迅速穩當,高度角度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我現在仍然記得鎚頭舉起落下,那個男人的胳膊和他的頭頂,還有他發旋處的圈圈旋渦。鎚頭每次發出砰的一聲,一陣戰慄便傳遍我全身,腳邊一攤血跡擴散開來。然後他們放開我,走到我身後看不見處,接著他們又抓住了我的尾巴。被六隻來者不善的手那樣抓著,我渾身發抖。他們開始用盡全力拉我的尾巴,開始了一場尾巴和蹄子間的拔河遊戲。
維吉爾:我也是。
維吉爾:要不我們來試試吧,我們約定在真正絕望的時候,就展現虛假好心情,作為最後一搏怎麼樣?
「沒原因。只是我隨便選的一個數字而已。」
(他與紅布奮戰)
溫室劇團在排練新劇,萊辛的《智者納旦》,亨利在其中擔綱主角,也算達到了他個人演藝生涯的一個小高峰。
亨利盯著那個腦袋。那是一個狐狸的腦袋沒錯,但被掏空了,裏面也翻了出來。鼻子、嘴巴、眼睛、大耳朵、脖子,一樣不少,卻全都不對,全都被翻了出來。亨利能看見狐狸嘴巴裏面的白毛,那裡本來應該有個舌頭的。脖子切口處可以看到紅色的毛髮冒出來。剩下的就是那個被剝掉皮的腦袋,未經加工,透著粉色,之前還是個活生生的東西,有感覺有思想。耳朵雖說面積最大最明顯,卻毫不起眼。雙眼(或者準確地說是眼瞼)緊閉,嘴巴卻張得很大,好像正在狂叫。他又看了看脖子上的切口以及從裏面冒出來的紅色毛髮。一個在烈火中煎熬的靈魂,他心想。突然之間,那個腦袋變成了一個正處於巨大痛苦之中的動物的腦袋,不由自主地顫抖,沒有由來,也無可救贖。一陣恐怖襲遍亨利全身。
我又叫又跳,還想踢腿,但我一條前腿被釘在地板上,後腿被綁在一起,很容易就被鉗制住了,我只有一條前腿可以自由活動。他們不停地拉呀拉。在那痛苦不堪的幾秒鐘里,我不再懼怕死亡,而是覺得沒有什麼東西比死亡更讓我期盼的了。我想像老鼠那樣倉皇逃入黑暗之中,一了百了。我失去了知覺。
《智者納旦》如期上演,跟往常一樣,表演前一片忙亂,一如既往地緊張,同樣出了很多口誤紕漏,但藉著「真實」的名義,一切都可以接受,一切都可以原諒。每https://read.99csw.com周四到周日上演,一連兩周,反響相當不錯。雖說參演人員其實永遠都沒法兒說這齣戲到底怎麼樣,因為演員從來沒機會觀看整個表演,但至少媒體的反響還是積極的。
這些都是亨利來之前的事情了。他加入的時候,溫室劇團已經地位穩固、發展良好了。這也是他不願意離開這個城市的原因之一。他喜歡跟同行演員在空蕩蕩的舞台上圍坐成一圈對台詞。那是一種怎樣的信任、友愛和歡樂啊!
他們還老是凌|辱我,但我倒不覺得他們是真的生氣或是激動了。他們不過是在干自己的分內事而已。他們要是累了,就只是默默地乾著活兒。
信封里裝著標本師短劇的另一場:
碧翠絲:我們可以試試。
碧翠絲:(帶著一絲真正的好心情)不,我們沒有。
薩拉和他都注意到伊拉茲馬斯近來也有點古怪。亨利扭頭,看見伊拉茲馬斯在房間對面。這隻小狗不對勁,亨利一眼就看得出來,他不是因為傷害了門德爾松而內疚,也不是因為怕受到懲罰而擔心焦慮,那是一種別的什麼東西。亨利輕輕叫了三聲,他都沒反應,再走近一點,他就開始咆哮。預感事情有些不對勁,亨利穿上大衣,戴上厚手套去抓他。伊拉茲馬斯瘋狂反抗,又叫又咬,這種情況之前從未有過。薩拉被嚇醒了,尖聲大叫。亨利沖她喊說待在卧室里不要出來。他注意到伊拉茲馬斯臉上有抓痕,原來門德爾松是自衛過的。最終,亨利把伊拉茲馬斯裹在毛巾里,用胳膊勒住他脖子,這才叫薩拉出來。她把可憐的門德爾松抱起來,放到了她的外出箱里。
我的故事沒有故事。
碧翠絲:他們逮捕我的時候。
「碧翠絲覺得自己要哭了,她心想:『現在,哦,嘴唇啊,不要再顫抖了。』『諾——沃——利普——基』,然後她把這句話簡化就變成這樣了。
(他把布整整齊齊疊成長方形,放在地上。)
標本師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說。他找到一沓紙,清了清喉嚨,用他沉穩的嗓音開始朗讀:
每次他們允許我把頭伸出來,我都不停地咳嗽。但還沒等我好好吸上一口氣,他們就又把我按到了水裡。我越是掙扎,他們就按得越用力。很快我就吸入了水,感覺身體突然鬆弛了下來。這就是死亡,我想。就在那一刻,他們極富技巧地停了下來。他們把我拽了出來,扔在地板上。我躺在那兒,又是咳嗽,又是吐水的。我以為苦難總算熬過去了。
碧翠絲:是應該心情好點。
(碧翠絲嘆了口氣,埋頭睡著了。
「亨利,」他說,「我之前都不知道呢,原來你是位著名作家呀。我以為你也就是個咖啡館服務員。」
對於動物遭受的痛苦,亨利和薩拉自己也是深有體會。一天亨利回家,發現他們家的小貓咪門德爾松沒有來迎接他,很是奇怪。通常情況下,一聽到開門的聲音,她都會出現在走廊盡頭,尾巴舉在空中,形成一個問號。亨利也沒見伊拉茲馬斯狂暴地這兒聞聞,那兒嗅嗅。薩拉當時在睡覺——孕婦的睡眠可是神聖的——於是亨利自己悄悄地去找門德爾松。他看了看沙發底下,發現她沒在那兒,那裡算是她慣常的避難所了。最後,他注意到書架邊有一點血漬,這才找到她。她把自己卡在地板和書架最底層之間了,亨利嘖嘖叫了兩聲,又輕聲喊了喊她的名字,她喵喵叫了兩聲以示回應,聲音極其虛弱。她爬出來時,鼻子在滴血,背部全是血,皮膚被撕破了,毛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後腿看起來好像無力支撐身體。因為她是只家貓,不可能遭到什麼意外,所以受傷原因就只有一個:伊拉茲馬斯。這也回答了亨利之前的問題:他們能否和諧相處?(但他們確實和諧共處了好長時間,現在怎麼就不行了呢?)
「這個是為你做的,」標本師說道,「這是個頭部標本。我只需要它的頭。」
過去二十多年來,溫室劇團在當地來說,都是插科打諢、胡鬧喧嘩的地方,直到後來來了個新導演,做了整頓。一時之間,過去的種種粗俗、簡單、傳統守舊全都被拋棄了。「為什麼好劇都要留給那些專業人士呢?」他問道,「人人都有權享受偉大的戲劇。」他堅稱跟完美無缺的表演一樣,略有瑕疵的嘗試中同樣可以看到偉大。這種方式當然有其潛在的災難性後果,而且一開始的時候,確實有些表演演員演得比觀眾看得還好玩。有什麼好怕的呢?參与的每個人都是單純為了戲劇創意的樂趣而來,其他別無所求。
既沒有稱呼也沒有署名。亨利想知道標本師為什麼單單把這場戲和這張便條一起給他。紅色的苦難之布,這是標本師自身焦慮的表現嗎?至於那份虛假好心情,是表示他需要幫助,他自己正處在危急情勢之中的信號嗎?亨利決定儘快去找他。
那隻㺢㹢狓一如既往地令他既驚訝又開心。亨利推開店門,聽到了熟悉的鈴聲。神奇的動物世界展現在他眼前。亨利想到伊拉茲馬斯和門德爾松,喉嚨一緊,眼睛里噙滿了淚水。他意識到自己從沒想過要把他們做成標本。他就是最後看了他們一眼,給了他們一個擁抱,然後就接受了他們身體的消失不見。
維吉爾:什麼事?什麼時候的事?
維吉爾:人們在垂死之際會抓住一塊紅色的苦難之布,他們又九*九*藏*書抓又扯,之前人生中從沒有什麼東西像這塊紅布一樣糾結於他們心頭,也沒有什麼東西讓他們感到如此的壓抑窒息——「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於是除了那塊布,他們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感受不到,那塊布會覆蓋他們房間的所有牆壁和天花板,又或者,如果他們是死在戶外,則會覆蓋整個蒼穹,苦難的紅布會一點點接近他們,直到像衣服似的貼在身上,不過比衣服要緊,接著又變成了裹屍布,不過比裹屍布要緊,再然後成了屍體防腐帶,不過比防腐帶要緊,最後,紅布會掐住他們直到他們呼出最後一口氣,而就在那一刻,就好像魔術師出手一拉,紅布瞬間消失,只剩下一具屍體在那裡,周圍的人因其生命力旺盛沒法兒看到那塊布,日子則繼續下去,大家還覺得一切都歡欣鼓舞呢,直到有一天,紅布飄然進入你的視野,你意識到它是衝著你來的,然後你就在想,之前怎麼就沒看到,怎麼能無視它呢,滿心的不可思議,但你也沒多長時間考慮,因為你已經摔倒在地,開始跟紅色的苦難之布角力,又抓又扯了。
維吉爾:但不要虛假好心情。
快走到標本店時,亨利想到了標本師的便條:
儘管如此,在伊拉茲馬斯和門德爾松相繼離世、《智者納旦》搬上舞台和西奧的降生之間,亨利一直都想著標本師和他的劇本。他對創作瓶頸的抗爭鼓舞了亨利。即便作為作家,他們的情形不太一樣,沒有什麼可比度,但他也同樣是個在鐵匠鋪里抗爭的赫菲斯托斯
而且,亨利之所以想到標本師,還有另一個原因:一天晚上,他對整部劇真正主題的懷疑得到了證實。
這位大牌律師、演員、朋友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在開玩笑,但亨利聽得出來,他的意圖很真切。他其實是想問:你是誰?你的社會地位是什麼?我還以為我了解你呢,但很顯然我並不了解。他的語氣中帶有怨恨嗎?現在他們對待亨利的態度會有所不同嗎?亨利決定隱瞞自己部分身份,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嗎?
第二天,亨利回到了㺢㹢狓標本店。他鬍子拉碴、衣衫不整、筋疲力盡,一副流浪漢的模樣。他把自己手頭上現有的標本師的劇本全都帶了過來,其實也沒多少,就只有關於梨的那一幕,亨利寫的描述維吉爾號叫的那一幕,還有標本師送到劇院的關於紅色的苦難之布和虛假好心情的那幕。亨利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把這些東西一起拿了過去。也許在他心裏,他想把一切都擺在桌面上,重新來過呢。
音樂老師知道他的真實身份。課前課後聊天的時候,亨利泄了底,老師拍了拍額頭,朝著亨利微笑。他讀過亨利的名作,是他女兒推薦的。他以亨利為驕傲,這點挺好的,不過上課的時候,他跟之前絲毫沒什麼變化——除了換了個比喻,不再說公牛這種家養的動物了。亨利的單簧管現在成了一頭需要馴服的野獸。
他正在處理一隻紅狐。狐狸仰面躺著,腹部已被剖開,從肋骨最下方一路開到尾巴根部。他開始剝皮,手指和小刀並用。亨利專註著迷,甚至有些病態地注視著標本師的一舉一動。他之前從沒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剛剛死去的動物。標本師剝掉狐皮,到了尾巴根部那裡則從裏面用刀切斷,接著又開始剝離腿部的皮,到了膝關節那裡,就直接切斷。幾乎沒有血流出來。亨利猜想,淡粉色的是肌肉,還有大量的白色脂肪,偶爾這兒或那兒還有深紫色斑點。亨利以為標本師會沿著腹部往上,一直切到脖子,把胸腔割開,然後對前肢做跟後腿一樣的處理。但標本師接著卻把狐皮翻轉過來,刀子順著腹部的切口遊走自如,所到之處,皮肉分離。狐皮從身體上剝下來,就像一件套頭衫一樣。到前肢的時候,他從肩胛骨處將其切斷,然後繼續剝掉頸部的皮。弄到頭部的時候,他把耳朵跟頭骨連接的地方切開,只剩兩個黑洞,使得眼睛更顯怪異。狐狸耳朵的外部結構全都隨著皮毛一起切掉了,而眼睛卻仍留在原處,現在沒了眼瞼,卻越發地凝神注視。標本師技藝高超,切掉了眼睛上的皮膚跟身體唯一相連的地方:淚腺。接著是嘴巴,刀鋒切開了牙齦旁邊的皮膚。最後輪到了鼻子這個唯一的連接點,切斷軟骨,深色皮毛就這樣剝離脫落。他把皮毛恢復自然形狀,裡子朝內,就這樣,皮毛和骨架並列而放,就好像一個小嬰兒剛剛脫去紅色的睡衣,不過這個嬰兒齜著牙,正用一雙黑咕隆咚的眼睛兇狠地盯著你看。
碧翠絲:可能性微乎其微。
標本師坐在桌子旁,看著他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紙。亨利跟往常一樣,坐在了長凳上。
亨利在診所里還算淡定,因為孤身一人處在很多陌生人中間,要辦確診手續,得做些決定,還有費用要交。在回家的計程車上,他盯著車窗外面,整個人都麻木了。直到回家上樓的時候,他才徹底崩潰了。腳邊空蕩蕩的,而過去常常都有一隻小狗在身邊;右手也空落落的,少了一根狗繩。他花了好幾分鐘才把鑰匙插|進鎖孔,開門進去。他害怕告訴薩拉剛才發生的一切,她自己現在因為正在孕育一個生命,所以對生命特別敏感憂慮。
一天傍晚,劇院的一位演員排練前走到他跟前。
維吉爾:(用手指著)那邊。
標本師沒有回答。
在他堅定公平的帶領下,溫室劇團得到了世人——也就是本市市民——的尊重。發行量很大的娛樂周刊做過一期關於他們的專題報道,文章標題叫作「極致業餘」,社區媒體也會定期對他們做些報道,大家一致同意這既是一種認真嚴肅的努力,又是一種令人神往、持續不斷的社會學嘗試。媒體曝光之後,好多大學生也開始加入了他們的觀眾群——這既算是一種文學研究,read.99csw.com又算是社會學和文化學的研究——當然還有戲劇愛好者以及演員親友團。
標本師一隻手伸進狐狸腦袋裡面,一隻手戴著橡膠手套,開始把白色糊狀物往狐狸腦袋上敷,使勁兒往裡面揉搓。
「他讓我把這個轉交給你。」律師說著,遞給亨利一個信封。
「我該……」亨利說著,然後又沒聲音了。每次來訪,標本師都佔掉他大塊時間。他起身,走到標本師站著的地方。
「那這個地方在哪兒呢?」
亨利對即將開始的表演非常上心,但他也沒把標本師忘了,思緒會不時回到那些動物身上,想起他們承受的「不可挽回的惡行」,還有標本師想要以此創作的劇本。
亨利的「秘密身份」傳出去之後,他跟其他業餘演員的關係變得有些不一樣了。雖說跟上次排練相比,亨利還是那個亨利,一點兒沒變,但他感覺得到,其他演員都以異樣的目光看待他了。大家談話的時候,他被打斷的次數可能是真少了,也不像以前那樣事事都叫他參与了。導演對他則一會兒超級嚴厲,一會兒又特別溫柔。這些他倒也能應付。只要假以時日,重新熟悉,事情會慢慢回歸平靜的。只是公開演出即將來臨,這讓亨利覺得有點壓力重重。
維吉爾:不知道。
(沉默)
門德爾松的背部斷裂了,肺也被刺穿了,很顯然是被伊拉茲馬斯咬的。她痛苦不堪,只能實施安樂死。亨利把她抱到桌上,獸醫則剃掉她一隻前爪上的毛,在露出來的那塊皮膚上扎針。她沒有反抗,她信任他們。獸醫把注射器活塞推下去的那一瞬間,門德爾松眼睛里的光芒便退去,頭則向前垂了下去。
「嗯,認識。」
(停頓。)
他跌跌撞撞走到電腦跟前,在疲憊與恍惚中瀏覽他之前翻轉書中的散文部分。他找到了關於林格爾布魯姆的腳註,卻沒有地址。他又在電腦上翻了翻自己的研究文檔,那裡也有很多關於林格爾布魯姆的詳情,但還是沒有地址。最後他在互聯網上找到了,其實,他本就應該首先上網查的。互聯網還真是張網啊,可以撒得很遠很遠,遠到眼睛都看不見的地方,而且不管捕獲物有多重,都可以收回來,那神奇的網眼從來不會因為壓力而斷開,永遠都會帶著令人驚奇的貨物回來。他在搜索引擎中輸入了「諾沃利普基大街68號」,就這樣,0.4秒之後,就看到了他要的答案。
碧翠絲:我受夠清單了。
接著薩拉的羊水破了,她只好躺下。很快陣痛襲來,他們便去了醫院。接下來的二十四個小時,她成了一隻髒兮兮的動物,喘息、哭泣、狂叫無數次之後,用老話說,就是終於從體內取出了一磅肉,紅通通、皺巴巴、滑溜溜的肉。即使把他們兩人關在髒兮兮的欄圈裡咕噥也沒什麼,此時他們跟動物別無二致。生出來的那個小東西,手腳虛弱地比畫著,看上去半人猿半外星人的,但沒什麼比這個更強烈、更能激起亨利的人性了。他一刻不停地盯著小東西。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西奧,亨利目瞪口呆,心裏這麼想道。
碧翠絲:我在想這東西怎麼會跑到那兒的?
他們押著我走在一條走廊上。我想他們要帶我去牢房。通向牢房的門幾乎都關著,只有一扇門開著,地板上投下一片梯形光亮。「到了。」我旁邊的一個年輕人隨口說了一句,就好像我們是在等公共汽車似的。他個子很高,瘦骨嶙峋,那會兒他的夾克已經脫了,袖子也挽了起來。跟他一起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他們都聽命於他。我被帶到一個擺設很簡單的房間,光線很強,屋子正中間放了個裝滿水的大浴缸。他們二話沒說就立馬把我推進浴缸,讓我跪在裏面,身體跟浴缸邊緣成直角,還把我的頭強按在水中保持不動。不過要想按住我也沒那麼容易。我的脖子很有力,他們三個人得全部上陣才能把我按下去,而且我還不停地用肩膀撞他們。
「你真名到底是什麼?你還有什麼瞞著我?」標本師粗聲問道,眼皮都沒抬一下。
它基於謀殺的事實。
他們想了個辦法:他們讓我站起來,把我的前腿和後腿分別綁起來,帶到浴缸旁邊,然後把我推了進去。我仰面躺下,濺起一陣水花,四肢在空中亂蹬,頭還撞到了浴缸邊緣。他們又給浴缸里加了水,水冰涼冰涼的,但很快我就顧不得這個了。我依舊掙扎,但他們顯然輕鬆了許多。一個人按著我的後腿,一個人按著我的前腿,剩下的那個則把我的頭按回到水中。站著被淹是一回事,至少四肢切切實實踩在地上,頭朝下好像在喝水。這就單純是被淹,很恐怖,但至少尊重你的重力感,而且也符合你頭部的習慣位置,你還能稍微控制在水中的呼吸。但叫你仰面躺著,一隻手掌按著你的下頜,把你的腦袋強往水裡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水會立即向你的鼻子襲來,瞬間你就感覺到自己溺水了。你還會覺得脖子疼得要命,因為你正拚命地想把腦袋往前傾斜。每次試著吞咽,就好像有小刀在刺穿喉嚨。那樣的恐慌與驚駭,我之前從未體驗過。
標本師拿著一小罐白色糊狀物回來了,說是糊狀,卻有些顆粒。「硼砂。」他說道,並沒有繼續解釋硼砂是什麼或是做什麼用的。
信封證明了男人確實是標本師。亨利心想他為什麼不願意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這個人的偏執隱秘還真是令人困惑。亨利從沒想過標本師是否知道他的真名,每次見面就他們兩個,根本沒必要稱呼名字,不管是真名還是筆名。
薩拉站在走廊上等他,就是門德爾松以前站的那個地方。她眼睛睜得大大的,焦慮急切地等待著。但他其實不用說什麼。薩拉立馬就發現他空著手回來了,那是一種生命的戲劇性消逝。
碧翠絲:我之前從來沒跟你講過我的事,是吧?
亨利接著問道:「你的恐怖們針線包里,有一條叫作『諾沃利普基大街68號』。這個地方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