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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節

第十二節

接著又是沉默,標本師對付沉默可是遊刃有餘,不管是他個人還是其作品都是如此。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死亡。
碧翠絲:(聲音顫抖)是……是的!我也高……高興。我非常高興。
「他們怎麼知道他叫古斯塔夫呢?」
標本師起身走到一個櫃檯旁邊。過了一會兒,亨利也跟了過去。標本師正盯著幾張整整齊齊平鋪開來的紙頁看。
「他們逃離村莊之後,才來到討論梨的那個地方?」
標本師陷入了沉默。
碧翠絲:開局不錯。
「嗯。這是他們發現的另一種談論恐怖們的方式。在針線包里有。」
「古斯塔夫。」
「他們認出了那個男孩,」標本師說道,「他們前一天晚上待的那個村莊發生了一些暴行,這個男孩是其中一個主要的始作俑者。」
「嗯。」
維吉爾:(對著碧翠絲,絕望狀)碧翠絲,碧翠絲,你還記得嗎?一隻黑貓和網球課。我們躲到恐怖們里去吧,躲到很裏面去。記住:絕境中展現虛假好心情。分秒必爭啊。現在馬上高興起來。高興起來。跟你在一起,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我們穿上瓷鞋跳舞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在微笑,在哈哈大笑。我很開心。我充滿喜悅[sic!sic!sic!](整個過程中,他的手都在胸前滑動,兩個手指朝下,然後再放下重新來過,一遍又一遍——他在做恐怖們的第一個手勢。)
「那他們是怎麼處理古斯塔夫的呢?把他埋了嗎?」
「怎樣的遊戲?捉迷藏那種嗎?」
「跟我說說你劇本里的那個男孩——殺了碧翠絲和維吉爾之後,他怎麼樣了?你的動物寓言裡面包括這些嗎?」
他念道:
亨利想起了標本師寄給他的故事:《聖朱利安傳奇》。亨利現在才明白標本師為什麼會對福樓拜的這個故事那麼感興趣了:故事里朱利安雖然屠殺了大量無辜的動物,卻絲毫沒影響他得到救贖。故事宣揚了一種無須懺悔,同樣可以得到救贖的觀念。這對一個有著見不得人的過去的人來說,應該是蠻有吸引力的。
遊戲?
男孩:你這瘋瘋癲癲的死老猴子,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
「他們覺得這https://read•99csw•com地方已經被掃蕩過了,現在應該安全了。」
「他是一具死屍,而且沒穿衣服。他一直都躺在維吉爾和碧翠絲所在的那棵樹旁。」
「這就是我要問你的問題。我覺得你也許能想出幾個來。你看上去像是那種喜歡玩遊戲的人。」
「他就是他們幾天後碰到的那個男孩吧?」
男孩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注意到了碧翠絲背上的奇怪標記。他用手摸了摸,立馬激動起來,與其說是想瞧瞧倒不如說是想毀滅標記。
維吉爾:應該是吧。
「沒錯。」就這兩個字,標本師其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
全都驚呆了。維吉爾的毛髮都豎了起來,碧翠絲的耳朵則貼著頭骨。他們嚇得不敢動彈,還有就是餓得一點力氣都沒了。)
他們把碧翠絲按在地上踢,還用來複槍槍托打她。而碧翠絲則試圖用蹄子觸到維吉爾,而且大喊跟維吉爾在一起,她很高興,非常高興。她還說恐怖們是一件很髒的襯衫,需要清洗。她又找了一個詞,一個她自己的詞,一個長詞,最後終於喊了出來:奧斯基!接著就陷入了疼痛和恐懼的空虛沉默之中。
「他們一開始什麼也沒看見,而只是聽到了一些響動。當時他們站在村裡水塘邊的灌木叢中,正在喝水,突然聽到了尖叫聲。他們抬起頭,看到兩個年輕女人朝水塘跑了過來,她們穿著長裙和笨重的農家靴子,胸前緊緊抱了個包裹。有幾個男人在她們身後,他們並沒有窮追不捨,倒是好像喜滋滋地看著這兩個女人落荒而逃。那兩個女人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決斷。有一個先跑到水塘邊,接著第二個也趕到了。她們沒有絲毫遲疑,徑直跑進池塘里。等到水沒到大腿的時候,她們把抱著的東西放了下來。
「記得。」
「古斯塔夫是誰?」
「碧翠絲和維吉爾目睹了這些暴行?」
「沒有,他們玩遊戲。」
標本師先開了口。「我需要你幫我寫遊戲的部分,就是碧翠絲和維吉爾要玩的遊戲。」
碧翠絲:你那柔軟、小巧的手。
標本師什麼也沒說。亨利本想再重複一遍他的問題,但仔細考慮了一下便作罷了,又等了一會兒。過了好長時間,標本師才開了口。
「嗯。」
「在劇本的最後。」
(他們開始抽泣。
維吉爾:你那柔軟、溫暖的脖子。九_九_藏_書
「都發現一具死屍了,他們為什麼還要待在那裡呢?正常反應難道不應該是逃走嗎?」
「呃,這段還真讓人不舒服。」亨利終於說道。
「旁邊放了一具屍體,還能玩遊戲,不是很奇怪嗎?」亨利問。
一側有響動。)
「那個男孩怎麼樣了?」
「他們此前沒聞到屍體的臭味嗎?」
(沉默。
「繼續。」亨利說。
「這是結局。這之後,幕布就落下來了。」
「這是這部劇的結局嗎?」亨利問道。
維吉爾:嗯,我記得。
「沒錯。」
維吉爾:恐怖們是一件臟襯衫,需要清洗一下。
標本師拿起幾頁紙。
「沒有。我堅持只關注動物。我不要那種需要弄個棋盤,再來個骰子的遊戲。」
「就那麼躺在露天?」
標本師念道:
「直到那會兒,維吉爾和碧翠絲才看清她們包裹裏面裹著的其實是襁褓中的嬰兒。兩個女人把孩子按在水下好一會兒,甚至後來水面上不再有泡泡冒出來時,她們還是沒有猶豫,胳膊彎都沒彎一下,而是繼續往水塘深處走去,腳不斷踩到裙子,身子差點失去重心而摔倒,但又重新站穩。幾個男人則排成一排站在水塘邊——肯定有十來個——不但見死不救,還一個勁地訕笑她們,慫恿她們前行。
碧翠絲:非常髒的一件襯衫。
「嗯。」
「他們覺得古斯塔夫要是活著,應該會喜歡的。玩遊戲是一種讚美生命的方式。」
男孩: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
「你的動物寓言故事里突然闖入了人類。」
「劇本的人物介紹里,你提到了一個男孩和他的兩個朋友。他們什麼時候出場呢?」亨利問道。
「維吉爾剛剛念完他們針線包里的東西。你還記得那個針線包吧?」
「都是什麼樣的遊戲?」
劇本里的沉默延續到了劇本之外。標本師沒再說什麼,而亨利則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不光是因為對一頭驢子的嚴刑拷打是如此煞費苦心、縝密周詳,吸引他的是別的什麼東西,是關於那個領頭的施虐者的細節描寫。碧翠絲描述說他「個子很高,瘦骨嶙峋」。這第二個形容詞可謂異乎尋常,所以有那麼一會兒,亨利誤解了這個詞的意思。一個清晰、可怖的形象閃過他的腦海。然九九藏書後他又想起了這個詞的準確定義:枯瘦,沒有肉感。亨利細想了一下那個形象。個子很高,瘦骨嶙峋。他瞥了一眼標本師,也許是個巧合呢。
「不是,在灌木叢里。是維吉爾發現他的。」
「嗯,就像我剛剛讀給你聽的那樣。」標本師答道。
「他怎麼會沒穿衣服呢?」
說的是遊戲沒錯——但聲音極度抑鬱,表情也極其陰暗。亨利感覺到腦袋裡一陣劇痛。
他們放開她時,她伸開四肢,欲碰觸維吉爾的身體。她中了三槍,一顆子彈卡在她的肩膀里,一顆穿胸而過,幾乎觸及心臟,最後一顆穿過左眼眶,卡在她的腦袋裡,這直接導致了她的死亡。
「他們猜想,他是被命令脫掉衣服,然後被殺了的。他們覺得那塊大紅布說不定是他的呢。他沒準是個小販。」
標本師沒回應。
維吉爾:那裡。
「我想要更加複雜一點的。」
沉默。)
「這是什麼?」亨利問。
「我正在寫的一個場景。」
碧翠絲睡著了。
男孩:(起初的驚嚇早已消失不見,微笑)等一下。(他晃了晃手指)我認得你們,之前見過。(他笑出聲來。)你們跑到哪兒去了?你們怎麼跑掉的?(他靠近一點,走路大搖大擺,相當神氣。對著他朋友說。)我認識他們。(對著維吉爾和碧翠絲說。)我們要去那邊,又有活兒了,你們懂我的意思吧。(他步履自然歡快,跟昨天一樣,連微笑都跟昨天在村子里一樣。他的兩個朋友則開始玩把戲,故作輕鬆地繞著兩隻動物打轉。)你們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吧?
「一具的屍體?又出現了一個人?」
「整個過程他們一動不動,也沒發出一點聲響,所以沒人注意到他們。那些男人一散,他們就逃離了那個村莊。他們的腦子裡不斷閃過那些畫面。碧翠絲能看見其中一個嬰兒的臉,就是最先溺死的那個孩子。粉嘟嘟的小臉一閃而過,表情豐富,小手伸出來抓媽媽。而維吉爾則飽受另一張臉的https://read•99csw•com折磨:那個男孩——他最多也就不過十六七歲,追兩個女人的時候,他放慢腳步,朝她們的方向踢過去,揚起一陣土石,用來踢人的那條腿停在空中,只用另一隻腿跳將著前行,然後再停下——一切都輕而易舉,充滿青春活力,還伴隨著呼喊號叫。接著,他再度追趕她們。在水塘邊,他是叫得最響亮也是最激動的一個。」
「其中一個女人確定自己的孩子已經死了之後,在水下仍然緊緊地抱著他。這會兒黑洞洞的池水已經齊腰深了,她一頭紮下去,立馬就溺死了。她和她的孩子全都沉入池底,再也沒有浮出水面。另一個女人也想效仿,卻求死不成。甚至後來她的孩子很明顯已經死了,她還是不斷浮上來呼吸,又咳嗽又噴水。岸上那些男人看到這個情景,都大笑起來,扯著嗓門指點她怎麼才能速死。雖說借了重力的作用,第一個女人死得乾脆利落,第二個卻費了點周折。有好幾分鐘,她站在水裡直哆嗦,盯著水面,瞪著岸上的男人,試圖再次自溺,整個過程中,絲毫沒有作秀或與人溝通的意思,而只是帶著那種決意自殺的人所特有的嚴肅表情。她的孩子已經死了,她也決意緊隨其後。最後,她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把她濕漉漉的孩子從水裡撈出來,緊緊抱在胸口,奮力向前,終於如願以償,了卻了生命。水面上浮出一隻手,一隻泥濘的靴子亂蹬了幾下,裙子飄過,激起點點水泡——然後就消失不見了。漣漪退去,水塘再次恢復平靜。那些男人歡呼雀躍,隨後離去。」
「他們不知道。這名字是維吉爾給起的。」
「這整個過程中碧翠絲和維吉爾做了些什麼?」亨利低聲問道。
亨利意識到,街對面的雜貨店老闆說得沒錯:一個瘋老頭;薩拉,雖然只瞟了一眼,判斷也沒錯:讓人起雞皮疙瘩;咖啡館服務員的感覺也沒錯。為什麼偏偏只有自己花了這麼長時間才看出來呢?他還在這兒跟一個臭納粹分子禮尚往來呢。一個老納粹分子,居然標榜自己是無辜者的偉大捍衛者。把動物屍體拿來,然後將它們弄得光鮮亮麗。將不合理的謀殺打包藏好,結果怎樣呢?沒錯,還真是標本製作啊。亨利現在明白了為什麼陳列室里的動物全都一動不動:標本師在,它們都被嚇到了。亨利打了個寒戰。他想把自己的雙手、靈魂全都清洗乾淨。他覺得自己被這個人玷污了,想要把他永遠從自己身上洗掉。
維吉爾:我在附近打聽了一下,擔心我的問題會讓人家起疑心,又害怕自己也被read.99csw.com抓進去,但我必須得找到你。最後,我去了你過去工作的地方,那家人已經把你趕走了,也不知道你的下落。我正要離開的時候,一個僕人出來告訴我,她聽說有人說你被帶到了某某警察局。於是我便去了那個警察局,小心打探了幾句,並以那裡為圓心開始找,橋洞底下、巷子深處、灌木叢后都找過了,直到後來碰到了你。
「他們看見什麼了?」
沒錯,亨利想起針線包里有一項:給古斯塔夫的遊戲。
男孩:(撥開灌木叢出現,手裡拿著一把來複槍,看到維吉爾和碧翠絲大吃一驚)什麼?
「你提到了殺死碧翠絲和維吉爾的那個男孩帶頭實施的一些暴行。」
(他的兩個朋友站在他後面。維吉爾和碧翠絲站起身來,緊貼著對方。
男孩拿出一把小刀,把維吉爾的尾巴割了下來。跟他的朋友一起離開時,他把尾巴扔在空中把玩,就好像甩鞭子一樣。沒走多遠,他就隨手把尾巴扔到了地上。)
碧翠絲:那裡。
(那男孩反轉來複槍,用槍托朝維吉爾頭上猛砸過去,身手很利落。維吉爾沒料到這個,也無意躲避。一陣碎裂聲。維吉爾驚叫一聲,隨即倒地。碧翠絲大叫著癱倒在地。就這一擊,維吉爾頭骨的左側就已經粉碎,前腦葉也受傷大出血。維吉爾拚命地想要抓住碧翠絲並保持清醒,但他很快就不行了。來複槍後來那幾次撞擊根本就是多餘的,維吉爾的臉受到重創,下巴和左顴骨都被打壞了,幾顆牙齒碎了,上下兩排都有,右眼珠也爆裂了。右側的幾根肋骨,還有右股骨全都斷了。一失去意識,死亡便接踵而來。
「有時候生命跟死亡一樣臭烘烘的。他們沒聞到。」
(沉默。)
一切結束的時候,已經到了傍晚,我猜是五點鐘左右吧。幹了一天活,該回家了。他們卸掉馬具,把我丟進了一間小牢房。我渾身疼痛,沒吃沒喝。獨自被關了兩天兩夜之後,我被放了出去。他們打開牢門,讓我站起身,把我帶出去,然後將我拋在了大門外面,一句話也沒說。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在哪兒,你也不知道我在哪兒。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河邊,癱倒在一個僻靜處,也就是你後來找到我的那個地方。
「講什麼的呢?」
碧翠絲:你首先摸的是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