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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四年三月 二

一九六四年三月

卡羅琳在第六排貨架挑選西紅柿罐頭湯時,菲比動了動,小小的雙手猛烈搖擺,開始大哭。卡羅琳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抱起寶寶和裝了一大堆東西的包走到超市後方的洗手間。她坐在一張橘色的塑料椅上,聽著水龍頭的滴水聲。與此同時,她還得讓寶寶在她大腿上坐穩,從保溫壺裡把牛奶倒進奶瓶。菲比非常激動,而且又不曉得怎麼吸吮,所以幾分鐘之後才安靜下來。最後她終於摸到竅門,吃奶的神態跟睡著時一樣專註,小手握拳擱在下巴旁。等到她吃飽了,心滿意足了,店裡廣播說即將打烊。卡羅琳趕緊衝到櫃檯結賬,櫃檯旁只剩下一個收銀員,一臉的無聊和不耐煩。她連忙付賬,一隻手提著大包小包,另一隻手抱著菲比。她剛走出去,店員們就關上了店門。
但她沒有掉頭,她再扭開收音機。這次她找到了一個播放古典音樂的電台,繼續往前行駛。
「是的。」卡羅琳慢慢地說,「沒錯,我已經等了很久。」
她順利地開到出口,這條路通往六十號公路,路旁的樹木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房屋打斷了綿延的田野,剛開始只有幾棟房子,後來房屋櫛比鱗次,家家戶戶的窗戶已在暮色中散發出光芒。不久之後,卡羅琳沿著凡爾賽的主要街道行駛,磚面的商店賞心悅目,她一邊開車,一邊尋找能夠引領她回家的標記。
克羅格超市的深藍色店標高懸在一個街區之外的地方,熟悉的店標,再加上明亮的店窗上貼著各種減價宣傳單,安撫了卡羅琳的心情。忽然間,她覺得很餓。現在到底是什麼時候?星期六,還不到晚上吧?所有商店明天都歇業,而她家裡只剩下少數存糧。儘管非常疲倦,她還是把車開進停車場,關掉引擎。
她筆直地坐了幾分鐘,腦中一片麻木。最近的一個交流道出口在她後方四分之一英里,出口和她之間有一列閃閃發光的車輛。她粉藍色的車蓋上冒出熱氣,在薄暮中微微閃爍,溶化了少許雪花。天上又開始飄雪,菲比嘆了一口氣,小臉微微緊繃,然後又放鬆。卡羅琳憑著一股日後令自己稱奇的直覺,猛力扭轉方向盤,車子滑過柏油路,開上鋪著碎石的路肩。她逆向行駛,慢慢倒著開過一列動彈不得的車輛,那種感覺相當奇怪,好像正經過一列火車。有個女人身穿一件貂皮大衣,三個小孩扮了鬼臉,還有個正在抽煙,穿著夾克外套的男人。她在愈來愈暗的天光中慢慢地倒駛,停滯的交通宛如一條結冰的河流。
卡羅琳瞪著空蕩蕩的門口,一道冷風飄過她的腳邊。過了一會,她把臟尿布放在沙發旁搖搖晃晃的三腳桌中間,摸摸口袋找到鑰匙,然後抱起裝著菲比的紙箱,快步走向簡樸的走廊,想都沒想自己在做什麼。她穿過兩道門,屋外寒風迎面襲來,令人渾身一驚,彷彿剛剛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停車場幾乎空蕩蕩的,最後幾部車不是閑置,就是慢慢地駛向街道。卡羅琳把裝著雜貨的紙袋放在車蓋上,然後把菲比安頓在後座的紙箱內。停車場另一頭依稀傳來店員們的說話聲。雪花四處飄揚,盤旋在圓錐形的街燈光影中,雪下得跟先前差不多大。天氣預報經常出錯,菲比出生之前的那場大雪,天氣預報就完全沒有報告。她提醒自己那不過是昨晚的事,但感覺似乎過了好久。她伸手到紙袋裡拿出一條麵包,扯開包裝拿出一片來。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肚子餓壞了。她邊嚼邊關上車門,一心只想回家。她的公寓簡樸而整潔,雙人床上鋪著絨紗床單,每樣東西都井然有序。她才調了一半頭,忽然發現尾燈微弱地閃著紅光。
「我知道,」卡羅琳輕聲說,「真的很抱歉。」
「但風雪已經停了。」卡羅琳說,小夥子笑笑,興奮中帶點不可置信,暖氣從自動門裡源源而出,飄散到黑夜之中。他的臉被暖氣烘得紅紅的。
那時他還沒結婚。他沒有太太,沒有婚約,據她打聽也沒跟任何人約會。無論是當天他巡視診所還是日後的歡迎會和會診等場合,她都仔細聆聽。其他人忙著說客套話,或是被他聽來不熟悉的口音和突如其來的笑聲弄得分心,她卻聽出了旁人沒有注意到的一點:他偶爾提到那段在匹茲堡的日子,大家從他的履歷和文憑中也知道這回事,但除此之外,他從來不提過去。在卡羅琳眼中,這種沉默與克制讓他蒙上一層神秘感,這種神秘感更讓她覺得旁人都不像她一樣了解他。對她而言,他們每次相遇都別具深意,她彷彿隔著桌子、檢驗台,以及一具接著一具美麗卻不完美的病人的軀體對他說:我懂得你,我了解,我看到了其他人沒看到的地方。她無意中聽到大夥開玩read.99csw•com笑說她愛上新來的醫生,感到又驚訝,又害臊,一張臉漲得通紅。但她也暗自高興,因為謠言說不定會傳到他耳里,害羞的她肯定說不出這種話。
候診室外面的門開了,那道鑲嵌著玻璃的內門隨之嘎嘎響。
她駛過橋面,車輪發出嗖嗖聲。肯塔基河在遙遠的下方緩慢流動,昨晚的精力漸漸消退。她又瞥了寶寶一眼。即使不能留下寶寶,諾拉·亨利總想抱抱她吧。
這些灰塵,這堆白雪,不公平,一點也不公平。諾拉·亨利憑什麼擁有這麼多,憑什麼過著平靜快樂的日子?卡羅琳被這個想法以及自己深沉的怨恨嚇了一跳,她任憑窗帘從手中滑落,走出房間,朝著有人聲的地方走去。
那天相當平常,跟一般日子沒什麼兩樣。時值晚秋,正是流行性感冒的季節。屋裡擠滿了人,四處有人打噴嚏和悶聲咳嗽。卡羅琳呼叫下一個病人時,也覺得喉嚨深處有點干癢。這位病人是個名叫魯伯特·狄恩的老先生。以後的幾星期內,他的感冒會越來越嚴重,最後死於肺炎。此時他坐在扶手椅上與鼻血奮戰。他慢慢地站起來,把手帕塞進口袋裡,手帕上的點點血跡清晰可見。他走到桌子旁邊,遞給卡羅琳一張放在深藍色硬紙板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張略微上了點顏色的黑白照,照片中的女人神情警戒,穿著一件淺桃色的毛衣,頭髮微微起伏,有雙深藍色的眼睛。愛梅妲是魯伯特·狄恩的妻子,已經去世二十年了。「她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他跟卡羅琳大聲宣告,音量大到大夥都抬起頭來。
卡羅琳把菲比安頓在購物車裡,走過一排排不熟悉的貨架。她不知道該選哪一種奶粉,或是暖奶器。成排的奶瓶各有不同的奶嘴,還有各式小圍兜,每樣東西都令她再三思量。她朝著結賬櫃檯前進,忽然想到最好幫自己買些牛奶和食物,還得多買些尿片。人們魚貫經過她身旁,看到菲比都露出微笑。有些人甚至停下來,把毛毯撥到一旁看看她的小臉。「噢,好可愛!」,「多大了?」,大家說道。卡羅琳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說兩星期大了。「唉,這種天氣你不應該帶她出來。」一位灰發的女人告誡她,「老天爺啊!你應該趕快把寶寶帶回家。」
後來寶寶哭了,哭聲把她引到他身旁。她看了才知道怎麼回事。
他們當然很愛她,但關愛中帶著一絲憂慮。他們將全副注意力投注在她身上,同時配上各種膏藥、厚襪子和藥用蓖麻油。夏日悶熱,怕有流行性小兒麻痹症,卡羅琳被迫待在屋裡。她四仰八叉地躺在樓上窗戶旁的長椅上看書,汗珠一滴滴地滑過太陽穴。蒼蠅靠著紗窗嗡嗡飛舞,有些一動不動地死在窗台上。屋外,田野在陽光和熱氣中閃爍著光芒,鄰家孩子們在遠處大喊大叫。他們的父母年紀輕,不大知道孩子可能感染上疾病。卡羅琳把臉和指尖緊貼著紗門,滿心渴望地聽著孩子嬉戲,空氣凝滯不前,汗水浸濕了她棉衫的肩頭以及燙平的裙頭。樓下花園的另一頭,母親套上手套,穿著長圍裙,戴上帽子拔除雜草;微暗的黃昏中,父親從保險公司的辦公室步行回家,走進百葉窗緊閉的寧靜的家中,脫下帽子,外套下的襯衫潮濕而且帶著汗漬。
起了變化,沒錯,想要控制也沒辦法。即使身處這個毫無動靜的屋子裡,即使坐在沙發上等待,卡羅琳也不安地察覺到世界正微微變動,一切都停不下來。就是此刻?她忍著不想。這些年來,等的就是此刻?
遠處傳來腳步聲,愈來愈近。隨後有個一頭灰發,身穿一件類似卡羅琳制服的女人站在門口。她身材粗壯,以她的體型而言,行動算是敏捷了,而且一臉嚴肅。若在另一個場合中碰面,卡羅琳說不定會覺得此人還算順眼。
「限你五分鐘之內離開。」她說,「趕緊走,而且不要回來。」說完掉頭就走。
自從勉強同意亨利醫生這個令人驚愕的請求之後,卡羅琳就感到彷彿緩緩飄在空中,等著猛然落地,看看自己跌落在何處。他請她帶走他的新生女兒,卻不告訴他太太有這麼一回事。這個請求似乎荒謬絕倫,但卡羅琳看著他一臉悲傷困惑地檢查他的女兒,之後近乎麻木地緩緩行動,心中為之一動。她告訴自己,他很快就會恢復理智,他剛才嚇壞了,誰能怪他呢?畢竟他在大風雪中接生了自己的雙胞胎,如今又碰到這種狀況。
她把菲比抱回紙箱里,輕輕地把毛毯裹在她的周圍。她想起戴維·亨利帶著些許倦意,坐在桌前邊吃乳酪三明治,邊喝完一杯半涼的咖啡,然後重新打開診所大門。每個星期二晚上,他總是為那些付不出醫藥九九藏書費的患者免費出診。在那些晚上,候診室總是人滿為患。午夜時分,當卡羅琳終於下班,累得幾乎無法思考之時,他依然留在診所里。正因他的善心,她才愛上了他,但他卻把她和他的新生女兒送到這種地方。在這裏,一個女子坐在床沿,髮絲緩緩飄落而下,一團一團柔柔地散落在地面上凄冷的光影中。
女人氣憤地搖搖頭。「唉,對不起,都是因為這場雪,所以我們今天人手不足。肯塔基州簡直寸步難行,好不容易才前進一英寸,整個州陷入癱瘓。我在愛荷華州長大,實在不知道下點雪有什麼大不了的,但這隻是我個人想法。好了,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一名女子拿著剪刀,另一名女子身著棉質襯裙坐在自己剪落的發渣中。日後當她想起那個時刻,她總把它想成黑白畫面。這幅畫面令她深感空虛與憐憫,但她卻不確定為什麼。頭髮散落一地,再也接不回去,窗外透進冷冷的光線,她感到淚水在眼中滾動。另一個大廳中人聲回蕩,卡羅琳想起紙箱還擺在等候室的天鵝絨沙發上,寶寶依然在箱內沉睡,她趕緊掉頭回去。
但這些對話很快就越來越沒勁。開到州際公路時,她機械性地開車,不時甩甩頭讓自己保持清醒。時值午後,菲比已經睡了幾乎十二個小時,再過不久就得喂她。卡羅琳無助地希望在寶寶餓了之前能趕回列剋星頓。
珍妮特·馬斯特斯雙手穩穩地叉在臀部,眯起眼睛。「你是奶粉公司的人嗎?」她問,目光移到房間另一端沙發上的紙箱,紙箱上紅彤彤的小嬰兒露出無邪的微笑。「西爾維婭跟那個業務員有些牽扯,我們都知道。你若是同一個公司派來的,不妨馬上收拾東西離開。」她狠狠地搖頭。
她停下來瞪著尾燈。剛才在超市貨架間惶然地走來走去,還坐在陌生的洗手間里喂菲比,而車子的尾燈從頭到尾都亮著,燈光流泄在雪地上。
這事會傷透她的心,他曾提到諾拉。我不要讓她傷心。
她滿懷著這種憧景,急切而興奮地申請成為一名醫療傳教人員。在一個夏末的晴朗周末,她搭乘公交車到聖路易斯面試,並被列入前往韓國的候補名單。但韶光漸逝,傳教團延後了行程,最後取消了整個任務。卡羅琳被列入另一份候補名單,這次的目的地是緬甸。
她走進一條走廊,日光燈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閃一閃,空氣中充斥著濃重的液體清潔劑、水煮蔬菜,以及淡淡的尿味。推車嘎嘎響,有些人高聲喊叫,有些人喃喃低語。她轉彎,再轉個彎,走下一級台階,來到屋子比較現代的一側。這裏的牆漆成青綠色,膠板地上鬆鬆地蓋著油氈。她經過幾道門,瞥見人們的生活片段,而這些影像如同照片般停駐在空中:一個男人凝視著窗外,陰影遮住了他的臉,看不出多大歲數;兩個護士正在鋪床,她們的手臂舉得老高,潔白的床單一度幾乎飄達天花板;兩個空蕩蕩的房間,帆布攤開了鋪在地上,油漆罐堆積在角落;一道門緊閉,然後是最後一道門,門開著,裏面有個年輕女子穿著一件白色的棉質無袖襯裙坐在床沿,低著頭,雙手輕輕交握擱在大腿上。另一名女子是護士,她站在年輕女子身後,銀色的剪刀閃閃發光,頭髮像黑色的瀑布般掉落在白布上,女子赤|裸的頸背一露無遺,頸子修長、細膩而白皙。卡羅琳停下來站在門口。
遠處傳來鈴聲,女人的雙手從臀部垂下。
她走出車外,站在敞開的車門旁。停車場現已空無一人,最後一部車也開走了。她開始大笑,笑聲不比尋常,連卡羅琳自己都聽得出來。她笑得太大聲,幾近哭泣。「我有個小寶寶,」她驚慌地大喊,「我有個小寶寶在車裡。」但眼前的停車場靜靜地延伸開去,超市窗戶里的燈光在泥濘的雪地上投射出一個個巨大的長方形。「我這裡有個小寶寶。」卡羅琳再次喊道,聲音在空氣里變得越來越微弱。「小寶寶!」她又一次對著一片沉寂大聲呼喊。
「我能幫什麼忙嗎?」她問,「你等了很久了吧?」
「我們因為這種天氣才營業到現在,」她進門之時,小夥子提醒她,「再過半小時就打烊了。」
屋裡太熱。她解開外套紐扣,裏面依然是她那件白色的護士服。她摸摸頭髮,這才發現自己還戴著高挺的白色護士帽。亨利醫生一打電話她就起床,在下著大雪的深夜匆匆穿衣出門,一直忙到現在才停下來。她脫下護士帽,小心地折平,閉上雙眼。遠處依稀傳來餐具的碰撞聲和喃喃的說話聲,樓上有人走動,激起陣陣迴音。半睡半醒之間,她夢見母親準備節慶大餐,父親在木工室工作。她小時候總是一個人,read.99csw.com有時甚至非常寂寞,但她腦中依然留存著某些回憶:緊抱著一條特別的被子、腳下那條綉著玫瑰花的地毯,以及屬於她的自言自語。
這當然都不關卡羅琳的事。
溫暖輕盈、十二小時大的菲比裹在毛毯里沉睡。卡羅琳把裝尿片的包甩到肩頭,把寶寶藏到大衣里。寶寶很小,縮成一團緊貼著她,感覺暖暖的。大風掃過柏油路面,殘餘的雪花隨之飄起,片片新落下的雪花在角落盤旋。她小心翼翼地走過泥濘的積雪,生怕跌倒傷了寶寶。與此同時,她也想著若把寶寶留在垃圾箱旁邊教堂的階梯上,或是任何地方,其實相當容易。但這個想法稍縱即逝。這個小生命全由她掌握。她心中忽然充滿濃濃的責任感,幾乎感到頭重腳輕。
「你沒聽說嗎?今天晚上還會有場暴風雪,但應該沒事。」
「噢。」卡羅琳說完就住了口。這個女人不知道她是誰,也顯然沒跟亨利醫生通過電話。卡羅琳手上還拿著臟尿布,這下趕緊把雙手垂到身體兩側,把尿布藏起來。
她試著發動車子,引擎僅是咔嗒一聲。電池早就沒電,引擎連響都沒響。
城裡街道上的雪被鏟得亂七八糟,行車困難。車子兩次打滑,卡羅琳兩度幾乎掉頭。州際公路的狀況較佳。上了公路,卡羅琳平穩地前進,駛過列剋星頓郊外的工業區,來到散布著養馬場,坡度平緩的平原,沿途儘是綿延的白色柵欄。柵欄在雪地上投下清新的光影,田野中的馬匹成了一個個黑點。大片灰雲飄過低垂的天際,天空顯得生氣盎然。卡羅琳打開收音機,在陣陣雜音中尋找電台,後來又把收音機關掉。車窗外的世界匆匆而過,一切如常,毫無改變。
「沒錯。」護士邊說邊拍掉女子肩上的一些頭髮,頭髮在單調的燈光中落在床單上,落在污跡斑斑的油氈上。「但非剪不可。」說完便眯起眼睛打量卡羅琳皺巴巴的制服以及沒戴帽子的頭。「你是新來的,或者有什麼其他事情嗎?」她問。
卡羅琳·吉爾小心翼翼、笨拙地涉雪走過停車場。積雪深及她的腿肚,有些地方已經到達她的膝蓋。她抱著一個裝有小寶寶的紙箱,小寶寶全身裹在毛毯中。紙箱原本是用來運送嬰兒奶粉試用品,箱外印著紅色字母和可愛的嬰兒小臉,她每走一步,箱口就鼓翼而飛。幾近空蕩的停車場安靜得出奇,寂靜自四方湧來,似乎源自寒風,而後擴展到空中,好像在水中丟下一塊石頭一樣擴散出去。她打開車門時,大雪翻飛,打在她臉上生疼。她不經思索,儘可能彎著身子保護紙箱。她把箱子推進後座,粉紅色的毛毯悄悄垂落在白色尼龍座墊上。寶寶睡著了,跟一般新生兒一樣熟睡,小臉縐成一團,雙眼只是條細縫,鼻子和下巴微微隆起。卡羅琳心想,你不會知道的;若以前不知道,以後也不會。卡羅琳先前做阿普伽測試時,給了她八分。
而後,當她還在檢查信件、夢想著熱帶叢林之時,亨利醫生來到了這裏。
她加速前進,清晨的一情一景有如小河般從她身邊流逝。亨利醫生執刀時如此冷靜,動作專註而精準;諾拉·亨利的黑髮、潔白的大腿和龐大的腹部忽隱忽現,一波波陣痛彷彿湖水被風激起的一陣陣漣漪;麻醉氣體噓噓作響,亨利醫生呼喚她的那一刻,聲音細微但緊張,臉上的表情如此悲傷,讓她以為第二個寶寶一定是剛出生就死了。她等著他採取行動,等著他採取措施救活嬰兒。當他沒有動手時,她忽然心想自己應該過去做個見證,這樣一來,她日後才能說:沒錯,嬰兒全身泛藍,亨利醫生試了,我們兩人都試了,但已束手無策。
菲比,卡羅琳輕輕解開層層毛毯,把她抱起來。她好小,只有5.5英磅,比她哥哥輕,但兩人都有一頭黑髮。卡羅琳檢查一下她的尿布,烏黑黏稠的糞便弄髒了潮濕的尿布。卡羅琳換了尿布,再把她包回毛毯內。她一直沒醒,卡羅琳抱著她坐了一會,感覺到她好輕,好小,好溫暖。她的臉頰是如此袖珍,如此多變。即使在睡夢中,各種表情也如同雲朵般飄過她的五官,卡羅琳從中依稀看到諾拉·亨利皺眉的神情,也看到戴維·亨利專心傾聽的神態。
她開過法蘭克福的最後一個出口,離家裡只有三十二英里,這時前面車子卻突然閃起煞車燈。她減速慢行,然後再慢一點,最後幾乎完全停下來。天快黑了,太陽在濃厚的雲層中露出黯淡的光芒。開上山坡時,交通全部停滯,一長串尾燈交替閃爍著紅光與白光。前面出了連環車禍,卡羅琳覺得自己快要哭了。油表顯示油箱里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汽油,只夠開回列剋星頓,但不足以應付其他狀https://read.99csw.com況。看看這個車陣,唉,大夥可能被困在這裏好幾小時,車裡有個剛出生的寶寶,她不能冒險關掉引擎,停掉暖氣。
三個禮拜之後,卡羅琳翻開報紙,看到社交版的婚禮照片。照片中已經成為戴維·亨利夫人的諾拉·阿舍轉過頭,她的脖子優雅纖細,眼睫毛微微上翹,彷彿一扇扇貝殼……
一切都跟她先前離開時一樣。印著紅彤彤的可愛嬰兒臉的紙箱還在沙發上,寶寶的雙手握成小拳頭擺在下巴旁,依然睡得很熟。菲比,諾拉·亨利在吸了麻醉氣體昏過去之前曾說,若是女孩,就叫她菲比。
「她很漂亮。」卡羅琳說。她雙手發抖,因為他的深情與悲傷觸動了她的心弦;因為從來沒有人以同等樣的熱情愛戀著她;因為她已經幾乎三十歲,但如若明天過世,沒有人會像魯伯特·狄恩一樣,過了二十多年依然悼念著她。她,卡羅琳·洛蘭·吉爾,當然跟這位老先生照片中的女人一樣獨特,一樣值得被愛,但她卻不曉得如何表明這一點。藝術、愛情,甚至工作崇高的使命感都傳達不了她的心意。
她也閱讀。先是賽珍珠的小說,然後是所有她能找到的描述中國、緬甸、寮國的書籍。有時讀著讀著,她讓書從手中滑落,出神地凝視著她位居城緣的儉樸小公寓的窗外。她看到自己過著另一種富有異國情調、艱困卻令人滿足的生活,她的診所將坐落在茂盛的叢林間,規模普通,說不定靠海;診所的四面牆將漆上白漆,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人們會在外面排隊,蹲在椰子樹下等待;她,卡羅琳·吉爾將照顧每一個人,治好大家的病;她將改變他們和自己的一生。
「她會冷。」她聽見自己開口說,兩名女子聽了都抬起頭。坐在床沿的女子有雙大眼睛,散發出黑亮的光澤,她的頭髮本來很長,現在被剪得亂七八糟,長及下巴。
他顯然大吃一驚,這一下子把她拉回現實。她挺直身子,摸摸頭髮,喃喃地說些抱歉之類的話,臉漲得通紅。她掉頭離開,深感羞恥,但又有點興奮,這下他一定知道了;這下他眼中的她,終將如同她眼中的他。接下來的幾天,她期待著後續發展,緊張得很難與他共處一室。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什麼也沒發生。她並不失望,反而放鬆下來,為他遲遲沒有行動找些借口,然後繼續等待。
直到卡羅琳出奇不意地降臨,宛如一朵破雪而出的盛開花朵。
她繼續行駛,將回憶拋在腦後。公路穿過一片石灰岩,天空逐漸變窄,她開上微微隆起的山丘,然後朝著遠處的河川慢慢下行。在她身後的紙箱里,寶寶依然熟睡,卡羅琳不時回頭看看,一看到寶寶沒有動靜,頓時感到又安心又苦惱。她提醒自己,寶寶費勁來到世界之後,通常睡得很熟,這是正常現象。她心想自己出生之後的幾小時,是否也睡得這麼熟。但她的父母早已過世,沒有人記得那些時刻。母親過了四十歲才生下她,當時父親已經五十二歲,早已放棄生育子嗣,不抱希望,也無期待,甚至了無遺憾。他們過得規律、平靜而滿足。
遠處傳來兩次鈴聲。我這兒需要你,請馬上過來,亨利醫生先前大喊,聲音中充滿緊張與危急。卡羅琳匆忙趕過去,還用兩個枕頭隨便弄成一張奇形怪狀的小床;雙胞胎的第二胎出生時,她手執面具蓋住亨利醫生太太的臉,小女嬰隨後來到世界,帶動了某些變化。
「你是西爾維婭嗎?」卡羅琳一邊問,一邊拚命地想記起亨利醫生寫在行車路徑下方的名字。她剛才把紙條落在車上了。「西爾維婭·帕特森?」
平靜地共事了兩個月之後,有天深夜,她發現他趴在桌上睡著了。他的臉擱在雙手上,呼吸輕緩,帶著節奏,看樣子已經陷入熟睡。卡羅琳靠在門口,頭微微傾斜。在那一刻,她醞釀了多年的夢想全都浮上心頭:她和亨利醫生將一起離開,遠赴世上某個偏僻的地方;他們整天工作,額頭上冒著汗珠,手中的工具愈來愈濕滑;夜晚時分,她會為他彈奏鋼琴,鋼琴可是飄洋過海,順著某條湍急的河流,穿過茂密的叢林運送到他們的住處。卡羅琳沉醉在夢境之中,想得出神,當亨利醫生睜開雙眼時,她竟然毫無保留,毫無禁忌地對他微笑。她從未對任何人如此肆無忌憚。
三十一歲的卡羅琳·吉爾已經等了好久,等著真正屬於她的生活;她曾對自己這麼說,而且從小就覺得自己不會平凡地度過一生。那一刻終將到來,一切也將隨之改變,而當那一刻到來之時,她會知道的。她曾夢想成為一個偉大的鋼琴家,但高中舞台上的燈光跟家裡的燈光大不相同,她在強光中愣住了。到了二十多歲時,她在護校的朋友們九-九-藏-書紛紛結婚生子,卡羅琳也不乏她心儀的年輕人,其中一個黑髮、白皙、笑聲雄厚的男孩子尤其吸引她,她夢想他將改變她的一生。雖然他始終沒打電話來,但她依然夢想另一名男子會改變她的生命。即使過了多年,她逐漸將重心轉移到工作,她仍然毫不絕望。她對自己和未來充滿信心。她不是那種走到半路停下來,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拔掉熨斗,房子會不會遭到火舌吞噬的人。她繼續工作,繼續等待。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卡羅琳說,「我這就離開。」她加了一句,「真的,我這就走,不會再打擾你。」
她開進環形車道。近看之下,這棟老房子需要整修,木頭框架的油漆已經剝落,三樓的窗戶被木板封了起來,膠合板木條支撐住破裂的窗沿。卡羅琳走下車。她穿著一雙老舊的平底鞋,鞋底又薄又破。昨天半夜她一時之間找不到靴子,匆忙中穿上了這雙擺在鞋櫃里的平底鞋。碎石透過積雪往上頂,她的雙腳立刻感到寒冷。她把事先準備好的袋子甩到肩上,裏面擺著尿片和一個裝了嬰兒奶粉的保溫奶瓶。她拿起放著嬰兒的紙箱,走進屋內。光線透過久未擦拭的鉛框玻璃投射在門兩側。進去之後還有一道毛玻璃門,然後是個黑橡木地板的走道。她聞到一股胡蘿蔔、洋蔥和馬鈴薯的香味,四下充滿了熱氣和食物的味道。卡羅琳往前走兩步,木板跟著嘎嘎直響,但還是沒有人出現。寬片木板地上鋪著一長條光禿禿的地毯,一直延展到屋后的等候室。等候室里窗戶高挑,窗帘厚重。她坐在破舊的天鵝絨沙發一隅,把紙盒緊靠在身旁,靜靜等候。
通往候診室的門被推開的時候,她正試圖鎮定下來。一名穿著褐色粗呢大衣的男子在門口猶豫地站了一會。他手裡拿著帽子,靜靜地打量質料粗糙的黃色壁紙、角落的蕨藤植物,以及金屬架上破舊的雜誌。他一頭褐髮帶點暗紅色,一臉清瘦,表情專註而謹慎。他並不出眾,但姿態與神情有些特別,沉靜中帶著機警,有種好聽眾的特質,這些都令他與眾不同。卡羅琳心跳加速,皮膚也一陣潮熱,感覺又開心又惱人,彷彿忽然被飛蛾的翅膀掃了一下。他的目光迎上她,她馬上就明白了;即使在他走過來跟她握手之前,即使在他操著外地口音報上姓名戴維·亨利之前,卡羅琳就百分之百地確定:她等待多年的人終於出現了。
卡羅琳動了動,大衣里開始冒汗。屋裡太熱,她幾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寶寶依然在她身旁熟睡。她站起來走到窗邊,木地板在破舊的地毯下嘎嘎直響,天鵝絨布幔垂落及地。很久以前,這裏曾是一處優雅的莊園,現在只留下些許殘跡。她摸摸布幔後面透明窗帘的一角,窗帘泛黃、脆弱,上面布滿了灰塵。窗外,幾頭牛站在積雪的田野中,到處找青草,一個身穿紅色格子花布外套,戴著深色手套的男子清出一條通道走向穀倉,雙手上的鐵桶晃來晃去。
卡羅琳點點頭,「新來的,」她說,「沒錯。」
玻璃門一開,燈光與暖氣迎面而來。店裡擠滿了人,四處都是購物的人潮,購物車堆得老高,一個幫顧客裝貨的小夥子站在門口。
女人看上去更加氣惱。「不,當然不是。我叫珍妮特·馬斯特斯。西爾維婭已經離職了。」
離開路易斯維爾二十英里之後,卡羅琳參考了一下亨利醫生寫下的方向。他的筆跡強勁而仔細。她開下高速公路。此處離俄亥俄河非常近,山楂樹和朴樹高聳的枝頭結了冰,閃閃發光;路面卻平整而乾燥。田野上鋪了一層白雪,周圍是一圈籬笆,籬笆之後馬匹如黑點般移動,噴出一團團白色的霧氣。卡羅琳轉進一條更小的路,兩旁田野微微起伏,無邊無際。她開過大約一英里的光禿禿的山丘,不久就瞥見那棟建築物,紅瓦磚房建於二十世紀初,兩側低矮的屋翼比較現代化,看來不太協調。她沿著小路起伏轉彎,房屋忽隱忽現,然後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她再次把菲比安頓好,然後開車離開。沒有人試圖阻止她,事實上,根本沒人注意到她。卡羅琳一上高速公路就加速前進,疲憊感宛若流水滴下岩石般貫穿全身。剛上路的三十英里,她跟自己爭辯,有時還講得很大聲。你做了什麼?她嚴厲地自問;她也跟亨利醫生爭辯,同時想象他額頭的皺紋漸漸加深,兩頰肌肉不住抽|動,他生氣時就是這副表情。你在想些什麼?他堅持要知道答案,而卡羅琳必須坦承她根本不清楚。
但珍妮特·馬斯特斯還沒講完。「狡猾陰險,你們這些人就是這副德行。送些免費樣品過來,過了一個禮拜再讓我們付錢。這裏或許是智障人士之家,但管理人員可不笨,你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