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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年五月 二

一九七○年五月

「換件衣服吧?」她建議,同時瞄了一眼時鐘,用毛巾擦乾雙手。「先把拼盤放進樓下的冰箱,好嗎?這個冰箱已經滿了。謝謝。」
他蹲下來伸出雙臂,保羅投入他的懷中,把頭靠在他的肩上。保羅新剪的頭髮貼著他的脖子,豎立的髮絲感覺柔軟又僵硬。保羅個頭小,個性倔強,健康強壯。這個小男孩像水銀一樣四處流竄,安靜、謹慎,而且急著取悅他人。戴維親親他的額頭,後悔先前對他發脾氣。他讚賞地摸摸兒子的肩胛骨,骨頭細緻而完美,宛如翅膀一樣在層層肌膚下延展。
「哦,不,不,我不是在氣那件事,別擔心。」他摸摸保羅的臉頰,「我不在乎那些照片。早上我只是累了,好嗎?」
馬克聳聳肩。「我不稱心如意,也不感到抱歉。事情發生了,僅此而已。我們還得繼續努力。」
他六歲的女兒遊走於世間,他卻不認得她。
「他在朴樹上。」諾拉說,她一邊伸手遮住陽光,一邊指著草坪的另一端,「你看看,他在那裡,爬到一半了。他是怎麼上樹的?」
「真的嗎?太酷了,岩石書里有照片嗎?」
「但那是昨天。」布麗說。她碰碰諾拉的手臂,她們對望,久久地注視對方。片刻之間,姐妹心靈相通,其他人都無法理解。戴維感到強烈的羡慕,忽然想起他的妹妹:他們兄妹倆藏在廚房桌子下,從油布的縫隙中往外偷看,笑得喘不過氣來。他想起她的雙眼、她溫暖的手臂,和有她相伴的快樂。
「耳道里有大象。」戴維邊說邊取回耳鏡。「我們最好馬上回家。」他強迫自己露出笑容,蹲下來抱起上了石膏的保羅。他感覺到小兒子的重量,環繞在他脖子上的光裸手臂暖呼呼的。他不禁猜想,六年前他若做出不同的決定,他們的生活將會如何?那年大雪紛飛,他站在一片沉寂之中,孤單一人;在那決定性的一刻,他改變了一切。戴維,卡羅琳·吉爾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寫道,我交了個男朋友,他人非常好。菲比也很好,她喜歡捉蝴蝶和唱歌。
「不能打棒球,」戴維說,「也不能游泳。很抱歉。」
「一切都準備好了嗎?」他問,「外面看起來好極了。我能幫什麼忙嗎?」
「我知道,」她幾乎流下眼淚,「問題就出在這裏。」
她嘆了一口氣。「不,」她說,「你不會願意相信的,是嗎?」
「我擠過牛奶。」戴維說。他擦乾臉,伸手拿襯衫。「我以前能把牛奶直接擠到貓咪嘴裏。」
「嗨,爸爸,」保羅大喊。戴維四下觀望,想要找齣兒子在哪裡。「媽媽,爸爸,我在這裏,快看我!」
「唉,整個世界好像正在崩潰。真的有這種感覺。」諾拉輕聲說。
「沒錯。」馬克說,語氣中帶點刻意的自嘲,口音聽來有點熟悉,低沉而有旋律感,令戴維想起他父親的聲音,「努力爭取正義與公理。」
「戴維在我們每個人眼中都是個神秘人物。」布麗邊說邊拉著他走,「問問諾拉就知道啦。」
「這是個派對。」她又說了一遍,「你要麼就是只顧拍照,錯過了派對,要麼就喝點東西,跟大家聊聊。」
「三個月,」戴維說,「三個月,你才可以卸下石膏。」
他們拿起隨身物品,走進電梯。戶外依然風和日麗,午後的陽光澄凈而明亮。等他們回到家時,賓客已經散盡,只有布麗和馬克留下來,把一盤盤食物端進屋裡。五朔節花柱的緞帶在微風中飄揚。戴維的相機在桌上,保羅的化石整齊地堆在相機旁。戴維停了下來,仔細端詳椅子散置在各處的草坪。曾經,整個世界都隱藏在淺淺的海洋下。戴維抱著保羅進屋上樓,幫兒子倒了杯水,給他一片他喜歡的橘子口味的阿司匹林,跟他一起坐在床上,握著他的手。這手好小,好溫暖,充滿了生氣。戴維想起那些飽含光線、呈現出保羅骨頭影像的X光片,心中依然充滿驚奇。在這些罕見的時刻,世界似乎和諧而一致,凡事都被納入一個稍縱即逝的影像之中,而這正是他渴望用相機捕捉的時刻。這個留住了美、希望與動作的時光備份,彷彿某種銀色詩篇,恰如人體是一首由血液和骨肉所寫成的詩篇。
「我很擔心那些蜜蜂。」諾拉邊說邊幫他把保羅移回檢查台,「我是說那些黃蜂。我趕走了它們,現在卻發生這種事。」
接下來兩人好久都沒說話。保羅打破沉默時,他不禁感到慶幸。
雖然多年之後才明白,但那確實是決定性的一刻。他領悟到有個無形、未知,甚至超乎他想象的世界。接下來的幾星期,他觀察鹿群奔跑,小鳥高飛,樹葉飛揚,兔子忽然從地底下跳出來。他看得非常認真,試圖找出其中隱藏的結構。他也仔細端詳坐在前廊台階上靜靜地剝豆子或玉米,雙唇專註地張開的瓊,因為她像他,但又不全然相似。兩人的不同之處相當神秘。
「戴維,你為什麼這麼不友善?」布麗問,一雙綠色的大眼睛瞪著他。
「西弗吉尼亞州,艾爾金斯一帶,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
一聽到保羅的聲音還有他輕快地踏上車庫樓梯的步伐,戴維隨即從相紙前抬起頭來,他剛把相紙放進底片顯像劑里。
「你什麼時候拿下那個蜂巢的?」他問,抬頭看看平坦、整齊的車庫屋檐,試著找出一個安全的話題。
戴維拿著飲料走到外面,到草地上找諾拉。
「哦,」戴維說,「一位煽動者。」
「我是認真的,布麗。他會被繩子纏住,可能窒息。」諾拉也扭過頭,依然堅持。
「別擔心,」她說,九九藏書「不必為我擔心。」
「有時候冬天會下礦。他們有個農場,日子過得很苦,但不像礦工那麼辛苦。」
「賈森的爺爺就是這麼做的!我喜歡賈森,我真希望他是我兄弟。」
他的妹妹,那個喜歡微風,陽光照在臉上就大笑,不怕蛇的小女孩,十二歲就去世了。到了今天,她只留下充滿了愛的回憶;現在除了白骨之外,其他都沒了。
多年之前,當他開始收到信時,戴維有次花了八小時開車到克里夫蘭。他在市內走了三天,研讀各處的電話簿,而且到各家醫院打聽。在郵政總局,他的指尖觸摸621號信箱的黃銅小門,但局長不肯透露信箱租戶的姓名或地址。好,我就站在這裏等,戴維說。男人聳聳肩。請便,他說,但你最好帶點吃的東西,這些郵箱可能好幾個禮拜才有人來開。
「我敢打賭一定是從鞦韆架爬上去。嗨!」戴維一邊高喊,一邊揮手回應。
「好吧。」他說,「沒關係,你如果這麼想做事,那就接下這份差事吧。」他撓撓保羅的癢,伸手拿過他的耳鏡。「來,」他說,「檢查一下我的耳朵,看我有沒有把小鳥留在裏面。」
「嗨,媽媽!爸爸!救命啊!」保羅大叫。但當他們抬頭一看,他在哈哈大笑。
爸爸?爸爸?
他遊走于賓客之間,微笑、握手、打招呼,聊著聊著就走開,用膠捲捕捉派對的一情一景。他駐足於凱的鬱金香之前,取個近景,心想花朵真的很像肺部細微的組織。若能將兩者同時攝入鏡頭,並排呈現,一定非常有趣。他常想,從某個神秘的角度而言,人體就像一面鏡子,完美地反映出世界。他一直想探索這個點子。此時,他想得出神,一心只有花朵,派對的各種聲音全都消退;諾拉的手一碰到他的手臂,他不禁嚇了一跳。
「還有很多食物和酒,」她說,「他們只好自己找樂子了。」
「記得他以前在超市也這樣嗎?」諾拉問,「那個時候他剛學會說話,在店裡大叫救命啊?大家以為我綁架了他。」
「戴維,」她輕聲說,「拜託,別在這裏。現在不要這樣。」
「沒錯。我昨天找到了一份工作。」
「我花了很大功夫,」她說,「全部一手包辦,也親自準備了所有食物。我甚至解決了那群黃蜂。你為什麼不能好好享受?」
「抱歉了。」戴維說,保羅難過得哭了起來。
「你如果認為此事跟你有關,才會這麼想。」她說,「戴維,這是你無法了解的。這件事跟你沒關係,而是關係個人自由,關係著我擁有自己的生活。我希望你了解這一點。」
他摸索著找尋電燈的開關,一碰就大放光明。牆上嵌著一片面板,先是規律地閃閃發光,然後散發出一片白光,所有東西都染上一抹白色。燈光下是他上星期沖洗出來的底片。他拍了一系列人類的血管。照片按照次序,張張都在嚴密的燈光控制下拍攝,循序呈現出微妙的對比與改變。最令戴維興奮的是自己所達到的精密度。這些影像看來起不像人體的一部分,而像是其他東西,比如說投射在地面上的光束、靜靜流動的河川,或是波浪奔騰的遼闊大海。
「骨頭斷了嗎?」她馬上發問。
「昨晚的新聞報導提到過你。」戴維說,忽然記起此人,「你在發表演說。嗯,這場大火想必讓你稱心如意。」
他只想提意見,但正走向門口的諾拉停了下來,皺起眉頭。
她特別緊張。他把手垂了下來。
「差不多整整一個夏天。」諾拉說。
「我已經喝了東西。」他挑明了說,「沒有人在乎我拍幾張照片,諾拉。」
「這還真難辦到。」戴維一邊評論,一邊把裝了定影液和顯影劑的瓶子擺到保羅夠不到的高架子上。「進屋去,好嗎?我馬上過去。我們一起查查那些海百合。」
「你把自己看成宇宙的中心。」諾拉說,「你靜止不動,所有東西都繞著你轉。」
「該死的!」戴維看著紙張迅速變黑,影像在突然湧入的光線中消失無蹤。「真該死,保羅,我不是跟你說了一萬、一億、一兆次,紅燈亮著就不要進來嗎?」
「我真希望你開心一點,」他輕聲說,「真希望我能多做一點。」
戴維忽然感到疲憊。保羅令他心煩意亂,諾拉也讓他生氣。
「好吧,示威者。」戴維重複。他看著諾拉走開,微風輕掃過她絲質套裝的衣袖。
布麗轉向他,長發甩過肩頭,搖了搖頭。「不,我不在那裡,但是馬克在。」她朝著身旁的年輕人微笑,把纖細的手臂滑到他的手臂下。「這位是馬克·貝爾。」
「自由?」他說。她最近又跟她妹妹聊上了,他可以用性命擔保。「諾拉,你以為每個人都自由自在?你覺得我自由嗎?」
「太棒了,」戴維邊說邊拿起一塊石頭,「你在哪裡找到這些石頭的?」
「是嗎?」馬克的眼光比較不具戒心,「他們在礦上工作嗎?」
「還在。」戴維想到那棟他將近十五年沒見過的房子。
「我可以聽一下聽診器嗎?」
「我不想嚇壞了你,」戴維說,「我沒有生氣。」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個主意。」諾拉說。
保羅伸出手指沿著石膏比劃。
他走進清涼的車庫裡,爬上樓梯,從柜子里拿出相機,裝上一卷新膠捲。諾拉的聲音蓋過了眾人。他想起早上伸手觸摸她肌膚的感覺。她背部的曲線是那樣平滑;他也想起她和布麗的默契,她們姐妹心性相通,遠超過他們夫妻所能再度共享的親密。我要啊,他心想,隨手把相機掛在脖子上,我真想要啊read.99csw.com
「他沒事吧?」諾拉問。身著珊瑚色套裝的她馬上跪到他身旁。「保羅,小甜心,你還好吧?」
「把相機收起來。」她說,「拜託,戴維,這是個派對。」
「戴維,你還好嗎?」凱·馬歇爾問。她走過他身旁,手裡捧著一瓶粉|嫩的鬱金香,每片花瓣都像肺頁一般細緻。「你看起來似乎在幾百萬英里之外。」
戴維用一支柔軟的刷子把肥皂抹在臉上,享受聆聽的樂趣。刮鬍刀的刀鋒平滑、工整地貼著肌膚移動,在天花板上反射出一閃一閃的光點。片刻之間,世界似乎停駐在半空中,靜止不動:春天溫暖的氣息、肥皂的香味,以及他兒子興奮的聲音。
「昨天。」她讓他看看她手腕上幾道淺淺的紅色傷疤,「你和保羅都過敏,我想確保一切沒事。」
他們講得很小聲。整段交談中,諾拉始終面帶微笑。她神情鎮定,沖客人點頭,隔著草坪揮手,但戴維感覺得到她的緊張以及強加遏制的怒意。
「六隻!天啊!最好檢查一下另一隻耳朵。」
「嗯,我不太確定。」他鎮定地說。但他幾乎可以確定是骨折。他把保羅的胳膊輕放在自己胸前,然後伸出一隻手拍拍諾拉的背安撫她。「保羅,我現在要抱你起來,把你抱到車上,然後我們去我的辦公室,好嗎?我讓你看看X光儀器。」
「不必嗎?」戴維深深吸了一口氣,好讓保羅聽見空氣急速湧入。
「我只是好奇。我以前有親戚住在那裡。」
「爸爸,你看!」保羅說,「你看我找到了什麼!」
「這點我倒不曉得,戴維。」布麗說,「我以為你是匹茲堡人。」
「念個故事給我聽,爸爸。」保羅說。因此戴維在床上坐定,把保羅抱到懷裡,一頁頁地翻《好奇的喬治》。書中的喬治摔斷了一條腿住進醫院。樓下,諾拉遊走于各個房間,清理善後。紗門猛然開了又關,關了又開。他想象她穿過紗門,身穿套裝,迎向她的新工作以及一個將他排除在外的新生活。時值午後,滿室金色的陽光。他翻著書頁,抱著保羅,感覺到兒子的體溫和規律的呼吸。微風掀起窗帘。屋外,茱萸有如明亮的雲朵,緊貼著籬笆的黑木板。戴維暫停念故事,看著白色的花瓣飄搖墜落。這幅美景令他又愉快,卻又讓他心煩。他試著不去注意到,從這個距離看來,朵朵花瓣有如白雪。
對此,他堅信不移。他每天早上起床,走到醫院;他動手術,檢查X光片,回家,推著除草機除草,陪保羅玩。他的生活相當充實。即使如此,每隔幾個月,毫無預警地,他總在卡羅琳·吉爾的注視中醒來。夢裡她站在診所走廊或是教堂後院里盯著他。他醒來,全身顫抖,披上衣服,走到書房或是暗房裡,在裏面寫文章,或是幫底片洗個化學藥水澡,看著影像憑空浮現。
「你怎麼知道?」
她在廚房裡,珊瑚色的絲質套裝外面罩了件圍裙,正在肉品拼盤上擺飾荷蘭芹和小西紅柿。
「等等,」他大喊,「一下子就好,保羅。」但他說話的同時,門被猛然推開,光線跟著溜進室內。
「昨天我跟賈森到他爺爺的農場,那裡有條小溪。你得小心一點,因為賈森去年夏天看到一條銅斑蛇。但現在變冷了,蛇不會跑出來,所以我們到溪邊玩。我在溪邊找到這些石頭。」
「或許吧,等我把這裏整理好,我們馬上查查看。我們還有時間吧?」他加了一句,踏出暗房看看外面。那是個美好的春日,空氣輕暖,花園裡外開滿了茱萸。諾拉已經布置好桌子,桌面上蓋著鮮艷的桌布。她還擺了盤子、混合果汁、椅子、餐巾和插了花的花瓶,五朔節花柱上面飄滿了緞帶,光鮮地矗立在後院中央一棵瘦長的白楊樹旁,這也是由她親自打點。戴維表示願意幫忙,但她拒絕了。你別礙事,她對他說,這就是你能幫的大忙。於是他依言閃到一旁。
「好久沒回去了,你呢?」
他的雙手顫抖。他強迫自己深深吸了幾口氣,然後取下底片,夾上保羅的X光片。他兒子小小的骨頭結實而細緻,近乎詭異地呈現在眼前。戴維伸出指尖順著光線下的影像遊走。他兒子的骨頭很美,雖然色澤灰暗,但出現在眼前的影像卻似乎飽含光線。透明的影像在漆黑的辦公室里浮動,有如樹冠上的枝幹一樣強健而優美。
「哪只胳膊?」戴維問,口氣盡量緩和,「你能讓我看看哪裡痛嗎?」
「爸爸,你忘了查那些化石了。」保羅說,「你答應我的。」
「姐,對不起。」她說,「昨天有點亂了頭緒,我說得太過分了。」
「你指望我怎樣?」他說。為了保羅,他盡量保持語氣平緩。「我很難不把這件事看成某種責難。」
「馬克曾去越南參戰。」諾拉加了一句,「他到這裏示威反戰。」
「別這樣,」他一邊輕聲說一邊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那是他自己做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剛才不是讓你接下這份差事嗎?」
「是的,一份不錯的工作。」她隨即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那是一家旅行社,早上上班,剛好趕回家接保羅下課。她說話之時,戴維覺得她似乎正從他身邊飛走。「我這一陣子快瘋了。」諾拉補充了一句,口氣之激烈令他吃驚,「我時間太多,閑得發慌,不知道該做什麼。有份工作比較好。」
「對不起,爸爸。」保羅說,聲音極為細弱,「我不是故意弄壞你的相片。」
他慢慢地、輕輕地抱起保羅。保羅在他懷中,感覺很輕盈。客人們讓出一read•99csw•com條路讓他過去。他把保羅放在後座,從車廂里拿出一條毛毯,用毛毯裹住他的小兒子。
保羅開懷大笑,冰冷的金屬貼上戴維的耳垂。
「不,我沒回去。越戰之後,我利用退役軍人優待法案到摩根城上大學。回去的感覺一定很奇怪,那種屬於這裏,卻又不是真正歸屬的感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離開的時候,我沒想過自己做了選擇,但結果卻是如此。」
他走回母子兩人身邊,諾拉摟著保羅。雖然保羅已經太重,坐在她大腿上不太舒服,但她仍讓兒子坐在自己大腿上。保羅的頭靠著她的肩膀,看起來有點不自在。他的手臂因為剛才的重擊而輕微抽|動。
諾拉勉強擠出微笑。「不會嗎?世界可能走到末日,你昨天就這麼說。」
「他們的地還在嗎?」
大家說:「不可告人的秘密」。大家還說:「乾旱」、「我和你有爭端尚待解決」。但骨頭有生命。它們成長,它們自行愈合,它們能將被折斷的地方修補回來。
「沒事,」戴維邊說邊摸摸保羅的額頭,「你從樹上摔下來,喘不過氣罷了。放輕鬆,再深呼吸一次,很快就好了。」
「一份工作?」
「我很高興你找到一份工作。」他們在走廊上等電梯時,他對諾拉說,「我不是想找麻煩,但我不相信這事跟我無關。」
「沒錯,」戴維說,調整一下領帶,將自己拉回現實,「沒錯,兒子,我是答應過。」
他把X光片放到光板上,指出幾道暗色的裂縫。
痛處在他的左臂。戴維輕輕舉起手臂,支撐住手肘和手腕,保羅頓時痛得哭喊起來。
「真的嗎?有幾隻?」
「派對怎麼辦?」
聲音從後面傳來,他轉頭看到布麗。她的狂野、熱情與美麗如風一般掃過他們家。她穿了一件質料輕薄的春裝,衣服似乎隨著她的移動而飄揚。她跟一個年輕人手牽著手。年輕人比她矮,衣著整齊,一頭紅色短髮,穿著涼鞋,領口敞開。
「沒錯,怕是斷了。」戴維說,「來,過來看看。」
戴維接過拼盤,手中的玻璃盤冷冷的。「多費工夫,」他評論道,「為什麼不請人幫你籌備這些派對呢?」
「我知道,繩子是我給他的,但他可以等一會再戴。如果玩到一半跌倒,被繩子纏住,他會窒息的。」
在急診室里,戴維利用自己的影響力加快了程序,趕緊安排照X光片。他幫保羅在床上坐好。諾拉在候診室隨手拿起一本書,他請諾拉念故事給保羅聽,自己過去拿X光片。從技術人員手中接過X光片時,他發現自己雙手在發抖,因此,他穿過走廊,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在這個美麗的星期六下午,走廊四下里出奇地安靜。門在身後關上,戴維在黑暗中獨自站了一會,試圖鎮定下來。他知道四面牆是淺海綠色,桌上散置著文件。他知道不鏽鋼和黃銅色的儀器排列在托盤上,擺在玻璃面的柜子下方。但他什麼也看不見。他舉起手,用手掌觸摸鼻子。即使靠得這麼近,他依然看不見自己的手掌,只感覺得到鼻息。
「昨天怎麼了?布麗,你在起火現場嗎?」戴維又一次問道。他和諾拉半夜在警笛聲中醒來,空氣中充斥著刺鼻的煙霧,夜空詭異地閃閃發光。他們走出戶外,和鄰居們站在漆黑、安靜的草地上,露水浸濕了大夥的腳踝。校園中的ROTC大樓正遭大火吞噬。這些天來,炮彈落在湄公河沿岸的城鎮,人們四處奔逃,懷裡抱著他們垂死的孩子;示威愈演愈烈,空氣中瀰漫著緊張的氣氛,雖然無影無形,卻十分真實。此時此刻,在俄亥俄州河岸的另一端,四名學生已經身亡,但肯塔基州的列剋星頓卻沒有人能想到這些情景:汽油彈、燃燒中的大樓、大批警察奔向街上,等等。
「沒有小鳥,爸爸。只有長頸鹿。」
「說不定我會討厭這份工作,」諾拉說,「但最起碼我能知道。」
「派對很成功。」他說。衝動之下,他把她的手腕拉到唇邊,輕吻她被黃蜂蜇過的地方。她看著他,雙眼驚訝地眨動,依稀閃爍著喜悅的光芒。然後她把手抽回來。
「媽媽正在化妝打扮,」保羅說,「我不該把衣服弄髒。」
「這隻是個意外。」戴維說。
他們一起下樓走到小客廳,在書桌上攤開那本熟悉的書。化石是海百合綱類動物,類屬身體呈花朵狀的海中小動物。紐扣般的石頭曾是構成枝幹的帶板。戴維把頭輕靠在保羅的背部,感覺兒子的肌膚特別溫暖,特別生氣勃勃,細緻的脊椎骨正好在皮膚之下。
「保羅,」諾拉大叫,聲音清楚地從開著的紗門外傳進來,「保羅,把那個東西從脖子上拿下來,太危險了。」
戴維點點頭。「我明白,」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當然可以。」戴維把聽診器黑色的圓耳塞塞進保羅耳中,然後蹲下來,把冰冷的金屬聽筒擺在自己胸前。
「他在盪鞦韆。」布麗輕聲告訴她。與此同時,保羅在藍天下飛得好高,頭往後仰,陽光照著他的臉龐。「你瞧瞧,他玩得多開心。別叫他下來,也別這麼擔心。戴維說得沒錯,不會出事的。」
「但不是現在,諾拉。」戴維從後視鏡中瞄了保羅一眼。他很安靜,沒有發出怨言,但淚水已滑下蒼白的臉頰。
「啊,凱。」他說。她有點讓他想到諾拉。在她精心裝扮的外表之下,總是潛藏著某種孤寂。有次在另一個派對上,她喝多了,跟著他走到黑暗的走廊,雙臂圈住他的脖子吻他,而他在驚訝中回吻。那是過去的事了。雖然他常想起她那冰冷的read.99csw.com雙唇出奇不意地貼在自己唇上,但每次看到她,戴維卻懷疑他們是否真的曾經相吻。「凱,你看起來還是一樣漂亮。」他對她舉杯,她微笑,然後笑著走開。
「你說不會有事,」諾拉說,「但他卻摔斷了胳膊。他還可能摔斷脖子或是背啊。」
「好啦,」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布麗開口,「現在你們兩人不都在這裏嗎?我渴死了,」她加了一句,「馬克?戴維?要喝點東西嗎?」
「我想他是個示威者。」諾拉一邊更正一邊隔著草坪揮手。「凱·馬歇爾在那邊。」她說,「對不起,我得失陪一下。」
「這不是錢的問題。」她搖搖頭說,然後走出去。
「我以前在艾爾金斯附近有親人,」戴維重複,「很久以前。」
「馬上下來!」諾拉大叫,然後對戴維說,「他讓我好緊張。」
保羅嚇得喘不過氣,拚命咳嗽,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我的胳膊好痛。」再度開口時,他說道。他臉色蒼白,額頭上細小的藍色血管清晰可見。戴維看得出來他強忍著不哭。「我的胳膊真的好痛。」
「把相機收起來吧。」她邊說邊把手擱上他的臂膀。
「對不起,爸爸,對不起。」
「戴維說的沒錯,諾拉。」
創傷相當單純:尺骨和橈骨有些清楚的裂縫。這些骨頭幾乎平行伸展,在愈合的過程中,最危險的一點在於兩塊骨幹可能長到一起。
最後他放棄,回到家中,讓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讓菲比就在沒有他的環境下長大。每次寄錢過去,他都附上一張便條,請卡羅琳告訴他她住在哪裡,但他沒有逼問,也沒有雇私家偵探找她。他覺得要不要出現是她的決定,其他人強迫不來;但他依然想找到她。他相信一旦找到她,他就能彌補過失,也能告訴諾拉實情。
他把拼盤放好,走到樓上刮臉。保羅尾隨在後,坐在澡缸邊緣,後腳跟踢著瓷磚,滔滔不絕地說話。他喜歡賈森爺爺的農場。他在那裡幫忙擠牛奶,賈森的爺爺讓他喝些鮮奶。牛奶暖暖的,喝起來有青草的味道。
「好吧,什麼事情這麼重要?」他坐在自己腳後跟上問道,「什麼事情重要到毀了我的照片?」
此刻保羅正在盪鞦韆,飛向藍天高處。他在海百合化石上穿了根繩,掛在脖子上。石頭起起落落,貼著他小小的胸膛彈跳,有時猛然敲到鞦韆的鐵鏈上。
「好,」他說,「我會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戴維嘆了口氣。這些日子來,他們像兩顆循著軌道,繞著同一個太陽運轉的星球,不至於相撞,但也拉不近距離。「我只是說,為什麼不雇些幫手呢?雇幾個人來外包吧,我們負擔得起。」
「他是個小孩子。」戴維說,「小孩都會爬樹,他不會有事的。」
「他在診所也搞過同樣的花招,」戴維說,「記得嗎?」
他展開小小的拳頭,掌心中躺著幾塊扁平的石頭。小小的石頭跟紐扣一般大小,中間有個小洞。
「這些鬱金香真漂亮。」他開口說,但解釋不出心中的想法,也說不出這些景象為什麼讓他這麼感動。
「明智之舉。我爸把家產賣了。五年之後,他在礦井裡喪生時,我們無家可歸,哪兒也去不了。」馬克尖酸地笑笑,沉思了一會。「你回去過嗎?」
「六隻。」
保羅坐直專心聆聽,也察覺到爸爸語氣的轉變與音調的轉折。戴維不禁想,保羅對這天的記憶會是什麼樣的?他想象兒子迎向未知的將來,進入一個人們上街抗議,脖子上卻挨了一顆子彈的世界,忽然他也和諾拉一樣感到恐懼。她說得沒錯: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他把手放在保羅頭上,孩子新剪的短髮刺著他的掌心。
他踏回暗房。暗房內紅光黯淡,瀰漫著刺鼻的化學藥劑味,清涼而隱密。
「沒錯,這些都有可能,但都沒發生,所以你別說了,好嗎?諾拉,拜託你住嘴。」
布麗漫步到五朔節花柱旁,拾起一條紫羅蘭色的緞帶。其他幾個人看了大感興趣,也加入她的行列。戴維走回車庫,看著緞帶在風中飄搖。忽然間,他聽到一陣騷動,樹葉四處飛揚,樹枝斷了,發出巨響。他看到布麗舉起雙手,高舉到廣闊的空中,手指間的緞帶滑落下來。接下來一片沉默,過了好一會,諾拉才高聲哭喊。戴維一轉身,剛好看到保羅重重地摔到地上,背部稍微彈跳了一下,脖子上的項鏈摔斷了,珍貴的化石散落在地上。戴維跑過去,推開人群,跪到他身旁。保羅黑色的雙眼中充滿恐懼,他緊抓住戴維的手,努力試著呼吸。
「我在乎。這樣很失禮。」
「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戴維問,勉強將回憶推到一旁。但布麗沒理他,繼續跟諾拉說話。
「我也很抱歉。」諾拉說,「很高興你來參加派對。」
戴維繫上領帶,看著保羅在鏡中的身影。寂靜中卻非全然無聲:水槽的水龍頭滴著水,時鐘悄悄地滴答響,衣服輕聲互相摩擦。此時,他想到女兒。每隔幾個月,翻看辦公室的信件時,他總看到卡羅琳彎曲的字跡。雖然前幾封信寄自克里夫蘭,但每個信封的郵戳都不相同。有時卡羅琳附上一個新的郵政信箱號碼,代表著陌生大城市的某一處。她每附上郵政信箱號碼,戴維就寄錢過去。他們向來不熟,但這些年來,她寫給他的信卻越來越私密。最近一封信說不定是從她日記里撕下來的,信的開頭稱他親愛的戴維或僅僅是戴維,而後她的思緒奔騰而出,躍然紙上。有時他把信扔在一旁,不去拆閱,但最後總是從垃圾桶里把信撿回來,很快地讀一遍。他把信https://read.99csw.com件鎖在暗房的檔案櫃里,這樣一來,只有他知道信件在哪裡,諾拉絕對不會發現。
「少棒聯盟怎麼辦?」保羅問,「游泳呢?」
「哇。」戴維摸摸這些化石,石頭質輕細緻,具有數千年歷史,它們所保存的時光,顯然遠遠超過任何相片。「這些化石以前是海百合的一部分,保羅,你知道嗎?很久很久以前,肯塔基州大部分曾在海平面下。」
他們在明亮的春日中駛向醫院。諾拉不時拿保羅出生的那個晚上開他的玩笑,嘲弄他在空蕩蕩的街上開得那麼慢,那麼小心翼翼。但今天他還是沒辦法允許自己超速。他們經過ROTC大樓,大樓依然冒著黑煙,縷縷煙霧宛如黑色蕾絲般升起。附近的茱萸花團錦簇,緊貼在焦黑牆邊的花瓣顯得蒼白而脆弱。
「我沒有不友善。」戴維說。其實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確實心懷懷敵意,他也察覺到自己講話時將母音拉長。「我不過是問些問題,沒有其他用意。你從哪裡來?」他問馬克。
他打開天花板上的燈,轉身走向走廊,心想人體內蘊藏的世界真美。多年之前,在摩根城的一家鞋店裡,當他父親試穿一雙工作靴,皺著眉頭看標價時,戴維站在一架拍攝足部X光片的機器前。機器將他普通的腳趾變成某種詭異的影像,充滿了神秘感。他看得出神,仔細研究那些原本是他腳趾和後腳跟的模糊長柱與圓點。
「我也去。」諾拉邊說邊側身坐進前座,坐到他身旁。
「我跟你一起去。」馬克邊說邊對戴維伸出手,「世界真小,不是嗎?很高興認識你。」
戴維困惑了一秒鐘才想起幾小時以前,暗房大亮之時,他對著保羅大吼,保羅害怕地站在門口,一隻手擱在開關上,嚇得不敢動。
戴維沒有回答。他取出做模型的材料,專心上石膏。他已經很久沒有給病人上過石膏。通常他接好骨頭,其餘則交由護士處理,而他發現上石膏有安定人心的功效。保羅的手臂細小,模型逐漸成形,潔白得有如漂白了的貝殼,明亮得有如一張白紙。幾天之後,石膏模子會變成單調的灰色,上面布滿孩子們燦爛的塗鴉。
「因為我喜歡。」她說,「規劃、調理食物,我全都喜歡;因為我喜歡從什麼都沒有當中,製作出漂亮的東西。我有許多天賦,」她冷冷地加了一句,「不管你知不知道。」
「但賈森和我得參加少棒。」
「我說的是你的語氣,你自己聽了就知道。」
戴維看著他們加入歡快的人群。雖然僅是萍水相逢,但很奇怪,他卻感到不安而脆弱,往事宛如大海般浮現。每天早晨,他在辦公室門口小站片刻,審視自己潔凈、單純的世界:儀器排列得整整齊齊,檢查台上擺著潔白的長袍。從表面看來,他已功成名就,但他卻從未感到自己渴求的驕傲與自在。就這樣啦,戴維離家前往匹茲堡那天,他父親站在長途汽車站路邊,邊說邊用力關上卡車車門,我想就這樣啦。這大概是我們最後一次指望收到你的音信了。以後你不會有時間搭理我們這種人。戴維站在路旁,早秋的落葉飄落在身旁,心中升起一股深沉的絕望。因為即使在那時,他已經知道父親說得沒錯:不管他有何企圖,無論他多愛他們,他將隨著他所追尋的人生遠去。
他從眼角瞥見諾拉看著他們。此時的她已遠離五光十色的派對,好像緊握一塊黑石頭似的擁著她心中的悲傷。他很想安慰她,卻想不出該說什麼。他真希望他有某種可以看穿人心的X光機器,好讓他一睹自己和諾拉的內心。
他們同時大笑,戴維感到一陣喜悅浮上心頭。
戴維深呼吸,鎮定下來。保羅才六歲,站在門口的他,看起來好小。「沒關係,保羅,進來吧。對不起,我不該大聲吼你。」
「這話是什麼意思?」
保羅跑下樓梯。戴維瞥見兒子飛奔過草地,用力帶上家裡的紗門。他把托盤洗乾淨,把它們擺好晾乾,然後從顯影劑中取出膠捲,把膠捲收起來。暗房裡安寧、清涼、安靜,他在裏面多待了幾秒鐘,然後去找保羅。屋外,桌布在微風中飄搖,盤上擺著紙編的五朔節花籃作為裝飾,籃中插滿了春天的花朵。昨天是五朔節,保羅帶著類似的花籃到鄰居家,把花籃掛在家家戶戶的門上,敲敲門,然後快步跑開,躲在一旁看著大家發現花籃。這是諾拉的點子,顯示出她的巧思、精力、想象力。
「我要拿給媽媽看。」保羅說。他抓起化石,飛奔過家裡,從後門跑出去。戴維倒了一杯飲料站在窗邊。幾位賓客已經來了,分散在草地各處。男士們穿著深藍色夾克,女士們則如同春天鮮艷的花朵一樣身著粉紅、鮮黃、及粉藍。諾拉穿梭在眾人之間,擁抱女士們,跟大家握握手,幫人引介。戴維剛認識她時,她非常安靜、沉著、自製、謹慎,他怎麼也想不到她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大方自在地主辦派對,每一個細節都規劃周詳。戴維看在眼裡,心中充滿了某種渴求。渴求什麼呢?或許渴求他們曾經擁有的生活吧。諾拉似乎非常高興,面帶微笑地站在草地上。但戴維知道這種成就感是不夠的,甚至持續不了一天。到了晚上,她就會接著計劃下一件事。他若晚上醒來,順著她的背部輕撫,想要吵醒她,她會喃喃兩句,雙手握住他的手,轉過身去,從頭到尾連醒都沒醒。
「那不太可能。」他說。他真希望能夠抹去喪失親人的傷痛,以及傷痛對他們造成的影響。「壞事不會發生在他頭上的,諾拉。」
「戴維!」諾拉說,「胳膊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