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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年五月 一

一九七○年五月

什麼末日?諾拉心想,樹葉在她身旁飄動。此時彼處,思羅克莫頓小姐正在呼喊學生;皮特·華倫坐在亮閃閃的旅遊海報下開票。陽光之下,成群的黃蜂在她的車庫旁懶洋洋地飛舞。世界會在這樣一天走到末路嗎?
諾拉一時衝動,俯下身抱起凱的二女兒。小寶寶跟她姐姐一樣穿著粉|嫩的小洋裝,她在諾拉的懷中輕盈而溫暖,伸出小手輕拍諾拉的臉頰,笑了起來。諾拉感到一陣欣喜。她想起保羅在這個年紀的感覺:他身上那股香皂和奶味,他那柔軟的肌膚。她瞄瞄操場的另一端,他又開始跑著玩捉迷藏。現在他已經上學,也有了自己的生活,除非是生病,或是睡前要她念故事給他聽,否則他再也不願跟她窩在一起。真難想象他也曾這麼小,也難想象他已經長成一個騎著紅色三輪車,拿著棍子深深刺入水坑裡,歌聲如此優美的小男孩。
諾拉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喜悅。自從布麗的結婚與離婚醜聞之後,她就放棄了希望,認定自己不可能受到這種邀請。
學校鈴聲響了,孩子們魚貫而入。諾拉搜尋黑髮的保羅,看著他消失。「我真喜歡看到我們的孩子一起唱歌,」凱邊說邊拋給伊麗莎白一個飛吻。「保羅的聲音真美,實在很有天賦。」
諾拉發現自己往下瞥一眼馬克的靴子,靴子高到他的腳踝。
「哦,原來如此。」諾拉說,這下她了解了。伊麗莎白的歌聲雖然甜美,但很微弱,愉悅中帶著一絲勉強,好像一月冒出來的花苞。若無保羅支持,她的聲音不足以壓過全場。
「他喜歡音樂,」諾拉回答,「一直很喜歡。」
「我想是吧,」布麗輕聲說,瞄了瞄馬克,「我想我是。」
她離開學校,經過綠樹成排的街道開車進城。她駛過銀行和珠寶店,心中的渴求和天空一樣寬廣。行經「世界旅行社」時,她放慢車速。昨天她來過這裏面試。先前她在報上看到廣告,櫥窗中絢麗的標誌也吸引了她:閃閃發亮的海灘和房屋,鮮明的天空和色彩。走進去之前,她對這份工作興趣不高,但面試時她忽然很想得到這份工作。她身穿印花亞麻衣服坐著,白色的皮包擱在大腿上,一心只想被錄取。旅行社的老闆叫做皮特·華倫,年屆五十,禿頂。他拿著鉛筆輕敲筆記板,開「肯塔基野貓籃球隊」的玩笑。她看得出來他喜歡她,即使她是英語系畢業,而且沒有經驗。他今天應該會打電話給她。
諾拉點點頭。「布麗昨晚打電話來。」那時她站著,一手拿著話筒,一手放在胸口,看著電視上模糊的畫面:四個學生在肯特大學遭到槍殺。即使在列剋星頓,這幾個禮拜以來,氣氛也愈來愈緊張。報上都是關於戰爭、示威和動亂的消息。世界動蕩不安,面臨著改變。
梓樹樹葉像一顆顆輕柔的綠心在風中飄動,她們周圍的人群嘈雜而晃動。
「黃蜂窩?你好可憐啊!」
空氣中瀰漫著汗味和印度香油的氣味,陽光照在她手臂上暖洋洋的。她想到僅在一英里之外的小學,校園平凡而井然有序;她想到凱·馬歇爾不以為然的口氣,但她還是繼續往前走。肩膀、手臂和頭髮擦過她的身體,人潮開始慢了下來,圍成一圈。ROTC大樓前面聚集了一群人。兩個年輕人站在大樓台階上,其中一人手執擴音器。諾拉也停了下來,等著看接下來有何發展。其中一位年輕人身穿西裝外套,打著領帶,高舉美國國旗,星條旗在空中飄揚。她觀看之時,另一個也穿戴整齊的年輕人站在台階邊緣舉起拳頭,剛開始火焰並不明顯,只是一團閃閃發光的熱氣。然後火焰吞噬了星條旗,火光直上,緊逼著樹葉以及清朗的藍天。
在浴室的澡缸中,陽光透過霧蒙蒙的窗戶照了進來。她解開圍巾,脫下帽子,打量鏡中的自己:深綠色的雙眼,一頭金髮,一張臉因憂慮而削瘦。她的頭髮塌了下來,全身是汗,臉頰上有道發炎的紅腫,她輕咬嘴唇內側,心想戴維眼中的她是什麼模樣?她究竟是誰?她一會兒試圖融入凱·馬歇爾的世界,一會兒想和布麗的朋友們一樣,一會兒又瘋狂地飄車到河邊,在任何地方都沒有歸屬感。戴維看到了哪一個她?或者,每天晚上睡在他身旁的是個完全不同的女子?她還是她自己,是啊,但又完全不像她眼中的自己,也不像他以前認識的她;而每晚戴維回家后,仔細把西裝外套read.99csw.com掛在椅子上,翻開晚報閱讀時,她所看到的他,也不是當初嫁的那個男子。
「小僕人?」她重複一次,仔細考慮這個提議。
諾拉拉拉手套,走回太陽下。她對黃蜂或蜜蜂一無所悉,只有八歲的時候被蜜蜂蜇了腳趾頭,痛了一小時就沒事了。當保羅撿起死蜜蜂,痛得大聲哭喊時,她一點都不驚慌。她用冰塊消腫,摟著他在長廊的搖椅上坐了很久。她以為一切應當沒事,但他手部的紅腫迅速擴張,臉愈來愈浮腫。她高聲呼喚戴維,聲音中充滿驚恐。他馬上知道出了什麼事、該打什麼針,不到一會保羅的呼吸就逐漸緩和。一切平安無事,戴維說;話是沒錯,但她依然害怕極了。如果當時戴維不在家怎麼辦?
「他對我不錯。」她說,「對了,這個周末我可以帶他去你的派對嗎?」
這些都會發生,但目前她沒想到這麼多,只是不停地跺著雙腳。紙袋慢慢變成一攤骯髒的翅膀和蜂刺。遠處依稀傳來示威群眾的嘶吼,逐漸高漲的聲浪飄過溫暖的春日,傳到她所站立之處。血液在她脈搏中跳動,那裡發生的事,同樣在這裏發生;在她寧靜的後院中,在她神秘的內心深處,感情已然迸裂。從某些方面而言,生命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樣子。
「她今天滿十個月,」凱說,「你相信嗎?」
「別擔心,亨利太太。」思羅克莫頓小姐再次保證,口氣有點不耐煩。她已經走到一旁幫一個眼睛進了沙的小女孩,清澈的聲音有如鍾鈴般令人心安。
「他們曾去越南打仗,」他說,「所以我想他們自有道理。」
布麗點點頭,臉上露出私密的微笑。
沒錯,她想要這份工作,但她也感到心中怒火叢生:布麗可以在這裏煽動革命,難道也能指派給她一個朝九晚五的生活嗎?
看到凱驚訝的樣子,即使只是稍微吃驚,諾拉也覺得高興。她喜歡這個聽來實在的任務,黃蜂、工具、拆卸黃蜂巢,諾拉希望這事會花上一早上的時間。不然的話,她說不定又會開車出去,車裡擺著一個銀色的小酒瓶,飛速前進。近來她經常這麼做。她不到兩小時就能開到俄亥俄河,還曾開到路易斯維爾,梅斯維爾、甚至辛辛那提。她把車停在岸邊,下車,望著遠處永不停息的河水。
「你在這裏幹麼?」她問。
「嗯,進行得不錯。我只是不確定想不想要那份工作。」
「馬克在越南失去了半隻腳。」
「我只打字,不是出外旅遊,我得花好多年才能爭取到一趟免費旅遊,布麗,這不見得是我所想要的生活。」
諾拉把袖扣放進口袋,端著酒杯走到屋外。她站在薄薄的蜂巢下,看著黃蜂繞著蜂巢飛舞,然後消失在巢內。偶爾有隻黃蜂受到酒香的吸引,飛近她身旁。她邊啜飲邊觀看,肌肉與細胞逐漸放鬆,彷彿吞咽下春日的溫煦。她把酒喝光,把玻璃杯放在車道上,走進屋裡找到園藝手套和帽子,繞過保羅的三輪車。三輪車現在已經太小,她應該把車子和嬰兒衣物、舊玩具等東西一起打包。戴維不想再要小孩。現在保羅已經上學,她也放棄再和他爭辯。雖然很難想象重新回到尿布、半夜兩點起來餵奶的日子,但她經常渴望懷裡再抱個寶寶。就像今天早上的安傑拉,那種暖暖、沉沉的甜蜜。凱真幸運,而她甚至不自覺。
柜子里的外套、鞋子和吸塵器上方有罐驅蟲劑。鋼青色的伊萊克斯吸塵器仍是全新。諾拉想到布麗將金髮撥到臉頰旁說,推推吸塵器,那就是你想過的日子嗎?
「我還不知道。」諾拉回答,心裏想著那個格調高雅、色澤鮮麗的辦公室。忽然間,她的抱負似乎顯得微不足道。
「諾拉?」她說。她一隻手搭在紅髮男子的胸前,姿態決然而親密,諾拉看了心頭一震。「這是我姐。」布麗解釋,「諾拉,這是馬克。」
諾拉伸著手直挺挺地站著,跟戴維的照片一樣凍結在時光之中。她試圖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汽車的排氣管被扯下來一片,她一看就明白了:汽油油煙堵在吸塵器依然發熱的引擎中,引發吸塵器爆炸。諾拉想到保羅。這個對蜜蜂過敏,音色有如長笛的小男孩如果在家,說不定會受到牽連。
此時他停下來蹲在另一個小男孩身旁。小男孩正用棍子撥弄一潭黑水中的樹葉。他的右膝脫皮,繃帶已脫落,陽光在他短短的黑髮間閃爍。諾九九藏書拉看著他認真而專註于手邊的事。保羅,她的小兒子,活生生地存在於世上,光是這一點,就讓諾拉難以自已。
她觀看之時,一隻黃蜂從冒著煙的排氣管中搖晃地飛出來,展翅飛去。
即使紙袋裡的黃蜂已經全被踩死,諾拉依然在一團紛亂中專註地瘋狂著。在這世上,以及在她心中,有的事正逐漸成形,有的事也在產生變化。那天晚上,當校園中的ROTC大樓被燒成灰燼,溫暖的春夜中綻放著明亮的火光,諾拉會夢見黃蜂和蜜蜂。朦朧的大黃蜂浮過茂盛的草叢;第二天她會換個新吸塵器,根本不把這件意外告訴戴維;她會取消那件為了凱·馬歇爾募捐派對而預定的燕尾服,也將接下那份工作。是啊,光鮮、刺|激,而且是屬於她的生活。
長柄鋤刀在她手中沉甸甸的。她慢慢將它舉起,猛力朝著蜂巢一揮,刀刃輕易地削過薄薄的蜂巢。開頭這一擊相當刺|激,但當她拉回鋤刀時,憤怒而決絕的黃蜂從破裂的巢中一擁而出,緊跟在她身後飛舞,其中一隻蜇了她的手腕,另一隻蜇了她的臉頰。她扔下鋤刀跑進屋內,用力帶上門,背靠著門站立,喘不過氣來。
這是真話。他三個月大時,有天她跟朋友講話,他忽然開始咿咿呀呀,一連串音符流泄到屋裡,好像光束中忽然冒出花朵。大夥馬上悄然無聲。
「我知道。」諾拉同意。她也用同一種口氣,但對她而言,這種動亂似乎打動了她的心,反映出這些年來她心中的動蕩。一時之間,她感到另一股強烈的妒意。凱過著單純天真的生活,她沒有受過失去親人的打擊,也深信生活就是如此安穩。菲比過世時,諾拉的世界就變了。她已失去菲比,每次一想到未來,總覺得她可能失去更多。因此,所有的喜悅之情都變成麻木的解脫感。戴維總讓她放輕鬆一點,雇個人幫忙,別把自己逼得太緊等等,她的各項規劃、安排和計劃讓戴維越來越氣惱。但諾拉沒辦法閑著不做事,那會令她極度不安,於是她安排大小事情填滿時間,心中總有股急切的感覺,好像她一鬆懈下來,即使只是一會兒,災難就會接踵而至。近午時分這種感覺最厲害,她幾乎總得喝一杯杜松子酒,有時是伏特加,藉此熬到下午。她喜歡那種如光線般擴散到全身的平靜。她也小心地躲著戴維把酒藏起來。
「嗯,我希望他對你很好。」諾拉說,語氣像極了她母親,自己聽了都深感厭惡。但布麗快樂得什麼也沒說,只是笑笑。
諾拉氣憤地搖搖頭。「戴維根本不知道,布麗。那只是旅行社的一間小辦公室,無聊、庸俗,你可不會願意在那裡悶死。」
她瞄了一眼手錶,該去接保羅了。諾拉在後院的台階上停下來,在皮包里胡亂摸索家裡的鑰匙。車道傳來奇怪的聲音,她抬頭張望。那是某種嗡嗡聲,她起先以為是黃蜂開始逃跑,但澄藍的空中清朗而空蕩。過了一會,嗡嗡聲變成吱吱響,然後傳來一股電線燒起來的臭氣。諾拉慢慢想通了:原來聲音來自伊萊克斯吸塵器。她趕緊跑下階梯,雙腳踩在柏油路面上,一隻手伸向春日明朗的空中。這時吸塵器忽然爆炸,四分五裂,接也接不著。碎片飛過茂盛的草坪,撞上了籬笆,力道猛得撞壞了一根木條。藍色的機器掉落在杜鵑花叢中,油油的污氣冒出煙霧,好像受了傷的小動物在哀鳴。
「為什麼不?諾拉,昨天你還說想要那份工作,聽起來特別興奮。戴維說了什麼,對不對?他說你不能出去工作?」
「嗯,」凱說話了,「我想先跟你說一聲,我們非常樂意參加你的派對,但會遲一點過去。你需要我帶什麼東西過去嗎?」
布麗把一簇頭髮塞到耳後,皺皺眉頭。
「但面試進行得如何?」布麗逼問。
「諾拉·亨利!我正想找你。」
「別擔心,」思羅克莫頓小姐回答。「我們會好好照顧他。」
「我很好。」她重複道,同時看著小女孩,寶寶睜大好奇的雙眼盯著她。「安傑拉長得好大啰。」
「沒關係,我馬上就回來。」布麗邊說邊拉著諾拉的手,把她拉到幾英尺之外,匆匆躲在一排梓樹下。
「你有沒有去學校看看?」凱問,「你聽說發生什麼事了嗎?」
操場空蕩蕩的。一張糖紙迴旋飛過春天茂盛的草坪,掉落在火焰一般的粉紅杜鵑花叢中。諾拉走過顏色鮮艷的鞦韆和滑梯到車子旁read.99csw.com。河水奔騰,令人心情沉靜。河流召喚著她。只要兩小時,她就到了;飛速急駛,疾風飛揚,再加上河流的誘惑,幾乎令人難以抗拒。上次學校放假時,她居然一口氣開到路易斯維爾。保羅嚇得靜靜地坐在後座。她的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杜松子酒的後勁已逐漸消退。這就是河流,她說,她握著保羅的小手,母子兩人站在一起看著混濁、奔騰的河水。好,我們這就去動物園,她宣布,彷彿從一開始就打算去動物園。
「天氣真好。」凱看著她跑開說,「諾拉,你還好嗎?」
「我也不知道。」諾拉說,「我看到人潮,覺得非得停下來不可,如此而已。」
黃蜂非常忙碌,已經開始重新築巢。諾拉拿著伊萊克斯吸塵器再度走出戶外,它們似乎沒注意到她。吸塵器安坐在車道上,看來好像一隻青色的小鋼豬,感覺奇怪而不協調。諾拉重新戴上手套、帽子,套上夾克,還拿圍巾包住臉。她把吸塵器插上插頭,按下開關。吸塵器低聲哼叫了一會兒,聲音在空曠的室外出奇細微。然後她拿起吸嘴,勇敢地插入殘餘的蜂巢里。黃蜂嗡嗡叫,憤怒地四處亂飛。光看著它們,她的臉頰和手臂就感到刺痛。但黃蜂很快就在嘎嘎聲中被吸了進去,宛如橡實在屋頂上彈跳。她拿著吸嘴朝向空中揮舞。好一個魔杖,吸進了所有憤怒的黃蜂,搗碎了精密的蜂巢。她很快就將黃蜂一網打盡。她讓吸塵器繼續運轉,同時想辦法蓋住吸嘴。她不想讓這些勤奮、專心一意的黃蜂逃出來。陽光是如此溫暖,酒精讓她感覺輕鬆。她把吸嘴塞到土裡,吸塵器開始發出使用過度的聲音。這時她注意到車子的排氣管:對啊,吸嘴剛好塞得進去。她滿意極了,心中充滿成就感,她關掉吸塵器,走進屋內。
「你把頭埋在沙里,我看到的就是這樣。」
「他們放火燒了國旗。」諾拉說,再度覺得自己穿錯了衣服。先前在操場上她感到衣著不得體,現在亦然,只是現在的理由與先前完全不同。
諾拉在梓樹下站了一會,被一股不知名的憤怒氣得發抖。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怎麼可能基於南轅北轍的原因,一下子妒忌凱·馬歇爾,一下子妒忌布麗?
「好了,夠了。」布麗向前走一步,馬上被人潮淹沒;前方閃過一抹色彩,隨後消失無蹤。
「馬克,我能跟我姐說幾句話嗎?」布麗問。
「人來就好。」諾拉說,「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我只是必須回家摘除一個黃蜂窩。」
「其實我正想跟你商量這件事,諾拉。我下個月要舉辦一個募捐派對,派對的主題是灰姑娘。我最近一直想多找幾個小僕人,後來我想到保羅。」
她好不容易穿過人潮,走回車旁。經歷了戲劇化的示威之後,市內的街道似乎平淡無奇,單調乏味,無聊至極。她已經花了太多時間,再過兩小時就得去接保羅,這下沒有足夠的時間開到河邊了。回家之後,諾拉在明亮的廚房裡為自己調了一杯杜松子酒。玻璃杯在她手中牢固而冰涼,冰塊閃爍著令人愉悅的光澤。她走到客廳,駐足在那張她站在天然石牆上的照片之前。當她想起那一天的健行與野餐時,她從未想過這一刻。她倒是記得世界在遙遠的下方展開,陽光與微風拂過她的肌膚。讓我幫你拍張照片,戴維大喊,口氣相當堅持。她轉身看到他屈膝、對焦、試圖保存那個其實從未存在的時刻。相機確實是個好禮物,但她卻感到後悔。戴維喜歡照相到了著迷的地步,已經在車庫上面蓋了一個暗房。
「我是啊,」她說,「我就是在順其自然啊。你不明白的。」
「唉,」諾拉說,「時間過得好快。」
馬克微微眯起褐色的雙眼,聳了聳肩。
「他對蜜蜂過敏。」諾拉邊對老師說邊看著保羅跑過操場的新草。他爬到滑梯頂端,坐了一會,兩隻白色的短衣袖在風中拍打,然後滑下來,滑到底端時快樂的不得了。杜鵑花盛開,空氣如同肌膚一樣溫暖,洋溢著昆蟲與小鳥的鳴聲。「他爸爸也是,嚴重得很。」
屋外黃蜂繞著圈子飛舞,在破損的蜂巢周圍生氣地嗡嗡叫。有些黃蜂停在窗沿上,輕輕揮動精緻的翅膀。憤怒的黃蜂讓她想到今早看到的那群學生,也讓她想到她自己。她到廚房裡再調一杯酒,用杜松子酒輕輕拍打臉頰和手腕。被黃蜂蜇到的傷口已經腫了起來。杜松子酒勁道九九藏書強烈,令人愉悅,她感到全身充滿暖意,輕鬆自在,而且活力充沛。離開家去接保羅之前,她還有一小時。
諾拉看著一切宛如慢動作般地發生。一片動蕩中,她看到布麗跟著大樓附近的人群移動,忙著散發傳單,一頭長發紮成馬尾辮,緊貼著長袖白上衣甩來甩去。諾拉在布麗消失的一瞬間前,看見妹妹臉上的決然與興奮之情,心想布麗真的好美。諾拉又感到一股火焰般的妒意,她真忌妒布麗的果斷和豪放。諾拉奮力擠過人群。
年輕的思羅克莫頓小姐剛畢業,一頭黑髮,倔強而認真。她穿了一條長裙和堅固的平底鞋,視線從不離開在操場上玩的小朋友們。她似乎沉穩、能幹、專註而且和善,但諾拉依然不完全信任她能善盡其職。
「噢。」諾拉說,感到非常尷尬。
「推推吸塵器就是嗎?」
諾拉在明亮的春陽中逗留了一會,觀看保羅。他正在玩捉迷藏,臉頰紅彤彤的,兩隻手垂在身旁奔跑。他睡覺時也把手擺在兩側,像個嬰兒。他一頭黑髮,但除此之外,大家都說他像諾拉。母子兩人輪廓相似,皮膚白皙。沒錯,她確實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戴維的身影也隱藏其中:保羅有他的下巴,耳朵的輪廓也一樣。保羅喜歡站著,手臂交叉聽老師講話,這副模樣也跟戴維如出一轍。但大部分時間,保羅就是保羅。他喜歡音樂,整天哼著自創的歌曲,雖然才六歲,但在學校已經擔任獨唱。他帶著天真與自信邁步向前,諾拉看了大為驚嘆。他甜美的歌聲飄揚在禮堂中,宛如小溪中的流水一樣清澈,充滿了旋律。
「好極了!」凱說,「啊,太好了。我希望你不介意,」她加了一句,「我自作主張幫他預訂了一套燕尾服,我就知道你會答應!」她瞥了一眼手錶,很有效率地準備離開。「真高興見到你。」她邊說邊揮手,推著嬰兒車走了。
諾拉想到狂風、俄亥俄河,奔騰的河水離此只有八英里。她緊閉著雙唇,沒有回答。
不知怎麼,諾拉看了受不了。她費了功夫,想出巧計,雖然用盡全力,黃蜂卻依然逃脫。她走過草坪,迅速、毫不猶豫地打開吸塵器,伸手探入煙霧之中,拉出滿是塵土與黃蜂的濾紙紙袋。她把紙袋丟在地上,瘋狂地用力踐踏。紙袋沿著邊緣裂開,一隻黃蜂趁機飛出,她馬上一腳踩上去。她為了保羅而搏鬥,部份也是為了自己。你害怕改變,布麗對她說,你為什麼不能順其自然?但順其自然做什麼?諾拉思索了一整天,順其自然做什麼?曾有一度,她清楚得很:她是女兒、學生、長途電話的接線生,而她也從容而自信地扮演著這些角色;後來她成了未婚妻、年輕的妻子和母親,而她卻發現這些角色太過狹隘,根本無法包容她的體驗。
「前半段,」他邊說邊輕拍右腿,「腳趾頭和其他部分。」
她看了黃蜂幾分鐘,想著山丘上的示威者和這紛擾不定的世界。她遵循大家的期望行事,向來如此。她上大學,找到一份普通的工作,嫁了個好丈夫。但自從孩子們出生之後,諾拉再也想不透昔日的生活。保羅雙臂大張,斜著身子滑下滑梯,菲比卻不知何故透過死亡而存在,屢屢出現在她的夢中,時時刻刻站在看不見的邊緣。失去女兒令她感到無助,於是她把日子排得滿滿當當,藉此抵抗這種無助。
「那是你的男朋友嗎?」她問,「你跟我提過的那一個?」
他笑也沒笑地點頭,跟諾拉握握手,上下打量她。
布麗點點頭,銀耳環閃閃發光。「真令人驚訝,不是嗎?這裏最起碼有五千人。我們本來只預期有幾百人。這都是因為肯特大學。世界末日到了。」
有人在她後面按喇叭,諾拉加速。這條路貫穿市中心,而且和公路交接。當她接近大學時,交通越來越繁忙,街上擠滿了人,她只能放慢車速,後來不得不停到路旁。她下車,把車留在那裡,校園深處依稀傳來陣陣聲浪,節奏分明,高昂激動,吟唱聲中充滿了精力,彷彿樹上開|苞綻放的樹芽。在這一刻,她的衝動與渴求似乎得到響應。她加入人潮,隨著前進。
「我很好。」諾拉說,她壓下摸摸頭髮的衝動,一心只想到自己穿了一件樸素的白襯衫和藍裙子,也沒有配戴任何首飾。不管何時何地,諾拉看到的凱·馬歇爾總是這副模樣:沉著、冷靜,全身上下搭配得完美無瑕,小孩也打扮得漂漂亮亮,不九_九_藏_書吵不鬧。諾拉總是想象自己是個跟凱一樣的母親,輕鬆自在地應付各種狀況,天生冷靜自持。諾拉敬仰她,但也忌妒她,有時她甚至想,如果她多像凱一點,沉著一點,多點安全感,說不定她的婚姻會有所改善,她和戴維說不定也會快樂一點。
「他如果願意參加,大家都會感激不盡。」
「他曾撿起一隻蜜蜂,」諾拉毫不放鬆,「一隻死蜜蜂;我的意思是說,只是一隻躺在窗沿的蜜蜂,幾秒鐘之後他就腫得像個氣球。」
戴維。隨著年歲消逝,他怎麼會變得越來越熟悉,卻又越來越難了解?他留了一對琥珀袖扣在相片下方的小柜上。諾拉拿起袖扣,把它們放在掌心,聽著客廳里的時鐘輕聲滴答,琥珀在她手心中發暖,平滑得令人心安。她四處都找得到石頭:堆放在戴維的口袋裡,散置在衣柜上,塞在抽屜的信封里。有時她看見戴維和保羅在後院,兩人低著頭,似乎在觀察某塊石頭。她看在眼裡,心中總是充滿帶點憂慮的喜悅。這種時刻非常罕見。這些日子戴維很忙。停一停,諾拉想說,停一停,多花點時間陪保羅,你的兒子長得好快。
他瞥一瞥騷動的人群。「我看不行,接下來輪到我演說。」
「你除了下一個可以交往的男人之外,什麼也沒看到。」
「好吧,你們這些該死的黃蜂,」她大聲說,「你們等著瞧。」
「太好了,哦,諾拉,你得到那份你想要的工作了嗎?」
「我不是你。」布麗不耐煩地指出,「你也不是我。老天爺啊,諾拉,你想要這份工作,因為工作很光鮮,而且你需要獨立。」
「哦,瞧瞧你!你談戀愛啦。」
凱稍微睜大雙眼。她出身於列剋星頓的老式家族,套用她的話,家中雇了各種「下人」:清理游泳池的人、掃地的人、除草的人和料理餐點的人。戴維總說列剋星頓就像城市中的石灰石地基:層次分明,標示出每個人的階層與歸屬。你位於哪個階級早被註定。無疑,凱一定也雇了除蟲的人。
諾拉慢慢地點頭,不但失望,也氣自己居然在乎。但保羅的聲音純凈、高昂,他會喜歡扮演小僕人的,況且最起碼這個派對會像那些黃蜂一樣,讓她的日子多了個重心。
「當然。」諾拉說,但心中一點也不確定。
「嗯,那是最棒的角色。」凱耳語似的說,「不只是小僕人,我還想請保羅表演,他會跟伊麗莎白一起合唱。」
她轉頭看到凱·馬歇爾。凱穿著一條粉紅長褲、嫩粉紅的毛衣、金色的平底皮鞋,戴著一副閃閃發亮的金耳環。她推著一個古董柳編嬰兒車,車裡躺著她的新生寶寶,大女兒伊麗莎白走在她旁邊。伊麗莎白比保羅晚生一個禮拜,出生之時天氣忽然宛如初春,剛好在那場奇怪的突如其來的風雪之後。今天早上伊麗莎白穿著一件帶有粉紅圓點的亮白小洋裝和白色的優質小皮鞋。她不耐煩地從凱身邊溜開,跑向操場另一邊的鞦韆。
諾拉朝著門口走去,走到一半就心生一計。
「真嚇人。」凱說,但口氣沉穩,聽來帶著責備,而非擔心難過,好像她提到某人離婚時發出的口氣。凱接過安傑拉,親親她的額頭,輕輕地將她放回嬰兒車裡。
一隻黃蜂在茂盛的杜鵑花叢旁嗡嗡叫,然後氣惱地離開。諾拉跳開扁爛的紙袋,頭昏腦脹地走過草地,搜尋她的鑰匙。她坐上車,彷彿今天跟其他日子沒什麼兩樣似的,開車去接兒子。
她擦乾雙手,放些冰塊在發腫的臉頰上。支離破碎、空蕩蕩的蜂巢懸挂在車庫屋檐下,伊萊克斯吸塵器蹲放在車道上。與車子的排氣管之間有條長長的褶狀的吸管,宛如一條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臍帶。她想象戴維回家看到黃蜂消失了,後院也布置好了,派對的每個細節都規劃得完美無缺。她希望他會感到驚喜而滿意。
「沒錯,」諾拉說,「一窩黃蜂,它們的巢剛好吊在車庫外面。」
她又看見她妹妹兩次。布麗的金髮一閃而過。她還看到布麗的側面,最後她終於走到布麗面前。此時布麗已經站在路旁,跟一個滿頭紅髮的年輕人說話,他們講得義憤填膺。當諾拉終於碰到她的手臂時,她轉過身,一臉困惑,視而不見,獃獃地瞪了諾拉好一會才認出是姐姐。
「你真讓我受不了,諾拉,你為什麼害怕改變?你為什麼不能順其自然,洒脫一些呢?」
此時她帶著使命感研究手中的工具,打算自己對付這些黃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