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九六五年五月

一九六五年五月

他猶豫了一會,幾乎想懺悔地說出一切。但他不能。
「沒什麼。」
「捕蛇賺來的錢支付了我的學費。」他說。
他沒有回答。猶豫了好一會之後,諾拉又開口了。
走著走著,他想起父親站在醫生辦公室里,綠色的紙鈔像樹葉一樣落在櫃檯上,每一張都讓戴維想起那些蛇。蛇身猛烈搖晃的響環、無助地張成V型的嘴巴、他手指下的冰涼蛇皮、蛇身的重量。捕蛇賺錢。他還是個小男孩,只有八歲或九歲大,而那是他所能做的事。
「難吃,對不對?」他輕聲說,伸手抹去保羅下巴上沾著野草的口水。諾拉在他身邊走動,快速、高效地拿出餐具和餐巾。他依然轉過臉,不想讓她看到自己情緒激動。他從口袋裡挑出一塊水晶石,保羅抓過去擺在雙手上,把它翻過來。
「怎麼回事?」她問,沒有咄咄逼人,但帶著憂慮,好像試圖拼湊出答案。「戴維,我們之間怎麼了?」
「我一會就過去。」她說,雙手搭在臀部,「這裏真是太美了。」
「讓我照張相。」他說,然後慢慢地一步步往後移動。「到橋中央去,那裡光線比較好。」
「我想要再生一個,戴維。」諾拉坐起來說,「保羅現在夠大了,我準備好了。」
他們終於走到車旁時,諾拉停下來檢查一下肩膀。她的肩頭被晒成了暗粉色。她戴著太陽鏡,抬頭看著他,他卻解讀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保羅呢?」她朝著他點點頭,小寶寶仍在熟睡,安詳地躺在毯子上。「他想念她。」
他沒有回答,但他完全了解她的意思。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草莓香。他母親以前在戶外的爐子上做果醬,果子煮成糖漿時,她攪動著冒出白沫的液體,用滾水燙一燙玻璃罐,然後把果醬裝入罐中。果醬像珠寶似的站立在架子上。以前他和瓊在深冬時品嘗那些果醬,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偷舀一匙,然後躲到餐桌的油布下舔得乾乾淨淨。瓊的死令母親受到重大打擊,戴維再也不相信自己能逃過厄運。雖然從統計的觀點而言,他們再生個唐氏兒的機率極低,但還是有可能。凡事都有可能,他不能冒險。
「這裏好壯觀!」諾拉大聲回答,垂下雙臂。她轉過身,腳下的圓石隨之跳動,滑過橋邊。「過來看看!」
她光著雙腳,他把它們拉到手中,幫她按摩。肌膚之下隱藏著纖細的骨頭。
他抓起她肥厚的手腕,測量她的脈搏。脈搏急促但穩定,在他計算之時已逐漸減緩。心悸,大家提到心跳加速都隨意使用這個名詞,但他馬上診斷出這個女人的問題並不嚴重,不像他的妹妹。妹妹連跑過房間都喘不過氣來,頭暈眼花,老是被迫坐著。心臟病,摩根城的醫生搖著頭說。他沒有多做解釋,也沒必要說得詳細,反正他也無計可施。多年之後就讀於醫學院時,戴維想起她的癥狀,於是熬夜閱讀,自己做出了診斷:妹妹可能是大動脈變窄,或是心臟瓣膜異常。不管是哪種狀況,瓊行動緩慢,呼吸困難。隨著歲月增長,她的狀況越來越嚴重。去世之前的幾個月,膚色甚至變成淡藍。她很喜歡蝴蝶,也喜歡臉龐迎向陽光站著,閉上雙眼,在他們母親從鎮上買來的椒鹽餅乾上塗上自製的果醬,好好享用。她總是輕聲哼唱著自己編的曲調。她的發色很淺,幾乎是白色,跟乳酪的顏色一樣。她去世好幾個月之後,他經常半夜醒過來,以為自己聽到了她細微的聲音,宛如松林中的微風在輕吟。
她專註地看了他一眼,有點驚訝。「為什麼?」
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看到她站在田野遙遠的一端,一片成熟的野草莓中。她看著地上某個東西發愣。他心中頓時升起一股恐懼。響尾蛇喜歡日照充足的木塊,正如她腳邊的那一塊。它們在腐爛的木頭中下蛋。他瞄了保羅一眼。保羅依然靜靜地在陰涼處沉睡,於是他起身奔跑,薊冠花摩擦著他的腳踝,草莓在他足下輕輕爆裂,他已把手伸進牛仔褲口袋,握緊最大的一塊石頭。跑到看得見漆黑的蛇身時,他使盡全力對著它砸下石頭。石頭靜靜、慢慢地在空中翻轉,呈拋物線落下,最後落在離蛇六英寸之處,爆裂開來,紫色的石心閃爍著鮮活的光芒。
是有那麼一個夜晚。其他時候,他們出去捉響尾蛇。從早到晚,他們穿過樹林,手執開叉的棍子,肩上扛著布袋,一個金屬盒在戴維的手裡搖來搖去。
「我以為你在叫我。」他困惑地說。
「我們走吧。」她邊說邊揉揉肩膀,「帶保羅回家吧。」
「別生氣,戴維,那是一種策略,對不對?好吧,我不會再談起她,但我不會讓步,我說的是真的。」
「諾拉,你有什麼夢想?」他問,「你對保羅有什麼夢想?」
諾拉走在他前面,如同光線般移動,白色的棉布在樹林間閃動;她在那兒,然後就不見了。戴維跟在後面,不時彎下腰撿石頭:表面粗糙的水晶、嵌刻在頁岩中的化石,有次還撿到一個箭頭。他將每樣東西在手裡握一會,然後才收到口袋裡。石頭的重量、形狀,以及貼在掌心那種冰冷的感覺都讓他感到欣喜https://read.99csw.com。小時候,他房間的架子上總是排滿了石頭。直到今天,即使胸前抱著保羅,相機摩擦著他的臀部,彎下腰的樣子非常奇怪,他依然無法抗拒石頭和它所代表的奧秘。
諾拉笑笑。「是夠她忙的,不是嗎?她就是為了保羅才來。」
「聽起來像我和我媽。」諾拉邊說邊抱住雙膝,「她說她下個月要來看我,我跟你說了嗎?她有張免費機票。」
「保羅才一歲。」他終於說。
「諾拉!」他驚恐地大叫,「太危險了!」
「你可以告訴我。」
她輕聲啜泣,用雙手遮住臉。他看在眼裡,卻沒有回答。過了一會,他伸手摸摸她的雙臂,她拭去眼中的淚水。
「哎,戴維,」她說,甩甩頭,但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你為什麼每時每刻都這麼緊張?我很好。」
「別睡。」他說,「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他不可能記得。」戴維很快地回答。
戴維蹲下來,調整相機的旋鈕。金黃色的岩石上冒出陣陣熱氣,保羅貼著他扭來扭去,開始吵鬧。這些舉動雖然沒人注意到,也沒被拍下來,但日後影像在洗照片的藥水中現形,慢慢展現全貌之際,他會記得的。他將諾拉納入鏡頭中。風在她的髮際吹拂,她的膚色曬得很健康,他不禁想知道她到底對他隱藏了多少秘密。
「我父親愛我母親,程度超過她愛他。」諾拉說,戴維頓時感到不安。「他愛她,但他似乎不知道怎樣用她覺得有意義的方式來表達。在她眼中,他只是個有點愚蠢的怪人。我成長的過程中,家裡大半時間都靜悄悄的……現在我們家裡也很安靜。」她補了一句。他想到那些寧靜的夜晚,以及她低頭專心綉鴨子的模樣。
「怎麼了?」她問,輕觸他的胸膛。「噢,戴維,怎麼回事?」
保羅伸出小手推推戴維的胸膛,喔,他聽到戴維說「危險」,也跟著呀呀學語。小寶寶知道這個詞適用於電器插座、樓梯、椅子,現在則表示媽媽可能跌落到離腳下非常遠的地面。

「我沒有,」她邊說邊走開,躺在毯子上閉上雙眼,「我對今天滿意極了。」
「別管了,」她說,「你的工作讓我厭煩極了。」
「我們還沒準備好,」戴維說,「我還沒有。」
「時機似乎不對,」他說,「僅此而已。」
「是的,」他點點頭說,「他們感到驕傲,也有點遺憾。他們不喜歡城市,只到匹茲堡看過我一次。」他記得他們彆扭地坐在他的單人宿舍里,每次火車汽鈴一響,他母親就嚇一跳。那時瓊已經去世。大家坐在他搖搖晃晃的書桌前啜飲淡淡的咖啡時,他記得他憤恨地想著,少了照顧瓊這份責任,大夥都不曉得該如何是好。很久以來,她始終是全家人的生活重心。「他們只跟我待了一個晚上。我父親去世之後,我母親到密歇根跟我阿姨住。她不願乘飛機,也沒學會開車。在那之後,我只見過她一次。」
她謝謝他,摸摸保羅的頭說,好好照顧這個小傢伙噢。戴維點點頭,然後繼續前進,一邊爬上濕滑的石階,一邊伸出空著的一隻手保護保羅的頭。能夠幫助需要協助的人,他覺得很開心。幫人治病總是好事,但他似乎幫不了那些他最愛的人。保羅輕輕地在他胸前搖動,抓取他塞進口袋裡的信封,卡羅琳·吉爾的來信。早上信才寄到他的辦公室,他只很快地讀了一遍。諾拉一進來,他就把信收起來,盡量掩飾心中的紛亂。我們很好,菲比和我,信中說。目前為止,她的心臟沒有任何問題。
「為了賺錢?」她疑惑地重複,「賺錢做什麼?」
「諾拉,你要我說什麼?我們的生活當然不一樣了。」
她沒有回答。
他抖落襯衫。但即使如此,即使當他再將她擁入懷中時,他依然想著:我愛你,我很愛你,而我卻欺騙了你。就這樣,他們之間的距離,即使僅有一毫米、一口氣,也因而敞開加深,變成了深深的洞穴,而他正站在邊緣。他抽身,退回陽光與陰影之中。頭頂飄來片片雲朵,隨後又飄到別處。圓石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貼在他的背上感覺好熱。
「沒錯,」她說,「你不知道。」
他沒有回答,掙扎著壓抑一股突如其來的怒氣。她為什麼又要煽風點火?她為什麼不能拋開過去,繼續過日子?但她又開口了。
他累了,感到自己正在沉沉入睡。昆蟲在陽光下嗡嗡叫,蜜蜂讓他有點緊張,口袋裡的石頭緊貼著他的腿。小時候,有些晚上他看父親坐在前廊的搖椅上,白楊樹閃閃發亮,在螢火蟲的點點光芒中顯得生氣蓬勃。在一個那樣的夜晚,父親遞給戴維一塊光滑的石頭。那是一個他在挖掘壕溝時所發現的箭頭。兩千多年的歷史啰,他說。想想看,戴維,很久很久以前,石頭也曾落到其他人的手裡,但大夥頭頂上都是同樣這個月亮。
保羅睜大雙眼仔細打量,然後轉頭把臉頰靠在戴維胸前,散發出溫暖。他戴著一頂綉著黃色小鴨子的白帽子。結婚紀念日的意外之後,他們過了一段安靜、警覺的日子。諾拉親手https://read•99csw.com綉上了這些小鴨子。每多一隻小鴨,戴維就安心一點。沖洗那捲新相機里的底片時,他深深體會了她的悲傷,以及留在她心中的空虛:舊家裡空蕩蕩的房間、窗框的特寫鏡頭、樓梯扶手的死寂黑影、歪斜破損的地磚,還有諾拉的腳印:那一連串雜亂無章、血跡斑斑的足跡。他把照片和底片全部丟掉,但它們的陰影依然縈繞在心頭,他也擔心永遠揮之不去。畢竟他說了謊;他送走了他們的小女兒,此事似乎難免引發可怕的後果,而他也是咎由自取。但日子一天天過去,至今已經快三個月,諾拉似乎恢復了正常。她整理花園,在電話里跟朋友談笑,或是伸出纖細優雅的手臂,把保羅從嬰兒圍欄里抱起來。
春風和煦,微微飄著花香。他們走下山,經過洞穴入口、紫色杜鵑花叢以及山桂。諾拉帶領他們偏離一般小徑,穿過林木,循著一條小溪,一直走到一個艷陽高照的地方,她記得這裡有很多野草莓。微風輕輕吹過長長的草地,野草莓低矮,離地面不遠,暗綠色的葉子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空氣一片甜膩,小蟲嗡嗡作響,天氣很熱。
她點點頭,似乎打算問更多問題,但沒開口。
然後她拿起嬰兒汽車座椅,再次把頭轉開。在點點陽光中,保羅的手伸向她的頭髮。這些戴維都不知道,知道了也無法彌補,戴維因而一陣驚慌,幾乎暈眩;他也感到憤怒,心中忽然湧起一股怒氣。他氣自己,但也氣卡羅琳,他氣她沒有按他說的做,而把一個無法解決的狀況變得更糟。諾拉側身坐到前座,猛力關上車門。他在口袋中摸索著找鑰匙,反倒摸出最後一塊水晶石。大地塑成的石頭灰亮而光滑,他握著石頭,用手掌將它捂熱,心裏想著世間所蘊含的所有奧秘:層層岩石掩藏在地球的泥土與青草之下,石頭黯淡呆板,中間卻蘊藏著閃閃發亮的心。
戴維,過了好一會之後,母親從她站著的陰影處說,你去上學,學些可以濟世救人的學問。這話令他憎惡。他想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不必背負這種失去親人的傷痛和陰影。瓊躺在地下,身上堆著塵土,而他卻好端端地站在這裏;他還活著,空氣由肺部一進一出;心臟砰砰跳,他感覺得到。我會當個醫生,他說。母親沒有回答,但過了一會之後,她點點頭起身,又把身上的毛衣拉緊。戴維,你拿著《聖經》,跟我到那裡一起說那些話。我要照著規矩,好好地說那些話。於是,他們一起走上山坡。走到那裡時,天色已暗。他站在松樹旁邊。大風低鳴,他就著煤油燈一閃一閃的燈光念道:耶和華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但我有所欠缺。說著這些話時,他心想,我有所欠缺。他母親啜泣,他們沉默地走下山坡回家。他在家中寫了封信給父親,告知這個消息。星期一,他回鎮上時寄了信。鎮上人來人往,燈火通明。他站在櫃檯後方,將簡單的白色信封投入郵櫃,櫃檯因為長年使用而磨得很光滑。
「我不知道,」他緩慢而仔細地說,同時試圖判斷她為什麼問這個問題,「他們彼此相愛,但他經常不在家,就像我以前說的,他們過得很艱苦。」
「你呢?」她質問,口氣變得尖銳,「你難道不想念她嗎?」
「你到底在幹麼?」諾拉問。
「這樣很好,不是嗎?保羅夠她忙的。」
「別毀了這美好的一天,諾拉。」他終於說。
「我沒有反對。」戴維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也很好。」戴維說,他放開她的一隻腳,專心按摩另一隻,用大拇指輕輕搓揉一道細白的疤痕,破碎的閃光燈泡留下了這道傷疤。「我喜歡想象你在那裡的模樣。」諾拉的肌膚很細膩。他想起他自己小時候的那些艷陽天,瓊還沒病得那麼重,他們一家出去採集人蔘,人蔘相當脆弱,埋藏在光線黯淡的樹林間。他的父母就是在採集人蔘時相識,他有他們的結婚照。他和諾拉結婚當天,諾拉把照片擺在一個精美的橡木相框中,當作禮物送給他。他母親膚色潔凈,一頭捲曲的長發,細細的腰身,還帶著淺淺、精明的微笑;他父親一臉鬍鬚,站在她身後,手裡拿著帽子。他們結婚之後就離開法院,搬進他父親蓋在山腰的木屋。「我父母喜歡待在戶外。」他加了一句,「我母親在各處種滿了花。小溪旁邊有一叢天南星一直長到我家門口。」
「這樣真好,」諾拉說,靠著一塊圓石坐好,「只有我們三人,坐在陽光下。」
「我們離這裏遠一點吧。」他終於又開口,「讓我幫你拍張照片。」
「大家是誰?」
此時,鴨子隨著每一個步伐愉快地跳動。戴維走出狹窄的石階,迎向峽谷之間的天然石橋時,小鴨捕捉了縷縷陽光。身穿粗紋棉布短褲和白色無袖上衣的諾拉站在橋中央,白色球鞋的鞋頭多出了許多新刮痕。諾拉慢慢地、宛若優雅的舞者似的張開雙臂,弓起背部閉上雙眼,彷彿要將自己獻給上天。
「不,」戴維不自在地說,「你不會想讓他追隨我的腳步。」
「有時候吧。」
「嗯。一直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她說,「醫生告訴我這不嚴重,只是煩人。」
「這不是只關係到你,」諾拉說,「反正你幾乎不在家。戴維,說不定是因為我還想念她。說真的,有時我覺得她離得好近,好像就在隔壁的房間里,而我卻已經忘了她。我知道這話聽上去瘋狂,但我是說真的。」
她一臉困惑。他搖搖腦袋掃除夢境,忽然覺得自己很愚蠢。棍子就是棍子,如此而已。今天似乎出奇平常,小鳥高聲啼叫,樹葉在樹林間擺動。
「你為什麼夢見蛇?」她問。
戴維注意到她一臉蒼白,喘不過氣來,於是停了下來。「這位女士?我是個醫生,你還好嗎?」
諾拉的聲音依稀傳到他耳邊。聲音穿過遙遠的往事與森林來到當下,聽來緊急。
「我想我可以,說不定我會。他們以前很愛對方嗎?」她忽然問道,眼睛依然閉著,聲音雖然柔和冷靜,但他察覺到升起一股新的緊張氣氛,「你父親和母親?」
「沒有嗎?」她望著別處。「我認為你有。」她說,「這也是我的錯。長久以來,我一直希望被解救,這點我很清楚。但我不這麼想了。你不必老想著保護我,我厭惡極了。」
「心悸。」她說,然後揮揮空著的一隻手。「我這輩子都有這個毛病。」
此時他已走到她身旁,大口喘氣地往下一看,那根本不是蛇,而是一根靠在乾枯木塊上的暗色棍子。
諾拉沒有馬上回答。「我想我只要他快樂就好。」她終於說,「不管生活中哪一點讓他快樂,我都希望他能夠得到。我不在乎那是什麼,只要他長大之後心地善良、誠實面對自己就好了。哦,而且像他老爸一樣慷慨堅強。」
「在這裏幫我拍照,」她說,「把我拍得好像走在空中。」
「他把那個東西放到嘴裏怎麼辦?」諾拉問。她在他身旁坐定,距離近到他感覺得到她的體溫。空氣中瀰漫著她的汗水和香皂味。
「戴維,」她說,「喔,戴維,拜託。」
他的襯衫皺巴巴地落在身旁,信封的一角清晰可見。他沒有伸手拿信,他沒必要這麼做。信寫得簡短,雖然他只瞄了照片一眼,但影像卻清晰地留在腦海中,彷彿是他自己拍攝的。菲比的頭髮又黑又細,跟保羅的頭髮一樣。她的雙眼是褐色,胖胖的小拳頭在空中揮動,彷彿想伸手抓住鏡頭之外的某樣東西,卡羅琳說不定正在揮舞相機。他在追思會上看到她了,身影高大、孤獨,穿著那件紅外套。追思會結束之後,他直接去她家。他不確定自己有何意圖,只知道必須見她一面。但那時,卡羅琳已經離去。她家看起來一點都沒變:低矮的傢具、單調的牆面,浴室的水龍頭滴著水。但室內太寂靜,而且架上沒有東西,書桌抽屜和衣櫃也空了,廚房中一縷黯淡的燈光照過白色與黑色的油地氈。戴維站著,傾聽著自己焦慮的心跳。
「你好像在很遙遠的地方。」諾拉觀察道。
她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你會反對。」
陽光穿過林木,森林地面上呈現出圖案,風聲颯颯作響。霎時之間,響環聲大作,蛇頭高高豎起。父親伸出強壯結實的手臂,用力丟下開叉的棍子釘住蛇的頸部。蛇伸出毒牙,蛇身猛烈拍打潮濕的泥土,響環搖擺得狂亂而激憤。蛇的下巴大張,父親用兩根強健的指頭緊緊地掐住下巴後方,把蛇捉起來。蛇身冰涼、黏膩,像鞭子一樣扭曲。他把蛇塞進布袋裡,猛力一拉,閉緊袋口,布袋隨即有了生命,在地上扭來扭去。父親把布袋輕輕放進金屬盒裡,蓋上蓋子。他們沉默地繼續前進,心裏盤算著蛇的價錢。夏天和深秋,他們有些時候用這種方式賺到二十五美金。這筆錢用來購買食物。當他們到摩根城看醫生時,這筆錢也支付了醫藥費。
「聽了真讓人難過。」諾拉邊說邊揉掉她小腿上的一抹塵土。
他動一動,靠近她一點,身子靠在圓石上。
「我以前捕過蛇,」他說,「為了賺錢。」
他沒回答,察覺到自己肺部抽|動,呼吸也極不規律。他拆開卡羅琳的來信時也有同樣的感覺。信封上是他以前辦公室的地址,她的字跡凌亂,地址被轉遞的郵票遮了一半。信封上的郵戳是俄亥俄州的托萊多。她附上三張菲比的照片,照片上的嬰兒穿著粉紅色的上衣。回信地址是個郵政信箱號碼,不在托萊多,而在克里夫蘭。克里夫蘭,一個他從沒去過的地方,卻顯然是卡羅琳·吉爾和他女兒居住的地方。
「遠古的海洋,」戴維說,「海水被困在裏面,歷經幾個世紀化為結晶。」
「我父母對我有許多夢想,」他說,「但這些都比不上我的夢想。」
那件事以及保護瓊。留心你妹妹,他母親從爐邊抬起頭來提醒他。餵雞、清掃雞舍、到園裡除草,還有留心你妹妹。
他們懶洋洋地吃東西,然後摘取成熟的草莓。草莓被陽光曬得發暖,香甜可口,保羅一把把地吃,草莓汁順著手腕流下來。兩隻老鷹懶洋洋地在藍天高處盤旋。迪迪,保羅舉起一隻胖胖的小手指著說。後來他睡著了,諾拉讓他躺在草堆陰影下的毛毯上。
「沒錯,」戴維說,「確read.99csw.com實讓人難過。」他想到瓊。夏天,她的頭髮在陽光下是如此金黃。兄妹兩人肩並肩蹲在一起,用木棍挖掘泥土時,空氣中瀰漫著她的氣息:香皂、某種類似銅板的金屬味,聞起來暖洋洋的。他好愛她,愛她那甜蜜的笑聲;他也恨極了晴天時一回家就看到她躺在前廊的草鋪上,母親坐在瘦弱的女兒身旁,輕聲哼唱,手裡剝著玉米或是豆子,臉上充滿關切。
戴維看在眼裡,對自己說她看起來很快樂。
「我沒有試圖當個英雄。」

「我不知道。我剛才想到那個牧羊場旁邊的野地。布麗和我小時候曾到那裡等爸爸,我們采了一大把蛇目菊和野胡蘿蔔,陽光感覺好像……好像一個擁抱。媽媽把花插在花瓶里,擺在家裡各處。」
此時他往後一躺,雲朵飄過上方,光影交疊。他還沒試著尋找卡羅琳。既然信封上沒有確切的回信地址,他也想不出從何開始。一切由你掌握,他曾對她說。但他發現悲傷在各種奇怪的時刻浮上心頭:獨自待在他的新辦公室,沖洗照片、看著空白的紙張中神秘地浮現出影像,或是躺在這塊溫暖的石頭上,諾拉卻傷心地憤憤離去。
「九個月,」諾拉說,「心連心地成長,他怎麼可能不記得?總會有些記憶吧?」
「我以為那是條響尾蛇。」他邊說邊指指那根棍子,再一次搖搖頭試圖揮除過去。「我想我在做夢吧,我以為你需要幫助。」
他嘆了一口氣。
而後,有個周末他從學校回家,發現家裡空蕩蕩,靜悄悄,一條毛巾披在澡盆的一端,空中瀰漫著寒氣。他坐在前廊等候,又餓又冷。許久之後,幾乎黃昏之時,他看見母親雙手交叉,從山坡上走下來。她走到台階前才開口,抬起頭來看著他說,戴維,你妹妹去世了,瓊死了。母親的頭髮緊緊地扎在後面,太陽穴旁的一條血脈跳動,雙眼哭紅了一圈。她穿著一件灰色的薄毛衣。她拉緊毛衣說,戴維,她走了。他站起來擁抱她,她崩潰了,哀聲啜泣。他說,什麼時候?她說,三天以前,星期二的時候。當時還早,我到外面取水,回來之後,家裡一片沉寂。我馬上就知道她走了,停止了呼吸。他摟著母親,想不出再說什麼。他感到痛苦根植于內心深處,除了痛苦只是麻木,想哭都哭不出來。他用毛毯裹住母親肩膀,幫她泡了杯茶,走到屋外的母雞旁邊,找到她尚未撿拾的雞蛋。他拾起雞蛋,餵了雞,擠了牛奶,做了平常該做的家務。但當他回到屋裡時,家裡依然陰暗,空氣中依然瀰漫著寂靜,瓊依然已經走了。
喔,保羅說。一被解放出來,他立刻脫掉一隻鞋子,專心地研究,然後幾乎馬上甩掉它,爬向毯子之外的青綠世界。戴維看著他拔起滿滿一手的野草,把草放進嘴裏。草的口感怪怪的,他的小臉閃過一陣驚訝。戴維忽然很希望他父母還活著,跟他的兒子見個面。
「你就是說不。你嘴裏說著不,還不願承認。」
老鷹隨著上升氣流展翅高飛,陽光溫暖,所有事情都繞著圈圈打轉,而且每次都繞回同一點。他必須告訴她;話語充斥在他的唇舌間。我愛你,我很愛你,而我卻欺騙了你。
「其他時候呢?」
他盯著她看了一會。陽光留連在她金色的髮際,她的胸部隨著呼吸輕柔地起伏。他想伸手探索她肋骨間細緻優雅的曲線,肋骨宛如翅膀般延展。他想親吻肋骨間每一個交接點。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橋上,和她一起站在橋邊。遠遠的下方,微小的人影在小徑上慢慢移動。許久之前,湍急的河水曾流過小徑,現在山丘遍佈於水流豐沛的小溪之間,數百種不同的樹影映著澄凈的藍天。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抵抗著一波波暈眩感,甚至不敢看諾拉一眼。他想保護她,讓她免受死別的痛苦;他不了解那種傷痛還是跟著她,宛如溪水一般持續不斷,決定了生命的方向。他也沒想到自己的悲傷會與晦暗的過去糾結在一起。每當他想到送走女兒的那一刻,眼中就看到妹妹的臉:她那蒼白的髮絲,她那認真的微笑。
「沒錯。」她指指一叢淺色的花朵,花朵剛好在一道陰影之後,「天南星,跟你母親以前種的一樣。戴維,你嚇了我一跳。」
「工作上的問題。有個患者,我沒辦法不想到那個病例。」
這種想法以及那股強烈的懷恨嚇了戴維一跳。當他把女兒交給卡羅琳·吉爾時,他說服自己這麼做沒錯,最起碼他有正當理由這麼做。但或許他沒有,或許在那個下雪的夜晚,他所保護的不是保羅,而是某個失落的自己。
「諾拉,」他說,「你真的讓我很緊張。」
「嗯,我想你沒事。」他說,「但別太勉強自己。」
「自從保羅出生、菲比過世之後,我們就跟以前不同了。但你始終不願談起她。你似乎想要忘記她曾經存在這回事。」
「你不必當個大英雄。」她說。她口氣平淡老練,他聽得出她一直思考著這番話,說不定剛才在心裏演練過了。
「應該不會吧。」他邊說邊把石頭收回來,遞給保羅一塊小餅乾。水晶石溫暖而潮濕,他把它在石頭上用力一敲read•99csw.com,水晶石被敲得裂開,露出中央紫色的晶體。
她點點頭。但當他走到橋中央安全之處轉過身時,諾拉依然站在橋邊,雙臂交叉,微笑地看著他。
「唉,」她閉上雙眼說,「實在太舒服了,你會讓我睡著的。」
戴維照辦,但做得不是很好。他沒讓瓊離開視線,但沒有阻止她挖土,害她弄得滿身泥土。她被石頭絆了一跤,磨破了手肘,他卻沒有安慰她。他很愛她,但憎恨卻深植于愛意之中,他分不開兩者。她老是生病,不是因為心臟太虛弱,就是因為每個季節都患了感冒,結果令她氣喘噓噓,呼吸困難。但當他從小徑走路回家,書本在他背上的書包里晃動,瓊總是等著他。她一看他的臉就知道他當天過得如何,也急著想聽他述說一切。她的手指細瘦,她喜歡輕輕拍他,細細的長發在微風中飄動。
遠在前方的諾拉停下來揮揮手,然後似乎直接走向一堆光滑的灰色石塊,隨即不見了蹤影。其他幾個人忽然陸續從同一堆灰色石塊中走出來,每個人都戴著同樣的藍色棒球帽。戴維走近之後才發現那是一道石階,直通高高在上的一座天然石橋,石橋剛好在視線之外。你最好小心走,一個女人邊下樓梯邊發出警告。你絕對想象不到石階有多陡,而且很滑。她上氣不接下氣,停下來把手放在心口。
這時他輕柔地把保羅小小的指頭抓到自己手中,他的兒子抬頭看他,好奇地睜大眼睛。他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強烈的愛意。
「真遺憾我從未見過他們,他們一定非常以你為榮。」
「真漂亮。」諾拉喃喃地說,將它在手中翻轉。
「當然,」他真誠地說,「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她。」
他們穿過田野往回走,收拾好東西。諾拉抱著保羅,他則拎著野餐籃。
「我還想著她,戴維。」她說,側過身來迎著他的注視,「我們的女兒,她會是什麼模樣?」
「但諾拉,再生個寶寶也彌補不了什麼,這不是個好理由。」
「嗨,」戴維笑著說,「我愛你,小傢伙,但別把這個吃下肚,好嗎?」
沉默了一會之後,她站起來,在短褲上擦擦手,生氣地大步踱過田野。
「諾拉,」他說,「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曉得你要什麼。」
「你說你這輩子一直有這個癥狀?」他認真地問那個女人,同時放開她的手。
戴維嚇得一時說不出話。
諾拉把手放在他的胸前,然後將沾了草莓汁的雙唇貼上他的雙唇。有如慾望般強烈的甜味緊貼著他的唇舌,他感到自己一直往下墜落。陽光曬在他的皮膚上,她的乳|房像小鳥般在他手中彈動。她搜尋他襯衫上的紐扣,一隻手掃過他藏在口袋裡的信。
「安安靜靜的也不錯吧。」他說。
「沒錯。」她輕聲表示同意,睜開眼睛看看保羅。小傢伙睡得很安詳,點點光影落在他的臉上。「但說不定也有一點遺憾?如果保羅長大,搬到其他地方,我就會有點遺憾。」
「那又怎樣?大家都說一次解決尿布、哺乳等事情比較容易。」
戴維看著保羅。小寶寶在毯子上睡得很熟,小臉轉到另一邊,長髮捲曲地靠著濕濕的脖子。他的小兒子,最起碼他躲過了悲傷。保羅不會像自己一樣,在成長的過程中承受失去妹妹的痛苦。他也不必因為妹妹照顧不了自己,所以被迫必須堅強獨立。
戴維!
他沉默不語,想起諾拉剛才站在橋緣附近,也想到她那些毫無意義的照片,以及他口袋中的信。他最渴望的莫過於保持目前微妙、穩定的生活狀態,凡事保持原狀,不要發生改變,維繫住兩人之間脆弱的平衡。
他們擺出野餐:乳酪、小餅乾和一串串葡萄。戴維坐在毯子上,打開嬰兒車之時,他把保羅抱在胸前,懶懶地想起他的父親。父親矮胖強健,手藝極佳,他教戴維拿起斧頭、擠牛奶,或是把釘子打進杉木塊里的時候,粗短的手指總是握住戴維的手。他身上帶著汗味、松脂以及煤礦深處的泥土味。他冬天在礦井工作。即使長大之後,工作日住在城裡上高中,戴維也愛極了周末走路回家,見到父親坐在前廊抽著煙斗。
「現在一切都好,」他溫和地說,「為什麼要破壞現狀?」
距離重回兩人之間。過去是一條他無法跨越的鴻溝:賺錢來買東西吃,賺錢到鎮上求醫。她來自不同的世界,她永遠不會了解的。
「我不知道,或許吧。他們很高興我的日子比較安適。」
戴維總覺得在那些時候,時間似乎暫停,陽光永遠高掛天際,乾枯的樹葉在他腳下移動,世界縮小到只有他、父親和蛇;但世界也不斷擴充,天空在他周圍無盡展開。每走一步,天空都更高、更藍。當他偵測到各色泥土和枯葉中有些動靜時,一切都慢了下來。蛇開始爬行時背上的鑽石形斑紋才會現形。父親已經教他怎樣靜靜走動,觀察黃色的雙眼和一吐一吐的舌頭。蛇每脫一次皮,尾部的響環就變長一點。因此,只要根據響尾蛇在寧靜樹林中發出的聲響,他們就可以判定蛇多老、多大,以及值多少錢。大蛇受到動物園、科學家或是舞蛇者的青睞,一條可以賺到五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