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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七年八月 二

一九七七年八月

大門上了鎖,鑰匙藏在杜鵑花從旁邊一塊鬆動的石板下。屋內溫暖,不太透氣。杜克打電話回家說會遲一點到家。保羅打開一扇窗戶,微風掀起媽媽縫製的窗帘。開始上班之前,她每年都重新布置家裡。他記得她俯身在縫紉機之前,夾線和跳針時就咒罵兩句。窗帘布的底色奶白,上面印著深藍色的鄉村即景,剛好搭配深色條紋的壁紙。保羅記得坐在桌前瞪著窗帘布,好像那些人物說不定會開始移動,走出屋子,掛上衣物,然後揮揮手說再見。
他小時候,好像還是在幼兒園時,曾經畫過妹妹。媽媽告訴了他妹妹的事,所以他在一幅名為「我的家庭」的圖畫里加上了她。他用褐色蠟筆畫了爸爸,媽媽有一頭深黃色的頭髮,他自己和一個模糊的身影手牽手。他在學校里畫了這幅畫,繫上一條緞帶,吃早餐的時候把它當作禮物送給爸爸媽媽。當他看到爸爸臉上的表情,即使他才五歲,無法解釋或形容那是什麼情感,他也知道爸爸很難過,內心頓時升起某種陰影。媽媽從爸爸手中接過圖畫,她臉上也帶著悲傷,但很快就掩藏起來。如今她也帶著同樣的面具應付客戶。他記得媽媽的手在他臉頰上停留了很久。現在她有時候還會這樣做,彷彿怕他會消失無蹤。哦,好漂亮的畫,她那天說,保羅,好漂亮的畫。
「你確定嗎?」
「她過世了嗎?」他問。
「天哪,你真該瞧瞧你這副模樣。」他說,「從來沒這麼飄飄欲仙過吧?」
「你聽。」保羅說。他們傾聽,火車隨即從相反的方向開過來,一個小黑點愈來愈大,汽笛聲劃過空中。他們跳下鐵軌,站在金屬鐵軌的兩端看著對方。
一個時刻可能具有上千種不同的意義。
保羅聽著他的聲音從遠處飄來,彷彿穿過流水,飄過遠方火車的汽笛聲。這次他沒有狂笑,沒有傻笑,只有陷入內心的深井。內心的深井與身外的漆黑交融。他看不見杜克,心裏很慌。
「喬要過來,」他說,「如果你有現金的話。」
「我沒事。」他說,忽然想起昨晚坐在窗沿,考慮要不要跳出去,然後縱身一躍到空中,落地時發出輕響,沒人聽見。「我今晚不會出去。」他說。
那天在小屋裡,保羅剛進來,爸爸抬起頭的那一刻,保羅看到爸爸流露出赤|裸裸宛如雨水般的感情,臉上儘是某種失落的愛和遺憾。保羅看在眼裡,很想說些或做些什麼。他什麼都願意做,只求讓世界變得更好。但與此同時,他又想逃開,忘掉所有問題,活得自由自在。他移開視線。當他再看著爸爸時,爸爸又像往常一樣疏遠,不帶感情,說不定正在思考底片的技術問題、骨頭的疾病。或是午餐。
「這是什麼?」保羅問,「一把乾枯的野草?」話一出口,他就明白了,隨即尷尬得滿臉通紅,因為自己是個愚笨的書獃子而難為情。
「我母親?是的,瓊去世多年後,她也走了。你祖父也是,他們去世的時候年紀都不算大。我父母的生活很艱苦,保羅。他們沒什麼錢,我的意思不是說他們不富有,而是窮到甚至不知道我們下一餐有沒有飯吃。這點讓我父親很難過,畢竟他工作得非常努力。我母親也很難過,因為他們幫不了瓊。我年紀跟你一樣大的時候找了一份工作,這樣才能到鎮上讀高中。瓊過世之後,我對自己發誓:我要改善這個世界。」他搖頭苦笑,「唉,我當然沒有達到目標,但保羅,我們一家人什麼都不缺,也從來不必擔心沒有足夠的東西吃,你可以上任何一所你想上的大學。而你想做的卻只是跟朋友吸大麻,浪費生命。」
「唉,我不知道。」她嘆了一口氣,遮住話筒,跟某人說幾句話,然後繼續跟他講話。「好吧,功課做完就好。保羅,不管怎樣我都會打電話給你爸爸。我保證最多再過兩小時就回家,這樣可以嗎?你確定你還好嗎?你如果需要我,我馬上擱下所有事情回家。」
保羅坐起來,拚命思索自己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毀損的照片和底片散落一地,地上都是泥濘的腳印,沒有卷好的底片像一條條長緞帶,房裡四處都是玻璃碎片,在地板上留下深深的刮痕。一陣恐懼襲過保羅,他想吐了。他伸手遮住雙眼,擋住令人目眩的晨光。
「他媽的,」他說,「好刺|激!」
一英尺之外的杜克坐起來,仰臉面向烏雲密布的天空。
「這些人,」他問,「IBM的這些人,喜歡火烈鳥嗎?」
「當然,」他四下張望,「但不要在這裏。」
杜克笑笑。「誰會跑到這裏來逮我們?」
杜克掛了電話,環顧四周,然後吹了聲口哨。「天啊,」他說,「你家真有錢。」他在餐桌前坐下,攤開一張薄薄的長方九九藏書形紙。杜克把一排粗糙的葉渣擺齊,然後捲成一支細長的紙煙。保羅在一旁觀看,看得發獃。
他們走在鐵軌上,杜克·麥迪遜雙手插在從Goodwill特價商店買的皮夾克口袋裡。保羅踢著石頭,石頭尖銳地劃過鐵軌。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兩個男孩在沉默中不約而同地踏上鐵軌邊緣,雙腳踩在西行的鐵軌上,保持身體平衡。火車開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接近,他們腳下的鐵軌猛烈震動,原本斑點大小的車頭越來越大,越來越顯眼。駕駛員猛拉汽笛。保羅看看杜克,杜克的雙眼因為刺|激與危險而炯炯發光。火車越來越近,瘋狂的汽笛聲響徹附近街道,直達遠方。保羅也感到體內逐漸升起一股興奮之情,猛烈地幾乎令人難以承受。火車高處的燈光和技|師已出現在眼前,汽笛聲再次響起,發出警告,火車逐漸接近,引擎引發的風掃平了野草。他等著,看了杜克一眼,杜克站在他旁邊的鐵軌上。火車急駛,快要撞上他們了,但他們依然等了又等。保羅以為他們或許不會跳開,但最後還是跳了。他倒在野草中,疾行的火車離他的臉只有一英尺。一時之間,他只看到列車長一臉蒼白而吃驚,然後車輛駛過鐵軌。火車黑亮黑亮地駛向遠方,連風都隨之消散。
他們繞到屋后,走下潮濕的水泥台階,爬上屋側的樓梯,來到車庫上面的大房間。房裡四面牆上都有高大的窗戶,白天光線從各方透過來,採光極佳。房門旁邊有個像柜子一樣的無窗暗房。幾年前,當爸爸的作品開始受到重視時,他就蓋了這個房間。現在他大多數時間都待在這裏沖洗底片,運用光線做實驗。幾乎沒有其他人來過這裏,媽媽就沒來過。有時爸爸邀保羅過來。保羅非常渴望這種時刻,渴望得自己都覺得難為情。
後來他長大了一點,大概九歲或十歲的時候,有一天她帶他到妹妹安葬的墓園。那是個寒冷的春日,媽媽在鑄鐵欄杆的周圍灑下牽牛花的種子,保羅站著念出「菲比·格雷斯·亨利」這個名字以及他自己的出生日期,感覺相當不自在,心中有股他無法解釋的沉重。她為什麼死了?當媽媽終於走到他身邊褪下種花的手套時,他問道。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她說,隨後看看他的表情,伸出胳膊攬住他。這不是你的錯,她堅決地說。這跟你毫無關係。
「喂,」杜克轉身給他看一張八乘十,表面光滑的照片,「保羅,這是你嗎?」
「唉,那時我跟你現在一樣大。正後方是我父親,旁邊是我妹妹,你知道嗎?我曾有個妹妹,她叫瓊,她跟你一樣擅長音樂。這是她最後一次跟我們合影。瓊心臟不好,第二年秋天就過世了。她的死傷透了我母親的心。」
「你還有那玩意嗎?」他問。
「這裏出了什麼事?」他又問了一次,語氣冷靜多了。
這筆錢、偷竊行為,以及沒被逮到,都令保羅不安。那種感覺就像他和爸爸站在黑暗中,等著影像在他們眼前逐漸成形。爸爸說一張底片不只是一張照片,而有多種層面;一個時刻也不僅是單一的一刻,而是代表著無數不同的時刻,全視誰在觀看以及如何觀看而定。保羅聽著爸爸說話,覺得心口多了個大洞。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或許永遠無法真正了解爸爸,想了就讓他驚慌。儘管如此,他依然喜歡置身於幽暗的燈光和刺鼻的化學藥劑之中。他喜歡從開始到結束,一連串精確的步驟:紙張浸入顯影劑中,影像逐漸從無到有,定時器的時間到了,紙張隨即浸入定影劑中,影像逐漸變干定形,閃亮而神秘。
爸爸低著頭沉默地坐了一會,然後嘆了一口氣站起來。
「不知道。」保羅說。其實說話的同時,他就猜出了這人是誰。「噢,」他指著階梯上的男孩說,「噢,那是你。」
「我們可以打打籃球。」
他們沿著鐵道走,走過羅斯蒙特花園高聳的草叢。杜克停了下來,在皮夾克口袋裡翻找東西,他的眼睛是綠色的,微微帶點藍,正如這個世界。保羅心想,若從月亮上觀看地球,看到的就如同杜克的雙眼。
「你瞧,」杜克說,「我上禮拜從我表哥丹尼那裡拿的。」
他在東邊窗戶強烈的晨光和爸爸的側影中醒來。爸爸站在晨光中對他講話。
「但我喜愛音樂。」保羅說。明知這話說得不對,正如燈光忽然一閃,整張相紙全都變黑,但他還是無法制止自己。「彈吉他是我的生命,我永遠不會放棄。」
她的回答漠然而簡短。
「保羅,」他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對不起。」他說。
「我不知道,保羅,我很擔心你。」
他抬起一隻手,看著手底下的照片,然後把它撿起來。照片上有read•99csw.com棟破爛的屋子緊靠在山丘旁,而他不認得這個地方。房子前面站了四個人:一個身穿及膝裙子,罩著圍裙的女人,雙手交握在身前,一簇頭髮被風吹得飄過她的臉頰;一個削瘦的男人像逗號一樣弓身站在女人旁邊,拿著一頂帽子擺在胸前。女人稍微轉身面對男人,兩人臉上帶著壓抑的笑意,彷彿其中一人剛講了笑話,兩人下一刻隨時會爆笑出聲。女人的手放在一個金髮小女孩的頭上,母女之間站著一個男孩,年紀跟他差不多大,一臉嚴肅地盯著相機。這幅景象看來異常熟悉。他閉上雙眼,大麻耗盡了他的精力,他疲倦得幾乎落淚。
「不知道。」保羅說,「你呢?」金屬鐵軌依然嗡嗡響,保羅心想火車的終點站不知道是哪裡,車上不知道有沒有人看到他站在鐵道邊緣。他剛才站得很近,伸手就能摸到行進間的火車。風刮過他的髮際,刺痛了他的雙眼。車上若有人看到他,不知道作何感想?火車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影像,就像一系列靜止的照片:一棵樹,是的;一塊岩石,是的;一朵雲彩,是的;每個影像皆不相同。還有個男孩,也就是他自己,仰著頭大笑,然後就不見了。一叢灌木,一排電線,一閃而過的道路。
他坐得非常非常直。好一陣子,他嚇得不敢動。終於移動身子時,他發現自己躲到暗房裡,縮在一個溫暖的角落,靠著爸爸上了鎖的柜子,聽著外面的動靜:外面回蕩著一陣陣噪音和笑聲,然後瓶子摔得粉碎,最後終於安靜下來。有人推開了門,杜克說:喂,小子,你在這裏啊,你還好嗎?保羅沒有回答。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對話聲,然後大夥轟隆隆地走下樓梯離去。保羅慢慢站起來,走過黑暗,踏入外面堆滿一疊疊毀損照片的展示空間。他站在窗邊,看著杜克跨上腳踏車,悄悄地騎過車道離開。他的右腳在車蹬旁晃動,不久就消失在街上。
「我知道。」他說。
他喜歡咒罵兩句,也喜歡熱風吹在臉上的感覺。熱風平息了他心中無法張揚的怒氣。雖然只是暫時平息,但依然讓他快活。在阿魯巴的那天早上,他無憂無慮地出去慢跑,海水輕輕打過他的腳,弄濕了沙子,令人愉悅。他很高興和爸爸的海釣之旅被取消了。爸爸喜歡釣魚,沉默地坐在船上或是港邊,一坐就是好幾小時。他一再地拋擲釣竿,偶爾會釣到魚。激起一陣興奮。保羅小時候也喜歡釣魚,他喜歡的倒不是釣魚的種種程序,而是有機會跟爸爸在一起。但長大之後,釣魚卻越來越像個義務,好像爸爸想不出其他事情可做,所以才計劃一起去釣魚。或許爸爸希望藉此拉近父子感情,保羅猜測爸爸說不定在某些親子教育的書里讀到這一點。一次度假時,他學到了生命的真相。那時他跟爸爸坐在明尼蘇達州一個小湖的小船里,他哪也去不了,只能聽爸爸描述傳宗接代的細節,眼見爸爸曬紅了的臉龐愈來愈紅。最近爸爸最喜歡討論保羅的未來。保羅覺得那些點子跟眼前這片平靜無波的海水一樣,平淡無奇。
「沒錯,」保羅說,「他確實氣得要命。」
「甜心。」她說,電話另一端能聽到噪音和餐具的碰撞聲。他想象她穿著套裝,沒準是深藍色的那套,手指順順短髮,戒指閃閃發光。「我得跟些客戶出去吃晚飯,這關係到IBM的合約,非常重要。你爸爸回來了嗎?你還好嗎?」
爸爸點點頭。
電話另一端停頓了一下,傳來一陣大笑和酒杯碰撞聲。
好吧,或許附近有上百、上千件同樣的襯衫,但他依然彎腰拾起它。一件泳衣從衣袖裡掉出來,這件上面有小顆粒的肉色泳衣絕對是媽媽的。保羅站得筆直,無法移動,彷彿偷東西被逮到,彷彿相機一閃,鏡頭盯上了他。他丟下襯衫,但依然無法動彈。最後他大步跑回他們的小屋,彷彿尋求一個避難所。他站在門口,試圖鎮定下來。爸爸已把那盤橘子移到料理台上,正在大木桌上整理照片。怎麼回事?爸爸邊問邊抬頭看看,但保羅不能說。他走到自己房間,用力關上房門,頭抬也沒抬,甚至當爸爸來敲門時,他也沒有抬頭。
「保羅,你也參与了嗎?」爸爸問,口氣出奇地柔和。
「別在這裏。」保羅說,忽然感到不安。他們出去坐在屋后的台階上,大麻煙的頂端冒出橘色光點,一支煙在兩人手中傳來傳去。保羅剛開始沒覺得怎樣。天上飄起小雨,然後停了。過了一會之後(他不確定到底多久),他發現自己一直盯著車道上的一滴水,看著它慢慢和另一滴水匯流在一起,然後滑到車道邊緣,滾落到草地上。杜克開始狂笑。
「不會上癮的,不必害怕。我試過read.99csw.com兩次了。我跟你說啊,感覺好極了。」
她看不到就不會受到傷害,她不知道的事情也一樣。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杜克同意,「這玩意真好!現在幾點了?」
保羅站起來,走到門廳裡外公的鍾前面。幾分鐘或幾小時之前,他們曾站在這裏,秒針一格格地移動,他們笑得不可抑制,每秒之間似乎相隔很久。現在保羅卻只想到爸爸每天早上站在這座鐘前,一面調整手錶的時間,一面抬頭瞄瞄滿桌子的照片。思及至此,他心中忽然充滿悲傷。他想起今天下午,知道下午已經過去了。它已濃縮成記憶中跟雨滴差不多大的一點。天色已近漆黑。
電話另一端停頓了一下。「他答應會回家的。」她說。
「一些朋友過來玩,我猜大夥有點失控。」
他高興地在沙灘上跑步,心情相當輕鬆。剛開始他想都沒想那堆衣服。衣服被扔在一棟小屋前,一件一件相隔老遠地散置在木麻黃樹下。他有節律地大步跑過那堆衣服,肌肉如同音樂的韻律支持他一路跑到岩石點。他停下來,繞圈走了一會,然後放緩速度往回跑。衣服的位置變了,襯衫的衣袖在海風中飄蕩,亮粉紅色的火烈鳥映著青綠色的布料翩然舞動。他放慢腳步。任何人都可能有這種襯衫,他媽媽就有一件。他們在鎮上的觀光商店曾嘲笑這件衣服,她饒有趣味地舉起它,把它當個笑話買了下來。
房間里充滿一長串的笑聲,其他人笑盈盈的臉孔扭曲變形。保羅笑不出來,他凍結在原地,喉嚨發乾,覺得自己的雙手大到跟身體不成比例。他仔細看著房門,好像爸爸隨時可能奪門而入,怒氣像波濤一樣卷襲他們。笑聲忽然停止,其他人站了起來,亂翻抽屜找東西吃,卻只找到爸爸仔細排列的檔案夾。不要這樣,他試著開口,這時年紀最大,留著鬍鬚的男孩卻把檔案夾抽出來,逐一翻開。不要這樣,他在心中尖叫,但嘴裏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其他人也站起來把檔案夾一個個抽出來。檔案夾里精心安排的照片和底片隨之散落在地上。
保羅點點頭,繼續彈奏,杜克則站起來打電話。
「我們不該進來。」保羅說,「我們不能在這裏混。」
保羅搖搖頭,吃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知道這人是誰嗎?」他問。
「我有,」保羅說,「跟我來。」
「哇,這些真酷。」杜克邊說邊繞著牆壁走一圈,仔細端詳上了框的照片。
保羅很累,精疲力竭。他轉身檢視房間:照片散落各處,微風從窗口吹進來,照片隨之飄揚。底片像長條緞帶一樣從櫃檯和燈具上撒落而下。一個瓶子破了,綠色的玻璃飛散在地上,啤酒潑灑在櫃檯上,牆上漆上了拙劣的圖畫和塗鴉。他靠在門上,慢慢滑下來,直到坐在一片零亂的地上為止。他得趕快再站起來。他得把這裏清掃乾淨,整理照片,把它們放回原處。
彈奏完畢之後,兩人沉默了一分鐘,然後杜克說:他媽的,剛才真是太棒了!他在鋼琴上敲敲,然後彈奏他在音樂會的曲子:格里格的《侏儒進行曲》,彈得神采奕奕,帶點迷醉的歡樂。杜克彈琴,保羅接著彈吉他,兩人都沒聽到門鈴或是敲門聲;忽然間,送比薩的人站在大門前。此時已近黃昏,寒冷的晚風掃進屋內,他們撕開紙盒,吃得又猛又急,燙傷了舌頭。保羅感到食物下肚,像塊石頭似的把他壓住。他抬頭望望落地玻璃門外。遠方的天空陰沉而灰暗。然後他研究杜克的臉。杜克一臉蒼白,青春痘格外顯眼,黑髮平貼在前額,嘴唇邊有一抹紅色的醬汁。
爸爸搖頭,保羅很怕他會站起來離開,但他反而低頭看著手上的照片。照片是黑白的,四周鑲著貝殼形的白邊。照片中的一家人站在低矮的小房子前。
「我不怕。」保羅說。
「我功課做完了。」他說,繼續端詳著外公的鍾。這鍾現在顯得荒謬。「也練了鋼琴。爸還沒回來。」
「別管我,你這個混蛋。」保羅說,然後也開始大笑。
他爸爸也有秘密,在辦公室或暗房裡有他自己的生活。保羅本來以為這沒什麼不尋常,所有家庭都一樣。直到他交上杜克這個朋友,他才知道並不如此。有天下午他在音樂室碰到這個鋼琴彈得很好的男孩。麥迪遜一家並不富有,鐵道離他家太近,每次火車經過,房子和窗子就跟著嘎嘎響。杜克的母親一輩子從沒乘過飛機,保羅覺得他應該同情;他的爸媽就會。她有五個孩子,丈夫在通用電器下的一家工廠上班,收入向來不豐。但杜克的父親喜歡跟兒子們打球。他每天下午六點,值班之後就回家。即使他不比保羅的爸爸話多,但他大多時間都在家。當他不在家時,家裡人也知道上哪裡找他。
read.99csw.com她掛了電話之後,保羅孤單地在原地站了一會,聆聽電話的嘟嘟聲。屋裡的寂靜將他團團圍住。這不像禮堂里那種充滿期待、蘊藏著感情的寂靜,而是一種空虛。他伸手拿起吉他,心裏想著他的妹妹。如果她沒死,會跟他一樣嗎?她會喜歡跑步嗎?她會唱歌嗎?
「喂,」杜克邊說邊推開門,「你到底要不要出來?」
保羅坐得筆直,雙臂環抱著膝蓋,呼吸非常急促;他沒動,他不能動。杜克把照片丟在地上,加入其他人。另外兩個男孩變得有點瘋狂,照片和底片全被胡亂地丟在光亮的地板上。
「沒興趣。」
保羅點點頭,但胸口縮得更緊。他再也壓抑不住。「你只想找個借口不讓我彈吉他。」
「嗯,你想幹嘛?」杜克問他。
「沒錯,這就是『野草』。你抽過大麻嗎?」
杜克依然雙手遮著臉躺在客廳里。保羅撿起空比薩紙盒和一片片薄薄的蠟紙,把它們拿到外面的垃圾筒。空氣帶著寒意,他跟沙漠一樣乾渴,好像跑了十英里似的。他帶著半加侖牛奶回到客廳,直接對著瓶口喝,然後把牛奶遞給杜克。他坐下,又開始彈起來。這回彈得比較慢,吉他的音符緩緩、優雅地飄過空中,好像添了翅膀。
那是一個小塑料包,裏面裝滿了乾枯的綠色葉渣。
他跟爸爸來過這裏,自己也偷偷來過幾次。正因如此,他才發現了這筆錢。有天下午他跑到這裏彈吉他,一肚子怒氣,因為爸爸答應教他用放大機,事到臨頭卻又取消。他既生氣又失望,後來肚子餓了,亂翻冰箱找東西吃,這下才發現這個裝滿冰涼新鈔的信封。誰知道鈔票打哪裡來?那次他拿了一張二十元鈔票,後來就多拿幾張。爸爸似乎從沒注意到不對,所以他不時上來這裏,抽出更多張鈔票。
「我很好,」他說,「那只是個笑話,別放在心上。」
天空依然灰暗,風在樹葉間飄蕩,遠方傳來另一輛火車的汽笛聲。
保羅心頭的緊繃已移到喉頭,令他無法言語;周圍依然太明亮,而且不太穩定。他想趕走爸爸聲音中的悲傷,抹去充滿家中的沉默,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這個坐在爸爸身旁,聽他講述家族歷史的時刻永遠不要結束。他害怕說錯了話,毀了一切,恰如太多光線傾泄到相紙上,毀了照片。錯誤一旦造成,你就永遠無法回頭。
「我沒事,」他說,「你不必打電話給爸爸。」
「沒錯,」保羅說,「我爸拍的。別碰任何東西,好嗎?」
他們走回杜克家,騎上單車,穿過尼可拉斯維爾路,慢慢地經過附近街區,來到保羅家。
「他怎麼了?」有人問。杜克說,我猜他八成開始妄想了。這些字句真龐大,塞滿了整個房間,把他推向牆邊。
「他跟我說他會回家,」她說,「他答應我的。」
這下保羅以不同視角看著這張照片。這些人畢竟不是陌生人,而是他的親人。杜克的祖母住在樓上的房間里,每天下樓烤蘋果派、看肥皂劇。保羅仔細端詳照片中那個幾乎壓不住笑意的女人。這位他從不相識的女士是他的祖母。
保羅看著爸爸消失在暗房中,然後跪下來撿玻璃碎片。遠方火車呼嘯而過,窗外遙遠的天空無盡展開,清澈而蔚藍。保羅在強烈的晨光中暫時住手,聆聽爸爸在暗房裡面工作,想象著同樣的那雙手小心地在一個人的體內移動,試著修補那些被損壞的部分。
杜克笑笑。「放鬆點,小子,別擔心。」
但他當時並不完全相信她,現在也一樣。如果爸爸每天晚上把自己關在暗房裡,如果媽媽幾乎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回家,而且在全家度假時,脫了衣服,偷偷跑進一個陌生男人的小屋,那麼這是誰的錯?不能怪妹妹吧,她一出生就死了,留下這片沉寂。這些都令他緊張恐懼,每天一早就感到不安,一天下來總是難過得要命,畢竟他還活著,他在這裏,他當然應該保護他們。
他停下來研究照片。奇怪的螺旋形狀,宛如硬化的花朵。他認出那是在阿魯巴度假時看到的腦珊瑚,珊瑚的肉已剝離,只剩下繁複的骨架。其他照片都很類似,白色的盛開的花朵,好像月球上的火山坑。珊瑚/骨頭,爸爸在筆記本里寫道,筆記工整地擺在放大機旁邊的桌上。
「我想也是。」爸爸邊說邊把手貼在他的額頭上,「杜克也來了嗎?」
杜克出現在客廳門口,他停止彈奏。

保羅把冰涼的紙鈔塞進口袋裡,走回外面比較大的那個房間。另外兩個男孩已經到了,兩人都是高年級學生,午休時經常聚在學校對面的空地抽煙。其中一人帶了啤酒,遞了一罐給保羅,保羅幾乎想說我們下去吧,我們到外面抽,但現在雨下得更大,男孩們年紀比他大,也比他高九-九-藏-書壯,所以他只是坐下來加入他們。他把錢交給杜克,然後點燃大麻,一支煙繞著眾人傳遞。杜克修長而細緻的手指握著大麻煙,保羅看得出神。他想起杜克的十指多麼精確地在琴鍵間移動。爸爸也非常精準,爸爸修補人們的骨頭和身體。
「好,」他說,「我明白。」
「你感覺到了嗎?」杜克過了一會問。
爸爸點點頭,低下頭,一隻手輕輕、緩慢地撫過保羅的頭髮。
既然如此,那就回家啊,他想這麼說。但電話另一端的笑聲起起落落,彷彿波浪一般。「我沒事。」他重複。
「有,但得花錢。」
兩個男孩拍掉身上的野草,走向杜克家。他家是鐵道旁邊一棟長盒狀小屋。保羅在這附近出生,離杜克家只有幾條街。雖然他媽媽有時開車載他過來看看有個小亭子的公園以及公園對面他出生的那棟房子,但她不喜歡他來這裏或是杜克家。管他呢,反正她從來都不在家。再說只要他做完功課,割了院子的草,練一小時鋼琴,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保羅,」她終於說,「你真的沒事嗎?」
保羅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他強迫自己不要哭,但每次看到毀損的照片,他就覺得胸口一陣緊縮,好像被打了一拳。
「不是這樣,該死,保羅,你知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保羅搖搖頭。「沒有,但我沒有阻止他們。」
「先別排斥其他機會,」他說,「我只有這個請求。」
「他真的氣壞了,」杜克說,「火車上的那個傢伙。」
「這裏得花好幾個禮拜才能清理乾淨。」他終於說,「你得負責,你得幫我重新建檔。這是個大工程,得花很多時間,你得放棄預演和練習。」
「他媽的。」保羅說,他把雙手貼在橡木地板上,慶幸地板還在原處,他好端端地在地板上,周圍的房間也沒變。
他媽媽兩小時之後回來,低聲哼著歌,火烈鳥圖案的襯衫整齊地塞在短褲里。「我想在午餐前去游個泳,」她說,彷彿一切都沒發生過,「誰要跟我一起去?」他搖搖頭,事情就這麼告一段落。那個原本是他的,現在也成了她的秘密,從此像一副面紗一樣阻隔在兩人之間。
「確定。」
「當然,沒什麼好害怕的。」杜克說,「你想試試看嗎?」
保羅走進暗房,暗房內溫暖、安靜,一張張相片掛著晾乾。他打開爸爸儲存底片的小冰箱,從最裡面取出一個冰涼的牛皮紙紙袋,紙袋內有一個裝滿二十美鈔的信封。他悄悄拿出一張,然後再拿一張,隨後才把其他美鈔放回去。
「到我家吧。」火車呼嘯而過時,保羅大喊,「沒人在家。」他想象他們在媽媽新買的印花沙發上抽大麻,想著想著放聲狂笑。火車急駛過兩人之間,一陣轟鳴之後,四下一片寂靜。車輛來來往往,一陣喧囂,一片寂靜。他瞄了瞄燈光閃爍中的杜克,宛如掛在爸爸暗房裡的照片。爸爸這輩子的每一刻都有如火車開過所瞥見的影像:困在其間,難以逃脫,匆匆而過,寂靜無聲。就像這樣。
後來他們走進屋裡。但在這之前又下起了雨,他們淋得全身濕透,忽然覺得很冷。媽媽在爐子上留了一鍋燉菜,但保羅看也不看,反而開了一罐腌黃瓜和另一瓶花生醬。杜克打電話叫了比薩,保羅拿出吉他,兩人走到客廳。客廳里有架鋼琴,兩人開始即興合奏。保羅坐在壁爐前微微隆起的地面上,撥了幾聲合弦,然後手指嫻熟地移動,彈奏昨晚那兩首熟悉的樂曲:塞戈維亞的《練習曲》和《無光練習曲》。這兩首曲子讓他想到爸爸,瘦高而沉默,俯身在暗房的放大機前。這些曲調彷彿光與影,如影隨形,緊緊相伴。此時此刻,音符已融入他的生命中,也與家中的寂靜、阿魯巴的沙灘以及學校里的教室融合為一。保羅彈著,感覺自己被抬起,波濤陣陣湧入,而他乘著波濤前行;他在創作音樂,然後他就是音樂,樂聲帶著他越爬越高,攀升到最頂峰。
杜克笑起來,笑聲在沉寂中格外響亮,葉渣沙沙作響。
「上帝啊,保羅!」他爸爸說著,「這裏出了什麼事?」他終於從晨光中挪開身子,彎腰蹲下來。他從一片混亂中拾起那張不知名家庭的合影,仔細端詳了一陣子,然後靠著牆壁坐下,雙手依然握著那張照片,檢視房間。
電話響了,杜克依然癱在客廳的地毯上。似乎過了很久,保羅才拿起話筒。來電的是他媽媽。
「我會把這裏整理乾淨。」
「啊,我看過這張。」杜克站在一張照片前說。照片中ROTC大樓的廢墟依然冒著黑煙,潔白的茱萸花花瓣貼著焦黑的圍牆。這是爸爸突破性的作品。多年之前,許多家通訊社選用了這張照片,刊登在全國各地。這張照片是個開頭,他爸爸老喜歡說,它讓我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