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九七七年八月 一

一九七七年八月

「他不見了。」他告訴諾拉。諾拉仍在廚房裡,交叉雙臂地站著,等著茶壺的水燒開。
「我不明白,」諾拉說,她已脫下鞋子,穿著絲|襪站在廚房中間,看起來瘦小而脆弱,「他在台上表現得那麼好,看起來很快樂,然後怎麼了?我真的不明白。」她嘆了口氣,「青少年啊,我最好上去跟他談談。」
回到家,屋裡一片漆黑。保羅直接上樓,他們聽到他走向浴室,然後走回房間;他們聽到他的房門輕輕關上,鎖上門鎖。
沙子滾燙地貼著戴維雙腳,陽光刺目。在那個下雪的夜晚,當他把他們的女兒交給卡羅琳·吉爾,他就確信此事會引發後果。此時,他心中充滿了昔日那種感覺。日子繼續過下去,生活充實而豐富。從任何看得見的層面而言,他都算得上成功。但有時手術做到一半、開車進城或快要入睡時,他的心裏會突然充滿罪惡感。他把他們的女兒送走了,這個秘密阻隔在家人之間,影響了一家人的生活。他知道,他看得到,他們之間已經升起有如一道石牆般的藩籬。他看著諾拉和保羅伸手敲擊,但母子兩人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知道他們和戴維之間有段看不到、越不過的距離。
「我不會,」戴維說。「我只是擔心。我希望他生活過得穩當順利,但不管他多麼傑出,進朱麗亞的機率很小,我不希望他受到打擊。」
戴維開車前進,兩人都沒講話。月亮投下美麗的光芒,戴維感覺到保羅坐在他身邊,也感覺到兒子輕緩地呼吸,雙手僵直地擱在大腿上,凝視著車窗外一個個寧靜的草坪。
「看不出來。」
薩克斯管樂手開始吹奏,樂聲熱情激昂。男孩吹錯了一個音符,尖銳的聲音令戴維打骨子裡起了寒顫。他再次瀏覽觀眾,看到諾拉坐在靠近前排中央,旁邊有個空位。這麼看來,她曾想到他,最起碼幫他留了位子。他先前不確定她會,他再也無法確定任何事情。唉,他確定心中有股怒氣,也確定自己出於罪惡感,所以隻字未提在阿魯巴的事情。這些事情雖然造成了兩人的距離,但他完全看不透諾拉的心,也猜不透她的動機。
他們在沉默中開過兩條街。
他又回到暗房,把顯示出那一刻的照片掛起來晾乾。照片沒有沖洗完畢,尚未定影,影像不會持久。接下來的幾小時內,光線會在曝過光的相紙上起作用。這張諾拉與霍華德一同歡笑的照片會慢慢變暗,一兩天之內,照片將完全漆黑。
他通常用一張白紙包住紙鈔,把錢寄出去。但今晚,保羅的怒氣回蕩在室內,吉他聲飄揚在空中。戴維坐下來寫了一封信。他振筆疾書,字句傾泄而出,寫下他對過去的懊悔以及他對菲比的期望。這個他自己的骨肉,這個他送走了的女孩,她究竟是誰?當年他沒指望她會活這麼久,或是會過著卡羅琳寫信告訴他的生活。他想到他的兒子,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台上,所到之處都帶著一股孤寂。菲比也是如此嗎?布麗和諾拉雖然各方面都南轅北轍,卻親密地心意相通。菲比和保羅若跟諾拉和布麗一樣一起長大,他們兄妹不知道會怎樣。如果瓊沒死,他又會怎樣?我想見見菲比,他寫道,我想讓她認識她哥哥,也想讓他認識她。然後他用信紙包住錢,讀也沒讀就連信帶錢放入信封內,寫上地址,封上封口,貼上郵票。他明天就把信寄出去。
戴維思索著他們的對話,考慮是否該追過去。他想跟保羅溝通,讓他們了解彼此,但他的善意卻很快就變成爭執與漠然。他轉身回到暗房。幽暗的紅光令人心安,他想想他對保羅說的話:世界由各種不為人所知的事情和秘密所構成,層層骨架也絕無機會得見天日。他確實試圖追尋整體性,比方說鬱金香和肺部、血管和樹木、血肉與土地之間的關聯,這些或許會透露出他能理解的模式,但它們還沒有。再過幾分鐘,他會走進屋裡,倒杯水;他會上樓,發現諾拉已經睡了,而他將站著凝視她,靜靜地看著這個他永遠無法真正了解的神秘女子。弓起身子,蜷繞著她的秘密。
她雙手緊捂著臉。
「你沒有權生我的氣,諾拉。」他輕聲說。她身上帶股清淡的橘子味,下巴緊繃。台上,一位穿著藍色西裝的年輕人在鋼琴前坐下,伸縮一下手指,不一會就開始專註地演奏,樂聲輕快流暢。「完全沒有。」戴維說。
保羅沒說話。戴維在交通燈下停了下來,街上沒有其他車輛,他們沉默地坐著,等待信號燈改變。
就在她說話之時,周圍一陣騷動,保羅隨九-九-藏-書即走到台上。戴維仔細端詳兒子:他身材高瘦,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襯衫,袖口捲起來,臉龐微紅,略帶彆扭地對著觀眾微笑。戴維忽然深感震驚,保羅怎麼幾乎變成了大人,站在漆黑的禮堂,自信而從容地面對滿屋子觀眾?戴維從未夢想自己辦得到,忽然覺得很緊張。如果保羅在這些人面前出了錯,那該怎麼辦?保羅俯身面向吉他。他感覺到諾拉依然握著他的手。保羅試了幾個音符,然後開始彈奏。
節目單上說這是塞戈維亞的兩首作品:「練習曲」和「無光練習曲」。兩曲的音符優美精準,聽來非常熟悉。戴維已經聽保羅彈奏這兩首曲子上千次。在阿魯巴的假期中,他的房間從早到晚飄出這些曲子,時快時慢,音節與音符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此時保羅修長的指頭嫻熟、信心十足地滑過琴弦,音符飄蕩在空中。戴維早已熟悉規律的樂聲,他卻覺得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兩首曲子,或許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保羅彈奏吉他。那個蹣跚學步、脫下鞋子試探他們的小寶寶,那個爬到樹上、雙脫手騎單車的男孩到哪裡去了?不知何時,那個甜蜜的小惡魔變成了這個年輕人。戴維的心跳得好強好快,霎時之間,他幾乎懷疑自己心臟病發作了。雖然他才四十六歲,心臟病發作的機率很低,但依然有可能。
跟霍華德?她怎能這樣?
台上隨即一空,掌聲漸漸停下來。一分鐘過去了,又過了一分鐘,觀眾開始竊竊私語。
「你從來沒有缺過任何東西,所以才用這種口氣說話。」戴維說,「這是一種你無法了解的奢侈與特權。」
「不。」保羅說,這時他已顯得疏離,越過諾拉望著擁擠的門廳。
「這麼說吧,」戴維終於開口,「你不必擔心你媽和我,這不是你的責任。你的責任是在世界上找到立足點,善用你的才能。而且你不能都為了自己,你必須有所回饋,這就是我為什麼幫人看病。」
「謝謝。」
「他也不想跟你說話。」她大怒。
「我了解,」戴維說,「但充滿活力和養活自己是兩回事。」
原來他真的知道。
「我不知道……一顆心臟嗎?」
「你不能對你媽這樣說話,」他與生氣的保羅較量,「馬上跟你媽媽道歉。」
他曾想,這些女人若發現她的衣物堆成一團扔在沙灘上,不知道作何感想?
「我沒生氣,我只是為保羅緊張。生氣的是你。」
「他彈得真好。」她說,「杜克很有天賦。」
「噢,我了解,我已經習慣了。我只關心保羅。」
諾拉開口想說話,但一位穿著深紅色衣服的女孩帶著小提琴走上台。禮堂內變得安靜無聲,於是他們把注意力轉回台上。
「那是你的夢想,」保羅說,「不是我的。」
他感覺到她散發出一波波怒氣。她一頭金色短髮式樣完美,穿著一套奶白與金黃的天然絲稠套裝,這是她第一次到新加坡的時候買的。隨著業務發展,她越來越頻繁地旅行,帶團到平淡無奇和充滿異國情調的地方。戴維剛開始跟著去了幾次,那時旅行團的規模較小,行程也比較單純。大夥遊覽猛獁洞窟國家公園,或是到密西西比河乘船。每次他都對諾拉的轉變感到驚訝,旅行團的人跟她說他們的擔心或在乎的事情,諸如牛肉不夠熟、木屋太小、空調太冷、床太小等等,她仔細聆聽,每次危機中都保持冷靜。她點點頭,拍拍旅客的肩膀,伸手拿起電話。她依然美麗,但美貌中已出現了稜角。她工作表現傑出,不只一位染了藍色頭髮的女人曾把他拉到一旁,言辭懇切地告訴他他是多麼幸運。
「他從窗戶跑出去了,很可能爬樹下去。」
保羅一鞠躬,帶著吉他下台,掌聲高昂地震天響。
「我確信他沒事。」
「他不錯,」他終於開口,大聲地說,「他很不錯。」
這時他們快到家了,但戴維掉頭朝著相反方向行駛,他想跟保羅待在車裡,開車駛過月光下的世界。在車裡,無論兩人的談話多麼牽強彆扭,最起碼有機會繼續下去。
她抬頭看到保羅一臉苦惱。
「我也關心保羅,」戴維說,「所以我才來。」
戴維沒有回答。他又開到家附近的街道,這次他朝著家的方向前進。他們駛進車道,車道和街道的交接處不平,車子稍微顛簸了一下,然後停在與主屋不相連的車庫前。戴維熄火,他們沉默地坐了幾秒鐘。
她搖搖頭,茶壺發出哨聲。她沒有馬上關掉爐火,哨聲輕細而持續地充斥屋中。
猶豫了一秒鐘之後,保羅走過來看了看。「read.99csw.com一棵樹嗎?」他說,「它看起來像是樹的輪廓。」
「你確實做了回饋,這點完全正確。但保羅,如果你發現了宇宙中另一個元素呢?如果你發現了如何治療一種罕見而可怕的疾病呢?」
戴維走到小冰箱旁。冰箱里儲存著化學藥劑和底片,信封藏在冰箱最後面,前面擺著好幾個瓶子。信封內裝滿了二十美元新鈔,張張堅韌而冰涼。他點數拿出十張、二十張,然後把信封放回瓶子後面收起來。紙鈔工整地擺在桌面上。
諾拉點點頭,然後又搖頭。
「上車。」戴維說,保羅照辦。
戴維終於嘆了一口氣,走回廚房。他欣賞一下料理台上的那盤橘子,端詳水果的線條和漆黑的木頭。然後,在一股無法解釋的衝動下,他走出屋外,沿著沙灘散步。走了至少一英里之後,他遠遠地瞥見諾拉鮮艷的上衣在風中飄揚。他走過去,發現散布在沙灘上的是她的衣服,而且被扔在肯定是霍華德的小屋前。戴維駐足於刺眼的艷陽下,滿心疑惑,他們下水游泳了嗎?他看了海面一眼,但沒看到他們。他繼續往前走,直到小屋的窗戶里飄出諾拉熟悉的笑聲,笑聲低沉而充滿韻律。他也聽到霍華德的笑聲,回應著諾拉的笑語。這下他明白了,痛苦襲上心頭,有如他足下的熱沙一樣火熱、滾燙。
「這麼快就回來了?」戴維抬起頭說。
她拿起電話,杜克的母親給她一個地址,在那裡有個音樂會後的派對。諾拉伸手拿鑰匙。
戴維一語不發,心裏明白那些確實曾是他的夢想;他曾心懷整頓世界的理想,夢想著改變它、塑造它,但如今他在盈滿月光的夜晚,跟他快要成年的兒子開車同行,生活的每一層面似乎遠遠超過他的掌控。
他們在原地站了一會。人聲沸騰的屋中,他們好像一座沉默的孤島。
「我喜歡音樂。」保羅輕聲說。「彈吉他時,我覺得我好像……好像做出一些回饋。」
「你今晚真的很不錯,令我印象深刻。」
「好吧,」戴維終於說,「我們回家吧。」
「沒錯,」他說,「那些是我的夢想。」
「保羅?」戴維說,他走到房間門口,轉動一下把手,門鎖住了。
月光從窗戶流泄而入,落在掛照片的牆上。保羅已經停止彈奏,戴維凝視著月亮。此時月亮已升得較高,但在黑暗中依然格外明亮。那天他在沙灘上做了決定:他讓諾拉的衣物留在沙灘上,讓她的笑聲飄蕩在陽光之中,他則走回小屋,繼續整理照片。一小時之後,當她走進屋裡時,他提都沒提到霍華德。他保持沉默,因為他自己的秘密更晦暗,更不欲人知,因為他相信是他的秘密造成了她的欺瞞。
「他非常有天賦,戴維,你也聽了他的演奏。如果這就是個大好機會呢?」
戴維跑上台階,踏進學校安靜的大廳,停下來喘口氣,弄清楚方向。保羅的音樂會他來遲了,而且遲到多時。他原本打算早點離開醫院,但正要離開時,救護車就送來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先生從梯子上跌下來,摔到太太身上,他的腳和她的手臂都摔斷了,腿部需要上石膏和打鋼釘。戴維打電話給諾拉,她的聲音幾乎掩藏不住怒氣。他聽了也氣得不在乎,甚至有點高興惹惱了她,畢竟她結婚時就知道他的工作性質。兩人在電話里都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掛斷。
「謝謝,我有點緊張。」
「我不知道,」戴維輕緩說,「我只是認為他還年輕,不該放棄其他機會。」
太多太多了,戴維幾乎啜泣。他睜開雙眼,暗自從頭到尾念誦化學元素表:氫、氦、鋰……這樣一來,他的緊張與憂慮才不會化為淚水。這個方法在手術室里總能幫他集中精神,此時也奏效,他把思緒全都拋到腦後:瓊、音樂,以及他對他兒子那股強烈的愛。保羅的手指在吉他上停了下來,戴維從諾拉手中抽回他的手,猛烈地鼓掌。
「沒錯,而且他熱愛音樂。他說彈吉他的時候,整個人都活了起來。」
說完他就轉身走出暗房。
「你真不錯。」戴維說。他上前擁抱保羅,注意到兒子肩膀一陣緊繃。這孩子一慣如此:客套而漠然。「兒子啊,你真是太棒了。」
「沒錯,確實如此。」
「不,是你。」他說,「你從阿魯巴回來就是這樣。」
「是的。」她點點頭,「這就是為什麼他想進朱麗亞音樂學院。」她還在鼓掌,保羅朝他們的方向望過來,她給他一個飛吻。「他若進得去,不是很好嗎?他還有幾年可以練習,而且如果他盡全力……誰曉得呢?九九藏書
薩克斯管樂手在一記響亮的音符中結束表演,站起來鞠躬。趁著眾人鼓掌時,戴維辛苦地走下燈光昏暗的階梯,笨拙地擠過那些已經坐下的觀眾,坐到諾拉旁邊的位子上。
戴維迎上諾拉的目光,兩人暫時心有同感,她甚至比他還不好意思。
他帶著保羅走入月光下,爬上屋外的樓梯,來到車庫上方的暗房。保羅站在緊閉的門口,雙臂交叉,明顯地不耐煩。同時,戴維準備沖洗照片,倒出化學藥劑,把底片擺在放大機下,然後叫保羅過來。
「我不想邀請任何人,」保羅說,「我只想回家。」
他沒開燈,爬上樓梯。走到保羅的房門口時,他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會兒。他記起兒子的雙手嫻熟精準地在琴弦上移動,讓寬闊的禮堂盈滿樂聲。多年之前,他做錯了事,不該把女兒交給卡羅琳·吉爾;他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因此現在才站在這裏,在漆黑的夜晚中站在保羅的門口。他敲門,但保羅沒有響應,他再敲一次,依然沒有反應。於是他走到書架旁,找出存放在那裡的細釘子,把釘子插|進門把的小孔,門把一聲輕響,他轉了一下,房門隨即打開。他看到房裡空蕩蕩的,倒也不驚訝;他打開電燈,微風吹過潔白的窗帘,把它掀到天花板。
戴維穿過廚房,把茶壺從爐子上挪開。
「很好,」戴維說,「現在再看一次。我在開刀的時候拍了這張照片,保羅。我站在手術台上方的露台,用遠射鏡頭拍的。你看得出其他是什麼嗎?」
「我喜歡音樂,」保羅說,「音樂讓我覺得充滿活力。我不指望你了解這種感覺。」
「對不起,」她說,「你是保羅·亨利的父親嗎?嗯,台上彈鋼琴的是我的兒子杜克。你們若不介意,我們真的想聽他演奏。」
「攝影講的其實是秘密。」戴維說。過了幾分鐘之後,他用一把鉗子取出相紙,把它放進安定劑中。「我們都有秘密,而且不會透露秘密。」
馬克·米勒是戴維的吉他老師,聲譽極佳,一陣喜悅再度湧上戴維心頭。
「我只是累了,」保羅說,「沒事。」
保羅輕輕搖晃垂放在身體兩側的雙手,彷彿在發泄剩餘的精力。
「音樂不像這樣,」保羅說,戴維聽得齣兒子語調中的排斥。他抬起頭,但在幽暗的紅光中,他讀不出保羅的表情,「音樂就像你碰了世界的脈搏。音樂無處不在。當你接觸到它,你會覺得所有事情之間都有了牽連。」
「如果進得去呢?」
「不見了?」
「你自己瞧瞧鏡子吧。」她輕聲回嘴,「你看起來像是吞了一隻吊在天花板上的蜥蜴。」
戴維欣賞那個年輕女孩和其後眾人的演出,但保羅的音樂依然回蕩在耳際。音樂會結束之後,他和諾拉走向大廳,每走幾步就停下來跟人握手,聽大家讚美他們的兒子。當他們終於接近保羅時,諾拉推開人群上前抱住他,保羅不好意思地拍拍她的肩膀。戴維迎上他的注視,咧嘴一笑,出乎他意料,保羅也咧嘴一笑。在這樣尋常的時刻,戴維再度說服自己相信一切都會OK。但幾秒鐘之後,保羅似乎恢復了原樣,他從諾拉懷中抽身,倒退了幾步。
「不,」她說,「問題就出在這裏,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不是沒事。」
諾拉的衣服扔在白色的沙灘上,堆成鮮艷的一團,海風吹起她那件色彩鮮艷的上衣的一角。雖然戴維懷疑保羅也看到了,但他們永遠不會討論這件事。那天早上,他們起個大早去釣魚,在旭日尚未東升的黑暗中開車到海岸邊,沿途經過一些小村莊。他和保羅都不健談。但在清晨兩人慣例地收放釣竿之時,他總感到父子間有股默契。而戴維也期待這個跟兒子相處的機會。兒子長得很快,對他已經是一團謎。但海釣之旅被取消了。船上的馬達壞了,船主正等著新零件。他們失望地在港口徘徊了一陣子,喝了瓶橘子汽水,看著朝陽從明鏡般的海面上升起,然後開車回小屋。
「戴維,」她說,移了移她的衣服,「看來你還是趕上了。」
「他在哪裡?」戴維邊問邊低頭看他的節目單。「保羅在哪裡?」
這時有隻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轉頭看到一個胖女人坐在她先生旁邊,兩人身旁坐了一長排小孩。
戴維等了幾分鐘。保羅最近非常情緒化,戴維似乎動輒得咎,跟保羅談到未來尤其糟糕。保羅的前途無量,他在音樂和運動方面極具潛力,種種機會對他敞開了大門。戴維經常想到他自己的一生以及他必須做出的困難抉擇。但如果保羅了解自己的潛力,他的付出就有了read.99csw.com代價。不知怎麼,他心中總有個揮之不去的恐懼。他怕自己讓兒子失望,也擔心保羅會虛擲天賦。他再輕輕地敲門,但保羅沒有回應。
「假設我能成為下一個塞戈維亞呢?」保羅問,「想想看,爸,如果我有能力做到,而卻不試試看?」
「馬克·米勒邀請我跟他在音樂節一起演出,很棒吧?」
「你很不錯。」戴維說,「你在很多方面都不錯。保羅,你一生中還有很多機會,也可以選擇不同的方向,你什麼都辦得到。」
戴維獨自待在小屋裡,把裝了橘子的盤子移到料理台上,然後把他的照片排列在桌上。照片在微風中飄揚,他不得不拿小酒杯壓住。諾拉抱怨他變得太迷攝影,不然他為什麼把作品集帶來度假?或許她說得沒錯,但其他方面她就錯了。他沒有藉著相機來逃避世界。有時他看著顯影劑中逐漸出現影像,瞥見她的手臂以及她臀部的曲線,整個人仍然因為深深愛著她而安靜下來。保羅回來時,他還在整理編排照片,房門轟地一聲關上。
「是啊,的確沒錯。」她的語調尖銳而清脆,「你確實關心的啊。」
即使她這麼說,但他看得出她心知肚明。在那一刻,某件事情赤|裸裸地呈現在他們面前,立足於兩人之間:她離開小屋,一走就是好幾個鐘頭;她的謊言、借口,以及在沙灘上的衣物。但他也說了謊。她慢慢地點點頭,他真擔心她可能說些或做些什麼,來永遠地改變他們的世界。他一心只想停駐在此時此地,讓時間不要向前。
保羅動了動,把雙手插|進口袋,環顧擠滿了人的大廳。「嗯,我不知道,我只是……媽,你聽起來有點可笑,我的意思是,你畢竟不是小姑娘了,好嗎?」
戴維讓光源透過放大機,然後把相紙放進顯影劑中。在黑暗與寂靜中,他強烈地感覺到保羅站在他身旁。
「你沒事吧?」她問,雙眼凝視著他,「戴維,你還好嗎?」
諾拉一臉嚴肅地搖搖頭。「我不知道,但那句諺語怎麼說來著?『做你所愛之事,財源自然滾滾而來。』別斷絕了他的夢想。」
「怪我,」他說,「這都是我的錯。」
他坐定聆聽。這個名叫杜克的年輕人是保羅的朋友,彈鋼琴時專註而有點害羞,但他彈得非常好,技巧純熟,充滿熱情。戴維看著他的雙手在琴鍵上移動,心想杜克和保羅騎腳踏車在附近安靜的街道上溜達時,兩人不知道談些什麼。這兩個男孩有什麼夢想?保羅會告訴朋友哪些他絕不跟爸爸說的事?
霍華德,這個頭髮稀疏,穿著涼鞋,昨晚站在客廳。針對攝影提出各種好點子的傢伙。
「但是……那種生活充滿各種變數,他能靠這個吃飯嗎?」
他晃晃鑰匙,走入屋外清涼的春夜。時值滿月,月亮散發出粉亮的光澤,圓滿而美好地低垂在天際。戴維駛過寂靜的街區,雙眼仍不停地凝視著明月。街道兩旁的人家殷實而富足,他小時候連想都沒想過會住在這種地方;他知道世間充滿了危險,甚至殘酷,保羅卻不知情;他拚命奮鬥才有今日的成就,保羅卻只將之視為理所當然。
戴維在離派對一條街的地方看到保羅。他雙手插在口袋裡沿著人行道向前走,肩膀有點下垂。路邊停滿了車,沒地方把車停下來,所以戴維放慢車速,輕按了一下喇叭。保羅抬起頭來。這一霎那,戴維真怕他會跑掉。
「不,」他說,「讓我去。」
「盡全力?」戴維重複,「如果進不去呢?」
「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
「我不知道,大概跟杜克在一起吧。」
「累了,」保羅說,「我累了。」他直接穿過餐廳,消失在他房裡。
「或許吧。」
「怎麼了?」她問,「怎麼回事?」
「你和媽,」保羅忽然蹦出一句,好像已經憋在心裏很久了,「你們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們過得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一點也不快樂,好像只是過日子,日子過得怎樣都無所謂。你甚至不在乎那個叫霍華德的傢伙。」
保羅聳聳肩,「好吧,當然,沒問題,對不起啦。」
水磨石地帶點淡粉紅色澤,沿著走廊有一排深藍色的置物櫃。戴維站著聆聽,一時之間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然後爆出一陣掌聲,他跟隨掌聲順著大廳走到禮堂高大的雙道木門前。他拉開一道門,踏入門內,讓雙眼適應一下光線。禮堂里擠滿了人,如海水般的黑壓壓的人頭朝著燈火通明的舞台延伸而下。他瀏覽人群,尋找諾拉。一位年輕女子遞給他節目單,這時一個穿著低腰牛仔褲的男孩走上舞台,拿著薩克斯管坐下,她指指節目九-九-藏-書單往下數第五個名字。戴維感激地深深吸了一口氣,緊張的心情稍稍緩解。保羅是第七個表演者,他剛好及時趕上。
「那是緊急手術,諾拉。」他說。
「不,」戴維說,「我去,我覺得他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沒錯,一顆心臟。這不是很神奇嗎?我正在拍攝認知系列,讓人體的各部位看起來像是其他東西。有時我覺得活生生的人體涵蓋了整個世界。我在乎的就是那種神秘、奧妙的認知。因此,我了解你對音樂的感受。」
「沒錯,真是太棒了。」諾拉笑著說,「真的,簡直是酷斃了。」
「我不是不在乎。」戴維說,「來,我給你看樣東西。」
「看看這個。」他說,「你覺得如何?」
「口氣誠懇一點。」
他點點頭,依然不太信任自己,也不太敢說話。
「戴維,」諾拉的手搭上他的手臂,「別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我們只是太興奮了,僅此而已。我們回家慶祝吧,剛才我想到邀請幾個人,布麗說她會來,還有馬歇爾一家,麗茲長笛吹得不錯,不是嗎?說不定杜克的父母也會來。保羅,你覺得如何?我跟他們不是很熟,說不定他們願意參加?」
「我當然在乎,」戴維說,「但事情相當複雜,保羅。我現在不想跟你談,以後也不會對你解釋。很多事情你不了解。」
「真的嗎?你不想邀請杜克的家人?」
他回到暗房,搜尋最近的一卷底片。那晚的派對上,他趁大家不注意時拍了一些照片:諾拉端著一盤玻璃杯,保羅舉起杯子站在烤肉架旁,還有好幾張大夥在前廊的照片。每個人看起來都輕鬆愉快。他要的是最後一張。找到之後,他把燈光打在相紙上。顯影劑中慢慢浮現出影像。一小格一小格地逐漸現形,原本空白之處呈現出某個影像,對戴維而言,這種經驗總是異常神秘。他看著影像現形,諾拉和霍華德站在前廊,笑著舉起酒杯乾杯,看來無邪卻又充滿感情。但在那一刻,她已下了決心。戴維從顯影劑中取出相紙,但沒把它放進安定劑,反而走進掛著照片的房間,手裡拿著濕淋淋的相片站在月光中。他看著他的家,屋裡已一片漆黑;保羅和諾拉在屋裡,各自心懷夢想,循著各自的軌道移動。他多年前所造成的嚴重傷害,不斷地影響著兩人的生活。
「別擔心,他在這裏。」諾拉說。她拉起他的手,讓他略感驚訝。她的手貼著他的手心,感覺冰涼。他心中突然浮起一陣無法解釋的慰藉,在那一刻,一切似乎跟從前一樣,他們之間完全沒有距離。「他很快就會上台。」
但話又說回來,跟誰都一樣;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多年。
杜克·麥迪遜以華麗的顫音結束表演,站起來鞠躬。諾拉用力鼓掌,轉頭看看坐在後面的那家人。
「一點也看不出來,」諾拉說,「你在台上表現得好極了。」
戴維慢慢鬆懈下來,在黑暗中閉上雙眼,讓保羅的音樂一波波飄過心頭。他想到瓊,站在前廊上唱歌,聲音清澈甜美;音樂是銀鈴般的語言,她生來就會唱,正如保羅。他心中升起一股失落感,眾多回憶猛然襲上心頭:瓊的聲音,保羅砰地一聲關上身後的大門,諾拉的衣服散落在沙灘上,他剛出生的小女兒被送到卡羅琳。吉爾等候的雙手中。
「但他才十三歲。」
「你媽媽說你想進朱麗亞音樂學院。」
諾拉滿臉通紅,戴維看得出她高興中帶點痛楚,心裏不禁一陣刺痛。她不知道他和保羅為什麼生氣,也不知道他多年前的決定,導致了自己把衣服丟在沙灘上隨風飄蕩。
那天早上光線極佳。戴維雖然失望,但也急著回去照相。他半夜忽然有個新點子。霍華德提到一個地方,他若到那裡再拍張照片,就可以將整個系列連貫起來。霍華德是個好人,而且感覺敏銳。戴維整晚想著他們的談話,暗自感到興奮。他幾乎沒睡。現在他只想回家,再拍一卷諾拉在沙灘上的照片。但他們發現小屋安靜、清涼、空無一人,只有滿室陽光和陣陣波濤聲。諾拉把一盤橘子留在桌子中央,她的咖啡杯洗得乾乾淨淨,整齊地放在水槽里晾乾。諾拉?他大叫,然後又喊了一次,諾拉?但她沒回答。我要出去跑步,保羅說,明亮的門口只看到他的影子。戴維點點頭,留意一下你媽媽在哪裡,他說。
「保羅!」戴維大喊,但兒子已經氣沖沖地大步踏下屋外的階梯。戴維跑出去站在窗邊,看著兒子穿過月光,跑上屋后的樓梯,消失在屋裡。一會之後,保羅房間的燈光亮起,塞戈維亞精準的音符隨即清晰而優美地飄揚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