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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四月 一

一九八二年四月

「我知道,我自己也很驚訝,但她當老闆已經很多年,而且相當成功。」
「戴維,」她說,「你不認得我了嗎?」
然後他們注視著對方,兩人都沒說話。這些年來,卡羅琳一直把他像張照片一樣擺在心裏,心中積存了上百、上千張照片,每張相片中的戴維·亨利都是精力充沛、決然果斷的年輕人。現在她凝視著他黑色的雙眼、豐潤的臉頰、仔細梳理的時尚髮型,忽然明了自己若在街上與他擦身而過,說不定根本認不出他。
「這些年來,你始終不想知道我和菲比過得怎樣。你根本不在乎,不是嗎?後來你寫了那封信,那封我一直沒回的信。忽然之間,你想把她帶回去。」
她沒回答,想起那個下雨的午後,她叫菲比帶著貓咪「小雨」上樓換下濕衣服,她站在客廳里,把他的信撕成四片、八片、十六片,然後把信像五彩碎紙一樣扔到字紙簍里。她感到心滿意足,而且懷著一絲喜悅,因為這件事情就此畫上句號。當時她心中充滿這些感受,完全不顧,甚至不在乎戴維將作何感想。
「你還沒回答我。」戴維清清喉嚨說,「卡羅琳,你這些年來快樂嗎?菲比呢?她身體好不好?心臟還好吧?」
美術館白色的天花板高聳,橡木地板發出深金黃的色澤。有人遞給卡羅琳一張說明,戴維·亨利的名字印在厚厚的淡黃色紙張頂端,其下是一列照片的標題。「薄暮中的沙丘」,她念道,「心中的樹」。她走進展覽廳,看到他最有名的一幅作品。照片中起伏的沙灘不只是個沙灘,而是一個女人的臀部,女人柔順的大腿隱藏於層層沙丘之中。照片中的影像顫動,彷彿快要變成另外某個影像。霎那之間,它又果然是另外某個影像。卡羅琳剛看到這幅作品時,足足瞪了十五分鐘。她知道那個起伏的女體是諾拉·亨利,也想起諾拉隆起的白色肚皮陣陣抽痛,諾拉抓她抓得好緊!這些年來,她一直對諾拉·亨利心存芥蒂。她覺得諾拉帶點傲氣,習慣指使人,說不定是那種會把菲比留在養育院的女人。她藉著這些想法安慰自己,但這幅照片卻粉碎了她的想法:照片中是一位她從不認識的女子。
卡羅琳閉上雙眼。她當時已經開上高速公路,駛向匹茲堡和未來。說不定只要遲幾分鐘或是一小時,她就不會錯過戴維。那一刻引發了多少轉變?她的生命又將呈現什麼不同的面貌?
一群群穿絲綢禮服、高跟鞋,以及昂貴深色西裝的賓客,緩緩地依序走上美術館的石階。靛青色的天空越來越暗,街燈已經大放光明,街對面的希臘東正教教堂正舉行慶典,空氣中洋溢著教堂傳來的檸檬和薄荷香。卡羅琳閉上雙眼,想著黑色的橄欖。搬來這個城市之前,她從未嘗過黑橄欖。她還想到星期六早上市場上漂亮的馬賽克瓷磚、現烤的麵包、蔬菜、水果和鮮花,以及沿著河岸街道上的各色食物。若非戴維·亨利和那場出其不意的暴風雪,她再怎樣也想象不到這種生活。她走上一層台階,又上一層,融入人群之中。
但艾爾剛才打電話來說今晚不會回來,歐尼爾太太有空照顧菲比,而且公交車也準時。
卡羅琳忽然感到一陣空虛,幾乎暈眩。她不知道自己對今晚有何期望,但先前當她想象兩人的對話時,她沒想到會有這種爭辯。他是這樣悲傷憤怒,她自己也是。
「這一切都不在你的打算之中,」卡羅琳回答,「但事情還是發生了。」
戴維低頭仔細聆聽那名黑髮女子說話,雙手握著信封擺在身後。她看著他隨手把信封放進口袋裡,好像信封里裝著某樣無關緊要、有點令人不快的東西,比如水電費賬單或是交通罰款單。
「我從來沒想過你會讀信。」卡羅琳說,「我覺得我好像對著空氣寫信。可能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無拘無束,好像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
她說話時,他低下頭,這時他抬頭看著她。
戴維輕笑一聲,彷彿感到吃驚。「你真的這麼想嗎?這就是為什麼你不再寫信給我?」
此時卡羅琳的心跳得猛烈。她站得筆直,深深吸一口氣。與此同時,世界依然運轉:車輛緊急煞車,發出汽油的臭味,春天柔軟的新葉微read.99csw.com微飄搖,人群越走越近,人聲隨之清晰,聲音忽遠忽近,片段的談話彷彿一張張在風中飄蕩的小紙片。
她點點頭,眼中充滿淚水。她想到當年站在追思會的一隅,沒人認得她,沒人看到她。當年他眼中沒有她,令她氣憤不已,現在想來依然憤怒。雖然他根本不了解她,但他依然毫不遲疑地請她帶走他的女兒。
春夜的空氣冷冽而潮濕。卡羅琳太激動,沒心情等公交車,反而快步前進,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渾然不顧來往車輛和行人,甚至不管這個時候一個人走在街上,其實有點危險。她回想今晚的種種時刻,一幕幕在腦中盤旋,所有細節顯得奇怪而支離破碎。當年的他,一簇黑髮蓋過右耳,指甲剪到了指甲肉。她依然記得那些修剪得四四方方的指頭。但他的聲音變了,變得比較低沉。她覺得倉皇失措。這些年來保存在她腦海中的影子,見到他的那一刻,怎麼全都變了樣?
「我得回家。」她說,「菲比在等我。」
卡羅琳想到她寫的那些信,感人的自白透過筆墨流泄到紙上。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寫了什麼,菲比生活的細節?或是她的希望、夢想以及恐懼?
她走了五條街,天空飄起雨絲。她的臉頰、外套和鞋子都被淋濕了,夜晚的寒氣似乎滲入她的體內,鑽到她的肌膚之下。她走到街角,61B公交車發出尖銳的聲響,停了下來。她跑過去上了公交車,甩掉頭髮上的雨水,坐在裂痕斑斑的塑料座椅上。燈光、霓虹燈、水氣蒙蒙的紅色交通信號燈,從車窗邊一一閃過。早春的空氣貼著她的雙頰,感覺冰冷而潮濕。公交車顛簸地駛過街道,開到漆黑的公園時才加速前進,一路駛下低矮的山丘。
他講得抑揚頓挫,充滿自信,但卡羅琳幾乎沒注意他說些什麼,反而研究起他那熟悉的手勢,以及他眼睛周圍新冒出來的皺紋。他的頭髮長了一點,雖然灰白,但依然濃密,看來似乎滿足而安逸。她想到將近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當他醒來,從桌上抬起頭,看到站在門口的她,她眼中充滿了對他的愛意。在那一刻,他們對彼此毫不設防,再也沒有比那一刻更脆弱、更私密的時刻。那時她看出某些他所隱藏的夢想、期待,或是經歷,私密到不敢與人分享;現在依然如此,她依然看得出戴維·亨利有著不為人知的一面。二十年前,她相信他對她懷著某種秘密的情愫,其實卻只是她的痴心妄想。
他的問題以及溫柔的語調解除了她的防線。她想到菲比掙扎著學習字母以及練習系鞋帶的模樣,也想到自己接連地打電話為菲比的教育抗爭時,菲比快樂地在後院玩耍。菲比用柔軟的雙臂圈住她的脖子,不為別的,只為了說聲媽媽,我愛你。她想到艾爾,雖然經常上路,但漫長的一周結束之際,他走進家門,手裡拿著給她的一束鮮花、一袋現烤的小麵包,或是一個小禮物,而且他從來不會忘記帶樣東西給菲比。當年在戴維·亨利的診所工作時,她年輕、孤獨、而且天真,所以才想象自己是某種容器,等著別人來注滿愛意。但事實卻非如此。其實她心中一直有愛,只有當她付出時,愛意才會蘇醒。
「拜託。」他在門口駐足。她迎上他的目光,看到了許多年前她所記得的悲傷與憐憫,當時他們都很年輕。「我們還有很多話要說,而且多年不見了。拜託,請說你會等我,好嗎?我不會離開太久。」她厭倦極了,不知如何處理心中的不自在,但她依然輕輕地點點頭。戴維·亨利露出了微笑,「好,我們一起吃晚餐,好嗎?這些都是應酬話,我卻非去不可。但多年之前,我確實做錯了。我想多知道一點,而不只是你們的生活片段。」
艾爾若沒有上路,她或許會待在家裡,讓這個機會悄悄流逝。她會不停地瞄著時鐘,直到首展結束,戴維·亨利消失在他自己的生活中。
「他們會等我。」
演講結束之後,掌聲熱烈地響起,他從講台後方走下來,從手中的玻璃杯里喝了一大口水,然後回答聽眾的問題。好幾個人提出問題,包括一位拿著筆記本的男子、一位灰發的中年婦女、一位https://read.99csw.com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孩。女孩有著一頭如瀑布般的黑髮,相當激動地問些關於形式的問題。卡羅琳越來越緊張,心臟砰砰直跳,幾乎喘不過氣來。問題結束了,台下一片寂靜,戴維·亨利清清喉嚨,微笑地說聲謝謝,然後轉身離開。卡羅琳只知道自己站了起來,幾乎想都沒想,身前的皮包像張盾牌似的。她穿過房間,加入一小群圍在他身邊的聽眾。他看了她一眼,對她禮貌地笑笑,沒認出她是誰。大家問了更多問題,她耐心等待。時間一分分過去,不知怎麼的,她卻越來越平靜。此次攝影展的策劃人在人群邊緣徘徊,焦急地等著戴維跟聽眾應酬。但當問題告一段落時,卡羅琳走上前,順勢把手插|進戴維的手臂中。
「我還能怎麼想?」
他一臉詫異。「在我暗房的檔案櫃最下層的抽屜里,抽屜一直上了鎖。你為什麼想知道?」
卡羅琳想到菲比很喜歡在打掃和整理東西時自顧自地哼歌。她熱愛音樂,卻永遠沒有機會彈吉他。
說話之時,卡羅琳終於明白了自己為什麼要來。此行根本不是出於愛情或是對往事的緬懷,甚至不是出於罪惡感;她基於一股怒氣來到此地,也希望藉機把話說清楚。
「如果我沒有帶走她,」她輕聲地加了一句,「你說不定會做出不同的決定。」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你愛上了我,不然我怎麼會請你幫忙?對不起,卡羅琳,這些年來,我一直……我一直非常愧疚。」
「卡羅琳。」他終於恢復鎮定,「卡羅琳·吉爾,啊,一個老朋友。」他對其他依然圍在身邊的人解釋。他伸手調整一下領帶,臉上露出笑容,但雙眼中卻並無笑意。「謝謝大家,」他對其他人點點頭說,「謝謝大家光臨。對不起,我們得告退一下。」
「你看到我了?」她說。
門外傳來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停留在門口。大家在門外低聲急切地交談。她仔細端詳他的臉。這些年來,她每天都想到他,但現在她卻想不出該說什麼。
人們魚貫進入展覽廳,位子全坐滿了。卡羅琳坐定,專心地觀察每件事。燈光被調暗,然後又變亮,在一片掌聲中,戴維·亨利走了進來,身材高大的他依然眼熟。他胖了一點,面對觀眾微笑。他已經不是個年輕人了,她看在眼裡,心中極為震驚。他的頭髮日漸灰白,雙肩微微下垂。他走到講台上,看看台下的人們。卡羅琳不禁屏息。他一定看到她了,他肯定馬上認出了她,正如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他清清喉嚨,開開天氣的玩笑,當周圍的笑聲漸漸消逝,他看著自己的筆記開始演講。她明白自己不過是聽眾中的一個。
他再度開口時,語氣緩和了一些,但臉上的肌肉依然緊繃。「我去過你住的地方,卡羅琳。那天追思會結束之後,我去過那裡,但你已經離開了。這些年來……」他想說些什麼,隨後又恢復沉默。
戴維看著卡羅琳,他有點猶豫,但也沒什麼耐心。卡羅琳知道他馬上就會轉身,調整一下領帶,掉頭離開。持續了多年的某種糾葛,在這一刻即將告一段落。別走,她心想,但策劃人清清喉嚨,不自在地笑笑,而戴維說:「沒問題,我這就出去……你會留下來吧?」他邊對卡羅琳說邊拉拉她的胳膊肘。
他們隨即穿過房間。戴維走在她旁邊,一隻手輕輕卻穩穩地貼著她的背,好像他若不守住她,她就會消失。
然後她看出他記起來了。他神色一變,臉部扭曲,好像地心引力忽然增強;一陣紅潮從他的脖子慢慢往上爬,臉頰肌肉也隨之抽|動。卡羅琳覺得時光似乎倒流,他們又回到多年前的診所中,外面飄著雪花。他們一語不發地注視著對方,彷彿整個房間和聽眾全都消失無蹤。
她眼中湧起淚水。電視熒光屏一閃一閃,透過玻璃窗又傳來一陣歡呼。卡羅琳走到一旁,撞到一個手裡抱著雜貨的女人,踩過一堆丟在人行道上的快餐垃圾。走下山坡,然後走上巷子,她的家就在那裡。熟悉的街景取代了城市的燈光。歐尼爾家透出金黃色的光芒,連帶照亮了茱萸樹叢;蘇拉德家的花園一片漆黑;馬爾戈利家的草地,夏天時https://read•99csw.com月光花盛開,一路開到山坡旁,美麗而雜亂。一整排的房子彷彿層層階梯一樣沿著山坡而下,最後就是她的家。
「我了解,」他說,「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
「到這裏來。」他邊說邊走到一幅展示板的後方。這裡有一道沒有門框的門,白色的牆面上幾乎看不出來。他帶著她很快地走進去,然後把門關好。這裡是儲藏室,空間狹小,一個光禿禿的電燈泡灑下燈光,照亮了滿櫃的油漆和工具。他們面對面站著,相隔只有幾英寸,室內瀰漫著他略帶甜味的古龍水清香,還有一股她記得的某種氣味:藥水味中夾雜著一絲男性氣息。小小的房裡很熱,她忽然感到頭暈目眩,小銀魚在眼前閃動。
「你呢?」她問。看著上了年紀的他,她再次感到震驚。她依然在試著接納他的存在。過了這麼多年,此時他就在她身旁,兩人共處在這個小房間里,令人有點難以接受。「你快樂嗎?諾拉呢?還有保羅?」
「我不能失去她。」她說,「我生了你很久的氣,但到了那時,我最害怕的是你若見到她,你會把她帶走。這就是為什麼我不再寫信給你。」
她在巷口稍作歇息,看著自己高而狹長的房子。她先前拉上了百葉窗,這點她很確定,但現在百葉窗卻拉開了。透過餐廳的窗戶,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內。餐桌上方的吊燈閃閃發光,桌上四處都是菲比的絲線,菲比俯身面向紡織機,鎮定而專註地前後搖動梭軸,「小雨」窩在她的大腿上,就像一團毛茸茸的球。卡羅琳看在眼裡,女兒顯得如此脆弱,真令人擔心。她身後的世界在黑暗中神秘地運轉,女兒卻似乎無法防備。她皺了皺眉頭,試圖想起她什麼時候轉動細長的塑料桿,拉上百葉窗。想著想著,她瞥見屋子裡還有動靜。通往客廳的法式玻璃門後方,有個快速移動的人影。
但話又說回來,她轉念一想,來看看又何妨?
「諾拉呢?」她問。
「我當年愛上了你。」卡羅琳脫口而出。話一出口,她自己也大吃一驚,因為這是她第一次坦白說出口。這事雖然擺在心裏很多年,但她從未說出來,連對她自己都沒有。坦白承認之後,她感到有點頭昏、急躁。她接著又說,「你知道的,我花了很多時間想象跟你一起生活,但在教堂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你心裏根本沒有我。」
今晚是攝影展首展,他將到場演說。卡羅琳雙手顫抖地從口袋裡拿出剪報,她已經把剪報帶在身邊兩星期了,每次一摸到它,心中就一陣狂跳。她已經改變心意不下十二次,來了又有什麼用?
卡羅琳屏息觀察,有點驚訝但還不至於擔心。人影逐漸現形,她一看就安心了。那不是陌生人,而是艾爾。他今晚提前到家,在家裡走來走去。她感到驚喜,也異常開心。艾爾最近接了更多工作,經常一走就是兩星期,但此時他在這裏,他已經回家了。他拉開百葉窗,讓她得以一窺自己的生活,好好享受這一刻。這四面磚牆之內是她的家,裏面擺著她重新修繕的置物櫃、她還沒來得及修剪的榕樹,還有這些年來被她洗刷得漂漂亮亮的玻璃與油漆。菲比從手邊的工作中抬起頭來,心不在焉地盯著窗外黑暗中的濕草地,一隻手輕撫貓咪柔軟的背。艾爾穿過房間,手裡端著一杯咖啡。他站在她旁邊,用咖啡杯指指她正在編織的毯子。
他仔細端詳她的臉。
「你真的想知道嗎?」她終於問道,雙眼直視他的眼睛。「這些年來,你從未回信,戴維。除了那次之外,你從沒問過一句我們過得怎樣,連一次都沒有。」
「那些信在哪裡?」她問,「你把我的信放在哪裡?」
「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說,「我想跟其他人差不多吧。保羅很聰明,他可以從事任何行業,但他想讀朱麗亞音樂學院,專攻吉他。我認為他這個決定是錯的,但諾拉不這麼想,這事造成了很多衝突。」
「卡羅琳,」他說,「老天啊,你住在這裏?就在匹茲堡?你為什麼一直沒有告訴我?」
「我從來沒有這種打算。」
戴維·亨利嘆了一口氣。她想象他站在被她拋棄的公寓中,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終於明白她永遠不會再九-九-藏-書回來。告訴我你有何打算,他曾說,我只有這個要求。
此時雨勢更大,她的頭髮濕透了,但卡羅琳動也沒動。先前在酒館窗外所感受到的空虛,那種真實而令人害怕的虛無,在看到她的家人之後全都煙消雲散。雨水拍打著她的臉頰,沿著窗戶一道道地流下,她那件質料不錯的羊毛外套上布滿了雨滴。她脫下手套,在皮包里翻找鑰匙,然後才想到有人在家,大門不會上鎖。在黑暗中,公路上的車輛永遠川流不息,多年之前她種來作為護幕的紫丁香,現在已長成茂密的樹叢,遮住了往來的車燈。卡羅琳筆直地多站了一會。屋裡就是她的世界,雖然不是她一度夢想的人生,也不是年輕時想象或是希冀的日子,但這就是她過的日子。雖然時常碰到各種複雜的狀況,但生活中充滿關愛與用心,這樣也不錯。
「旅行社?」卡羅琳重複道,「諾拉?」
公交車轉過街角,嘎地一聲停了下來,車門向兩旁打開,卡羅琳上車,選了個靠窗的座位。公交車隆隆地駛過大橋和橋面的坑洞,樹木一棵棵地一閃而過。車子急駛過墓園,在松鼠山之間蜿蜒而行,然後慢慢開過老市區到奧克蘭。卡羅琳在這裏下車。她在卡內基美術館前站了一會兒,穩定一下心情,抬頭看看這座雄偉的石砌博物館。博物館有著長長的台階和愛奧尼式的柱子,門廊頂端掛著一面旗幟,長長的旗幟在風中飄揚,上面寫道:鏡之影像——戴維·亨利攝影展。
「我沒有阻止你。」他說,雙眼再度迎上她的凝視,聲音粗嘎。「我可以阻止你。追思會那天,你穿了一件紅外套。我看到你,也看著你開車離去。」
門把動了動,門被推開了幾英寸,攝影展的策劃人探頭進來,眼中充滿好奇和關切,藍色的雙眼閃閃發亮,講話時一隻手緊張地順了順黑髮。「亨利醫生?」他說,「您知道的,外面有很多人,大家都希望您……嗯……跟大家聊聊。一切還好嗎?」
「我變了那麼多嗎?」她輕聲說。
「你不是該出去跟人周旋嗎?」她問,眼睛瞄了瞄門口。
卡羅琳站在佛比斯街和布列達克街附近的公交車站,看著操場上精力充沛的孩子們。他們高昂的笑聲飄揚在空中,蓋過了隆隆車聲。遠方的棒球場上,來自附近酒館的酒客們在賽球,藍色和紅色的身影在新長出來的草地上優雅、自在地移動。時值春天,夜晚將至,再過幾分鐘,坐在長凳上或是站著把手插在口袋裡的家長們就會大聲叫喚孩子們回家。大人們的球賽將持續到夜幕低垂。球賽結束之後,球員們會拍拍彼此的背,離開球場,到酒館里喝一杯,高聲談笑。她和艾爾晚上外出時曾在酒館里看到過他們。若有機會外出,她和艾爾通常會先去看一場演出,然後吃頓晚飯。如果艾爾不當差的話,他們還會到酒館喝兩杯啤酒。
「她的心臟沒問題。」卡羅琳說,心裏想著早些年,她一直擔心菲比的健康,跑了好多趟醫院看牙醫、心臟科醫生、耳鼻喉科等等。但菲比已經長大了,她健健康康,在車道邊投籃,而且喜歡跳舞。「根據她小時候我所閱讀的書籍,她八成撐不到現在,但她很好。我想她很幸運,心臟從沒發生過問題。她喜歡唱歌,養了一隻叫做『小雨』的小貓。她正在學編織,現在她就在家裡忙著編織。」卡羅琳搖搖頭。「她上學,跟其他孩子一樣上公立學校。我費了很大功夫才爭取到讓她入學。現在她差不多長大了,我不知道將來會如何。我有份不錯的工作,在一家醫院的內科門診兼差。我先生經常出差。菲比每天去『團體之家』,她在那裡有很多朋友,她正在學習處理辦公室事務。我還能告訴你什麼?毫無疑問,你逃過了很多心痛,但是戴維,你也錯過了無數的喜悅。」
她扣上皮包,爬上台階,推開大門,回到家中。
「她是一家旅行社的負責人,」戴維說,「跟你先生一樣也常出差。」
她在攝政廣場中央下車,行經酒館時,她聽到裏面傳出一陣吼叫聲。透過玻璃窗,她看見先前看到的球員們。大夥身影模糊,聚在電視機旁,手裡拿著杯子,對著空中揮拳。離窗戶最近的一張桌子旁有位女侍,她一轉身,點唱機九*九*藏*書散發出的燈光就在她手臂上投射出一道道藍色的霓虹燈彩。卡羅琳停下腳步,見到戴維·亨利所引發的激動與亢奮忽然消失,宛如霧氣一樣消散在春天的夜晚。她忽然感到強烈的孤寂。酒館中的人影因為共同嗜好而聚集在一起;人行道上,在她身邊走動的人群,各自循著生命軌跡前進,她根本想象不出人們走向何方。
他的手貼在她的手臂上,兩人重新融入人群中。卡羅琳似乎說不出話,大家都等著戴維,而且毫不掩飾地朝著他們瞥,好奇地竊竊私語。她把手伸到皮包里,遞給他一個她事先準備好的信封,信封里有菲比的近照。戴維接下信封,看著她嚴肅地點點頭。有個身穿黑色亞麻衣服的纖細女子拉著戴維的手臂跟他說話。這女子剛才也在觀眾席,人長得很漂亮,略帶敵意,此時又問起另一個關於形式的問題。
「追思會結束之後,我直接去了你的公寓,我以為你會在那裡。」
他慢慢地搖搖頭。「卡羅琳,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要地址,每次寄錢都問你一次。在最後那封信里,我只是請求你讓我再回到你的生命中。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做?我知道你不了解這一點,但我保留了你寄來的每一封信。你停筆之後,我覺得你好像當著我的面用力甩上大門。」
她自己又如何呢?在他眼中,今晚的她看起來怎樣?他眼中的卡羅琳·洛蘭·吉爾是怎樣一個人?他可曾看見她神秘的內心?沒有,一點都沒有。她明白,她已經明白很多年了。自從在教堂門外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她心裏就很清楚。內心深處,她一直懷著某種愚蠢的浪漫情愫,認定曾有一刻,世上沒有人比戴維·亨利更了解她,但事實卻非如此,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卡羅琳在原地站了幾分鐘,看著他指向一張照片,同時跟那位身穿黑衣的女子說話。照片中的影像頗似樹木的黑色枝幹。他以前就是個美男子,現在依然英挺。他朝著卡羅琳的方向瞄了兩眼,看到她還在,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當下。等一下,他剛才說,請等一下,他指望她會等他,她再度感到極度厭倦。她不想等,事情就到此為止吧。她年輕時已經花了太多時間等待,等著受到肯定,等著冒險,等著愛情到來;直到她抱著菲比掉頭離開路易斯維爾的家,直到她收拾行囊搬到別處,她才真正展開新生活。光是等待,肯定沒有好結果。
「你快樂嗎?」他問,「卡羅琳,這些日子以來,你快樂嗎?菲比呢?」
不一會她已來到戶外,匆匆走下石階,踏入黑暗之中。
但今晚他已經上路了,在夜幕逐漸深沉的夜晚中,急速駛向遠方,從南邊的克里夫蘭開到托萊多,然後一路駛向哥倫布。卡羅琳把他的行車路徑掛在冰箱上。幾年前多羅離開之後,有段時間兩人的關係不是很融洽。卡羅琳曾請人照顧菲比,自己和艾爾一起上路,希望藉此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時光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逝,她睡了又醒,渾然不知當時是幾點。車輪下的公路無盡地延展,彷彿一條黑色的絲帶,被穩定的白光分成一節一節,感覺神秘而令人著迷。最後艾爾也累了,他把卡車開進休息站,帶她到餐廳吃飯。但這家餐廳和他們昨晚去的那家沒什麼不同,昨晚待過的城市也是面貌模糊。旅途中的日子好像穿過宇宙中各種奇怪的洞口,說不定走進一個城市的一家餐廳,然後從同一道門裡出來,結果卻發現自己置身在另外一個城市。沿著公路都是大同小異的商業區、加油站、快餐店,車輪在公路上發出同樣的隆隆聲,只有地名、燈光和人的臉孔有所不同。她跟著艾爾跑了兩趟,然後再也沒跟他一起上路。
戴維伸手揉揉臉頰。她記得當他累了,或是沮喪時就做出這個姿勢。「我全都讀了。老實說,剛開始我得強迫自己,後來雖然讀了傷心,但我還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讓我稍微認識了菲比,也讓我看到你們的生活片段,我非常期待讀到這些。」
「要找到我並不難,別人就找得到。」她慢慢地說,想起艾爾從巷子里走出來。那也是她第一次見識到他的堅持。但話又說回來,幸好戴維·亨利沒花太多精力找她,否則她自己倒真想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