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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四月 二

一九八二年四月

戴維點點頭。「你先有點子,然後開始動手嗎?」他問。
「羅斯瑪麗。」她說,神情顯得焦慮。「信不信由你。」她補了一句。
油花四濺,女孩的手高高揚起。他直挺挺地躺了幾分鐘,悄悄觀察,每個細節都顯得生動而鮮活:他母親曾經刷洗過的爐子的黑色把手、女孩啃咬過的指尖、窗面上一閃一閃的燭光。她伸手到爐子上方的柜子拿鹽和胡椒,動作輕鬆自在;她遊走于光影與黑暗之間,燭光拂過她的肌膚、她的頭髮。
「沒錯,」他說,「我也從事攝影,請再看看。」
「交匯。」他溫和地說,往後瞄了卡羅琳一眼。她在「海灘上的諾拉」那張照片附近徘徊。看到她還在這裏,他就放心了。他強迫自己再度轉身面對那位教授,「融合。這就是我所追尋的感覺。我沒有採用任何理論,我只拍攝令我感動的景物。」
「你叫什麼?」他問。
「你怎麼可以送走她?」她問。
她尖刻地笑笑,擦乾雙眼。「為什麼?」她問,「我們單獨在山上,周圍沒半個人,為什麼我要放開你?我沒有那麼笨。」
他把第一張照片擺到第二張後面。第二張拍攝的日期更近,照片中還是菲比。她正在打籃球,擺出投籃的姿勢,在柏油路上抬起腳後跟。保羅就是不願意打籃球。戴維看看背面,再檢查一下信封,但信封上沒有地址。他一口喝完香檳,把酒杯放在大理石桌上。展覽廳里依然擁擠,充滿了談話聲。戴維駐足在門口,好奇中帶點疏離地看了一會,好像自己意外來到此地,裏面的情景跟他無關。然後他轉身走出去。外面飄著小雨,空氣冷冽而潮濕。他把卡羅琳的信封連同照片塞到胸前的口袋裡,邁步往前走,渾然不知要走向何處。
他繼續走,心情難以平復,不時喃喃自語。見到卡羅琳之後,這些年來壓抑在心中的感情再度泉涌而出。他想到諾拉,她已經變成一個自給自足,有權有勢的女人。她帶著耀眼的自信爭取大客戶,晚上應酬回來之後,她一身葡萄酒和雨水的味道,勝利的笑容猶存,臉上依然綻放著成功的光彩。這些年來,她已有不只一次外遇,他都清楚,而她的秘密就像他的秘密一樣,在兩人之間升起一道牆。有時晚上他悄悄一瞥,在非常短暫的一刻,他看見了當年嫁給他的那個女人:懷裡抱著小保羅的諾拉,雙唇沾了藍梅汁、繫上圍裙的諾拉,剛進旅行社、熬夜平衡收支的諾拉。但她像脫皮似的擺脫了這些面貌。如今他們好像陌生人一樣一起住在偌大的房子里。
「那裡有些照片,」他說,「在這邊——」他移動身子,透過襯衫口袋感覺到信封尖銳的一角。「請你看看。照片里是我的女兒,她跟你差不多大。」
兩人沉默了很久。戴維的目光無論落在哪裡都想到他的家人:瓊溫暖的鼻息貼著他的臉頰;他母親一邊唱歌一邊在桌上折衣服;他父親的故事頂著屋牆發出迴響。沒了,這些全都沒了,他女兒也沒了。他習慣性地壓抑悲傷,但淚水汩汩地流下臉頰,他阻止不了。他為瓊哭泣,也為了他在診所把菲比交給卡羅琳·吉爾,看著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哭泣。羅斯瑪麗坐在桌旁,臉色凝重而沉靜。他們的目光一度相遇,他盯著她,感覺異常親密。他想起當年他熟睡時,卡羅琳從門口看著他,表情柔緩了下來,帶著一絲對他的愛意。他大可跟著她走下美術館的台階,重新回到她的生命之中,但他卻錯失了那個時刻。
「十六歲。」他重複道,「我有一個年紀比你大的兒子,他叫保羅。」
「我知道我錯了,」戴維說。「但為時已晚。」
「這事讓你擔心嗎?」他問,「你擔心你會把寶寶送人?」
她很快地打量他一眼。「你不管怎樣都會這麼說,即使你打算傷害我。」
他的手腕被鬆開了。他睜開雙眼,看到她正在往後退。她那明亮而帶著憂慮的雙眼緊盯著他,剪刀閃閃發光。
「對不起,」他再次致歉,「我無意探人隱私。」
他繼續向前,沿著漆黑的街道行走,走過一群群從餐廳和戲院里出來的人們。雖然不知道要去哪裡,但其實他心裏很清楚;他知道多年以來,他一直被困在自己把女兒交給卡羅琳的那一刻,那個簡單的舉動改變了他的一生:一個嬰兒降生在他懷裡,而他卻伸手把她交給了別人。從那之後的這些年來,他似乎想借攝影捕捉另一個同樣重要的時刻。他試圖讓川流不息的世界和接二連三的事件靜止下來,但當然是不可能。
「我猜差不多吧,她是一九六四年三月六日出生。」
「給我鬆綁吧。」他說,語調依然輕緩。
她又拿起叉子。他看著她吃炒蛋,姿態優雅地挑起一口,仔細地咀嚼。他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震撼,彷彿回到另一個時刻,看著瓊用同樣方式吃炒蛋。瓊去世的那一年,坐在桌旁已經相當辛苦,但她還是每晚坐著跟全家一起吃晚餐,燈光在她金黃色的發間和手上緩緩移動,她依然精緻優雅。
「你才十六歲。」他說,「請相信我,有時,真的是太晚了。」
「點子在紙張里。」她說,「我沒有創造出什麼,只是從紙張里發掘。」
他閉上雙眼,只想休息幾分鐘。霉味之中,有某種美妙、甜蜜的氣息。他母親以前到鎮上買糖,他幾乎能從中嘗到生日蛋糕的味道,金黃綿密的蛋糕又香又甜,甜味似乎在嘴中爆裂。山坡下鄰居說話的聲音,直升到空曠的山谷之上,女人們衣著鮮艷,神情愉悅,衣裙擦過高高的野草。男人們穿著深色長褲和靴子,孩子們在院子里扯著嗓子四處奔跑。過了一會,大家聚在一起做冰淇淋。冰淇淋裝在前廊下面的鹽桶里,凍得硬硬的,直到大夥掀起冰冷的金屬蓋,挖出香甜的冰淇淋,一把甩在大家的小盤子里。
燭光在她剪刀的刀刃上閃爍。戴維想起當年做會陰切開術時,手術刀閃爍著光芒,他飄浮在空中,置身體外,從上方觀看這一幕。那晚的種種事件牽動了他的一生,一件事引發另一件事,開啟了一些無人前往的門路,也關閉了另外一些機緣,直到他置身這個奇怪的時刻,旁邊坐著一個尋找隱藏在紙張中細緻圖樣、等著他回答問題的陌生人,而他卻什麼也不能做,哪裡也去不了。
「唉,我真的是個醫生。我口袋裡有張名片,你可以看看。」
他就這麼做,而這個名字也允許他這麼做。從某個層面而言,這個聽來穩當、帶點貴族氣息的名字甚至要求他這麼做。以前真有個名叫「帕特里克·亨利」的政治人物和演說家。早年與那些上流社會的人交談時,他總感到自己置身大海,周圍都是比他有錢、關係比他硬的人,他九*九*藏*書永遠不可能比他們更有錢有勢。他費盡心血想打入他們的世界,而他們在那個世界中卻那麼輕鬆自在,在這種時候,雖然沒有明說,但他有時會暗示自己有一房重要的遠親,召喚那些捏造出來的祖先們助他一臂之力。
一個兒子,他心想,還有一個女兒。
他坐在堅硬的床上,頭依然隱隱作痛。他躺下來,把潮濕的蓋毯裹在身上。每扇窗戶都透進輕柔黯淡的陽光。桌子上空無一物,爐子聞起來有點霉味,牆上貼著層層報紙,已經開始剝落。他家以前真窮,他們認識的每個人都窮,貧窮不是罪,但也好不到哪裡去。正因如此,每樣東西都得留下來。草地和山坡上散置著的舊引擎、錫罐和牛奶瓶是人們謀求生活的符咒,也是應對物質匱乏的保障。戴維小時候,有個叫做丹尼爾·布爾克霍夫的小男孩爬到小冰箱里窒息而死。戴維記得當時人聲鼎沸,然後一個跟他同齡的小男孩的屍體躺在木板屋裡。木板屋頗似他家這棟老房子,屋裡燃著蠟燭,男孩的母親低聲啜泣,他看了實在不明白。他當時年紀太小,不知道悲傷的滋味,也不了解死亡的沉重,但他記得那個剛失去兒子,滿心憤怒的父親說了什麼,他人雖在外面,但話依然傳到他母親耳朵里:為什麼是我的孩子?他四肢健全,身體強壯,為什麼不是那個生病的女孩?如果有人得遭殃,為什麼不是她?
「菲比是我女兒。」他說。聽到自己這麼說,他深感震懾。不知道為什麼,他有股強烈的衝動,想把這件事,這個他保存了多年的秘密說出來,「但我從她出生那一天之後就沒見過她。」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強迫自己說出來。「我把她送走了。她有唐氏症,也就是說她是個智障兒,所以我把她送走了。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
她過去看看爐子上的食物,翻翻鍋里劈劈啪啪的炒蛋,然後在抽屜里東翻西找,最後找到一支某個快餐店的吸管。吸管一端有點臟,她把骯髒的一端插到鐵杯里。
他轉頭就著吸管喝水。他渴得只覺得水中帶著土味。她把蛋盛到一個帶著白點的藍色金屬盤裡,在木桌旁坐下。她吃得很快,想都沒想就用左手的食指把蛋推到塑料叉子上,動作從容,彷彿他根本不在屋裡。在那一刻,不知怎麼的,他知道所謂的男朋友純屬虛構,她獨自住在這裏。
她叫李,那位黑髮的女子正說著,她是美術館的駐館藝評家。戴維點點頭,心不在焉地聆聽。卡羅琳住在匹茲堡嗎?還是看到展覽的廣告,從摩根城,哥倫布,或是費城等其他地方來到此地?她曾經從這些地方寄信給他,現在卻從一群不知名的聽眾中走出來,看起來像極了以前的她,只是年歲稍長,比較緊張,而且不知怎麼的,變得有些強悍,年輕時的溫柔已不復見。戴維,你不認得我了嗎?他當然認得,只是不願對自己承認。
「那你為什麼來?」她邊說邊把盤子推到桌子中間。她雙手粗糙,指甲龜裂,他很驚訝這麼一雙手能剪出滿屋子細緻、繁複的藝術品。
她沒說話,剪刀閃閃發光。她站起來,剪到一半的紙張從桌上滑落到地面。他閉上雙眼,心中升起一股恐懼,因為他曾看到她眼中的憤怒,因為每件事都是他的錯。
「對不起。」他喃喃地打斷對方的話,快步穿過原木地板,走到正門入口處的門廳。他在那裡停了一會,然後轉頭看看展覽廳,在人群中搜尋她的身影。過了這麼多年,他終於找到了她,他當然不可能再失去她。
「我不認識邁克凱利斯特家的人,」她說,「我不住在這附近。」
「沒有人能夠不管理論!」她驚訝地說,但隨後暫時停止提問,眯起眼睛,輕咬著唇緣。他看不到她的牙齒,但可以想象牙齒的模樣:整齊、潔白而均勻。展廳繞著他轉動,聲音此起彼落;在沉默的一剎那,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狂跳,也意識到他仍握著卡羅琳剛才給他的信封。他再度瞄了她一眼,好,很好,她還在那裡。他小心地把信封塞進襯衫口袋裡,雙手微微地顫抖。
「我叫戴維·亨利·邁克凱利斯特。」他很久沒有完整地說出自己的姓名了。
戴維的頭重重地落回枕頭上。她身材瘦小,年紀不比保羅大,甚至更小,卻一個人在這棟廢棄的屋子裡。同居吧,他心想,不知道她男友是什麼人。這時他才發覺,他應該感到害怕。
整整兩小時,他不準自己看信。然後他看了,信中寫著好消息:他被錄取了,學校還給他全額獎學金。他坐在床沿,整個人都嚇呆了,他太吃驚,也太謹慎,幾乎不敢相信這個好消息。他這輩子都是如此,總是不允許自己放心享受喜悅。我很榮幸地通知您……
有人住在這裏。一陣微風飄過屋內,吹動了剪紙。天花板、窗戶和床的上方都掛了剪紙。戴維走了一圈仔細觀察,越來越好奇。小小的剪紙像他在學校剪的片片雪花,但複雜而仔細多了,圖樣包括商展、爐火前小小的客廳、五彩煙花下的野餐,每一幅都細緻精準,顯示出微小的細節,為這棟老房子蒙上一股生動而神秘的氣息。他摸摸一幅剪紙的扇形邊緣。剪紙中有一輛乾草車,女孩們頭戴蕾絲邊軟帽,男孩們則把長褲卷到膝蓋。摩天輪、旋轉木馬、公路上來往的車輛,這些剪紙都掛在床的上方,隨著微風輕輕搖動,有如羽翼般脆弱。
「菲比,好名字。她很漂亮,是以她母親的名字命名的嗎?」
他沒告訴任何人。他上了大學,注了冊,從來沒人知道,畢竟這也是他的名字。但是「戴維·亨利」和「戴維·亨利·邁克凱利斯特」是兩個不同的人,這點他非常清楚。「戴維·亨利」似乎註定會上大學,更是一個沒有過去,不必背負過去的包袱,這個人有機會重新開始。
「名片上說你是攝影師。」她邊說邊就著閃爍的燭光看他的名片。
「這棟房子是我父母的。」他喝完水之後說,「事實上,房子依然在我名下。地契在我的保險柜里。從法律的角度說,你是擅自侵入。」
她看起來非常年輕,坐在桌旁,雙手緊緊交握,一臉陰沉和憂慮。「為什麼不能?」他問。
「他在哪裡?」他問,語氣保持輕緩,「你家在哪裡?」
「唉,」他說,「羅斯瑪麗,拜託,解開繩索吧。」
「不。」他想到這趟怪異的旅程。早上在列剋星頓跟往常一樣,保羅在浴室里待了很久,諾拉皺著眉頭在料理台邊算賬,咖啡還冒著熱氣。然後是那場攝影展,現在他卻來到了這裏。
「好。」她舉高他的證件,過了一會說,「嗯,你是個醫生,但又如何?那有什麼差別?」
「我男朋友隨時會回九-九-藏-書來。」她大聲說。
戴維的喉嚨像著火般乾渴。街對面有兩名中年男子,一個禿頭,另一人稀疏的灰發垂到肩膀,兩人坐在前廊下棋。他們好奇而多疑地抬頭看看。一時之間,戴維看到自己在他們眼中的模樣:他的長褲皺兮兮又有污點,襯衫已經穿了一天一夜,領帶不見了,頭髮因為在公交車上睡覺而被壓平。他不屬於這裏,向來都是如此。在雜貨店二樓的小房間里,他的床上擺滿了書本。他思鄉情切,想家想得無法專心,但當他回到山上,心中的渴望卻未消減。他父母的小木屋穩穩坐落於山丘上。在家裡,時間似乎過得很慢,母親的嘆息、父親靠著椅子敲打煙斗,還有妹妹的吵鬧把日子切割成片段。小溪的上游與下游各有天地,而孤寂卻無處不在,恰似一朵綻放中的黑色花朵。
風勢增強,他走上台階,大門斜掛在門絞上,關不起來。屋裡空氣陰寒,帶著霉味。裏面只有一個房間,現在只靠傾斜的大樑支撐,牆上水跡斑斑。透過牆縫,他瞥見蒼白的天空。他曾幫父親架屋頂,兩人臉上汗水淋漓,雙手帶點血跡,手中的鋤頭高舉到陽光中,直直砸入香氣濃郁的松木。
「不是。」戴維說。他回憶起她出生的那個晚上,諾拉失去知覺之前,告訴他要給孩子取什麼名字。卡羅琳聽到了,也尊重諾拉的決定。「這是她一個姨婆的名字,那是我太太娘家的親戚,我不認識她。」
「我想沒關係吧,」她說,「如果你很渴的話。」
他走到當地的公路旁,急駛而過的車輛把他逼到長滿雜草的路肩,噴得他滿身是泥。這裏曾是一條安靜的道路,還沒看到車子之前,大老遠就聽得到車聲,車裡通常是個熟悉的面孔,而且車主會減速,停車,推開車門讓他上車。大家都認識他和他的家人,你爸媽還好嗎、今年田裡的情況如何等應酬話之後,車裡便一片沉默,車主和其他乘客都仔細考慮接下來跟他說些什麼。大家知道他非常聰明,拿到了全額獎學金,但妹妹卻病得不能上學。在這個男孩面前,他們應該或不該說什麼呢?山裡,甚至外面的世界有一套補償的理論,也就是說,凡事皆有得有失。你得到了什麼,隨之就會失去什麼。嗯,你很聰明,而且你表妹真是漂亮。讚美之詞有如花朵一樣誘人,但相對地也帶刺:沒錯,你或許很聰明,但人長得實在不怎樣;你或許很漂亮,但腦袋空空。補償理論:宇宙中自有平衡。每次提到他的學業,戴維就覺得讚美中隱含著某種指控:他得到太多,他拿走了一切。車裡,沉默逐漸膨脹,直到再多話語也無法穿透。
「是噢。」她站起來,端著藍色金屬盤走到水槽邊。
「我的生日是一九六六年二月。」她放下照片時,雙手微微顫抖。「我媽正幫我籌辦舞會,慶祝我甜蜜的十六歲。她喜歡所有粉紅荷葉邊的東西。」
「她一定很擔心你。」
她沒回答,只是清洗盤子和叉子,用毛巾仔細擦乾雙手。戴維心想自己居然身處此地,著實奇怪。他躺在這個他受孕、出生、被養育成長的地方,而他的家人竟已離開人世。這個女孩如此年輕、強悍,卻顯得如此迷失,而她竟然把他綁在床上。這一切實在太離奇了。
「十六歲。」她更正,然後理直氣壯地說,「十六、二十、四十,隨便你講。」
她的神情忽然變得嚴肅,沒有作答,只是繼續剪紙。在一片沉靜中,戴維又開始說話,試圖解釋。他先說那場雪、心中的驚恐、在強光下閃閃發亮的手術刀;他講到自己如何飄出體外,觀看自己在世間移動;過去十八年來,他又是如何每天早上醒來,心想著說不定今天,說不定就是這一天,他能更正所有錯誤。但菲比已經消失了,他遍尋不獲,他怎樣才能告訴諾拉呢?這個秘密已經滲入他們的婚姻之中,彷彿一道惡毒的藤蔓,不知不覺地纏繞翻攪;她最先是酗酒,然後有外遇,先是沙灘上那個油滑的房地產經紀人,之後又跟其他人有染。他試著不去注意,原諒她的不貞,因為他知道從某個層面而言,這一切都是他的錯。他拍了一張又一張照片,彷彿藉此就能停住時光,或是拍出一幅強烈的影像,力量大到足以蓋過他把女兒交給卡羅琳·吉爾的那一刻。
她看了他一會。她的雙眼是雪莉酒般的黃褐色,目光溫和,帶點疑慮。然後她走出屋外,一陣寒風隨即飄進屋裡,剪紙被風吹得晃動。她帶著一個鐵杯回來,杯中乘著從小溪里舀來的水。
「你打算拿我怎麼辦?」他問。
「我口渴。」他說。
「你剪的那些玩意,」他說,「它們真漂亮。」
他照辦,他們照常過日子。那天和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如此。他們避開其他人,除了偶爾參加洗禮或葬禮,甚至不跟人來往,直到丹尼爾·布爾克霍夫把自己關到冰箱里。他們參加葬禮之後摸黑走回家,沿著溪旁的小路憑著記憶步行。父親抱著瓊,而母親自此再也沒有離開山區,一直待到她搬到底特律為止……
「菲比。」
「永遠不會太晚。」
「我想撒泡尿。」他說。
她邊剪紙邊聽。她的沉默令他暢所欲言,他的話語有如河流或暴風雨,字字句句帶著他阻擋不了的生命力,急速地穿過這棟舊屋。講到某個時候,他又開始啜泣,根本停不下來。羅斯瑪麗依然什麼都沒說。他一直說到話語變緩、減退,最後終於停止。
「賓州。」她沉默了好一會之後說。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戴維明白他自己的境遇和悲痛讓她說出了心中的傷心事。「靠近哈里斯堡。我以前有個阿姨住在這一帶,」她繼續說。「我媽媽的妹妹蘇·沃利斯。她已經去世了,但我小時候來過這裏。我們以前在山丘里跑來跑去。這棟房子一直沒人住,我們小時候曾來這裏玩。那段日子很快樂,這裡是我記憶中最美好的地方。」
崎嶇不平的人行道很快被小鎮邊緣的草地截斷。人行道與草地交替出現,好像某種摩斯密碼。路況時好時壞的人行道最後完全消失,低淺的溝渠順著狹窄的小路邊緣延伸。他記得溝渠中曾長滿萱草,一團團橘色的花朵有如燃燒中的火焰。他把雙手夾在腋下取暖。這裏依然是冬季,走到哪裡都沒有匹茲堡的紫丁香和暖濕的雨水,層層殘雪在他腳下分裂。他把變黑了的殘雪踢到溝渠中,溝渠中的雪更厚,偶爾冒出野草和瓦礫碎片。
她驚訝地睜大褐色的雙眼,「我猜再過五個月吧。」
她把手伸入他的口袋時,他再度感覺到她散發出的熱氣,也聞到她身上自然而潔凈的氣味。那股甜味是什麼?他心想,同時記起他的夢,還有攝影展開幕典禮上,放在read.99csw.com托盤裡的奶油泡芙。
「我的名字也是我外婆和奶奶的名字。」羅斯瑪麗輕聲說。她的黑髮又垂落到蒼白的臉頰旁。她把頭髮撥到後面,戴著手套的手指停留在耳際。戴維想象她跟她的家人坐在燈火通明的桌子旁,他真想伸出手臂攬住她,帶她回家,保護她。「我祖母叫做羅斯,外婆叫做瑪麗。」
她搖搖頭。「我不能回去,」她說,聲音中交織著痛苦與憤怒,「再也不能回去。我也不會回去。」
「這表示我不會傷害你,羅斯瑪麗。最重要的是,不傷害病人,這是醫生的最高守則。」
即使消息傳回了家鄉,那裡也沒有人認得出他的名字。
「她去世了,去年去世的。」她稍作停頓,專註於她的剪紙。「我喜歡做這些東西。剪紙讓我想起她。」
「別以為你有什麼用。」有個聲音說。戴維依然半睡半醒,不確定自己在做夢還是聽到風中的聲音。他感到雙手拉扯,聲音聽來模糊。他動了動身子,伸出乾燥的舌頭頂著上顎。他們的日子艱難,漫長的一天從早忙到晚,沒有時間也沒有耐性沉溺於悲傷。你得繼續過下去,你也只能如此,更何況既然談到瓊也不能讓她復生,所以他們從此再也沒有提起她。戴維轉身,感覺手腕很痛,他在驚訝中半醒過來,睜開眼睛,迷濛地看看屋裡。
她站在爐子旁,離他只有幾英尺,橄欖色的工作服緊貼著纖細的臀部,靠著大腿的部分較為寬鬆。她穿著一件黃褐色,夾雜著艷橘色棉線的毛衣,毛衣外面套著一件男人穿的黑綠色格子法蘭絨襯衫。她剪掉手套的指頭上端,嫻熟而有效率地在爐子旁走來走去,翻動煎鍋里的幾個炒蛋。外面已經變黑,他顯然睡了很久。屋裡點滿了蠟燭,在黃色的燭光下,一切都顯得柔和,一幅幅精美的剪紙輕輕地晃動。
她輕微地搖搖頭。「沒關係,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沉默泉涌而出。
「戴維·亨利」,她已經正確地打出這個名字。
他試著坐起來,但再次感到雙手動彈不得。他疑惑地轉頭看看,這才發現他一隻手被雪紡紗絲巾綁在床柱上,另一隻手被掃把的繩子綁在另一根床柱上。她注意到他移動了身子,轉身用一支木杓輕輕拍打著手掌。
城市延伸到幾條大河交匯之處,各個街道也跟著交會成一條街,交接的角度有些怪異。莫農加希拉河和阿勒格尼河在此彙集成為俄亥俄河。俄亥俄河流經肯塔基州,然後繼續延展,最後才消失在密西西比河中。他走到兩河交匯的頂點。以前做學生時,戴維·亨利經常來到這裏站在岸邊,看著兩河交匯。有時他把腳指頭懸在漆黑的河面上方,不經意地想著漆黑的河水會有多冷,如果跌到河裡,他身體夠不夠強壯,能不能游到岸邊。現在跟當年一樣,大風毫不留情地滲入他的西裝布料。他低頭看著河水在他皮鞋的鞋尖之間流動。他再前進一英寸,改變一下姿態。滿心疲憊之餘,他忽然感到一絲懊惱:這會是張好照片,但他先前把相機留在了旅館的保險箱里。
她放下廣口瓶,又拿起剪刀。
「不,」她的聲音堅決而清朗,「絕不可能。」
他知道保羅也因而受苦。他費盡心血,想讓兒子擁有一切。他試著做個好爸爸。他們以前一起收集化石,把石頭組織排列,貼上卷標,擺在客廳里展示。他還一有機會就帶保羅去釣魚。但不管他多麼努力想讓保羅過得平順、富足,他們的生活依然基於謊言之上,這是他無法改變的事實。他曾試圖保護保羅,讓兒子不要承受自己小時候的悲痛、貧窮與憂慮,但這些努力卻造成意想不到的距離。謊言在他們之間逐漸增長,宛如一塊岩石,迫使他們也變得彆扭,好像繞著圓石扭麴生長的樹木。
「我祖母羅斯教我的,這叫做剪紙藝術。她在瑞士長大,我猜那裡的人無時無刻不在做這些東西。」
她沒回答,他心想這番話聽來是否瘋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花了將近一小時才走到老家。老家歷經風吹雨打,外表已變成淡灰色。屋頂朝著中央的大樑塌陷,有些瓦片已經不見了。戴維停下來,往事歷歷在目。他幾乎能看見他們:母親拿著鍍鋅的桶子走下樓梯,準備到外面接水洗衣服;妹妹坐在長廊上,遠處傳來斧頭落在木塊上的聲音;父親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劈柴。他離家上學,瓊過世,他的父母一直待在這裏,拒絕離開這片土地。但他們的生活並沒有改善。後來父親早逝,母親終於到北方找她妹妹,搬到一個可以在汽車工廠工作的地方。戴維很少回家。母親去世之後,他再也沒有回來過。這個地方像呼吸一樣熟悉,但與他現在的生活卻有如月亮與地球那般遙遠。
「你多大?」他問,「十五歲?」
他閉上雙眼。這裏好安靜,他想到他在列剋星頓的生活,其中充斥著種種聲響:走廊里的腳步聲、說話聲、強烈而刺耳的電話鈴聲;開車上路時,傳呼機在收音機的樂聲中嗶嗶響;家裡,保羅永遠彈著吉他,諾拉跟客戶講電話,電話線纏繞在她手腕上;半夜的電話更多,醫院里需要他,他得馬上過去,於是他在黑暗、寒冷中起身前往。
「你發掘那些點子。沒錯,」他點點頭,「我了解。我拍照時也有同樣的感覺。影像已經在那裡,我只是發掘出來罷了。」
她站起來,從爐上的柜子里取出剪刀和一小疊紙。她剪紙時,白色的碎片四處飛揚。一陣風吹來,蠟燭的火焰在風中閃動,她一臉沉靜果斷,神情專註而堅決。保羅彈吉他,決心跟戴維一較長短,自己找尋在世間的立足之地時,臉上也帶著同樣的神情。她的剪刀飛快地閃動,下巴的肌肉緊繃。他從沒想過她可能出手傷害他。
但是他的姓「邁克凱利斯特」卻漏掉了。
「好了,」她說,「你自由了。」
「對不起,」他說,試著鎮定下來,「我很久沒來這裏了。」
他低頭盯著她頭髮白色的部分,以及她平滑白皙的臉龐。
享用冰淇淋的那天,瓊說不定已經出生或是受洗。瓊跟其他小寶寶一樣,他俯下身去親吻她時,她的小手在空中揮舞,擦過他的臉頰。在那個炎熱的夏日,冰淇淋在前廊下凍著,一家人齊聚慶祝。秋天降臨,冬天隨後而至,瓊沒有坐起來,後來還是坐不起來。她一歲的生日時,身體虛弱,走不了幾步路。來年秋天,有個親戚帶著她的兒子來訪。小男孩和瓊同齡,他不但能走,而且在家裡跑來跑去,也已開始呀呀學語。瓊依然坐著,靜靜地看著周遭,那時他們就知道不對勁。他記得他母親看著小表弟,淚珠悄悄地滑落。她哭了很久,最後才深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到屋裡繼續https://read.99csw•com做事。他心中始終懷藏著石頭般沉重的悲傷,他試圖不讓諾拉和保羅承受同樣的悲傷,結果卻造成更多傷痛。
「你家人知道你在這裏嗎?」他問。
遠遠的下方,河水呈漩渦打轉,白色的泡沫打在水泥樁上,猛然消退。戴維的腳接觸到樁緣,感受到水泥的壓力。如果他落水或是跳入河中,而且沒辦法平安游上岸,人們會發現一個背面刻著他父親名字的手錶、一個放了兩百美金的錢包、他的駕照以及一塊小圓石。他小時候在家附近的小溪里撿到這塊石頭。三十年來,他始終隨身帶著它。除了這些之外,還有塞在他胸前口袋裡的信封和裏面的照片。
他一直喝到吸管吸不到水,喉嚨中的水就像骯髒的河流。
「是嗎?」她無動於衷地說。
但她走了。窗外遙遠的一方,城市的燈光閃爍著誘人的光芒,有如小金屬片一樣遍灑在蜿蜒起伏的山丘上。在這個城市或是其他地方,卡羅琳·吉爾在某處洗碗、掃地,停下來透過暗色玻璃窗往外看看。失落與悲傷像海浪一樣猛然襲卷全身,力道強到逼得他靠在牆上。他把頭低下來,抗拒反胃的不適。這些情緒太強烈,太擾人,畢竟這些年來,他雖然沒見到卡羅琳·吉爾,日子還算過得下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在腦海中從頭到尾默想一遍化學元素表:銀、銦、鎘、錫,但他似乎無法鎮定下來。
他朝著男人們點點頭,然後轉身邁步前進,依然能感到他們的注視。
他的葬禮會很擁擠,扈從人員排列好幾條街。
她的頭髮和臉頰捕捉了閃耀的燭光。她很年輕,卻帶著某種韌性與堅強,有點寂寞,但意志堅定。
先是她的腳步聲,然後如同寒冰般明亮冷冽的金屬悄悄地貼上他的肌膚。
「羅斯瑪麗。」他邊說邊想到諾拉在有陽光的地方種植的灌木叢,松葉般細細的枝幹發出濃郁的香氣。「我不知道你肯不肯行行好,將我鬆綁。」
據戴維所知,這裏已經空置了多年。但舊爐子上有個煎鍋,鍋子冷了,油脂凝結。他俯身聞聞,並沒有發出惡臭。角落有張舊鐵床,上面蓋著一張像他祖母和母親編織的拼布蓋毯。破舊的蓋毯摸起來冰冷、有點潮濕,床上沒有床墊,床架的木板上只鋪了一層厚厚的毛毯。木板地掃得很乾凈,窗邊有個插了三朵蕃紅花的小罐子。
戴維把手伸進口袋裡,拿出她剛才給他的信封。說不定她留了地址或是電話號碼。信封里有兩張快照,照片色彩不佳,灰暗的色調表達不出特色。在第一張照片里,卡羅琳微笑地攬著身旁的女孩,女孩穿著一件僵硬的低腰藍色裙裝,系著一條腰帶。她們在戶外,背景是房屋的磚牆,強烈的陽光讓背景的顏色變淡了。女孩身材結實,裙裝很合身,但沒有讓她變得優雅。她的捲髮柔柔地垂在臉頰旁,笑容燦爛。相機或是照相的人讓她笑得幾乎閉上雙眼她的臉扁平,看來相當親切。說不定只是因為相機的角度,所以雙眼有點向上歪斜。菲比的生日照,卡羅琳在照片背面寫道,甜蜜的十六歲。
羅斯瑪麗的目光尖銳,一臉震驚。「在我看來,這就是傷害他人。」她說。
這裏不是如此。這裏只有微風吹起乾枯的落葉,颯颯作響;遠處溪水在冰面下流動,水聲輕柔。一根樹枝拍打著外牆。很冷,他撐起身子,靠著腳後跟撐起上身,調整一下蓋毯,讓自己完全縮在毯子里。轉身之時,他口袋裡的照片刺了胸部一下,他把毯子拉得更緊。但屋裡還是冷,再加上旅途的疲憊,他依然顫抖了幾分鐘。他閉上雙眼,想到兩河交匯、融合,漆黑的河水漩渦般地打轉。別落入河中,縱身一躍吧:這就是平衡身體之時懸挂在那裡的信念。
「你寶寶的預產期是什麼時候?」他問。
她是卡內基梅隆大學的藝術史教授,而且正問他關於形式的問題。什麼是美?她想知道。她的手擺在他手臂上,帶著他走過閃亮的橡木地板,穿梭在掛著他的照片的白牆之間。形式中找得到美嗎?形式有何意義?她轉身,頭髮往後一甩,用手把髮絲捋到耳後。
她沒回答,只是繼續剪紙。
然後他注意到一個錯誤。事實硬生生地浮現,正如他所預期的那樣,穩穩地落在肋骨正下方,空蕩蕩的心口。信件的地址沒錯,出生日期、社會安全號碼等細節全都正確,但是只有他姓名的前兩部分「戴維」和「亨利」工整地出現在信紙上。戴維是他父親的名字,亨利則是他祖父之名。說不定秘書打字打到一半,被電話或訪客所干擾;說不定在那個美好的春日,她從手邊的工作中抬起頭來,夢想著晚上未婚夫將捧著鮮花到來,一顆心便如同葉片般顫動。接著一扇門猛然關上,隨即響起腳步聲,原來是她的上司。她打起精神,重新回到現實,眨了眨眼,把打字機的滾筒推到一側,繼續剛才的工作。
「沒錯,」羅斯瑪麗邊說邊把紙翻過來,「一點都沒錯。」
他雙腳之間的黃褐色河水邊緣,帶著一層濃厚的白色泡沫。大風揚起,風像滲入西裝衣料一樣鑽到他的肌膚之下,在血液中流竄。層層打轉的河水閃耀著光芒,越逼越近。他喉嚨里湧出一股酸水,不一會就匍伏在地,手下的石頭感覺冰冷。他對著奔騰的漆黑河水嘔吐,大口喘氣,一直吐到再也吐不出來為止。他在黑暗中躺了很久,最後終於慢慢地站起來,用手背擦擦嘴,走回市內。
他環顧室內,再次搜尋她,卻沒看到她。他心中第一次感到恐慌,恐慌有如隱藏在木塊中的菌類,一絲絲地逐漸蔓延。她大老遠來一趟,她說她會留下來,當然不會離開。有人端著一盤香檳酒杯經過,他拿了一杯。策劃人又過來為他引介此次展覽的贊助人。戴維鎮定下來,強迫自己講出一番道理,但他依然惦記著卡羅琳,希望能瞥見她在室內的一角。剛才暫時離開時,他堅信她會等他,現在他不安地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個早晨,卡羅琳身穿紅色外套站在追思會的外圍;他記得早春空氣冷冽清新,天空清朗,裹著毛毯的保羅在嬰兒車裡踢來踢去;他記得他就這麼讓她離去。
他的聲音起起落落,一開口就停不下來,正如他阻止不了雨水,從山上流下來的溪水、或是一閃一閃地在結了冰的河面下遊動的小魚。而回憶就像小魚一樣,堅持不懈,難以捉摸。移動中的物體,他心想,依稀記得高中物理課的斷簡殘篇。當年他把女兒交給卡羅琳·吉爾。多年之後,那個舉動讓他來到此地,遇見這https://read.99csw.com位依循她自己生命軌跡而行的女孩。這個女孩說了好,在車子後座或是一棟寂靜空屋的房間里短暫溫存之後,她站起來,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渾然不知那一刻已經決定了她此生的方向。
他仔細端詳她,她那凌亂的頭髮,以及那雙清澈的黑眼睛。
他要讓兒子在世上有個無人能夠質疑的立足之地,這就是他想給保羅的禮物。
她轉身從架子上拿起肥皂。他從她的側影看出她懷有身孕,頓時大吃一驚。他猜她懷孕還沒太久,大概只有四五個月。


他在灰狗巴士車站坐了一整夜,打打瞌睡又突然驚醒。第二天早上,他搭第一班車前往在西弗吉尼亞州的童年故居。公交車駛進山嶺深處,周圍的山丘彷彿擁抱著他。七小時之後,公交車跟往常一樣停在大街和維恩街的街角,然後轟然離去,留下戴維·亨利站在雜貨店前。街上安靜無聲,一張報紙緊貼著電線杆,人行道的裂縫中長出野草。他曾在這家雜貨店工作賺取食宿費,他住在店裡樓上的小房間,是個從山裡來的聰明小孩。鎮上鈴聲與車聲此起彼落,家庭主婦外出購物,小孩圍在店裡買汽水,男人們晚上聚在一起嚼煙草、打牌、聊天打發時間,這些情景都讓他好奇。但這些都成了往事,全都煙消雲散。釘滿了木板的窗戶上遍布紅色和黑色的塗鴉,深深印入木板紋理中,讀不出是什麼意思。
「她叫什麼名字?」羅斯瑪麗邊問邊研究第一張照片,然後再看看另一張。
「你離開他了,對不對?」戴維輕聲說,「我是說你的男朋友。說不定他不要這個孩子。」
「沒錯,」他說,「我也這麼想。」
天空下起小雨,宛如薄霧般輕柔。雖然雙腳發痛,他依然向前走。他想到他那明亮的辦公室,感覺彷彿隔了一輩子或是一場夢那麼遙遠。現在已是午後,諾拉還在辦公室里,保羅在樓上的房間里,將他的寂寞與憤怒投泄到音樂之中。他們以為他今晚就回家,但他不會回到那裡,等到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再打電話回去。他知道馬上就可以搭上另一班車子回家,但他也知道他在那個世界過的日子不屬於此地。
他以前在奧克蘭念書。現在這個大學城變了,某些部分卻依然相同。以前他常到佛比斯棒球場看球。好多個下午,他頂著烈日坐在看台高處,當球棒發出清脆的聲響,球飛過青翠的外野,他就高喊加油。但棒球場已經不存在了,數千名球迷曾經高聲歡呼的地方,現在新蓋了一棟學校的大樓。四四方方的大樓高聳入雲,感覺很突兀。他停下來,轉身看看「Cathedral of Learning」大樓,藉此重拾方向感。灰色的高樓細長而龐大,彷彿夜空下的影子。
「戴維,」他母親那天說,她輕快地擦乾淚水,不想讓他看見她在哭,「把桌上那些紙拿起來,到外面撿些木頭、舀點水。現在就去,別閑著。」
「你為什麼不把我鬆綁?」他溫和地提議,聲音充滿感情,聽來粗嘎。「我是醫生,不會害人。」
「謝謝,」他說,「但我這樣躺著,沒辦法喝水。」
他把相機留在旅館的保險箱里了。
她的頭髮往後紮成一條馬尾辮,縷縷髮絲垂繞著臉頰。她把頭髮塞到耳後。
誰有這種手藝和耐性剪出這些圖案?他想到自己的照片:他費盡心思試圖捕捉時間,把它固定在原處,讓它持續到永久,但當這些影像在暗房中浮現,時間已經一去不復返;等到影像浮現時,已經過了好幾小時,甚至好幾天,連他自己都不一樣了。但他依然渴望捉住飄揚的面紗,在時光消逝之際捕捉住那一刻,一而再、再而三地嘗試。
他點點頭,想起林中颯颯的靜默。蘇·沃利斯,他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影。女人端著一個桃子派,上面蓋了一條毛巾。
她走過房間,從他口袋裡抽出皮包。她逐一把他的東西擺在桌上:信用卡、現金、各種便條紙和小紙片。
「不,我絕不會這麼做。」她激動地說,一臉決然。這麼看來,某人以某種方式拋棄了她,把她像海難時船上的多餘物品一樣丟棄,任她自生自滅,讓這個十六歲、懷了身孕的女孩,孤獨地坐在這張桌子旁邊。
但這個消息僅限於當地。卡羅琳或許永遠不會知道,消息不會傳得更遠,也永遠傳不回他出生的地方。
他本來希望把她嚇得開口,不過他也是真的尿急。她仔細看了他一會,然後放下剪刀和紙張,沒說什麼就不見了人影。他聽到她在黑暗的戶外走動,然後拿著一個裝花生醬的空廣口瓶回來。
她聽了笑笑,然後仔細地把叉子放在盤子中央。「這麼說,你到這裡是想把房子要回去?」
她轉過頭,但轉頭之前,他看見她眼中盈滿淚水。
小路拐了又拐;瓊的「跳舞小徑」。山坡坡度更陡,溪水如瀑布般流下,房屋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窮。山坡上出現一個個活動房屋,看起來好像廉價商店的珠寶,外表青綠、銀白、鮮黃,但都褪色成了米色。走著走著看到了梧桐樹、心形的岩石以及彎道,彎道旁有三個白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深深地打入泥土地里,褪色的花束和緞帶裝飾在一邊。他轉身走向下一條小溪,他的小溪。小路長滿了雜草,幾乎快要消失了。
她搖搖頭,然後輕點菲比的照片。「你說她跟我一樣大?」
當年學校剛開學之後,有封信被塞在街角雜貨店空咖啡罐後面,等著他領取。沒人說些什麼,但每個人都看著他,也知道那封信是什麼,畢竟信封上匹茲堡大學的校徽太明顯了。他拿著信封上樓,把它擺在床邊的桌子上,緊張得不敢拆開。他記得那天下午天色灰暗,單調地延展到窗外遠方,只有榆樹光禿禿的枝幹打破了單調的景緻。
戴維看著她吞了一口口水,再次把髮絲撥到耳後,雙眼凝視著黑暗的窗外。不知為何,他想安慰她,正如他常想安慰瓊、母親以及諾拉。但無論此時還是過去,他都辦不到。四下一片沉靜,但又有股蠢蠢欲動的氣氛,此處有些秘密,他必須知道那是什麼,但他無法集中思緒。他覺得自己被困住了,彷彿他的攝影作品一樣被凝結在時光中,而困住他的那段時光深沉又悲傷。當年他和母親站在山丘旁,他一隻手握著《聖經》,對著新墳念頌天主的祝禱。晚風凄厲,他跟母親一起低聲啜泣,那是他唯一一次為瓊哭泣。母親從那天起就討厭風,然後他們埋藏悲傷,繼續過日子。世事就是如此,他們也不質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