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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四月 三

一九八二年四月

「你要是不去學校,就得乖乖待在家裡,」她警告說,「不可以出去跟你那群四重奏的朋友鬼混。此外,你聽清楚,你得把這個豬窩整理乾淨。我是說真的,保羅,我現在沒辦法應付其他事情。」
「你怎麼知道?」她說,猛然抬頭,「其實你根本不了解你爸爸。」
但走過來的是勞倫。她一下子就站到他面前,迅速地坐到他大腿上,裙子掀得老高,露出細長白皙的雙腿。正如大家所言:勞倫·洛貝里歐若喜歡你,她就會跟你做。他從沒想過此話屬實,但此時他把手滑到她的T恤下,她的肌膚真溫暖,他雙手中的乳|房真柔軟。
她用銳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我在這裏,」他邊說邊拿起吉他,「我和羅斯瑪麗在這裏。」
接下來又是一片沉默。他幾乎不敢呼吸,等著媽媽怎麼說,也希望她永遠不要回答。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他不在家。但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保羅吃驚地笑起來。「你懷孕了。」他說。房間里瀰漫著他內心的恐懼。每次他顫抖地走到勞倫·洛貝里歐身旁,被自己那股抗拒不了的慾望所牽引,他也感到同樣的恐懼。
他曾經朝這個方向前進。小時候學校規劃戶外教學,曾經造訪路易斯維爾的動物園。更小的時候,媽媽也曾帶著他飈車,年幼的他躺在後座,看著樹葉、枝幹、電線杆從窗邊一閃而過。媽媽跟著收音機大聲唱歌,聲音忽高忽低,還說他如果乖乖聽話、安安靜靜,就帶他去買冰淇淋。這些年來他始終乖乖聽話,卻沒有造成任何差別。他發現了音樂,彈奏出心聲,為家中的寂靜注入一絲聲響,讓樂聲飄入因為妹妹的死而造成的空洞,但這些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他已經盡了全力,試圖讓爸媽從日復一日的生活中抬起頭來,聆聽音樂之美,以及他發現的喜悅。他彈得十分努力,而且技藝已臻完美。但這些年來,爸媽卻從未抬起頭來,連一次都沒注意到他,直到羅斯瑪麗走進家門,一切才起了變化。但話又說回來,或許她根本沒有改變什麼。說不定只因她的出現,每個人才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改變了原本的平衡。畢竟,一張照片可能代表著上千種不同的意義。
「不,我以前學過鋼琴。」
女孩還在那裡睡覺。他又扔了一塊餅乾到嘴裏,讓薄荷和巧克力慢慢溶化,站在原地仔細研究她。昨晚爸媽憤怒的聲音傳到他的卧室,聽上去很熟悉。先前一想到爸爸死在什麼地方,或是永遠不見了,他就感到有塊石頭哽在喉頭。此時爸媽雖然在吵架,但石頭已經消失無蹤。保羅下床走下樓,但他停在樓梯口,仔細觀看這幅景象:爸爸身上那件白襯衫已經好幾天沒洗,西裝褲沾滿了污泥,走路一跛一跛,全身髒兮兮,鬍鬚滿面,頭髮幾乎沒梳;媽媽穿著桃色的綢緞睡袍,腳上套著拖鞋,雙臂交叉,眯起雙眼;一個陌生的女孩站在門口,女孩身上那件黑大衣太大,手指緊抓著袖口邊緣。爸媽的聲音交纏,越來越大聲。女孩往上看,想要避開逐漸高漲的怒氣,剛好迎上他的目光。他仔細看了她半天:膚色白皙,眼神不定,雙耳細緻得有如雕刻的藝術品,褐色的雙眼是如此清澈,如此疲倦,他真想走下樓梯,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龐。
她眨了眨眼,睜開眼睛,視而不見地瞪了他一會兒,然後很快地坐起來,雙手順順頭髮。她身上穿著他的一件舊T恤,褪色的藍色T恤前方有個「肯塔基野貓」標誌。他兩年前參加田徑隊時,曾經穿過這件T恤。她的手臂細長瘦削。他瞄了一眼她柔軟的颳去腋毛的腋窩,也瞥見她平滑隆起的乳|房曲線。
「這一天,」他媽媽說,「這一星期,戴維,你知不知道你讓我多痛苦?」
他把一隻手放在吉他上,木頭暖暖的,讓人安心。他把油門踩到底,公路在此進入山區,他在石灰岩牆之間攀升,朝著蜿蜒的肯塔基河飛速下行。橋樑在他的輪胎下歌唱。保羅開呀開呀,試著什麼都不想。
打電話時,她正在炒碎牛肉。她的聲音鎮定,雙眼卻剛剛哭得紅腫。爸爸已經失蹤三天了,沒人知道他是生是死。昨晚爸爸回來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走進家門,兩人講得劍拔弩張,聲音傳到樓上,持續了好幾小時。
保羅覺得心中漲滿某種不知名的情緒,說不定是妒忌吧。這個女孩,這個瘦小蒼白,有著一雙漂亮耳朵的陌生人曾去過爸爸最在乎的地方,而他卻沒機會造訪。哪天我會帶你去,爸爸曾許下承諾。但時過多年,爸爸卻再也沒有提起。儘管如此,保羅從未忘記此事。他始終記得爸爸坐在一團混亂的暗房裡,非常仔細地逐張撿起照片。這是我母親,保羅,也就是你的祖母,她一輩子過得很苦。你知道我以前有個妹妹嗎?她叫瓊,她很會唱歌read.99csw.com,也擅長音樂,就像你一樣。直至今日,保羅依然記得那天早晨爸爸身上清爽的氣味。他已經穿好衣服準備去醫院,卻坐在暗房的地上說話,好像時間非常充裕,慢條斯理地告訴保羅從未聽過的往事。
他用胳膊肘撐起身子。她的口氣陰鬱,令他心生警覺。「她還好嗎?」
永遠重複不了;他再也彈不出這種音樂,再也不會有這種時刻。
「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我會直接回來。」
她露出微笑,但眼神依然嚴肅。「沒關係,謝謝,我今天沒心情。再說你真的很棒,跟專業人士一樣。我才不好意思彈些《獻給艾麗斯》之類的曲子呢。」
保羅看看羅斯瑪麗,她低下頭,所以他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但她雙頰泛起一抹粉紅,她撕扯著一片破裂的指甲,不願迎接他的目光。
「我剛才說過了,他在那棟舊房子里長大。我住在那裡,我沒有其他地方可去。」她補了一句,瞄了地板一眼。
「好吧,」他說,「輪到你說了。告訴我某個秘密,某件我爸爸不知道的事情。」
「很好。」爸爸說,臉色頓時緩和了下來,洋溢著喜悅。因為憂慮而緊繃的眉頭也跟著舒展開。開口說話時,他的口氣輕緩而肯定,「保羅,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就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事,努力學習,讓自己過得快樂。」
「她只是個孩子,」他爸爸終於說,「今年十六歲,懷了身孕,而且一個人住在一棟廢屋裡。我不能把她留在那裡。」
保羅不自在地站在前廊。這些年來,每次他和爸爸講話時,總覺得好像跑到一半撞上一道牆,現在這道牆卻神秘地消失了。但他依然跑著,頭暈眼花、沒有把握地在一片空曠中奔跑。
她聳聳肩,把頭髮撥到耳後,然後站起來。「嗯,他說你很頑固,你恨他,你是吉他天才。」
她抬起頭來,狠狠地看他一眼,眼中充滿淚水,好像他剛打了她一巴掌。
純粹是公事,她對警方說。
「我喉嚨疼死了。」他堅持,儘可能裝出沙啞的聲音。
他媽媽嘆了一口氣,保羅想象她伸手理理頭髮。
「保羅?」爸爸說,「兒子,我以你為榮。」
他臉紅了起來,很驚訝自己跟這個陌生的女孩吐露了這麼多。她打亂了全家人的生活,更何況他甚至不喜歡她。
媽媽點點頭,但她扭頭望著窗外,不願直視他的眼睛。「我想是吧,但她做了一些檢查,覺得有點擔心,這很正常。上星期你爸爸發生這些事情之前我就答應陪她去。」
她語氣中帶著叛逆,但聽得出有點害怕。保羅有時半夜醒來,夢見勞倫溫暖柔潤的身體,耳中縈繞著她低沉的聲音。他明知他們這樣下去肯定闖禍,卻停不下來,心裏也感到害怕。
「我考上了朱麗亞音樂學院。」他說,語調有如屋內的音樂一樣激昂快樂。除了媽媽之外,他還沒跟任何人提起。「我是候補名單上的第一名,上星期被正式錄取了。」
「沒錯,但又如何?我是懷孕了,又不是死了。」
「我爸爸以前有個妹妹。」保羅說,想起那件往事和爸爸溫柔、鎮定的聲音。他想以此試探她是否真的去過那裡。
沙發床上的女孩嘆了一口氣,雙唇輕輕顫動。禍水,他的朋友們警告說勞倫就是這等貨色。杜克·麥迪遜尤其擔心。杜克去年不得不從高中輟學,和他的女朋友結婚。他現在幾乎很少彈鋼琴,偶爾彈琴臉上帶著某種隨便的憔悴神態。你要是把她的肚子搞大,就會比完蛋了還慘。
「爸在哪裡?」
他拿著照片和吉他,光著上身,赤著雙腳,走到屋外的前廊。他坐在搖椅上彈吉他,一邊注意女孩的動靜。女孩在屋裡四處走動,從廚房、飯廳走到客廳,但她沒做什麼,只是吃了一點酸奶,然後在媽媽的書櫃前站了很久,最後終於抽出一本小說,在沙發上坐下。
一時之間,她似乎有話要說,但她只是轉身,穿過書房走向廚房。她那綁成一束的黑髮,貼著後背一晃一晃,她的肩膀瘦小纖細,腳步輕緩,帶著舞者般的優雅。
「我會的,我絕對會。」
他搖搖頭,說不出話來。
「你還不如死了好。」他說。
「這樣就夠了嗎?說不定我也來個一走了之,」她說,「悶聲不響就走。哪天我也一走了之,帶個英俊的年輕小夥子回來,而且不做任何解釋,你會作何感想?」
羅斯瑪麗點點頭。「你想起過她嗎?」
「我不認為自己是哪號人物。」她說。但他的口氣嚇到了她,她擦乾淚水,態度變得強硬、冷漠。「我也沒要求來這裏,這是你爸爸的主意。」
他看著她走進廚房,聽到冰箱開了又關,然後他上樓,拿出一個他藏在最下面抽屜里的檔案夾。檔案夾里擺滿他跟爸爸談話的那個晚上被他留藏下來的照片。
接下來一陣沉默,read.99csw.com保羅想到那堆丟在沙灘上的鮮艷衣服,也想到從那之後,媽媽很多晚上都過了半夜才回家。生意忙啊,她總是嘆口氣說,然後在門廳脫下鞋子,直接上床睡覺。他看看羅斯瑪麗,她正低頭端詳雙手。他坐得筆直,邊聽邊看著她,等著看看接下去有何發展。
她點點頭,然後直直地盯著他,臉上洋溢著某種表情。他覺得她可憐他,一股小小的熱潮隨即流向指尖。
「你在看什麼?」她大搖大擺地把雙腳放到地上。
「沒關係,」保羅說,同時不忘裝出沙啞的聲音,「你應該陪她去,我不會有事的。」他保證道,心裏仍有點希望她不要管這件事,留在家裡陪他。
一束髮絲從她的馬尾辮散開,垂落在她的臉旁,烏黑的髮絲中帶著幾簇紅色挑染。他想起剛才她熟睡時,他撫摸她的頭髮,感覺柔細而溫暖,此時他強壓下把她髮絲撥到耳後的衝動。
「你給我聽好,」她邊說邊瞄了手錶一眼,「我知道你沒生病,最起碼不會比我糟。我也想睡上一整天,天知道我真的很想。但我不能,你也不能,所以你現在就起床穿衣服,我順道送你到學校。」
「你也計劃上大學吧。」話一出口,他才忽然意識到她所失去的機會。
「告訴我某件你爸爸不知道的事。」
然後昨晚一把鑰匙插|進門鎖,爸爸走進家門,身邊帶著這個懷孕的女孩。他宣稱自己剛認識她。至於她為什麼出現在家裡,他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簡要地說她需要幫助。
她一言不發地多站了一會。「這件事情很麻煩,」她終於說,「我也不好受。我想留下來陪你,保羅,但我已經答應布麗帶她去看醫生。」
「喂,」他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不喜歡香蕉。」她終於說,他聽了大笑,然後她也笑了。「別笑,我真的不喜歡。還有什麼呢?我五歲的時候從腳踏車上摔下來,跌斷了手臂。」
他知道這樣不對,但這就像高處墜落:一旦開始下墜,你就停不下來,除非有人加以阻止。在此之後,她跟以前一樣在附近閑晃,只不過現在空氣中帶著一絲激|情。他們單獨在一起時,他走過去吻她,悄悄地把雙手伸到她光滑的後背。
「沒有,」她輕聲說,「從來沒想到會這樣。」
吉他滑了下來,他停車,為吉他繫上安全帶,格里莫林真是部爛車。他已開過全市,碰到每個紅燈都小心地停下來。天空依然晴朗蔚藍,他想到羅斯瑪麗盈滿淚水的雙眼,他無意講話刺傷她,但依然傷了她的心。某件事發生了,某件事起了變化。縱然爸爸因他的好消息而欣悅,臉上頓時洋溢著歡喜,但她是這些變化的一部份,而他卻不是。
「合奏。」她點點頭重複,輕皺眉頭,然後抬頭看看他。「你是獨生子嗎?」她問。
「中年危機?」他爸爸語調平緩謹慎,好像正仔細察看各種證據。「或許是吧,諾拉,我知道我碰到了某種瓶頸。當年住在匹茲堡時,我是一個努力向上的年輕人,根本沒時間管其他事。這次我回去想弄清楚一些事情,而羅斯瑪麗剛好在我的舊家裡,感覺上不完全是個巧合。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曉得怎麼解釋,才不會讓你以為我瘋了。但請相信我,我沒有愛上她,事情絕非如此。我跟她將來也絕對不會有感情牽扯。」
「哎呀,老天啊。」他爸爸說。幾秒鐘之後,爸爸走上台階繞過來。他已經洗了澡,颳了鬍子,換上一套乾淨的西裝。瘦削的他看起來很疲倦。媽媽也是,她走過來站在爸爸旁邊。
「我說不定得自己付學費。」保羅試圖轉換話題。從她堅定強硬的語氣中,他聽得出她所隱藏的恐懼。「我爸幫我規劃了某種事業目標,他不喜歡音樂這一行。」
「怎麼了?」他問。
「對不起,」他說,「我隨口說說而已。」
她把長發攏到腦後,隨手綁成一個馬尾辮。保羅看著她,心想她的耳朵真漂亮,不知道爸爸是否也覺得她很美?
那是晴朗的一天,天氣已經變暖。費里先生和普爾太太從他們的前廊招手,保羅舉起吉他致意,繼續奔跑。他已經跑到距離家裡三條街之外,然後五條街、十條街,街對面一棟低矮的平房前面有部車子,車裡沒人,引擎照常運轉,車主說不定忘了什麼東西,跑回屋裡拿公文包或夾克。保羅暫停腳步。這是一部黃褐色的格里莫林轎車,車身有圈鐵鏽,簡直是全宇宙最難看的汽車。他穿過馬路,打開駕駛座旁的車門,側身坐了進去。沒人喊叫,也沒人從屋裡衝出來。他使勁關上車門,調整座椅,給自己足夠的空間,然後把吉他放在旁邊的座椅上。車子是自動擋,車裡四處都是糖果包裝紙和空香煙盒。車主八成是個沒出息的人,他想,說不定是個濃妝艷抹,在乾洗店或銀行等地上班的秘read.99csw.com書,工作的地方不但無趣,擺設也極為艷俗。他拉開車擋倒車。
她猶豫了一下,閉上雙眼,然後又嘆了口氣。這下他知道自己已經得逞。
「哪棟舊房子?」保羅問,心中湧起某種激憤的情緒。
於是,他跑了。
她聳聳肩。「我哪知道?我暫住在他長大的舊房子里,他說我不能再待在那裡。那是他的房子,不是嗎?我能說什麼?所以我們走到鎮上,他買了車票,我們就來到這裏。搭公交車真麻煩,不但花了好長時間,還胡亂地轉了好幾趟車。」
「輪到我?」
女孩聽了微微顫抖,然後望向別處。保羅的目光移到她的腹部,腹部在大衣下還算平坦,但她已將一隻手擺在那裡,充滿保護的意味。這下他才注意到她毛衣下的小腹微微隆起。他站得筆直,爸媽繼續爭吵,似乎吵了很久。最後媽媽一言不發,緊閉著雙唇,從放床單的柜子里拉出被子、床單和枕頭,把這些東西從樓上丟向爸爸,爸爸則一派正式地攙扶著女孩的胳膊,把她帶到書房。
「我不知道這件事,諾拉,我很抱歉。」
「你打算怎樣?」爸爸問道,「諾拉,你要我怎麼做?你若要我留下來,我就留下來,要我搬出去,我就搬出去。但我不會把羅斯瑪麗趕走,她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他想知道她所了解的爸爸。
「哇。」她笑著說,笑容中帶著一絲悲傷,「我以為你頂多會說你喜歡哪種蔬菜。」她說,「但這真是太好了,保羅,我一直覺得上大學會很有趣。」
「艾德·瓊斯。」
「不,戴維,別碰我。」
「你究竟為什麼來這裏?」他質問。他氣她哭了,也氣她人在這裏。「我的意思是,你以為你是誰,你怎麼敢賴上我爸爸,出現在我家?」
「這沒道理。」保羅說,「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呢?」他出聲發問,自己都嚇了一跳,「你們有沒有想過對我有什麼打算?」
他也笑了。「《獻給艾麗斯》,我知道那首曲子,我們可以合奏。」
他繼續彈奏。音樂帶給他平靜,只有音樂能達到這種功效。他進入某種境界,雙手似乎自動地移動,下一個音符就在那裡,然後是下一個、再下一個。樂曲終止,他停了下來,閉上雙眼,讓音符在空氣中緩緩消逝。
「等等。」保羅在她身後大喊,但當她停下來時,他卻不知道說些什麼。
指尖的熱潮逐漸擴展,他的呼吸變著短淺而急促。她知道這些又有什麼關係?或是有何差別?但他無法不想象她跟爸爸走上山坡,走向那個他從沒見過的地方。
「是嗎?」他問道,真恨自己的聲音中充滿渴求,「他說了什麼?」
「保羅。」她大喊。纖細時髦的她穿著一套藍色套裝和窄裙,套裝有著厚厚的墊肩,她的高跟鞋在光滑的樓梯上發出斷斷續續的尖銳聲響。隨後她就站到了門口。保羅透過幾乎閉著的雙眼,看到媽媽所見的景象:衣服散置在地上,唱片和樂譜摞成一堆,他那把舊吉他靠在房間的一角。她搖搖頭,嘆了口氣。「起床了,保羅,」她說,「現在就起來。」
每個人都看著他,他眼中充滿淚水。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邁步向前走,剛開始只是走出大家的視線,這樣他才不會出醜,然後他開始奔跑,手裡還拿著吉他。
「我知道,瓊。她的墓在屋子上方的山丘旁,我們也去了一趟。」
「我們有架鋼琴。」他邊說邊對著門點點頭,「試試看吧。」
保羅覺得一股熱潮湧上臉龐。他始終覺得爸爸沒有注意到他,或是只看到他比不上別人的地方。
保羅聽著,覺得世界似乎放緩了腳步。他想到布麗和她輕快的笑聲。她常坐著聽他彈吉他,一坐就是一小時,音樂回蕩在他們之間,兩人不需言語;她閉上雙眼,躺卧在搖椅上聆聽。他無法想象失去了她,世界將是什麼模樣。
「當然。」他感到不自在,看看別的地方,「確切地說,倒不是想起她,畢竟我從沒見過她。但我想象過她可能是什麼模樣。」
「知道了,」他低聲抱怨,「好,我會。」
保羅站起來面向爸爸。「爸,我要去朱麗亞音樂學院。他們上星期打電話來,我被錄取了,我決定要去。」
「我不舒服。」他喃喃自語,一邊拉過毯子蓋在頭上,一邊裝出沙啞的聲音。透過質地稀鬆的夏涼被,他看到媽媽雙手插在臀部,晨光停駐在她發間,昨日失去光澤的秀髮,現在閃爍著金紅色的光芒。他剛才聽到她跟布麗打電話,她在電話里描述一束束髮絲裹上鋁箔紙燙髮。
「艾德是個好醫生。」
她彎下身子拾起毯子,然後抱著毯子坐下,環顧四周。
她接過照片仔細看了看,然後點點頭。「沒錯,但現在看起來不一樣。從照片里那些在風中飄搖的漂亮窗帘和茂盛的鮮花看得出來,那棟房子以前還不錯,但現九_九_藏_書在沒人住在那裡,房子空著,窗戶都破了,所以風吹得進來。我小時候曾到那裡玩,我們在山坡上亂跑,我還跟表姊妹們過家家。大家說那棟房子鬧鬼,但我一直很喜歡它。我不清楚到底為什麼。那裡就像我的秘密天地,有時候我只是坐在裏面,夢想將來會怎樣。」
「我需要一個落腳之地。」她輕聲說,轉過頭來。「關於我,保羅,你只要知道這一點就好了。」
「哇。」他睜開眼睛,她靠著門框站著,然後推開紗門走到前廊,端著一杯水坐下。「哇,你爸爸說得沒錯,」她說。「你彈得真棒。」
她搖搖頭。「沒什麼,你說得沒錯。我需要幫助,僅此而已。」
他不常開車,但開車似乎像是性|愛:你要是假裝知道是怎麼回事,過不久你就真的懂了,然後一切便駕輕就熟。學校旁邊,內德·斯通和蘭迪·德蘭尼在街角閑晃,把煙蒂彈到草叢中,然後走進教室里。他搜尋勞倫·洛貝里歐的蹤跡,她有時會跟他們一起混。他親吻她時,她的鼻息經常充滿煙味。
說不定我真的死了,他說。這個奇怪的答覆壓制了媽媽的指責,也讓保羅獃獃地站在原地。
依然毫無動靜:沒人喊叫,也沒有警鈴聲。他拉到開車擋,駕車離開。
「她的醫生是哪一位?」
家裡一片安靜,熱水器滴答滴答響。保羅下樓,站在冰箱冰冷的微光之前,用手指從餐盤裡挖揀通心麵吃。他仔細看看冰箱里的各個架子,架上沒什麼東西。他在冷藏室里找到六包女童軍兜售的薄薄的薄荷巧克力餅乾。他吃了一大把,然後直接就著塑料廣口瓶喝牛奶,把冰涼的巧克力碎片衝下肚。他又吃了一把,手裡拿著牛奶瓶穿過客廳走向書房,爸爸的毯子整齊地疊放在客廳。
「這是中年危機嗎?」她輕聲問道,「就是這麼回事嗎?」
「你是保羅,」她說,「你爸爸跟我提過你。」
他嚇了一跳。「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有個雙胞胎妹妹,但她已經過世了。」
他點點頭,把照片拿回來,仔細研究照片中的人物。他已經研究了很多次,好像他們能夠回答一些關於爸爸的問題。
保羅沒回答,只是又躺下來,閉上雙眼。不奇怪,他心想,一點都不奇怪。
此時她睡在摺疊式的沙發上,頭側向一邊,一隻手放在臉頰旁。他仔細端詳她:她的眼瞼輕輕眨動,胸部緩緩起伏。她仰躺著,小腹像一道低矮的波浪一樣微微隆起。保羅開始心跳加速,感到恐懼。從三月起,他和勞倫·洛貝里歐已經發生六次關係。他們四重奏排練時,她在附近晃蕩了好幾個星期。她只是看著他,一句話都沒說。這妞長得不錯,但總是神情恍惚,舉止怪異。有天下午,其他團員離開之後,她留了下來。寂靜的車庫裡只剩下他們兩人,戶外的陽光在樹葉間游移,在水泥地上留下一塊塊閃亮的光影。她長發濃密,雙眼黝黑,看起來怪異又性感。他在一把舊椅子上坐下,她站在放工具的牆邊,他一面調整吉他弦,一面心想是否該走過去吻她。
她繼續哭泣。
「就是這個地方嗎?」他邊問邊遞給她一張照片。「你在那裡遇見我爸爸?」
「我也是。」保羅說,「我六歲的時候從樹上跌下來,也摔斷了手臂。」他記得爸爸把他抱到車裡,天空在他眼前閃動,放眼望去都是陽光和樹葉;他記得爸爸的雙手,爸爸幫他接骨時,雙手是那麼專註,那麼輕柔,然後他們一起回家,走入午後金黃的陽光之中。
他把吉他平放在搖椅上,撿起那些微粒粗糙的黑白照片。
他等著爸爸開始老調重彈:把音樂當作事業不可靠,即使是古典音樂也不例外;他有這麼多機會,即使選擇用另一種方式謀生,還是可以彈吉他,從音樂中尋求樂趣。他等著爸爸堅決地跟他講道理,不准他上音樂學院,這樣一來,他才可以發泄心中的怒氣;他非常激動,準備發火,但出乎意料,爸爸只是點點頭。
「謝謝。」他說,手裡撥著琴弦,低下頭來隱藏喜悅。音樂鬆懈了他的情緒,他已經不那麼生氣了。「你呢?你也玩樂器嗎?」
兩人沉默了幾分鐘。陽光斜射過林間,在前廊光滑的地上投下光影。
「最好是如此。戴維,我真的顧不了你的中年危機。」
「保羅!」媽媽在他身後大喊。他轉身往回跑了幾步,看到她臉色蒼白,雙臂緊張地交握在胸前,剛剛挑染的髮絲在微風中飄揚。他想到布麗,也想到媽媽說她們姊妹愈來愈像,忽然感到恐懼。他想到爸爸站在門廳,全身衣服骯髒發臭,臉上一層短短的黑色鬍鬚,頭髮亂七八糟。現在爸爸乾乾淨淨,一臉冷靜,但人還是變了。他那個毫無瑕疵、做事精確、對一切都有把握的爸爸已經變成另一個人。羅斯瑪麗半躲在鐵線蘭的藤架之後,抱著雙臂,站著傾read.99csw.com聽。她已解開辮子,頭髮垂落在肩頭。他想象她在那棟山中的房子里和爸爸說話,跟爸爸一起搭了很久的公交車。不知怎麼的,這些事情改變了爸爸。一想到他們全家人碰上了什麼事,他再度感到恐懼。
「我不恨他,」他說,「是他討厭我。」
「對不起,你說得沒錯,我應該打電話回家,我的確想要打電話。」
保羅仔細研究這個女孩。她膚色蒼白,脖子細長,一頭暗色長發,臉上散布著雀斑。她是誰?他那向來井然有序,如同時鐘般一成不變的爸爸忽然失蹤了。第二天媽媽打電話報警,警方依然不願做出任何承諾,而且口氣不痛不癢,直到有人在匹茲堡美術館的儲藏室發現爸爸的公文包。他的皮箱和相機都在旅館里,警方這才認真了起來。有人在酒會裡看到他跟一名黑髮女子爭執,結果這名女子是個藝評家;匹茲堡的報紙刊載了她對攝影展的評論,評論相當不佳。
你有很多方法可以幫她,媽媽指出。她講話的模樣,好像門廳里沒有這個大衣不合身的女孩似的。你可以給她錢,把她帶到未婚媽媽之家,你沒必要什麼都不說就消失幾天,然後帶著一個懷孕的陌生人回家。我的天啊,戴維,你難道想都沒想過嗎?我們打了電話報警!我們以為你死了。
「三天,」他媽媽說著,「然後你就這樣回來,像個……老天啊,戴維,你看看自己……你這副德行,還帶了一個女孩。你說她懷孕了?你指望我什麼問題都不問就收留她?」
此時女孩依然在沉睡。她的體內,小寶寶在一片漆黑中成長。保羅伸手輕輕摸一下她的頭髮,然後把手落在她的發間。他忽然有股衝動想爬到床上,躺在她身邊,抱住她。不知怎麼地,這跟和勞倫在一起的感覺不一樣,也無關性|愛;他只想感覺她靠近自己,感受她的肌膚和體溫。他想在她身邊醒來,撫摸她隆起的腹部曲線,摸摸她的臉,握握她的手。
「你沒有夢想會像現在這樣吧。」他終於開口,抬頭看看她。
「這裏很舒適。」她說,「將來我會有個像這樣的家。」
保羅繼續開車,不管接下來發生何事,他都不想待在家裡。他開到高速公路口,道路在此分叉,朝西通往路易斯安那。他腦中浮現出加州的陽光、音樂和綿延無盡的沙灘。勞倫·洛貝里歐會交上新男朋友,她不愛他,他對她也沒有感情;她令人上癮,他們做的事情有著黑暗的一面,擔負著某種重擔。加州,再過不久,他就可以躺在沙灘上,在一個樂團里表演,住在廉價旅館里,輕鬆自在地度過漫長的夏日。等到秋天,他會想辦法到朱麗亞音樂學院上課,說不定搭便車橫跨美國。他把車窗搖到底,讓春風飛馳而入。即使他拚命踩油門,格里莫林也開不到時速五十五英里,儘管如此,他依然覺得自己在飛翔。
「我爸爸是個醫生,」保羅說,「他只是喜歡幫助別人。」
「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媽媽緩緩地說,「戴維,這麼多個日子,你為什麼偏偏挑上這個禮拜?你知道我剛才去哪裡嗎?我陪布麗去一個癌症醫生的診所。她上星期做了切片。她左邊的乳|房有個小硬塊,醫生的診斷雖然樂觀,但那是個惡性腫瘤。」
「好,又輪到你了。」她過了一分鐘之後說,轉過身面對他。
媽媽把手輕輕貼在他臉頰上,但他動也沒動。然後她就走了。剛才她手貼著的地方,現在只留下一片冰涼。樓下大門重重地關上,前廊傳來布麗的聲音。過去這幾年來,媽媽和布麗變得非常親密,親密到兩人的外表也越來越像。布麗的頭髮也做了挑染,手裡的公文包晃來晃去。但她依然非常酷、充滿自信,也依然勇於冒險。她始終鼓勵保羅傾聽內心的聲音,照著自己的意願申請朱麗亞音樂學院。每個人都喜歡充滿冒險精神、神采洋溢的布麗。她帶進很多生意。他曾聽她說,她和他媽媽剛好互補;而他也看得出來,布麗和媽媽循著對位的生命軌跡而行,一方永遠拉扯著另一方,少了彼此都不行。此時她們的聲音交錯,你來我往。媽媽鬱悶地笑笑,大門又重重地關上。他坐起來伸伸懶腰,他自由了。
保羅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們沉默地坐了幾分鐘。兩人面前有個藤架,從街上看不到他們。藤架上爬滿了鐵線蘭,紫色和白色的花朵盛開,因此當兩部車先後駛進車道時,保羅只看見兩道金黃色的閃光。爸媽大白天開車回家,實在很奇怪,他和羅斯瑪麗互看了一眼。車門猛烈關上,聲音撞上鄰居的房子,發出迴響。然後傳來腳步聲,他爸媽站在前廊,小聲卻口氣堅決地爭吵。羅斯瑪麗張開嘴,好像打算大喊,但保羅舉起一隻手搖搖頭,兩人就沉默地坐在一起聆聽。
「保羅?」這是他媽媽的聲音。
「那又怎樣?」他說,「就算你去過那裡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