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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四月 四

一九八二年四月

「我得排練,」他說,「我不能就這樣放棄四重奏。」
「我已失去一個孩子,」她轉身對他說,「不想失去另一個。」
「絕對沒錯。」
「諾拉,他十八歲了,而且偷了一部車。他必須負起責任。」
說這番話時,她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時,她看到他的淚水流下臉頰,不禁大吃一驚。哦,昔日那個小男孩畢竟沒有離開太遠。她用盡全力抱住他。他真高,她的頭只到他的胸部。
他看看她,眼中充滿怒氣與猜忌,然後忽然把頭轉開,眨眨眼抑住淚水。
布麗低頭看看,點點頭,把鞋子脫下來。「我到牧師家裡問問看,」她說,「前門開著。」
她說得沒錯。天空澄凈蔚藍,遠方的地平線白燦燦的,樹木閃閃發亮,生機盎然,在微風中輕輕擺動。他們沿著狹窄的小路又開了十分鐘,然後布麗把車停在路邊,在座椅下東翻西找。
「說不定我該去,我不知道,戴維,你或許又會說錯話。」你跟你女朋友待在家裡吧,她幾乎加上一句。
儘管如此,在開車回家的路上,歡愉之情煙消雲散。
諾拉感覺得到保羅很緊張,很生氣。別說了,她看著戴維下巴的肌肉顫動,心裏暗自想道,你們兩個都別說了,這就夠了。
「唉,我愛你。」她對著他發臭的襯衫說,「我好高興你回來了,但是你真的,真的好臭。」她笑著補了一句,他也笑了。
「嗯,我猜我運氣好,他沒有特別跑一趟。」
諾拉看看妹妹時髦的短髮以及輪廓鮮明的側影,不知道如何回答。大約一年前,布麗加入了家附近的聖公會教堂。諾拉跟她去過一次,但禮拜的儀式繁瑣,跪下去又站起來,一會兒念誦禱詞,一會兒沉默不語,諾拉覺得自己笨手笨腳,像個外人。她坐在木椅上偷瞄其他人,猜想他們的感受。大家受到什麼力量的驅使,在這個美麗的星期日早晨起床來到這裏?她很難看出任何神秘之處。除了清澈的日光以及一群疲憊、充滿希望、恭敬虔誠的教友之外,她很難看出什麼。之後她再也沒去過,但現在她發現自己非常慶幸妹妹在那個寧靜的教堂里找到了慰藉,也感念她沒見到,而妹妹卻已尋獲的啟發。
「我忘了。」諾拉慢慢地說,但回憶突然湧現:保羅做了一條項鏈,她擔心項鏈會纏住他,害他窒息。鈴聲在清澈的空中逐漸消散。襯衫紐扣般大小的化石,擺在手心裏感覺輕盈而溫暖。她想起戴維一把抱起保羅,從派對里一路抱著他,接好了他摔斷的胳膊。戴維努力地想讓全家過得好,試著彌補過去的疏失。但不知為什麼,對他們每個人而言,做起來卻始終那麼困難,彷彿大家都在一片曾經覆蓋這整片土地的淺海中游著。
「我會去坐牢嗎?」保羅說得非常小聲。
諾拉點點頭,感激而鬆懈地說不出話來。聽到有人說他的名字,這個消息才顯得真實。保羅安全無事,或許戴上了手銬,但平安沒事,而且活得好好的。公司的職員們在接待室里徘徊,有人開始鼓掌。布麗關上門,上前擁抱她。諾拉心想,布麗好瘦,眼中頓時盈滿淚水;她妹妹的肩胛骨有如小鳥的翅膀一樣細瘦而突起。
「我一直以為那張沙發很漂亮。後來,有段日子我過得非常消沉。一天,外面下著雪或是其他什麼的,光線照進屋裡的角度不同,我看了才發現沙發非常老舊,幾乎藉著灰塵的輪廓才看得出是張沙發。那時我就知道我得做些改變。」她微笑地遙望車外,「所以我才到你公司上班。」
諾拉從剛才到現在都站得筆直,這番話卻像個堅硬、明亮的冰束刺穿她的心。她感到一股椎心的疼痛,想都沒想就伸手打了保羅一巴掌。他新長出來的鬍鬚貼著她的掌心,感覺硬硬的;他是個大男人,不再是小男孩,而她卻狠狠地打了他。他極度驚訝地轉身,臉頰上浮現出紅印子。
她耳際升起一股深沉、冰冷的沉默。她想象山姆身居家中,在俯瞰河面的玻璃窗邊工作。他是投資分析師,諾拉六個月前在車庫碰到他。電梯旁燈光黯淡,她的鑰匙掉了下去,他在半空中接住,姿態迅速而嫻熟,雙手有如魚兒一樣突然躍出。這是你的嗎?他帶著輕鬆溫和的笑容問道。這是個笑話,因為四下只有他們兩人。諾拉心中升起一股熟悉的激動,宛如某種甜蜜的墮落感。她點點頭,他的手指輕刷過她的肌膚,鑰匙隨之落在她的手掌心,感覺冷冷的。
「什麼探險?」保羅問。
周圍的景物一閃而過:先是綠草、樹木以及天空,然後房子逐漸增多。她們已進入路易斯維爾,布麗開上交通繁忙的I-71號公路,加入車輛眾多的快車道。警察局的停車場幾乎客滿,車輛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她們下車,用力關上車門,激起一陣迴音;她們沿著水泥人行道前進,人行道旁有一排沒有生氣的低矮樹叢。她們穿過旋轉門,走入燈光黯淡的室內。
「我知read.99csw•com道你生氣。」諾拉說,「你有權過你想要的生活,但你爸爸也沒錯。我們會對你做些限制。打破了限制,你就得自己想辦法。」
「絕對不要再說那種話。」諾拉告訴他,「不要再說你的生命沒有價值。絕對,絕對不要再讓我聽到那種話,也不要這麼想。」
他說的是戴維,說得那麼痛苦,那麼憤怒。
四次。她寫下這個數字,在晨報上留下一道道粗黑的筆痕。樓上,浴缸里滴著水,保羅在客廳里彈吉他,重複著同樣的旋律。戴維在屋外的暗房裡工作,他們之間總是隔得這樣遙遠。諾拉每次都滿懷希望與期待開始一段新戀情,沉醉在幽會、新奇與驚喜的激|情中。霍華德之後,她有另外兩段短暫而甜蜜的戀情,接下來的那一次持續得比較久。每次當她覺得被家裡沉重的靜默逼得發狂時,她就開始一段戀情。在那一刻,另一個神秘難測的人,或是任何人,對她而言都是慰藉。
「好吧,」戴維說,「你說得沒錯。你們都不管我怎麼想,說不定這樣也對。天知道,我真抱歉做了這些讓你們失望的事。」
「花了這麼多功夫……」諾拉嘆了口氣。
「我不會,」他說,「我真的很抱歉。」
布麗冷靜而高效地把他們帶到車旁。她們打開窗戶,讓風吹散保羅身上的臭味。布麗開著車,細瘦的手指穩穩地握住方向盤。諾拉想事情想得出神,幾乎不看路。過了將近半小時,她才發現他們已經不在公路上,而是在比較狹小的鄉間道路上。他們慢慢駛過明亮的春天田野。稍微帶點綠意的田野從車窗一閃而過,樹枝上剛冒出新芽。
「我能做些什麼?」
「你在生氣。」
她掛掉電話,一隻手不住地顫抖。她把手平貼在桌面上。她覺得保羅的失蹤似乎是種懲罰:她和戴維長久以來的怒氣,如今都受到了懲罰。保羅偷走的那輛車,昨晚被發現棄置在路易斯維爾的街旁,但保羅卻不見蹤影,於是她和戴維在家中等候,無助地遊走於家中層層靜默之間。那個從西弗吉尼亞州來的女孩依然睡在書房裡的沙發床上。戴維從未碰過她,除了問她需要什麼之外,幾乎沒跟她說半句話。但諾拉感覺得到他們之間蘊藏著某種感情牽連,感情真摯而鮮活。想到這裏,她感到心中一陣刺痛,比任何肉體的外遇更讓她難過。
「去吧,」諾拉說,「我們在這裏等你。」
「嗯,其實我想找客西馬尼修道院。」
在諾拉鑲嵌著玻璃的門外,辦公室依稀傳來喧嘩聲。IBM的人事經理尼爾·辛姆斯走過外面的那道門,穿著深色西裝的身影一閃而過,皮鞋鋥亮。布麗剛好到接待室拿傳真,轉身跟他打招呼。她穿著一件黃色亞麻套裝,鞋子擦得亮閃閃。伸手跟他握手時,她手臂上精美的金手環滑到手腕旁。她瘦多了,優雅的衣著下一把骨頭。但她笑聲依然開朗,穿過玻璃門傳到諾拉的辦公室里。諾拉坐著,一手拿著電話,桌上擺著一個精美的文件夾,封面上印著IBM的粗黑字母。她已經花了好幾個禮拜準備這個會議。
「嗯,這點我絕對可以安排。」戴維冷冷地回答,語氣冷酷得令人害怕。
「看到你,我真高興。」她輕聲說,「保羅,我好擔心,我們都很擔心。」
「好,」保羅說,「那我就不回家,我寧願坐牢。」
諾拉仔細端詳布麗的側影,想起她以前大胆、無拘無束的模樣。當年那個理直氣壯地站在行政大樓台階上的女孩到哪裡去了?她怎麼變得這樣瘦弱而堅決、堅強而孤單?
「我要去散個步。」她告訴保羅。保羅依然無精打采地坐在後座。她把他留在那裡,循著圓石小徑走向墓園。鐵門一推就開,諾拉在灰黑陳舊的墓石間走來走去,她已經很多年沒去本特利家農場的墓園了。她回頭看看保羅,他正從車裡出來,舒展一下筋骨。一副深色的太陽鏡遮住了他的雙眼。
諾拉笑了。「這話聽起來才像你。目前為止,這是你說過最讓人心安的一句話。」她們又沉默地開了幾英里,然後諾拉繼續說:「但你以前沒告訴我。當年你不快樂的時候,你從來沒對我說。」
布麗笑笑。「才沒有呢,我只是剛學會運用我的本錢,順勢而為。別擔心,我們會爭取到這個客戶的。」
「沒錯,但我是認真的。別打電話給我,永遠不要再打來。」
他看了一眼大廳,目光在辦公桌旁的布麗身上游移,然後盯著一閃一閃的旋轉門。
「我現在只想著保羅。」她說,然後口氣強硬地補了一句,「山姆,請聽好,我真的受夠了。那天我是說真的,別再打電話給我。」
「沒關係,那是過去的事了。但我昨晚也沒睡,我跟你有同樣的感覺:某件事情起了變化,忽然之間,事情似乎全變了樣,想想實在有趣。今天早上我發現自己盯著從廚房窗戶透進來的光線。光線在地上投射出一塊長長的四九九藏書方形格子,新長出來的樹葉的影子落在格子里,構成了各種圖案。簡簡單單的一件事,卻美極了。」
保羅點點頭,雙手不住顫抖。他把雙手插到口袋裡。警察從筆記夾上撕下一張紙,大家都盯著。警察隨後把紙遞給戴維,慢慢走回他的辦公桌。
保羅點點頭,吞咽了一口口水。
「喂,把地址給我吧,」她說,「我跟你在那裡碰頭。」
她暫時閉上雙眼,陽光曬熱了她的臉龐。山姆卧室的窗戶全是稜柱,在明亮的晨光中,色彩在每個窗面上跳動,充滿了生命力。我們就像在迪斯科舞廳里做|愛,她有次跟他說,語氣中半帶抱怨、半帶銷魂,一道道長長的光束在他手臂和她蒼白的肌膚上游移。那天,諾拉打算結束這段感情,正如他們相會後的每一天。但山姆的手指隨著她大腿上七彩的光線移動,慢慢地,她感到堅定的意志開始軟化、模糊,心中的感情陷入另一道神秘的軌跡,從陰暗的靛青轉化為金黃。雖然不情願,但意志力已轉變成慾望。
諾拉任憑布麗拉著她穿過門廳,走進電梯,走到車庫裡的車子旁邊。布麗開車駛過市中心擁擠的街道,同時,諾拉訴說著事情始末,寬慰之情如同一陣風似的掃過心頭。
保羅已拿下太陽鏡,深黑的雙眼清澈明亮。他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些小石頭平鋪在車蓋上。
他們沿著路往前開。她和布麗在教堂旁下車,兩人一身套裝,覺得自己好像是城市佬,跟周圍不太搭調。四下一片寧靜,有些炎熱,陽光透過樹葉一閃一閃,布麗黃鞋下的草地濃密茂盛。諾拉把手搭在布麗細瘦的手臂上,黃色的亞麻布料感覺柔軟而起了皺褶。
布麗把車停在兩棟農舍附近。潔白的農舍規模不大,大門緊鎖,放眼望去不見人影。陳舊得泛白的煙草倉庫大門敞開,矗立在遠處的山丘上。不遠之處,拖拉機慢慢駛過剛翻掘過的田野,人們尾隨其後,把亮晶晶的煙草種子灑在黑色的泥土裡。沿著小路往前,田野最遠的一邊有棟白色的小教堂,老梧桐樹遮住了教堂。教堂四周種滿了紫羅蘭,旁邊是個墓園,鐵欄杆後面的墓石東歪西倒。這裏好像女兒下葬的地方。諾拉屏住氣息,想起多年前的那個三月,她腳下的青草濡濕,低垂的雲朵似乎一直往下壓,戴維沉默、冷淡地站在她身旁。塵歸塵,土歸土,而他們所知的世界,已在腳下移轉變遷。
遙遠的地方,布麗正走過草地,鞋子在手中搖擺。
她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希望不會,但我不曉得。」
諾拉把手放在布麗的膝蓋上,感到妹妹的溫暖與瘦弱。
「噢,布麗。」諾拉終於勉強開口。
他們回到車裡,再次穿過起伏的山丘,沿著狹窄的道路前進。開了幾英里之後,他們看見柏樹後面有幾棟白色的建築物,接著客西馬尼修道院忽然矗立在眼前。青綠起伏的山野襯托著壯觀、堅實、樸素的修道院。布麗把車開進停車場,停在一排颯颯作響的樹下。他們下車之時,鈴聲開始響起,召喚修士們祈禱。他們站著聆聽,清澈的鈴聲消逝于更清澈的空氣中。牛群在附近吃草,雲朵閑散地飄過天際。
「我的確很鎮定。」布麗說,「這是因為你不會失去我。」
「還好,」諾拉說,同時想起剛才她們在車裡的對話,「她沒事。」
「他會來的,」諾拉說,語調盡量保持平靜,「他隨時會到。布麗開車載我過來,其實是飛車。」
他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怎樣說才對,諾拉。我真的很想知道該說什麼。我以他為豪,我對他說了,但他調頭就跑,而且偷了一部車。我究竟該說什麼才對?」
「我不是想要……」保羅開口。
「我打了電話給柏蘭德家。」戴維解釋道,同時把紙折好,塞進胸前的口袋裡。「他們很通情達理。保羅,你逃過了一場大麻煩,但別以為你能逃脫責任。你得支付修車費用,一毛錢都少不了。你也別以為接下來的日子會好過。你不許參加社交活動,不許見朋友。」
「記得這些嗎?」諾拉撫摸光滑的石頭時,保羅問道。石頭扁平光滑,中間有個洞。「海百合,來自海中的化石。我摔斷胳膊的那天,爸爸教我的。你在教堂里的時候,我在附近散步。這個地方到處都有海百合化石。」
他們沉默地坐著,布麗正跟一個警察說話,一邊點頭,一邊打手勢。遠處的旋轉門轉了又轉,光線忽明忽暗,陌生人一個接著一個進進出出,然後戴維昂首邁過水磨石地,黑色的皮鞋吱吱嘎嘎響,神情認真而漠然,高深莫測。諾拉緊張了起來,她感到身旁的保羅也一樣。出乎她意料,戴維直接走到保羅面前,一把拉住他,一言不發地用力擁抱他。
那晚他在她的留言機上留言。諾拉心跳加速,被他的聲音所撩動,但聽完留言之後,她強迫自己坐下來,數數這些年來已有多少次外遇:時間有長有短,有些熱情https://read.99csw.com如火,有些保持距離,有時不歡而散,有時平靜地分手。
「沒事。」諾拉說,「你呢?你還好吧?」
保羅縮成一團坐在遠遠一端的長凳上,胳膊肘擱在膝蓋上,雙手在兩膝間輕輕晃動。諾拉心頭一緊。她走過辦公桌和人群,奮力越過一群身穿海藍色制服的警官,來到兒子身旁。室內相當熱,天花板上的隔音磚陳舊而斑駁,一台吊扇抵著隔音磚轉動,但幾乎感覺不到任何動靜。她跟著保羅在長凳上坐下,他一天沒洗澡,頭髮濃厚油膩,汗臭味和臟衣服之間夾雜著一股煙味。他全身上下散發出辛辣、濃重的氣味,恰如男人的味道;他的手指長了繭,因為彈吉他而變得粗糙。如今,他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秘密,一想到保羅真的是他自己了,她頓時感到卑微:沒錯,他永遠是她的一部分,卻不再屬於她。
「不太記得。」諾拉邊說邊拭去淚水,「沙發怎麼了?」
「永遠都是。我很難放手讓他走,這比我想象中要難。」
「為什麼?」諾拉問,「修道院在這附近嗎?」
「這不是死刑,諾拉。」布麗口氣愉快地說,表情專註決然,好像講的是公司的應收賬款,「而是一個警訊。我讀了一些研究報告,我複原的機會真的非常高。今天早上我還想到一件事,如果沒有為了像我這種女人所設立的支援團體,我打算自己發起一個。」
長板凳帶著上光劑的味道,她悄悄坐下。座位前有個沾了灰塵的藍色跪墊,她想到布麗的舊沙發,然後她忽然記起很久以前那群晚上跟她一起上教堂的女人,她們曾帶著送給保羅的禮物到家裡來。她記得有一次幫她們清掃教堂,她們坐在破布上,在平滑的木板板凳上滑來滑去,用臀部把板凳擦得鋥亮。這樣比較有份量,她們開玩笑地說,笑聲充滿了聖殿。諾拉在悲傷之中排斥了她們,再也沒有跟她們聯絡,但她現在忽然想到,她們也曾失去心愛的人、歷經病痛之苦或是令自己和他人失望,她們跟她一樣承受了痛苦。當年諾拉不想成為其中一員,也不願接受她們的安慰,於是她掉頭離開。想到這裏,她熱淚盈眶。唉,這著實愚蠢。她失去女兒已經將近二十年了,心中的悲痛本不該像春天的泉水般湧出。
布麗蹲下來撿起鞋子,然後奮力穿過茂密綠草。她那雙穿著絲|襪的白皙大腿看起來彷彿少女一般,帶著一絲脆弱,手上那雙黃鞋東晃西晃。諾拉忽然想起她們姊妹倆小時候在家後面的田裡奔跑,笑聲在陽光明麗的空中飄揚。健健康康。她看著布麗,心裏想,唉,我的妹妹,你要健健康康的啊。
「我很臭。」他說。
「好,我很高興你這麼確定,因為我會承受不了。」
「你平安無事,」他說,「感謝上帝。」
他又點點頭。「好,很好。我打賭爸爸一定氣壞了。」
「他在警察局的中央登記處,諾拉。你以為他在哪兒?動物園嗎?但還是確定一下比較好。你等等,我給你地址。」
她想逗他笑笑,但他只是點點頭。
諾拉點點頭。她已經打電話給保羅的朋友們,戴維也已報警。她整晚穿著睡袍在家裡走來走去,踱步到清晨。今天早上,她一邊啜飲咖啡,一邊想象各種可能發生的災禍。到公司上班最起碼可以暫時轉移她的注意力,感覺彷彿是個解脫。「我馬上就過去。」她說。
她匆匆穿過走廊,但薩莉舉著電話,在接待桌前把她攔了下來。「甜心,你最好接一下這個電話。」她說。諾拉馬上知情,她顫抖地接過話筒。
教堂有道紅門,諾拉一碰,門就靜悄悄地、搖搖晃晃地開啟。聖殿陰暗冰涼,彩繪玻璃窗顏色艷麗,窗面上畫著聖徒、聖經故事、白鴿以及火光等宛如珠寶的圖樣。諾拉想到山姆的卧室中五光十色、炫麗耀眼的色彩。相比之下,這裏的色彩沉穩、靜止、悄悄地從天而降,顯得格外寧靜。一本訪客簽名簿攤放在她眼前,她以流暢的字跡在上面簽了名,同時也想起那個教她草體的修女。諾拉四處留連,或許因為受到寧靜的驅使,所以她朝著空蕩蕩的中排多走了幾步;四下寂靜無聲,放眼望去寧靜而空曠,日光透過彩繪玻璃窗流泄而下,空氣中點點塵埃。諾拉穿過日光:光線呈現出紅色、深藍和金黃。
「我真不敢相信。」她說,「我昨晚整夜沒睡。我知道保羅已經是大人了。我知道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去上大學,我也不可能隨時隨地知道他的行蹤。但我就是沒辦法不擔心。」
「哦,只是小小的探險。」布麗說,「你待會兒就知道了。」
諾拉沒回答。白色的籬笆緊靠著茂盛的草叢,閃爍著朦朧的光芒。馬群平靜地站在屬於它們的田野上,陳舊的煙草倉庫一座接著一座豎立在山坡旁。時值早春,馬賽即將揭開序幕,紅色的花苞綻放成一片花海。她們駛過肯塔基河,河岸泥濘而閃閃發光;橋畔的田野中,一朵水仙花左https://read•99csw.com右搖擺,艷黃的花朵美不勝收,一閃即逝。她在這條路上來回開了多少次?微風吹過她的髮際,湍急、蜿蜒而美麗的河流吟唱著誓語,誘惑她來到此地。她放棄了杜松子酒和追風而行的飈車,買下這家旅行社,把它經營得有聲有色。她改變了她的生活,但現在她的領悟好像新冒出的光線一樣,猛然浮上心頭:這些年來,她從未停止奔跑;她跑到了聖胡安、曼谷、倫敦和阿拉斯加,投入了霍華德和其他人的懷抱,一路奔向山姆以及這一刻。
這太瘋狂了;她哭得這麼厲害。她跑得那麼快,那麼遠,為的就是躲避這一刻,但她還是逃避不了。一個陌生人睡在家裡的摺疊式沙發上,夢想著展開新生活,心裏藏著秘密,而戴維只是聳聳肩,轉過身去。她知道回家之後,她會發現他已經走了,或許整理好一個皮箱,但不會帶走其他東西。她為此事哭泣,為保羅眼中的憤怒迷惘哭泣,為她從未相識的女兒哭泣,為布麗瘦弱的雙手哭泣。他們一家一再令彼此失望,卻又如此深愛對方。悲傷似乎是個實實在在的場所,他們逃離不了。諾拉不停地啜泣。她忘卻了一切,只感到某種她童年記憶中的紓解。她一直哭到全身發痛,精疲力竭,喘不過氣來。
「你五十一歲了,」她突然大怒,「也該負起責任。」
「戴維?」他轉身離去時,諾拉叫他,但他沒有回答。她看著他穿過房間,走進旋轉門。他的身影一閃而過,人群中只見一個身穿暗色夾克的中年男子,不一會兒就消失無蹤。吊扇在汗臭、薯條和清潔劑的味道中,繼續發出咔嗒的聲響。
「她還好吧?」
她們在沉默中開了幾英里。
布麗點點頭。「應該不遠。我一直想看看。開車過來的路上,我發現我們離得很近,所以我想何不試試看?更何況今天天氣這麼好。」
她們駛過IBM低矮、單調的辦公區。布麗對著各棟建築物揮揮手。「嗨,尼爾,」她說,「下回見啰。」
諾拉的手依然發痛,血液快速流竄。「我們回家吧。」她說,「回家之後再解決這件事。」
她站起來時,電話又響了起來,諾拉在憤怒與憂慮中推門而出。她不會讓山姆騷擾她,她不會讓他毀了這次會議,她不會的。其他外遇在不同狀況下分手,有時藕斷絲連,有時快刀斬亂麻,雙方也不見得總是心平氣和,但沒有一次像這次一樣不自在。絕對沒有下一次,她心裏想著,這事就到此為止,絕對沒有下一次。
「諾拉?」山姆說,「諾拉,你還好嗎?」
「保羅沒事?」布麗問。
「沒錯,」諾拉同意,「你真的很臭。」
寫下地址之時,她抬頭看到布麗送尼爾·辛姆斯出門。
「你會弄壞了這雙鞋。」她說。
「非常消沉?」諾拉重複,「我一直覺得你的生活很光鮮,最起碼跟我的日子比起來,你總是充實而快樂。我不知道你有段日子過得很消沉。布麗,怎麼回事?」
諾拉不想看著布麗的雙手。那雙手瘦得見骨,隱約可見藍色的血管。她從後視鏡里瞄了保羅一眼,他坐在後座,面色蒼白,一臉不高興,雙臂交叉,無精打采,顯然很生氣,也很難過。她剛才做錯了,她不該甩保羅一巴掌,也不該拿戴維出氣,她把事情弄得更糟。他充滿怒意的雙眼在鏡中迎上她的注視,她想起他那隻柔軟、胖嘟嘟的嬰兒小手貼在她臉上,家中各處洋溢著他的笑聲。那似乎是個完全不一樣的男孩,他到哪裡去了呢?
「動手吧,」保羅說,「你去安排啊。我是音樂家,而且很優秀,我寧願睡在街上,也不願放棄。去你的,我情願死也不放棄。」
「噢,別擔心,我們不會丟了這個客戶。」布麗說,「我非常迷人,而且尼爾是個顧家的男人。我猜他碰到緊急狀況時,八成也像個閨女。」
「諾拉,拜託,聽我說嘛。」山姆說。他是個極有說服力的男人。協商過程有點咄咄逼人,她其實不太欣賞這種人。布麗在接待室中轉身瞄了她一眼,不耐煩地發出詢問的目光。好,諾拉透過玻璃門示意,她會趕快過去。她們已花了幾乎一年爭取IBM這個客戶,她絕對應該趕緊過去。「我只想問保羅好不好,」山姆繼續堅持,「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我會在這裏等著你,好嗎?諾拉,你聽到我的話了嗎?我會完完全全、毫無保留地等著你。」
「我不知道。說不定讓他在牢里住一晚比較好。」
講得太少,也講得太遲,她真想說。況且,你那個女朋友是怎麼回事?但她什麼也沒說。
「我來開車。」布麗邊說邊拉著她的胳膊。「來,我們邊走邊說。」
她深深吸一口氣,為這一刻感到欣慰。一位白髮、平頭、有雙清澈藍眼睛的警察,手臂下夾著一個筆記夾走過來。他跟諾拉和戴維握握手,然後轉身面對保羅。
「我們去教堂吧。」她說,「那裡說不定有人知道修道院在哪兒。」
「我不九*九*藏*書能失去你,布麗。」她說,「我不知道你怎能這麼鎮定地面對這一切,因為我覺得我已經陷入了瓶頸。」她記得昨天戴維站在車道上,試圖解釋他為什麼把年輕的羅斯瑪麗帶回家時,也是這麼說。他在匹茲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他改變了這麼多?
「沒錯,」戴維說,「但你也不能偷了鄰居的車,還指望照常過日子。」
「你要去哪裡?」諾拉問。
「我想我沒帶地圖。」她邊說邊坐起來。
「我想讓你嘗嘗坐牢的滋味。」他態度和藹地說,「像你這麼聰明的男孩,這些年來我不知道看過多少個。你們自以為很強悍,一次又一次地被放走,直到終於惹上麻煩,坐牢坐了很久,這才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強悍,實在令人惋惜。但你的鄰居決定不提出訴訟,他們似乎認為這樣做是對你好。既然我不能把你關起來,我這就把你移交給你父母監管了。」
「你從來不帶地圖。」諾拉說。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布麗這輩子都是如此,但這似乎並不打緊。她和戴維從一開始就帶著各種地圖,瞧瞧兩人如今卻置身何處?
「沒事吧?IBM的尼爾已經到了。」
諾拉舉起她的手。「別說了,拜託,什麼都別說了。」
「妹妹就不能知道自己有多棒。」他說。
她走到戶外,眨眨眼迎向陽光。保羅坐在鐵欄杆前面的一塊石頭上。
「你記得我那張破爛的藍色舊沙發嗎?」布麗終於問道。
「離這裏不遠,」布麗大聲喊,「再過去一點點。她說我們一定看得到。」
霎時之間,三人的心臟都狂跳起來。戴維沒有回應,保羅則眯起雙眼。
「你耽誤了我們的目標。」諾拉回了布麗一句,忽然想起多年之前,布麗在餐廳微暗的燈光中,揮舞著喂哺母乳的小冊子。
「唉,山姆,」諾拉說,「我叫你不要打電話給我,我是說真的。」
「照常過日子吧。教堂把我列入代禱事項里,應該有所幫助。」
「保羅,」戴維說,「別把事情弄得更糟,別說出會讓你後悔一輩子的話。」
眼前出現一座煙草倉庫,接著又是一座,然後是一片綿延的青綠。
「是的,他沒事,而且顯然肚子餓了。我現在就去接他,你要一起去嗎?」
「太美了,」布麗說。「你們知道嗎?托馬斯·默頓住過這裏。我好喜歡想象那些時刻,也好喜歡想象住在院里的修士們日復一日做著同樣的事。」
「我聽到了。」她說,心裏卻跟自己生氣。她不要山姆談起她的兒子。保羅已經失蹤了二十四小時,離家裡三條街之處,有部車也不見了。她看著他離開,試圖記起自己說了什麼,他又偷聽到什麼。一想到他臉上困惑的表情,她心裏就一陣刺痛。戴維稱許保羅的決定,這樣做是對的,但不知怎麼,感覺卻非常不對勁,氣氛也變得更糟。她看著保羅帶著吉他跑開,幾乎想跟著他跑,但她頭好痛,她也告訴自己,或許他需要時間獨處。另外,他也跑不遠,畢竟他能上哪兒去?
「來上班對我比較好,」布麗開朗而堅定地說,「特別是還發生了其他這些事情。」
「他還是你的小寶貝。」
他朝著墓園中散置各處的墓石點點頭。「對不起,」他說,「我不該那麼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讓爸爸生氣,這樣我才能跟著發火。」
「他們找到他了。」戴維說,語調平靜,「警察剛打電話來,他們在路易斯維爾逮到他在商店偷東西。我們的兒子被逮到偷乳酪。」
戴維看起來嚇呆了,彷彿她也打了他一巴掌。吊扇咔嗒咔嗒響,旋轉門發出規律的聲音。
「這麼說他沒事啰。」她說,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這下才明白她這口氣憋了多久,血液也流回指尖。唉,她已經丟了半條命,卻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布麗敲敲玻璃門,把門推開幾英寸。
屋頂的椽架上有一巢麻雀。鎮定下來之後,諾拉慢慢注意到小鳥輕柔的叫聲和翅膀的拍打聲。她跪著,手臂擱在前面一排長凳的椅背上,日光依然從窗戶流泄而下,一道道斜斜的光線在地板上留下一圈圈光影。她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抹乾臉上的淚水。祭壇的階梯上有幾根灰色的羽毛,諾拉抬頭一看,剛好看到一隻麻雀輕盈地從頭上飛過,恰似廣大黑影中的一個小黑點。這些年來,多少心懷秘密與夢想的人曾經坐在這裏,有些較為沉重,有些較為舒緩;她不知道他們心中那股跟她一樣深沉的悲傷,是否得到了舒緩。這個地方居然帶給她這等安寧,想來實在沒道理,卻是千真萬確。
她用手擋住陽光,瞄了一眼田野那頭的布麗。布麗朝著他們越走越近。
隨後一片沉默,她想象他站在辦公室里,身穿白袍的他一臉自信,銀灰色的頭髮閃耀著光芒。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沒有人能想象他那天回家的樣子:鬍子沒刮,衣衫襤褸,渾身發臭,身旁還跟著一個穿了件破舊黑色大衣,懷了身孕的女孩。
「沒錯,」布麗說,「但我現在跟你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