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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七月 一

一九八八年七月

「出去跑步嗎?」羅斯瑪麗問。她蹲坐在腳後跟上,拍去手上的泥土。她最近瘦了,幾乎是皮包骨。他擔心她的步調太快,一邊工作一邊上課,把自己逼得太緊。她用手腕拭去額頭上一顆細小的汗珠,留下一抹泥土印。
「他聽起來挺開心的。他沒留下電話號碼,他說他會再打來。」
戴維·亨利坐在家裡樓上的書房裡,窗戶歷經多年的風吹雨打變得模糊,而且有點歪斜。透過窗戶,街景搖搖晃晃,忽高忽低,有點扭曲。他看著一隻松鼠找到一顆堅果,跑到梧桐樹上,梧桐樹的葉片緊貼著窗戶。羅斯瑪麗跪在前廊旁,彎著身子在她製作的花床里埋下球莖和一年生的種子,長發隨之晃動。她已將花園改頭換面。她從朋友們的花園裡取來萱草,在車庫旁種了亞麻花,花朵盛開時,車庫旁浮現出一片有如晨霧般的淺藍。傑克坐在她身旁玩小卡車。他已經五歲了,長得很結實,一雙深褐色的眼睛,金髮中帶點淺紅,成天笑嘻嘻,天性純真善良。他有時也很固執。晚上羅斯瑪麗出去工作,戴維照顧他時,他堅持什麼都自己來。我是大孩子了,他幾天前對大家宣布,神情驕傲而莊重。
羅斯瑪麗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蒼白的眼瞼捕捉住光線。她很年輕,才二十二歲,但她堅強而專註,舉止帶著一股遠遠超過她年紀的自信。
「謝謝。」他簡短地回答。一想到他錯失了自己的一生,只顧著埋頭于鏡頭和悲傷之中,心裏又難過了起來。大家以為他之所以放棄攝影,是因為匹茲堡那名黑髮女子以及她的負面評價。大家猜測他已不再受寵,受到了挫折。沒有人相信他只是不在乎,但這是真的。從站在那兩條大河的交匯點之後,他再也沒有拾起相機。他已放棄攝影,也不想把世界轉化為其他影像,比如說,將人體轉化為世界,或是讓世界轉化為人體。這種藝術與技術太耗費心神。有時他在教科書、辦公室的牆上或是某些人家中看到自己的作品,照片展現了完美的技巧和冷淡的美感,甚至隱含著某種空虛,似乎渴望些什麼。他看了總是一驚。
戴維拍拍窗戶,跟傑克和羅斯瑪麗揮揮手。他在匆忙中買下這棟聯式房屋,成交前只看過一次,然後趁諾拉上班時回家打包。這是棟兩層樓的老房子。房子幾乎從中間隔成兩半,以前豪華的房間被薄薄的隔間一分為二,連一度寬敞而優雅的樓梯也被切成兩半。戴維選了面積較大的一棟,把另一棟的鑰匙交給羅斯瑪麗。過去六年來,他們比鄰而居,中間只隔著薄牆,但每天見面。羅斯瑪麗不時試圖付房租,但戴維拒收。他叫她回學校讀書,拿個文憑,以後再把錢還給他。他知道自己的動機並不完全無私,但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她為什麼對他這麼重要。你送走女兒所留下的缺口,被我給填滿了,她曾說。他聽了點點頭,想了想,但那也不是理由,最起碼不完全是。他猜還有更多,說不定因為羅斯瑪麗知道他的秘密。當年他一口氣對她全盤說出自己的過去,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起,而她只是聆聽,沒有加以評斷,讓戴維暢所欲言。他在羅斯瑪麗面前不需掩飾。她知道他做了那些事,但她沒有排斥他,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很奇怪,這六年來,羅斯瑪麗和保羅已成了朋友。剛開始有點不自在,後來兩人討論起共同關心的議題,諸如政治、音樂和社會正義等等,而且聊個沒完。保羅偶爾來訪時,他們從吃晚飯就開始爭辯這些議題,一直持續到深夜。
真令人難以相信。跑著跑著,他的步伐漸趨規律而自然。他想起諾拉在他們結婚那天的模樣:他們走到戶外,迎著晚冬清朗的陽光,站在人行道上跟賓客們握手。微風掀起她的面紗,面紗輕輕掃過他的臉頰。茱萸枝頭的殘雪像雲朵般飄下。
然後他便離開,鎖上身後的大門,邁步奔跑。
他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把浴室的水龍頭修好。他把水龍頭拆開,把網罩上的沉澱物洗乾淨,換上新膠墊,旋緊水龍頭。黃銅把手生鏽了,他在洗手槽下面的咖啡罐里找到一隻舊牙刷,用牙刷將把手刷得亮晶晶。完工之後已經六點,這在盛夏還不算晚。陽光依然從窗戶照進來,但太陽已逐漸低垂,在地上留下一道道斜長的光影。戴維在浴室里站了一會兒,看到黃銅閃亮的模樣,感到非常滿意。四下的沉靜也讓他欣喜。廚房裡電話響了,留言機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十萬火急地說些關於蒙特利爾的機票等等,講到一半忽然又說:哦,該死的,我忘了你已經跟弗德瑞克去歐洲了。他也記得此事,她告訴過他,但他故意忘記。不,他特意將此事拋九_九_藏_書在腦後。他不想知道她到巴黎度假,也不想知道她跟一個來自魁北克的加拿大人交往,這人在方方正正的IBM大樓上班,還會說法語。提到他時,她的聲音變得很溫柔,他從未聽過她用這種語調說話。他想象諾拉用肩膀夾住聽筒,一邊講話一邊把數據輸入計算機,抬頭一看才發現早已過了晚餐時間;他也想象諾拉昂首闊步地穿過機場通道,帶領她的團隊走向大巴、餐廳、旅館和觀光景點,而她總是帶著無比的自信安排一切。
「我不知道,羅斯瑪麗,我不能答應你。」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這些都是湊巧。」羅斯瑪麗說,「所有事情都剛好發生在上個禮拜。我想等到確定被錄取再告訴你。我一拿到工作,斯圖爾特和我就決定結婚。我知道這些消息一定很突然。」
戴維回到他的車裡。他想象諾拉跟他一起站在黑暗中,看著他們的女兒逍遙自在地過日子,完全不知道他們的存在。他已經讓諾拉傷心,他的欺瞞對她造成他永遠無法想象的痛苦,而他卻從未想要傷害她。但他可以讓她免於承受這一切,他可以開車離去,不要干擾過去。最後,他就是這麼做了,徹夜駛過俄亥俄州一望無際的平原。
「還沒,他正在找。他在這裏的合約月底才到期。」
我送走了我們的女兒。
「哈里斯堡的工作好找嗎?」
「我今天化學期末考,」羅斯瑪麗邊說邊拔下手套,「然後,哈哈,課就修完了!」蜜蜂在忍冬花叢中嗡嗡作響。「我還有件事跟你說。」她說。她用力拉拉短褲,跟他一起坐在溫暖的水泥台階上。
「我是說傑克的照片,讓我看看他長大的模樣?還有你們母子在新家的照片?」
她點點頭,「沒錯。我昨天得到一份不錯的工作。」
「當然,當然。」她抱著雙臂,踢踢台階的邊緣。
「怎麼了?」
「好吧,就算這是真的,也是我的榮幸。天知道我對其他人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我似乎永遠幫不了諾拉太多忙。」
「婚禮會在這裏舉行。規模很小,很簡單,也不鋪張,時間是兩星期以後。」
「在這裏嗎?」
「這麼說,你理解吧?我的意思是,告訴她吧。」
「離你媽媽家不遠。」他說,心卻隨之一沉。他知道她找工作已經找了一陣子。他一直希望她會留在附近,但也很清楚她很可能搬走。兩年以前,她父親忽然過世之後,羅斯瑪麗已跟她母親和姐姐重歸於好,而她們也急著要她回家,一家人一起撫養傑克。
我們的小女兒沒死。卡羅琳·吉爾帶走了她,在另一個城市把她撫養長大。
「七月十二日是最後的一堂課,以後就不必修課了。」
她搖搖頭。「從很多方面而言,你救了我一命。」
他離開公園,直接跑向往日的住處。羅斯瑪麗沒錯,諾拉應該知情,他決定今天就告訴她。他將回到他們以前的家,諾拉還住在那裡;他將在家裡等她回來,然後向她全盤托出。但他無法想象諾拉會作何反應。
「好吧,」他說,「我再說聲恭喜。這個消息雖然不令人驚訝,但還是件喜事。」他想到高大、運動神經發達的斯圖爾特·韋爾斯,腦海中頓時浮現「英武」一詞。他是個呼吸治療師,這幾年來始終深愛著羅斯瑪麗,但她請他等到她畢業之後再說。「羅斯瑪麗,我真替你高興,斯圖爾特是個很好的年輕人,也很愛傑克。他在哈里斯堡找到工作了嗎?」
她去換衣服時,他坐在台階上,在陽光下感覺懶洋洋的。傑克在玩小卡車。你應該告訴她,他搖搖頭。坐在車裡,像個偷窺狂似的觀看卡羅琳一家之後,他打電話給匹茲堡的一位律師,設立了那些信託基金。他過世之後,他們可以省略認證手續。傑克和菲比將受到妥善照顧,而且諾拉永遠沒必要知道這些事。
「沒錯。」戴維拾起一團泥土,放在手指間捻碎。他想到卡羅琳的那些信。搬進這棟房子之前,他已經把信燒掉。「你的確不該知道。」
到了這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戴維獃獃地站在原地,暗自慶幸周圍有幾個人走來走去。落葉沿著人行道在風中飛舞,他把夾克拉緊一點,他想起菲比出生的那個晚上,他覺得好像置身高處看著自己。現在他終於明白,當年的形勢超過了他的掌握,他被排除在外,彷彿根本不在場。這些年來,菲比始終出現在他眼前,但她只是個抽象的影子,而不是一個小女孩。如今她就在前方,忙著把水杯擺在桌子上。她抬起頭,一個滿頭黑髮的男人走進來說了幾句話,逗得她露出微笑。他們三個人坐在桌旁,開始吃九_九_藏_書飯。
「是的,我們是朋友。但她怎麼會相信?」

戴維轉個彎,跑到以前住的那條街。他已經好幾個月沒來這裏。他很驚訝地發現前廊的柱子被拆了下來,幾排二乘四英尺的木板撐住了屋頂,前廊的地板看來有點腐蝕,卻看不到工人的影子。車道空蕩蕩的,諾拉不在家。他繞著草地走了幾圈,穩住呼吸,然後走到杜鵑花叢旁,從其中一片磚塊下取出藏著在那裡的鑰匙。他自己開門進去,倒了一杯水。房子里有股霉味,他推開一扇窗戶,微風掀起透明的白窗帘。這些窗帘是新做的,地板瓷磚和冰箱也是新的。他又幫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後在家裡走了一圈,他很好奇還有哪些改變。家裡各處都有些小變化:飯廳多了一面新鏡子,客廳的傢具換了新布料,也移動了位置。
「謝謝,我只求及格就好。」
這樣做對嗎?他不知道。他坐在車裡,天色漸晚,車燈在梧桐樹葉旁一閃一閃。菲比在這裏長大,這條街是如此熟悉,她八成覺得沒什麼稀奇。人行道被樹根推擠得突出一塊,警告標誌在風中晃來晃去,車輛急速地來來往往,對他女兒而言,這些都是家的一部分。一對夫妻推著嬰兒車走過,然後卡羅琳家的客廳亮起燈光。戴維下車,站在公交車站牌旁邊,試著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即使他正遙望逐漸變暗的草地,目不轉睛地盯著窗戶。屋內,卡羅琳在燈光下走動,收拾客廳,把報紙擺在一起,摺疊毛毯。她穿了一件圍裙,動作熟練而專註。她站起來舒展一下筋骨,扭過頭說話。
「但你沒說出全部的事實,戴維。從某個奇怪的角度而言,因為菲比,因為我知道那個秘密,所以我們有了默契。但問題是,我以前覺得自己很特別,因為我知道了這件沒人知道的事情。知道秘密也是一種權力,不是嗎?但最近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不喜歡知道這件事,我本來就不該知道,不是嗎?」
主卧室的擺飾完美無瑕,而且久未使用。諾拉已搬到前面一個比較小的房間,房間里的床單還皺皺的。戴維想把它拉直,但動手之前把手縮了回來,彷彿整理床鋪會嚴重侵犯她的隱私。然後他下樓。
他站起來伸展一下筋骨,慢慢跑向公園。跑了一英里后,他想起另一件困擾了他一早上的事,這事比羅斯瑪麗的期末考更重要:七月十二日正是諾拉的生日,她已經四十六歲了。
兩人接下來都沒說話,遠處依稀傳來除草機的轟轟聲。
但知道這裡有道門,他依然感到欣喜。
「沒錯,那些保險檔案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她笑著說,「事實上,我還在想你願不願意參加我的婚禮,把我交給新郎?」
戴維得處理很多文件,但他還是下樓,他的跑步鞋放在後門口。他穿上鞋子,繫緊鞋帶,繞到屋前。傑克站在格子棚旁邊,扯下玫瑰的花瓣,戴維蹲下來,把他拉近一點,感覺一下孩子的體溫和穩定的呼吸。傑克在一個九月的傍晚出生,當時天快黑了,戴維開車送羅斯瑪麗到醫院。分娩的前六個小時,他陪著她下棋,幫她拿冰塊。羅斯瑪麗跟諾拉不同,她對自然分娩毫無興趣。一覺得時候到了,她就用藥物幫忙止痛;分娩的速度減緩時,她就用催產劑催生。陣痛越來越強時,戴維一直握著她的手,但當他們把她推進產房時,他留在原地。分娩是非常隱密的私事,他不該待在產房裡。但羅斯瑪麗抱著小傑克時,他是第一個守在他們母子身邊的人。這些年來,他也像愛自己的兒子一樣,疼愛這個小男孩。
她笑了,「跟那些山丘一樣老?」
「沒錯,這份工作非常適合我:每星期上四天班,每天十小時。我如果想繼續讀書,他們還會支付學費。我可以拿個物理治療師的學位,但最重要的是,我能多花點時間陪傑克。」
「真正去做了,你才會知道結果。」
「我確實雇了人。我想她還不錯,但她下星期才能開始。」
「我大概猜得到結果。」
此時,羅斯瑪麗抬起頭,用手腕拂開臉上的一縷髮絲,也跟他揮揮手。戴維儲存好檔案,走下狹窄的通道,中途停下來推開通往傑克房間的門。這棟屋子改建為聯式時,這道門應該被封起來。但有天晚上,戴維一時衝動地轉轉門把,卻發現門沒被封住。這時,他很快把門推開。羅斯瑪麗把傑克的房間漆成天藍色,從路邊撿來的床和衣櫃則是純白。一系列細緻精美的剪紙貼在深藍色紙張上,加上畫框,掛在房間另一端的牆上。母親和小孩,在樹蔭下玩耍的孩子,每幅圖樣都栩栩如生。羅斯瑪麗一年前在一個藝術展中展示這些作品,訂單竟開始九-九-藏-書接踵而至,令她相當驚喜。晚上她經常坐在廚房的桌子旁,就著明亮的燈光剪出一幅又一幅不同的圖樣。她沒辦法跟顧客保證她會剪出什麼作品,她拒絕被規定某些特定的圖樣。因為圖樣已經在紙張里,她解釋說,圖樣存在於紙張和她雙手的動作之中,每一幅都是獨特的。
「羅斯瑪麗。」
「我不明白,」羅斯瑪麗看著他說,「你為什麼不能答應我?跟她說才對。」
嗯,她說得沒錯:他現在的生活確實不如原本的想象。當年他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來到這個城市,現在每條街道都如此熟悉,每個腳步及每個影像都深深地存留在記憶之中。他看到人們種下這些樹,也看著樹木茁壯成長;他經過每棟熟悉的房屋,這些年來,他曾受邀到屋裡吃晚餐或飲酒小聚,也曾因為緊急狀況進入屋裡,深夜中站在走廊或門廳,開藥或是打電話叫救護車。層層影像交互相疊,綿密又複雜,而且只有對他才有意義。諾拉或保羅可能經過這些地方,也看到某些不同的影像。影像雖然不同,卻是同樣真實。
「我每天都在考慮這件事。」
「你聞起來怪怪的。」傑克邊說邊推推戴維的胸部。
「今晚有課嗎?」他問。她點點頭。
「還有人可以幫你。」他說,「你媽媽和姐姐都會幫忙。」
傑克出生時,戴維用羅斯瑪麗的名字幫他開了一個戶頭,也用卡羅琳的名字幫菲比開戶。這並不難,他手邊一直留著卡羅琳的社會安全卡號,也有她的地址。私人偵探不到一星期就查出卡羅琳和菲比住在匹茲堡靠近公路的一棟又高又窄的房子里。戴維曾開車過去,停在街上,打算走上台階敲門。他原本打算告訴諾拉實情,但他也得告訴她現在菲比在哪裡,不然說什麼都沒用。他確信諾拉會想看看他們的女兒。換句話說,不但他自己、諾拉和保羅的生活將有所改變,連菲比也會受到影響。於是,他來這裏告訴卡羅琳他的打算。
「你生氣了?」
「我跟她說了實話,我們只是朋友。」
「這是我臭臭的舊襯衫。」戴維說。
他看看白皙的她。她喜形於色,似乎再也掩飾不住喜悅。
「什麼事?」
「這是我的榮幸。」他嚴肅地說。
但無論如何,這就足夠了。
嗯,最起碼水龍頭修好了。她看了會高興,他也感到愉快,因為他一私不苟地完成了一樁差事。他站在廚房裡,伸展一下雙臂,準備繼續跑完全程。他再度拿起黃色的筆記簿。
「還可以,但我不太擔心。斯圖爾特相當出色。」
「是啊,這樣真是不錯。再說,我雖然喜歡肯塔基州,但這裏感覺畢竟不是我的家。」
她難過地搖搖頭,然後悲傷地微微一笑。「好吧,那我再跟你說另一件事。」
「我會寄很多照片給你。」她拍拍他的肩膀保證,「照片會多得把你淹沒。」
「這點我絕對相信。」
電話旁的桌上擺了一本黃色的筆記簿,上面寫滿了讓人看不懂的注意事項:八點前打電話給珍,另外再約時間;湯姆的時間不確定;十點前送貨;別忘了鄧菲和機票。他仔細、整齊地撕下這一頁,把它擺在桌子正中央,然後把筆記簿拿到早餐室,在桌旁坐下來,開始動筆。
他眼中湧出淚水。他笑了笑。
她搖搖頭,同時笑著對傑克揮揮手。小傢伙正試著翻筋斗,四肢大張地落在草地上。「我想說的就是這件事。工作地點在哈里斯堡。」
你當然無法想象,羅斯瑪麗曾說,這就是人生,戴維。多年以前,你能想象得到自己會住在這個狹小而老舊的聯式房子里嗎?你再過一百萬年也想象不到會碰上我吧?
「你真的不浪費任何時間。」
只要在安全、合理的範圍之內,戴維就隨他去。其實戴維很喜歡照顧這個小男孩。他喜歡念故事給傑克聽,聽著聽著,小男孩快睡著了,頭漸漸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覺得到傑克的重量與溫暖。兩人沿著人行道走去商店時,傑克的小手緊握著他,他非常喜歡那種受到信任的感覺。他幾乎忘了保羅在傑克這個年紀的模樣。那段回憶零星而難以捉摸。一想到這一點,戴維就感到難過。那時他專註於事業,診所里非常忙。他還忙著攝影,但其實是出於罪惡感,所以才和兒子保持距離。如今,他這一生已經清楚地定了型:他把女兒交給卡羅琳·吉爾,秘密自此扎了根,而且在他家人之間茁壯生長。這些年來,他回家看到諾拉正在調酒,或是繫上圍裙,他心想她真漂亮,但他卻幾乎不了解她。
「沒錯,我忘了。」
「是的。他今天早上打電話來,他那邊是半夜。他剛聽完音樂會回家。他說他在塞維爾(Serville),他已經在那裡待了三個禮read.99csw.com拜,跟一個人學佛朗明哥吉他。我忘了那人叫什麼,但聽起來很出名。」
戴維聳聳肩。「這是實話。」
「嗯。」他邊說邊摘下眼鏡,「我想這遲早會發生。我當然得恭喜你。」
「他開心嗎?」
這下他們都笑了,「喔,老得太多太多了。」
「有些人怪我太努力想解救大家。」他說。

他點點頭,心裏為她高興,卻不敢讓自己開口。他有時想象自己擁有整棟房子。他也許會把牆拆掉,擴大空間。慢慢的,這棟聯式房屋將變成漂亮的獨棟樓房,恢復昔日的光彩。但這些想法純屬想象。一聽到她輕聲在隔壁走動,或是晚上被傑克模糊的哭聲吵醒,他心中就充滿喜悅,這些想法很快就被拋在腦後。
我修好了卧室的水龍頭,他寫道,生日快樂。
「我喜歡斯圖爾特,」戴維說,「我等著當面恭喜他。」
戴維心跳加速。「是嗎?」
回憶雖然短暫,卻美得令人難以承受。接下來就是少年時期,保羅離他比諾拉離得更遠。他的兒子用音樂和憤怒撼動了整個家。
她笑了笑,然後揮揮手,牽著保羅穿過狹窄的石頭通道,走向人行道。戴維看著她離去,試圖捕捉住這個時刻:她那顏色鮮艷的背包、她那在身後搖擺的頭髮、傑克伸出空著的小手去抓樹葉和樹榦。他想讓這一刻永遠停駐在腦海中,但這當然是徒勞。她每向前走一步,他的記憶就隨之消逝。有時他看到保存在一些舊盒子或是檔案夾里的照片,不禁微微感到驚訝。照片中他跟著一些他已經忘了名字的人笑得很開心,照片中的保羅帶著他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見過的表情。他盯著這些照片,卻已經想不起那些時刻。再過一年,或是再過五年,他還記得多少?陽光照在羅斯瑪麗的髮際,她的指甲間殘留著一些泥土,身上隱約帶著一股肥皂清香,他會記得嗎?
他嘆了一口氣,放下筆。他沒辦法這麼做。少了這個秘密的重擔,他根本無法想象怎麼過日子。他已把秘密視為某種天譴。他看得出這種想法有點自暴自棄,但事實就是如此。人們抽煙,從飛機上跳下來,喝酒過量,開車時不系安全帶,他則擁有這個秘密。新窗帘貼著他的手腕飄搖,樓下卧室的水龍頭依稀傳來滴水聲,這事已困擾了他多年,他也一直打算修理。他從筆記簿上扯下這張紙,把它撕成小碎片,放到口袋裡,準備過一會兒丟掉。然後他走到屋外的車庫裡,翻找他留下的工具,終於找到一把扳手和一組備用水龍頭膠墊。
有時戴維懷疑保羅藉此與他保持距離。這樣一來,兩人雖然共處一室,卻不必談到涉及個人隱私的話題。戴維偶爾試圖改變這種局面,但保羅總是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邊打哈欠邊推開椅子,忽然顯得很累。
他把這一行劃掉。
「如果你要我幫忙的話,你去換衣服的時候,我可以看著他。」
戴維看見她了:菲比,他的女兒。她在飯廳里,坐在餐桌旁。她有一頭跟保羅一樣的黑髮,也有保羅的輪廓,戴維一時覺得彷彿正看著兒子。他向前走了一步,菲比走出他的視線之外,然後端著三個盤子回來。她矮壯結實,稀薄的頭髮用髮夾夾在身後,戴了副眼鏡。儘管如此,戴維依然看得出相似之處:菲比有著保羅的微笑、保羅的鼻子。當她把手擱在臀部,察看桌子時,臉上專註的表情跟保羅一模一樣。卡羅琳走進房裡,站在菲比旁邊,伸出手臂環住菲比,熱情地抱抱她,兩人隨之展顏歡笑。
「祝你考試順利。」他站起來說。
「你應該告訴她,」羅斯瑪麗輕聲說,「也該對保羅說。你真的應該讓他們知道。」傑克正蹲在走道旁,把小圓石堆成一堆,讓石頭從指間滑落。「我沒有權利說什麼,這點我很清楚。但諾拉應該知道關於菲比的事。她不知道,這是錯誤的;她始終認為我們之間有些牽扯,這也不對。」
他們在陽光下沉默地坐了幾分鐘,看著傑克再次試著在草地上翻筋斗。他是個靈敏的小傢伙,天生具有運動細胞,喜歡跑跑跳跳。西弗吉尼亞州之行,解除了戴維埋藏多年的悲傷與失落。瓊過世之時,他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失去了什麼,也無法繼續過他該過的日子。以前的人甚至覺得不應該提到死去的人,所以他們什麼都沒說,讓悲傷殘存在心中。不知為何,回家鄉一趟,心情得到緩解。他回到列剋星頓時雖已精疲力竭,但心情卻沉靜而平穩。經過這些年之後,他終於堅強到給諾拉自由,讓她重新塑造她的人生。
「你不能讓時間停留,」他說,「你捕捉不住光線。你只能抬起頭來,讓光線照在你的臉上。儘管如此,羅斯瑪麗,我還是想要你和https://read.99csw•com傑克的照片。最起碼這些照片能讓我看看你們過得怎樣,也會讓我很開心。」
「我和斯圖爾特要結婚了。」
「你年紀太輕,現在結婚太早了。」他馬上回答,兩人隨即大笑。
「我以為你已經雇了人。」
樓上的卧室還是老樣子。保羅的房間象徵著青少年的彷徨與憤怒。牆上貼了幾張四重奏樂團的海報,很少有人聽過這些樂團。告示板上釘著幾張票根,牆面漆著惹人厭的深藍色。整個房間看起來像個洞穴。他進了朱麗亞音樂學院,雖然得到了戴維的稱許,戴維也支付一半學費,但保羅依然清楚地記得過去。他始終忘不了戴維曾對他缺乏信心,認定他的音樂才華不足以養活自己。他總是從每個表演的城市寄明信片過來,隨函附上節目單和樂評,似乎有意對戴維說,你看看,我成功了,彷彿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似的。有時戴維來到離家一百英里,甚至更遙遠的辛辛那提、匹茲堡、亞特蘭大或是孟菲斯,悄悄溜到黑暗的觀眾席後方,欣賞保羅演出。他低著頭彈吉他,手指嫻熟地移動。有如語言般神秘、美麗的音樂讓戴維感動地熱淚盈眶。有時他真想走下一排排黑暗的觀眾席,一把將保羅抱在懷裡。但他當然從沒這麼做;他只是悄悄離去,沒人見到他的蹤影。
「我們會來看你,」她把手放在他膝蓋上,「我知道我們從沒談過此事,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提起。但你幫了我大忙,對我意義非常重大,我很感激,我永遠都會記在心裏。」
「我跟那些山丘一樣老啰。」她說,「大多數時候,我都有這種感覺。」
戴維點點頭,很高興知道保羅平安,而且打了電話過來。
「這會造成太多傷害。」
羅斯瑪麗帶著肥皂的香味回來,穿著裙子和平底鞋。她牽著傑克的手,肩上背著一個藍綠色的背包。她看起來年輕、堅強、纖細,頭髮依然濕潤,眉頭輕皺,一臉專註。她會順便送傑克到保姆家。
他一直沒辦法告訴她真相。他知道他如果吐露實情,他將完全失去她,說不定也會失去保羅。所以他全心投在工作以及生命中他可以掌控的部分,而在這些方面,他做得相當成功。但令人難過的是,他只記得保羅小時候的片段,這些短暫的時刻像照片一樣清晰:保羅在沙發上睡著了,一隻手垂落在空中,頭髮亂七八糟;保羅站在海浪中,浪花繞著他的膝蓋急速旋轉,他高興又害怕地尖叫;保羅坐在遊戲室的小桌子旁,一臉嚴肅地著色,他特別專心,甚至沒有注意到戴維站在門口看他;保羅把釣線甩到寂靜的水面中,直直地握住釣竿,幾乎屏住呼吸,他和諾拉則在暮色中等著吃東西。
「不,不,我一點都沒生氣。但這些消息讓我有點難過,也讓我覺得自己老了。」
他想不通:現在已是午後,諾拉應該在家。如果她不快點回來,他就要走了。
戴維傾聽著屋裡的各種聲音:微弱的滴水聲、舊冰箱的嗡嗡低鳴。香水和嬰兒爽身粉的味道濃郁,一件小孩的上衣搭在角落的沙發上,他深深吸了一口羅斯瑪麗和傑克的氣味,然後把門關好,繼續走下狹窄的通道。他從未跟羅斯瑪麗提起這道沒有上鎖的門,但他也從未越過這道門。儘管謠言滿天飛,但他從未占她便宜,也從未涉入她的私生活。在這方面,他絕對問心無愧。
「但是,戴維……最起碼考慮一下,好嗎?」
他點點頭,感到一絲罪惡感。七月十二日,想到這個日期,他有點不安。想不到時間居然過得這麼快。傑克出生之後,羅斯瑪麗回學校讀書。那時是陰冷的一月,同一個月里,有個他治療了二十年的病人,因為沒有保險而被診所拒在門外。因此,他決定離開診所,自己開業,不管病人有沒有保險,只要他們上門,他就看診。他的目的不在賺錢。保羅已經大學畢業,他的債務也早已還清,他大可做他喜歡的事。這些日子以來,他就像舊時代的醫生,有時收取蔬菜水果當做醫藥費。有些病人幫他整理庭院,他們能負擔多少,他就收多少。他想象自己再做個十幾年,每天出診,但慢慢減少工作量,直到他能活動的範圍只限於這棟屋子、這座花園,以及走路去買菜和理髮。諾拉說不定仍像蜻蜓一樣在全球各地飛舞,但那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想有個根,讓根深深地扎入土中。
「我不需要再考慮了,」她說,「每件事情的感覺都很對。」她瞥了一眼手錶,嘆了口氣。「我得走了。」她站起來拍去手上的泥土,「來,傑克。」
「那可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謝謝。」
「聽起來挺認真的。」
「你最近很忙。」
「哦,」她說,「剛才講了一大堆事,我差點忘了:保羅打過電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