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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七月 二

一九八八年七月

布麗拉起她的手,兩人靜靜地坐了幾分鐘。布麗的手貼著她的掌心,感覺平滑又溫暖。諾拉覺得這個時刻不斷增長、擴充,好像可以包容整個世界。她記得多年以前,保羅還是小寶寶時,她坐在寧靜的黑暗中喂他吃奶,當時她也有類似的感受。他現在長大了。他站在火車站裡、落葉繽紛的人行道上,或是大步穿過街道;他駐足於商店櫥窗之前,伸進口袋裡拿車票,或是用手遮住雙眼擋光。他從她身體里出生、長大。如今,令人詫異地,他卻沒有帶著她遊走四方。她也想到坐在會議室里的弗德瑞克,一邊點頭一邊瀏覽文件,準備發言時就把雙手平貼在桌面上。他手臂上的毛髮是黑色的,修長的指甲剪得四四方方。他每天刮兩次鬍子,如果忘了,晚上把她拉進懷裡親吻她的耳後根調情時,新長出來的鬍渣就會刮過她的脖子。他不吃麵包或甜食。如果沒有一早就拿到報紙,他會非常不耐煩。這些小習慣有時甜蜜,有時煩人,但都是弗德瑞克的一部分。今天晚上,她將與他在河邊的旅館碰面,他們會享用美酒,她半夜會醒來,月光流泄而入,房裡聽得見他輕微、平穩的呼吸聲。他想結婚,而這也等著她做決定。
她腦海中再次突然浮現那個影像:弗德瑞克走進旅館房間,把鑰匙擺在衣柜上,拍拍口袋確定錢包還在。他身上那件潔白的襯衫捕捉住最後一道陽光,襯衫的衣領總是筆挺,兩邊領角扣上紐扣。每天晚上回家之後,他隨手把領帶扔在椅子上,低聲呼喚她。在他低沉的嗓音中,她的名字顯得特別真實。說不定正是因為他的聲音,她才愛上他。他們有許多相似之處:孩子都長大了、離過婚、工作非常忙碌等等,但因為弗德瑞克在另一個國家過了大半輩子,一半時間說另一種語言,所以讓諾拉覺得充滿異國情調,感覺又熟悉又陌生,彷彿既是一個古老的國家,又感覺依然新奇。
「我希望不會。我希望大家每天早上走路到市場,買些新鮮麵包和一盆鮮花回家。總而言之,我對弗德瑞克說我會去。他和保羅處得很好,但我最好單獨告訴他這個消息。」
她輕撫著小冊子尖銳的一角。這始終是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她應該改變她的生活嗎?她愛弗德瑞克,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快樂。但在一團欣喜中,她也明白,到了某個時候,他那些迷人的生活習慣說不定會惹惱她,她的習慣也會讓他生厭。他喜歡維持原狀,從把被子疊成完美的四十五度角到報稅的稅單,事事一絲不苟。從這方面而言,他讓她想起戴維,但他們兩人在其他方面完全不同。她年紀大了,經驗也豐富,也知道凡事不可能盡善盡美,沒有任何事情是一成不變的,包括她自己在內。但弗德瑞克一走進房裡,氣氛似乎就隨之改變,周圍洋溢著一股熱情,貫穿她的全身。她想看看接下來會有什麼發展。
「你爸爸,」她終於說,「很難向任何人吐露心事。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在窮苦的環境里長大,總是因此感到羞愧。保羅,我真希望他能看到有多少人來參加他的葬禮。我有簽名簿,你可以自己看看,許多人相當敬愛他。」
「怎麼了?」保羅問,一下子嚴肅起來,「出了什麼事?」
「你最近跟弗德瑞克聊了不少吧?」
他點點頭。「好。對不起遲到了,火車誤點。」
「嗨,媽。」保羅邊說邊抽身看著她。他的牙齒潔白而整齊,完美極了;他留了黑色的鬍鬚。「真高興在這裏見到你。」他笑著說。
保羅站起來向公園那頭揮手,臉上的悲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愉快、熱情、專註的笑容。他在對著一個人微笑。諾拉順著他的目光,看到草地的另一端有位年輕女子。她細長的臉頰秀美細膩,膚色有如成熟的橡樹核,一頭及腰的黑髮梳成多條辮子。她身材纖細,穿著一件色彩柔和的衣服,舉止之間帶著舞者的優雅和矜持。
幾星期後,他啟程前往歐洲,偶爾從鄉間小屋或是海邊的小旅館打電話來說他愛上了一位長笛手、天氣很好、德國的啤酒很棒等等。諾拉聽著,試著不要擔心或是問太多問題。畢竟保羅現在是大人了,他身高六英尺,膚色跟戴維一樣黝黑。她想象他赤足走在沙灘上,彎下身子跟女朋友小聲說話,鼻息輕觸著她的耳朵。
院子里擺了一排椰子樹盆栽,可以俯瞰塞納河。椰子樹間和鐵欄杆上掛著小小的燈泡九*九*藏*書。諾拉坐在看得到塞納河的角落,點了一杯酒。她把書留在某個地方了,沒準是盧浮宮的公園。書丟了,她心中有點遺憾。這是那種短小輕薄、打發時間的書籍,大家通常不會再買一次。書里寫到兩姊妹的故事。這下她永遠不知道故事的結局了。
「明天可以嗎?」她說,「一起吃早餐好不好?我要聽聽你們這趟表演的經過,也想了解一下那些塞維爾的佛朗明哥吉他高手。」
「沒錯,我一直等他先開口。」
「我想他也等著你先開口。」
她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景像:列剋星頓,弗德瑞克站在暮色的陰影中,把細沙填到杜鵑花叢周圍的泥土裡。一年多前,他們在另一個乾熱的夏日、另一個公園裡相遇。費了很大功夫才爭取到的IBM客戶,依然是諾拉獲利最多的客戶之一。所以儘管她頭痛,遠處又依稀傳來隆隆的雷聲,她還是參加了IBM的公司野餐。弗德瑞克一個人坐著,看起來有點嚴厲,難以溝通。諾拉給自己弄了一盤食物,坐到他旁邊。他若不想開口,她也不在乎。但他笑了笑,親切地跟她打招呼,而且絞盡腦汁跟她說話。他的英文帶點法國腔,原來他是魁北克人。暴風雨愈來愈近,其他人收拾東西離開,他們則聊了好幾個小時。下起雨時,他已邀她共進晚餐。
「你欠我的可多著呢。」布麗笑著說,然後露出沉思的表情。「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我覺得那是一場美麗的葬禮。很多人出席。我很驚訝戴維打動了這麼多人。」
保羅點點頭,「上一次也是這樣嗎?你知道的,你跟爸爸交往的時候?」
「別擔心,」布麗說,「他會來的。」
他驚訝、哀傷地睜大雙眼,然後望向別處,一語不發地瞪著剛才走向諾拉,走向這個時刻的小徑。
保羅舉起一隻手,邊揮手邊開心地笑。諾拉朝他走過去,把她的書留在石凳上。她的心興奮而愉快地跳動,卻也充滿了悲傷和憂慮;她在發抖。有了他,世界顯得如此不同!她終於走到保羅身旁,緊緊地抱住他。他穿了一件白襯衫和卡其褲,袖子卷了上去,聞起來乾乾淨淨,好像剛洗過澡。透過衣料,她感覺到他的肌肉、強壯的筋骨和體溫。她頓時明白了戴維為什麼想讓時光停駐在某一刻。你不能怪他,不,你不能怪他想深入每一個稍縱即逝的時刻,好好研究蘊含其間的奧秘,藉此抗拒失落與變遷。
「什麼時候舉行的葬禮?」他終於問。
諾拉看著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你教出了一個好兒子。」她說,「我真遺憾沒機會多了解他父親。」
她睜開雙眼。夏日午後的熱氣中,周圍充滿生氣,又有點朦朧。樹葉在藍天下閃爍著光芒。她一個人飛回家,在飛機上不斷從夢中驚醒,夢裡總在尋找保羅。葬禮從頭到尾,布麗都陪著她,而且不讓她單獨回巴黎。
「她叫米歇爾。」保羅說,人已經站了起來。「我馬上回來,米歇爾來了。」
「亨利太太。」兩人走到石凳旁邊時,她跟諾拉握手打招呼。她的手指修長而冰涼。「保羅的父親過世了,真令人難過。」
「沒錯,沒錯。他們相當不同。」
保羅輕輕地苦笑一聲。「這話聽起來很順耳,但事實並不如此。我去他家找他,我也試了。我待在那裡跟他東聊西聊,但我們從來沒有深談。在他眼裡,我做什麼都是錯的,大概另外一個兒子會讓他快樂一點。」他的語調依然鎮定,但眼角已積滿了淚水。淚水從臉頰滑落。
「他遲到了。」諾拉對布麗說,布麗坐在她旁邊,一雙長腳在腳踝處交叉,隨意翻閱雜誌。四十四歲的布麗非常漂亮,身材高挑纖細,青綠色的耳環貼著橄欖色的肌膚晃動,頭髮一片銀白。在接受化療期間,她把頭髮剪得非常短。她說她不想再浪費生命趕時髦。她很幸運,而她也很清楚這一點。醫生們早早發現了腫瘤,她已經脫離癌症的陰影五年了。但這件事改變了她,從大處和小處看來都是如此。她更加笑口常開,減少了工作時間,周末還到各地的小區當義工。她在西肯塔基州參与興建住屋時認識了一位親切、健壯、幽默風趣的男人,這人名叫本,是個牧師,太太剛過世。他們在佛羅里達州再次碰面,後來在墨西哥又相逢。在最近一次旅途中,他們悄悄地結婚了。
諾拉用一隻手碰碰桌子,穩住呼吸。她點點頭,但在潺潺https://read.99csw.com的河水聲和漆黑河岸的氣味中,她無法言語。繁星在各處呼嘯、迴旋,有了生命。
「他真帥。」布麗說,同時也站了起來,「這一定是遺傳我。」
空氣炎熱乾燥。諾拉閉上眼睛,回想起四月底的一天,保羅突然出現在她的辦公室。他下一場演出之前還有幾小時,所以決定回家一趟,這令她非常驚喜。高大的他依然削瘦,坐在她辦公桌邊,拿起她的鎮紙在兩手間丟來丟去,同時描述夏天到歐洲巡迴演出的計劃,他還打算花整整六星期在西班牙跟一位吉他大師習藝。她和弗德瑞克已經計劃到法國旅行。當保羅得知大家有一天剛好都在巴黎,就從她桌上抓了一支筆,在掛在辦公室牆上的日曆上草草寫下「盧浮宮、七月二十一日、五點」。跟我在公園碰面,我請你吃晚飯。
保羅苦笑著說:「沒想到他已經過世了。」
兩姊妹。說不定哪天她和布麗會寫本書。這個想法讓諾拉莞爾一笑,隔壁桌一個身穿白色西裝,手邊擺了個小酒杯的男人回以一笑。事情通常以此為開端:曾有一時,她會翹起大腿,或是把頭髮攬到身後,做出諸如此類的邀約姿態,直到對方站起來,走過來問她可不可以跟她同桌。她以前很喜歡調情的權力感以及那種探險的感覺,但今晚她將目光移開了。那名男子點了一支煙,抽完煙之後就付賬離開了。
「肯定是的,」諾拉表示同意,「但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遺傳到音樂的天賦。我們姊妹兩人和戴維都沒有音樂細胞。」
「沒錯。他確實是的。」
「保羅,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你爸爸九天前心臟病發作去世了。」
「你還好嗎?」弗德瑞克問,聲音似乎來自遠方。
保羅沒說話,不時拭去眼中的淚水。
「那聽起來像戴維。」布麗評論,「他和弗德瑞克真不一樣。」
「哎,」諾拉說,「我不敢相信戴維真的過世了。」即使已經事隔數日,這些字句依然讓她微微顫抖。「不知道怎麼回事,我覺得自己老了。」
「不知道。有次我試著跟他說,但他似乎沒聽進去。」
到了她下車的那一站時,天空已是迷濛的暮色。她走過鋪著小圓石的街道回到旅館,漆著淡黃色油漆的旅館微微發光,窗框上垂吊著花朵。房間里寂靜無聲,她自己散放在各處的東西還在原處,弗德瑞克還沒回來。諾拉走到俯瞰河流的窗邊,在那裡站了一會。她想著戴維把保羅扛在肩上,在他們第一個家裡走來走去,也想起他求婚的那一天,他在湍急的水聲中對著她大喊,戒指滑過她的手指,感覺涼涼的;她想著保羅和米歇爾的手,掌心碰著掌心。
「來,坐下來。」她邊說邊拉起他的手臂。
諾拉點點頭,「但是保羅,你對他很重要。唉,我了解你的意思,因為我也有同樣感覺。那種距離,那種生疏,那種有道高牆,跨也跨不過去的感覺。過了一陣子之後,我就放棄了嘗試,再過得久一點,我已經不期待牆上出現一道門。但在那道牆的背後,他愛我們母子。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但我真的知道。」
「沒錯。他一到,我也打算悄悄開溜。」
「明天早上九點左右過來。」諾拉對保羅說。她抬高音量蓋過噪音,列車駛近時,她傾身向前,靠著他的耳朵大喊。
「謝謝。」諾拉邊說邊拉起她的手,「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麼多。葬禮上你幫了我很多忙。上個禮拜如果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麼過下去。」
他點點頭,傾身向前,把手肘擱在膝蓋上,雙手交握在兩膝之間。她記得他小時候強忍住悲傷時,也擺出這種坐姿。他握緊雙拳,然後放鬆。她把兒子的手拉到自己手裡,他的指尖因為長年彈奏吉他而起了繭。他們坐了很久,聆聽微風颯颯地吹過樹葉。
「因為那個診所。」諾拉說,「他這些年來主持了一家診所。大部分的來賓都是他的患者。」
「我不知道,我希望他還好。他明天會跟我們一起吃早餐,他要跟你抱怨美國人有多麼傲慢。」
她走到小桌子旁邊,寫了一張字條:弗德瑞克,我在院子里。
「他們沒有嫁給他。」諾拉說。
「爸爸帶她回家的那一天,也就是頭一天。」他看上去有點不自在,但繼續說,「我去找爸爸時,有時候會在那裡碰到她,大家就一起吃晚飯。有時候爸爸不在,我就留下來陪羅斯瑪麗和傑克。我看得出來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牽九-九-藏-書扯。有時候她的男朋友也在那裡,我不知道,我想那種感覺有點奇怪,但我也習慣了。羅斯瑪麗人還不錯。我跟爸爸從來沒有好好談過,原因不在她。」
「唉,想要了解他並不容易。但你說的沒錯,我也遺憾你沒機會跟他見面。」她們走了幾步,「你這趟旅行還愉快嗎?」
「那聽起來像是本問的問題。我想你大概跟牧師相處太久了。」
「你告訴保羅了?」弗德瑞克問,「他還好嗎?」
弗德瑞克笑笑。「好,」他說,「我喜歡你兒子。」
布麗已走到兩人身旁,她也上前一步擁抱保羅。
「但你趕上了,」她說,「你人在這裏了。」
但相反,她找到了自己的路,創辦了一番事業,撫養保羅,週遊世界。她成了花瓣、花萼、枝幹、葉片,也成了深入土中長長的白色花根。她為自己感到高興。
他們點了晚餐,享用牛肉串燒燴飯,又喝了些酒。他們聊天時,墨黑的河水靜靜地在橋下流淌。諾拉心想,安安靜靜地待在一個地方,享用美酒,看著鳥群從尖尖的樹梢振翅高飛,河水沉穩地流過,真好。她記起自己年輕時,瘋狂地開車直奔俄亥俄河畔,河面上閃爍著奇異的彩虹,石灰岩河岸一片光滑,她的頭髮在風中飄揚。
諾拉坐著觀看河邊的人潮。夜色中的河流波光粼粼。弗德瑞克走過來的時候她沒注意到。他的手搭在她肩上,她轉身,他吻她,先是臉頰這一邊,然後那一邊,最後雙唇落在她的唇上。
「你玩得開心嗎?」保羅問,「喜歡法國嗎?」
保羅憤憤地從臉上抹去淚水。諾拉覺得悲哀與傷痛哽在喉頭,過了一會才說得出話。
「我從沒想過他會死,也從沒想過我會在乎。我們從來不曾好好談一談。」
她的口音也略帶異國情調:她在倫敦住了很多年了。他們三人在公園裡站著聊了幾分鐘,保羅建議大家一起吃晚餐。諾拉很想答應,她想跟保羅坐著聊到深夜。但她也有所猶豫,因為她察覺到保羅和米歇爾之間的熱情和喜悅,也察覺到兩人極想獨處。她又想到弗德瑞克,他說不定已經回到旅館,領帶也已掛在了椅背上。
「啊。」她說,心中頓時一陣欣喜。每次看到他,看到她的兒子好端端地活在世上,她就滿心歡喜。她站了起來。「他在那裡,布麗,保羅來了!」
「他愛你!他是你爸爸,而且他很愛你!」
「沒錯,是很高興。」
諾拉看看一頭短髮、皮膚白皙的布麗。布麗綠色的雙眼沉著而目光灼灼。諾拉望向別處。
「難過也沒關係,」她終於說,「他畢竟是你爸爸。」
諾拉點點頭,她也很驚訝。布麗小小的教堂擠滿了人,等到典禮開始時,人潮已經擠到教堂最後面。葬禮之前的幾天,凡事一片模糊。本和藹地帶著她挑選音樂、禱詞、棺木和鮮花,還幫她寫訃聞。儘管如此,有事情做總比沒事做好。諾拉麻木而有效率地處理事情,藉此隱藏心中的悲傷,直到典禮開始才崩潰。那時她哭得很傷心,人們一定覺得奇怪。那些古老而優美的禱詞頓時有了新的意義。但她不僅僅為戴維而哭泣。多年之前,他們曾經一起參加女兒的追思會。從那時開始,兩人就產生了距離。
「我差點錯過了火車,」他凝重地說,「我差點沒趕上。」
諾拉坐在盧浮宮公園的石凳上,大腿上擱著一本攤開的書,觀看白楊樹銀白的樹葉在空中飄蕩。鴿子在她腳邊的草地上搖搖擺擺地走動,一邊啄食,一邊拍動斑斕的翅膀。
保羅的天賦,是啊。她看著他走過公園。那是個難解的秘密,卻也是上天的贈與。
諾拉看著他好像受到地心引力牽引般地走向她。米歇爾一看到他,馬上眉開眼笑。兩人親吻時,他的雙手輕輕托住她的臉龐,然後她舉起手,兩人的手掌輕輕、簡短地一碰,姿態非常親密,諾拉不得不移開視線。他們隨後頭靠著頭走過公園,邊走邊說話。走到一半,兩人暫時止步,米歇爾把手擱在保羅的手臂上,諾拉知道他告訴她了。
樹葉在炎熱的藍天下飄動。她又環顧公園,看看保羅來了沒有,但依然不見人影。
但如今她安坐在這裏,鳥兒在黑暗中飛向靛青色的天空,她聞到河水、廢氣、烤肉和河岸濕泥的味道。弗德瑞克重新點起煙斗,又斟了一些酒。人們來來往往,閑適地在黑夜中的人行道上散步。夜色逐漸深沉,附近的建築物慢慢地消失在夜色里,窗戶中接二連三https://read.99csw.com地亮起燈光。諾拉把餐巾疊好,站了起來,世界在迴旋中離她而去。經歷了悲喜交加的漫長一日之後,酒、高度和食物的味道令她暈眩。
布麗轉身離開時,諾拉用手腕的背面抹去眼中的淚水。
「美國人真讓我厭煩。」他們一走出聽得見他說話的範圍之外,保羅馬上說,「美國人看到同胞就高興得不得了,看了讓人以為世上沒有兩億五千萬美國人。他們既然已經到了法國,你還以為他們會想跟法國人聊聊呢。」
「你等很久了嗎?」他問,「吃過飯了?」
「上星期。保羅,我真的很抱歉,我們沒時間聯絡你。我想通知大使館,請他們幫忙找到你,但我不知道從哪裡開始,所以我今天才來到這裏,希望你會出現。」
「我知道。想想實在令人驚訝。大家似乎認為他是個聖人。」
「好。」弗德瑞克又說一次,十指纏繞住她的手指,「談戀愛是好事。」
「哈啰。」他邊說邊在桌子對面坐下。他身材不高,但非常結實。他長年游泳,肩膀鍛煉得相當強健。他是系統分析師,諾拉喜歡他的自信,也欣賞他能掌握大局,不受到細節的干擾。他眼中的世界穩定,而且不出他預料之外,但這一點有時卻讓她抓狂。
布麗瞄了諾拉一眼。「不行,」她說,「但我們很快就會再見面,好嗎?」
「她對你說了?什麼時候?」
「弗德瑞克在哪裡?」布麗問,「你不是說他會來嗎?」
他微微一笑,「你不能留下來嗎?」
「哦,旅行的感覺非常自由、快樂。」米歇爾說。
「親愛的,」她說,「他愛你,他真的愛你。他覺得你是最令人驚奇的孩子。」
「他是我爸爸,」保羅說,「他應該知道怎麼做。」
「那裡說不定也會堵車,甚至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布麗笑笑,但繼續追問,「問問題的不是本,」她說,「而是我。」
「保羅會來,」布麗抬頭說,「畢竟這是他的提議。」
保羅點點頭,但臉色依然像拳頭一樣緊繃。當他終於開口時,聲音聽起來好像瀕臨崩潰。
夜晚一片沉靜。走下地鐵車站時,明亮的燈光讓人嚇了一大跳。遠處傳來隆隆的車聲,回聲傳遍了隧道。空氣中混雜著香水、機油以及刺鼻的金屬味。
諾拉的書從手中滑落,她彎下身子把書撿起來。她用一本小冊子當書籤,梵高的名畫《星空》在小冊子的封面上迴旋延展。當她再坐直時,保羅正穿過公園。
他們一起穿過公園,走到石凳旁。一群鴿子拍動著翅膀,赫然飛向空中。她撿起她的書,手指輕撫書籤。
「他想來,但他被派到奧爾良出差。他在那裡有些親戚,有個遠房二表哥還住在一個叫做『新堡』的地方。你想不想到那種地名的小鎮住住?」
「我得走了。」她說,「我只等著跟你打個招呼。你看起來好極了,保羅,流浪的生活顯然很適合你。」
「沒錯,有何不可呢?在美國人的傲慢這一點上,弗德瑞克說得對極了。嗯,他在哪裡?」
「是,也不是。」她終於說,「我現在實際多了。當年我只想被人照顧,我還不太了解自己。」
「你就不耿耿於懷?」
「無聊。但我跟我表哥吃午飯,聊得不錯。」他開始說話,諾拉悠閑地聆聽,讓字句將她淹沒。弗德瑞克的雙手強壯而靈活。她記得他幫她做了一對書架。那一天,他整個周末都在車庫裡工作,捲曲的木片一絲絲從刨木機上落下。他不排斥粗活,她做菜時,他也不管打擾了她手邊的工作,雙手悄悄抱住她的腰,親吻她的脖子,直到她轉身回吻他為止。他抽煙斗,有時她不太喜歡煙味。他還是個工作狂,而且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開得太快。
「羅斯瑪麗也在場嗎?」他邊問邊轉身面向她。
「沒有。」她對著幾乎空了的酒杯點點頭。「一點也不久。我餓了。」
「好,」保羅說,彎下腰親了一下她的臉頰,「沒問題。」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說,「布麗願意買下旅行社。弗德瑞克的合約還有兩年才期滿,所以我們不必急著做決定。但我可以想象自己跟他一起生活,這是好的開始吧。」
走到地鐵車站時,米歇爾挽著諾拉的手臂。保羅走在她們正前方,身材瘦長,肩膀寬闊。
「羅斯瑪麗?是的,在。」諾拉暫時沉默下來,讓溫暖的微風輕輕吹過臉龐。葬禮結束時,她瞄了羅斯瑪麗一眼。羅斯瑪麗穿著一件式樣簡單的灰衣服坐在最後一排。她依然一頭長九_九_藏_書發,但看起來成熟沉穩多了。戴維生前總是堅稱他們之間從來沒有感情牽扯。在她內心深處,諾拉知道這是真的。「他們不是戀人,」諾拉說,「你爸和羅斯瑪麗。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樣。」
「他知道你和弗德瑞克嗎?」
「啊,沒錯。」他說,臉色放鬆了一點。他直直地盯著她說:「你打算嫁給弗德瑞克嗎?」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空氣繞著他們輕微地流轉。諾拉翻閱小冊子,想起博物館里的清涼以及腳步聲的迴音。她在《星空》前面站了將近一小時,仔細研究迴旋的色彩以及精準生動的筆觸。梵高為什麼觸動她的心弦?畫中泛著某種光芒,令人捉摸不定。戴維在世之時,把相機的焦點停駐在最微小的細節,執著于光線和影子,努力將事物留駐在原處。現在他走了,他觀看世界的方式也隨他而去。
「他談戀愛了。那個他喜歡的年輕女孩也相當可愛。她叫米歇爾,明天也會來。」
天氣涼爽了一點。人們出來散步,悠閑地走過公園。情人們手牽手,夫妻帶著孩子,還有獨自行走的路人。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走過來,太太身材高大,一頭白髮,先生有點駝背,腳步緩慢。她挽著他的胳膊,微微彎下腰同他說話。他嚴肅地點點頭,皺著眉頭遙望公園的鐵門,凝視著她叫他看的某樣東西。諾拉看到兩人親密的模樣,心中一陣刺痛。曾經,她想象自己和戴維像這對夫妻一樣一起步入晚年,兩人的生活有如藤蔓般纏繞在一起,藤葉繞著枝幹,葉片密不可分。唉,她以前真是太守舊了,連遺憾都是那麼老式。她以前總是想象結婚之後,她就像某種美麗的花苞,被銳利、堅韌的花萼團團圍住;她的生活納入了另一半的生活中,受到包容與呵護。
「沒錯,」諾拉說,「但他談戀愛了。我只希望他記得。」
她非常謹慎,甚至從未詢問過他的行程。因此當布麗從列剋星頓的醫院來電話時,她不知道怎麼聯絡他,告訴他這個驚人的消息:戴維在植物園裡跑步時,忽然嚴重的心臟病發作,不治身亡。
「我了解。」她確實了解。布麗來電話之後,諾拉沿著綠葉成蔭的街道向前走。她放聲哭泣,氣戴維就這樣走了。從此之後,她再也沒機會跟他把事情講清楚。「以前,最起碼還有說話的機會。」
「我知道,」諾拉說,「我也無法相信。」
「他愛你,」她說,「絕對不要以為他不愛你。」
「我知道。」他坐直一點,「我知道。羅斯瑪麗對我說了,我相信她。」
「跟平常一樣忙著工作。他今天晚上會回來。」
經過她身旁時,這對老夫妻用英文交談,爭辯著晚上要去哪裡吃飯。兩人帶著南方口音,諾拉猜想大概是德州人。先生想找家牛排館,吃些熟悉的食物。
「他錯過了葬禮。」諾拉說,「我永遠都會覺得愧疚。戴維和保羅從來沒把事情談開,我覺得保羅一直對戴維離家耿耿於懷。」
「我在這裏一直很開心。」諾拉說。這也是真話。弗德瑞克覺得巴黎太擁擠,大不如前,但諾拉覺得巴黎非常迷人。四處都麵包和糕餅店,在路邊的小攤還能買到法式薄餅;古老建築物的尖塔和鍾鈴令人著迷,還有像小溪般汩汩流淌的法語,這裏冒出一句,那裡冒出一句,宛如溪中的小圓石。「你呢?巡迴表演還好嗎?你還在談戀愛嗎?」
「我不知道。」諾拉慢慢地回答,心裏想著最後一次看到戴維時,他剛跑完步,端著一杯冰茶坐在前廊。他們離婚六年,婚姻也維持了十八年,她認識他已近二十五年,等於是四分之一個世紀,超過了半輩子。布麗來電告知他的死訊時,她怎麼都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根本無法想象世上少了戴維。直到葬禮結束之後,悲傷才湧上心頭。「很多話都沒來得及對他說,但最起碼我們聊了幾次。有時他來家裡修修東西、打個招呼等等,我想他很寂寞。」
保羅的臉上頓時流露出悲傷與失落。他點點頭,沒時間再多說什麼。列車快速進站,朝著他們急速駛來,強風忽然迎面而來,她覺得自己的心也漲得滿滿的。她的兒子好端端地在世上,而戴維卻神秘地過世了。列車嘎然停止,液壓操作的車門哼地一聲猛然開啟。諾拉走上車,坐在窗子旁,最後再看保羅一眼。他雙手擺在口袋裡,低著頭走路,身影一閃而過。剛剛還在那裡,然後就不見了。
「沒關係,今天在奧爾良還好嗎?」
「爸爸喜歡照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