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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

「哦,老天爺啊,」卡羅琳說,她的耐性已被逼到極致,「你怎麼能結婚?你一點也不了解婚姻,你們兩個都不知道。」
菲比站在強烈的燈光下,玩弄著她的領巾。「媽媽,你可以親你喜歡的人,不是嗎?你親艾爾。」
她聽了這話,想起當年多羅把房子送給他們時他所表現出的反應。現在他還是一樣不願意接受任何不是自己親手掙來的贈與。
她馬上打了電話,然後站在窗邊看著車流,聽著律師告訴她這個消息:戴維·亨利去世了。事實上,他已經去世三個月了。律師告訴她,他留下一個在她名下的銀行賬戶。卡羅琳將聽筒緊貼著耳朵,仔細端詳幾片殘餘的梧桐葉在清冷的晨光中飄搖。這個消息激起某種沉重的情緒,深深地貫穿了她的全身。遠處的律師繼續說:這是個收款賬戶。戴維把賬戶設在事務所和卡羅琳的名下,這樣一來,賬戶便不會列在遺囑之內,也無需經過認證。律師不肯在電話里告訴她戶頭裡有多少錢,卡羅琳必須親自到事務所一趟。
菲比點點頭,擦乾淚水,她們走回樓上,穿過走廊,手裡端著盒子和瓶子,兩人沒說話。
「好。」她說,試圖想象這個決定可能對他們的生活造成什麼影響。她很開心,因為每次一想到他又要開車離去,她心頭就一陣緊縮;但她忽然也有點焦慮。自從結婚以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從未超過一星期。
他叫羅伯特,長相英俊,一頭黑色的亂髮垂落在額頭。他在公交車上走來走去,對每個人自我介紹,而且大談公交車路線、司機和今天過得怎樣。他走到最後一排,轉身往前走,從頭再說一次。「我好開心。」他經過卡羅琳身邊時跟她握握手,同時大聲宣布。她耐著性子笑笑。他手勁強大而充滿自信。其他人躲避著他的目光,大家低頭讀書看報,或是盯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但羅伯特鍥而不捨,毫不畏懼。他似乎就認為乘客們多多少少等著聽他講話,而且不指望大家有反應,就跟樹木、石頭和雲朵不會響應一樣。卡羅琳坐在最後一排觀察,每一秒都下定決心不插手,但她心想,羅伯特的堅持蘊含著某種深切的渴望,他希望找到一個真正看重他的人。
艾爾離開之後,卡羅琳把多羅的明信片貼在冰箱上。那是個陰沉的十一月,天氣濕冷,好像快要下雪了。明信片上那片明亮、誘人的海洋以及溫暖的沙灘令人心情開朗。接下來的整個禮拜,卡羅琳照顧病人、準備晚餐,或是折衣服時想著艾爾的邀請。她也想著羅伯特和菲比、被她打斷的熱情一吻,以及菲比想搬過去住的中心。艾爾說得沒錯,他們兩人不會永遠待在這裏,菲比有權過她想過的生活。
「真的嗎?你的工作怎麼辦?」
「她想有自己的生活,艾爾。這應該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我知道。」卡羅琳說。同時,一道道門在他身後關上。
「我沒事。」他說。
「好吧,」她說,「你們兩個都進來吧,免得凍著了。」
「沒錯。把握當下,有何不可呢?」
「說不定你是該退休了。」她慢慢地說,「我去了律師事務所一趟。以前就約好了,所以我就去了。戴維·亨利留了一大筆錢給菲比。」
「艾爾,」卡羅琳搖搖他的肩膀說,「艾爾,親愛的,我們該下車了。」
菲比臉色一沉,淚珠滑下她的臉頰。
「但是你如果得照顧寶寶,就不能工作了。」
「我不知道你這麼想。」卡羅琳說,「你從沒說過你害怕。」
「還好。」
「沒錯,而且那個詞是秘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
「你沒事吧?」她問,「痛不痛?」
「好吧。」她說。過去一星期的憂慮逐漸煙消雲散,艾爾把一切都說得好容易。「我真高興你在家。」她說。
他們從彼此身邊移開,嚇了一跳,但沒有悔悟的樣子。
「唉,卡羅琳,我已經儘力了。我現在收入不錯,而且算得上資深。我快六十歲了,我得趁還能工作的時候多賺點錢。」
一個星期過去了。星期六那天,卡羅琳疲倦地把一簍衣物放進洗衣機,走進廚房拿些東西準備晚餐。她從冰箱里拿出一磅胡蘿蔔做色拉,在冷凍櫃里東翻西找,看看能不能想出新花樣。什麼都沒有,唉,艾爾八成不喜歡。她或許得打電話叫比薩,但現在已經五點了,再過幾分鐘,她就得去接菲比下班。她暫停削蘿蔔,透過自己在窗戶中的模糊身影,凝視遠方超市的霓虹招牌。紅色的招牌在稀疏的枝幹間一閃一閃。她想到戴維·亨利,也想到諾拉。在他的攝影作品中,他把諾拉變成了某種物體,她的肌膚像山丘般浮起,髮絲在出奇不意的燈光中遍布整張照片。律師寄來的信仍在抽屜里,艾爾車禍之前她約了時間。她如約前往,拜訪了幾乎全是橡木鑲板的辦公室,得知了戴維·亨利留贈的細節。整個星期,雖然她沒時間多想,或是跟艾爾討論,但他們的對話卻始終縈繞在她腦海中。
「我們可以順道參觀一些地方,」他勸誘道,「你會覺得有趣一點。」
艾爾站起來,一隻手依然握著她的手。「一起上樓吧?」他發出邀請。
「哦。」卡羅琳笑笑。但開口說話時,她的口氣很沖,而且帶著憂慮,「好,好,當然。唉,菲比,我跟你說過不要搭公交車,這樣不安全。」
儘管如此,他總是記得菲比;他總是記得愛。
「我愛羅伯特,」菲比堅稱,「羅伯特愛我。更何況艾芙麗有個寶寶。」
「羅伯特?」她驚訝地說,花朵在冷冷的空氣中微微散發出香氣。「這是什麼?」
「卡羅琳,聽我說,」艾爾輕聲慢語地說,「從我遇見你的那一分鐘起,你就堅持這個世界不該剝奪菲比任何機會。不要低估了她,我已經聽你說了多少次?你為什麼不讓她搬出去?為什麼不讓她試試看?她說不定喜歡那裡,你說不定也喜歡有多一點自己的時間。」
「馬克斯在店裡,我星期一幫她代班。」
「怎麼回事?」她輕聲說。
「這麼說,我可以去啦?我明天可不可以去邁克家?」
菲比抬起頭,臉上浮現出卡羅琳再熟悉不過的頑固表情。日光燈照在鍋上,在她的臉read.99csw•com頰上投射出圖樣。
「哦,甜心。」卡羅琳說。她記得艾芙麗·斯旺推著娃娃車走在人行道上,還停下來讓菲比彎下腰輕輕摸一下小寶寶的臉頰。「哦,甜心。」她走到菲比身旁,伸出雙手抱住菲比的肩膀。「記得你和艾芙麗救了『小雨』嗎?我們都愛這隻小貓,但照顧它非常費事。你得清掃大小便的沙盒,幫它刷毛,還得清理它造成的一片混亂,放它進進出出。它不回家時,你還擔心了半天。菲比,養小寶寶比這個更麻煩,養育小寶寶就像照顧二十隻『小雨』。」
「甜心,卡車壞了。」艾爾說,「對不起,但卡車真的撞壞了。」
星期五早上,卡羅琳開車載菲比上班。那天晚上,她坐在車裡等著,透過窗戶看著菲比。菲比在櫃檯後走來走去,裝訂文件或是跟馬克斯開玩笑。馬克斯是菲比的同事。這個頭髮紮成馬尾辮的年輕女孩每個禮拜五跟菲比共進午餐。如果菲比弄錯了訂單,她也不怕直接糾正菲比。菲比已經在這裏工作了三年,她喜歡她的工作,而且表現得不錯。卡羅琳看著女兒在玻璃窗里走來走去,回想起她花了很多時間請願、抗爭,還得填寫冗長的申請文件,這些都是為了讓菲比有個工作機會。但還有許多她料想不到的事情,公交車上的那個事件只是其中之一。菲比賺的錢不夠養活自己,她就是不能自己生活,連一個周末都不行。如果失火或是停電,她會害怕,而且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匆匆上樓,試圖鎮定下來。一個女人究竟做得了多少事?「你應該有耐心一點。」她邊說邊走進他們的房間。艾爾一隻腳蹺在矮腳墊上,膝上擱了一本書。「病人,艾爾,你想這個詞的詞義打哪裡來?老天啊,我知道你很難過,但好起來需要時間。」
還有羅伯特這個傢伙。開車回家的路上,菲比聊些工作上的事情、馬克斯和羅伯特。羅伯特這樣,羅伯特那樣。他明天要過來跟菲比一起烤個派,卡羅琳聽在耳里,心裏慶幸快到星期六,艾爾快回家了。由於公交車上那個奇怪的傢伙,卡羅琳有了每天開車載菲比上下班的借口,因而也減少了菲比和羅伯特相處的時間,這倒不錯。
十一月的晚上又濕又冷。他們下車,成雙成對地穿過黯淡的暮色。卡羅琳伸手悄悄挽住艾爾的手臂。
那是上輩子的事啰。卡羅琳幾乎已經忘了那段日子。但上個星期,艾爾還沒有回家時,有家市中心的律師事務所寄來一封信。卡羅琳困惑地拆開,站在前廊,在十一月寒冷的空氣中讀信。
「那不一樣。羅伯特不會想要傷害你。」
「我知道。」卡羅琳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聽好,菲比,我愛你,我不想讓你受到傷害。有時候,外面的世界相當危險,我想那個人不懷好意。」
「好主意!」卡羅琳勉強擠出這句話。
卡羅琳慢慢地點點頭。「但你怎麼自己回來了?我正要出去接你。」
「不,我一點都沒有這種打算。但菲比想搬出去,她和羅伯特現在在樓下。」卡羅琳微微一笑,想起她把那束玫瑰花擺在削了一半的胡蘿蔔旁邊。「他們一起搭公交車去超市,買了一束花給我,因為今天是星期六。唉,艾爾,我不知道,我有什麼資格評斷呢?說不定他們兩個人在一起,多多少少會過得順利。」
「比薩也不錯。」艾爾說,「但打電話叫布列達克街上的那一家。」
菲比對著「小雨」輕聲哼歌,但她似乎察覺到出了事。卡羅琳一掛上電話,她就疑惑地抬頭看著。卡羅琳邊開車邊解釋出了什麼事。在醫院鋪了地磚的走廊上,她發現自己一直想著多年前的那一天:菲比的嘴唇越腫越大,呼吸困難,那個護士讓她氣憤不已時,艾爾出言解決。現在菲比已經成年,穿著背心制服坐在她旁邊;她和艾爾已經結婚十八年了。
「但我沒有跟他走,」菲比說。她已感覺到卡羅琳語氣中的嚴肅與恐懼。她把最後一個盤子放在料理台上,忽然幾乎落淚。「我沒有去。」
巴士急駛過峽谷,開上松鼠丘。在早冬的暮色中,巴士已經開了大燈,菲比和羅伯特面對走道安靜地坐著,都盛裝去參加「歡樂唐氏症協會」的年度舞會。羅伯特的鞋子擦得亮極了,還穿上了他最好的一套西裝。在冬天的大衣下,菲比穿了一件紅白色的花衣服,脖子上掛了一條細長的項鏈,項鏈上有個精緻的白色十字架,來自她的堅信禮。她的發色愈來愈暗,頭髮日漸稀薄。她剪了短髮,頭髮緊貼著頭顱,隨處夾了幾支紅色的髮夾,膚色蒼白,手臂和臉上有些淺色的雀斑。她望著窗外,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想事情想得出神。羅伯特研究著卡羅琳上方診所、牙醫等廣告牌和公交車路線圖。他是個好人,隨時準備迎接世上的各種驚喜,但他剛跟人說完話,幾乎馬上就忘記說了些什麼,而且每次碰到卡羅琳都會向她要一次電話號碼。
掛了電話之後,她走回屋外的長廊。她在長廊的搖椅上坐了很久,試圖接受這個消息。戴維竟然以這種方式惦記著她,令她大吃一驚。更令她吃驚的是他居然去世了。她曾經怎樣想呢?難不成她以為她和戴維將永遠這樣下去,各過各的日子,但依然想著當年他在辦公室站起來,把菲比遞到她懷中的那一刻?或是某天,某時,等到她願意,她會主動找他,讓他跟他女兒見面?車輛持續從山坡上急駛而下,她想不出該怎麼辦。最後她走回屋裡,準備去上班。她把信塞到最上面的抽屜里,跟一大團橡皮圈和回形針擺在一起,等艾爾回家再做決定。到現在她還沒提這件事,艾爾實在太累了。但這個還未說出的消息卻隨同琳達對菲比的關切,飄懸在兩人之間。
「這個主意真的不錯。」她說,而她也確實這麼想。
他失望地笑笑,靠過去吻她。他輕啄一下她的雙唇,感覺涼涼的。
「我一直有種感覺。」艾九-九-藏-書爾看著雙手說。他任由鬍子長出來,一臉鬍渣參差不齊,「遲早會發生這種事。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現在果然發生了。」
「你們在這裏做什麼?」她口氣尖銳地說,邊說邊踏出門外。
「好香。」艾爾邊走進來邊說。他親了一下她的臉頰,把報紙和昨天的信件丟在桌上。她拿起信件,感覺冰冷而有點潮濕。信件里有兩封賬單,還有一張來自愛琴海,色彩鮮艷的明信片。多羅在背後寫了幾句。
「說真的,卡羅琳,」他握住她的手。「除了明天早上六點啟程去托萊多之外,我哪也不會去,所以我要上樓睡覺了。」
「原來如此。」卡羅琳覺得時間慢了下來,所有感官都起了警戒。她得強迫自己冷靜、自然地說話。「邁克就是那個給你拼圖的人?」
屋內,她留在艾爾身旁的鈴鐺響個不停。卡羅琳嘆了口氣,退後一步,指指透出燈光和暖意的廚房。
「他是你的同事嗎?」卡羅琳問道,「新來的嗎?」
當晚稍後,卡羅琳告訴了艾爾先前發生的事情。他坐在沙發上,靠著她坐著,抱著雙臂,幾乎快睡著了。他的脖子依然柔軟,剛剛颳了鬍子,臉上有點發紅,兩眼帶著黑眼圈。他明天一早就得起床,開車上路。
「我當然喜歡。」她哭了起來,被自己激烈的反應嚇了一跳,「但是,艾爾,即使菲比搬出去,她也永遠不可能完全獨立。而我擔心你會因此而不高興,也擔心你會離開我們。親愛的,過去這幾年來,你變得越來越生疏。」
「嗯,昨天。他人很好。」
「你累了。」她說,試著打破沉默。她似乎越來越習慣兩人之間的沉默。「你最近這兩個禮拜太忙了。」
卡羅琳嘆了一口氣。「好吧,假設你們結了婚,你們打算住哪裡?」
「菲比,」艾爾說,「瞧瞧你,剛下班吧?甜心,今天還好嗎?我還沒開到克里夫蘭,所以沒幫你買你喜歡吃的小麵包。下次再買,好嗎?」
她們走進大門時,電話響著。卡羅琳嘆了一口氣,八成是電話營銷、鄰居為心臟基金募款或是打錯電話。「小雨」喵喵叫著表示歡迎,在她腳邊繞來繞去。「坐好。」她邊說邊接電話。
請與敝事務所聯絡,商討關於在您名下的一個賬戶。
他聳聳肩,「講了有什麼用?卡羅琳,這隻是種感覺。」
卡羅琳摸摸明信片,讀了簡短的來函。「特雷斯在巴黎扭傷了腳踝。」
「是啊。我能去嗎?我想看看他的小鳥。」
卡羅琳傾身伸出手臂抱住他,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味。他的心臟在胸膛中穩定地跳動。僅僅幾天之前,他們還在舞池中翩翩起舞,擔心著屋頂和排水溝的花費。她順順他的頭髮,他頸際的發茬已經太長了。
「除非他們知道那個詞。」
「我和羅伯特都很平安。」菲比說。她微微噘起下唇。她一不高興就是這副表情。「我和羅伯特要結婚了。」
艾爾點點頭,再次仔細研究這封信。「他這麼做真奇怪,我是說設立一個秘密賬戶。」
窗外,紫羅蘭色的天空下,殘存的梧桐樹葉在風中飄搖,樹下擺了幾袋鬱金香球莖,等著被植入土裡。上個月她和菲比種了菊花。粉白、菊黃和深紫的花朵開得一片燦爛。她蹲坐在後腳跟上觀賞,一邊拍去手上的泥土,一邊想起她也曾在花園裡和母親一起種花,母女兩人一句話也不說,靠著種花聯絡感情。她們幾乎很少談起私事。現在卡羅琳心裏有很多話,希望當年曾與母親分享。
他搖搖頭,依然注視著雙手。「現在退休還太年輕。我想我可以做些其他事情,或許改坐辦公桌。我非常清楚公司的運作;或許去開公交車,我真的不知道。做什麼都可以,但我不想再開卡車奔波了。」
「羅伯特有工作,我也有。我們有很多錢。」
他睜開眼睛,他們直視著彼此。霎那間,兩人之間的芥蒂消散了。他撐起身子,伸出一隻大手輕撫她的臉頰,她也伸手緊貼著他的手,感覺到眼中已湧出淚水。
卡羅琳搖搖頭。「我就是無法想象她在外面世界的模樣,而且她絕對不能結婚,艾爾,如果她懷孕了怎麼辦?我還沒準備好撫養另一個小孩。但她如果有了寶寶,責任自然落在我身上。」
「菲比,」卡羅琳大聲說,「菲比,羅伯特,夠了。」
「戶頭裡有多少錢?」他邊問邊抬起頭。
「噢,真糟糕。」艾爾一把翻開報紙,對著選舉新聞搖搖頭。
燈光從中心流向到人行道和枯黃的草根。他們推開雙層玻璃門走進大廳。舞池被安排在大廳的另一頭,一個七彩鏡球迴旋轉動,在天花板、牆面以及每張微微上揚的臉龐上投射出明亮的燈彩。大廳內播放著音樂,但沒有人跳舞。菲比和羅伯特站在人群邊緣,看著燈光在空蕩蕩的舞池地板上閃動。
「我愛羅伯特。」
「甜心,我想他騙了你。」星期四晚上她們洗盤子時,她對菲比說。菲比穿了一件黃色毛衣,雙手上有十幾道工作時被紙刮傷的小傷痕。卡羅琳看著她拿起每個盤子,仔細地擦乾,心裏慶幸菲比平安無事,也擔心哪天她會受到傷害。這個叫做邁克的奇怪傢伙是誰?如果菲比跟著他去,他可能對她做出什麼事?卡羅琳到警察局報案,但她不指望他們會找到他,畢竟沒出什麼事,而且菲比也無法描述這人的模樣,只說他戴了一個金戒指,穿了一雙藍色的運動鞋。
外面傳來噪音,卡羅琳嚇了一跳,連忙轉身看。透過後門的窗戶,她看見菲比在屋外。不知何故,菲比自己回到家,身上沒穿外套。卡羅琳放下削皮刀,向門外走去,邊走邊在圍裙上擦乾雙手。走到外面之後,她看到剛才被屋子遮住的一景:羅伯特站在菲比旁邊,一隻手攬著菲比的肩膀。
菲比聳聳肩。「我不知道,我在公交車上碰見他的。」
艾爾把手滑到她的腰際,兩人走進舞池。他們好久沒跳舞了,卡羅琳已經忘了他們的身體配合得多麼自然,也忘了跳舞讓她感到多麼自由。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吸了一口他刮胡水強烈的味道和揮之不去的機油味。艾爾的手壓著她的背,緊緊貼上她的臉九*九*藏*書頰。他們轉身,其他人也慢慢地跟進,朝著他們的方向微笑。卡羅琳幾乎認識大廳里的每個人:中心的職員、「歡樂唐氏症協會」的其他家長、中心隔壁的住戶。菲比正等著中心隔壁空出一個房間,她可以跟其他幾個大人同住,中心裏也有個家長負責監督。從很多方面而言,這種安排似乎相當理想:菲比能享有更多自由和自主權,最起碼為她的未來做些準備。但卡羅琳卻無法想象菲比離開她獨自生活。當她們提出申請時,候補名單似乎很長,但過去一年中,菲比的名字一直在往前移。再過不久,卡羅琳就必須做出決定。現在她瞄了菲比一眼,菲比笑得跟往常一樣燦爛,稀薄的頭髮被鮮紅的髮夾固定在身後,害羞地跟著羅伯特踏進舞池。
「公交車上?」
「我知道,」他說,「我知道,卡羅琳。」
他醒著,夾雜著銀白髮絲的黑髮映著潔白的枕頭,看上去格外醒目。她們走進來時,他試著坐起來,但痛苦地咧嘴一笑,然後慢慢地躺回去。
十八年了。
艾爾沉默了很久。「你為什麼這麼生氣?」他終於問道,「我曾經讓你覺得我打算離開你們嗎?」
「你很聰明,」卡羅琳說,「你也做對了。絕對不要跟任何人走。」
「我們搭公交車。」羅伯特說。
「我沒事。」他說,然後眼睛閉了一會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感到全身一片僵硬,因為她從來沒見過艾爾這副模樣。他驚嚇得微微顫抖,下巴的肌肉抽|動,幾乎痙攣到耳際。
「我不知道,」卡羅琳嘆了一口氣,「我真的不知道。」
「邁克人很好,」菲比堅持,「他不會騙我。」
「我明天烤牛肉。」她說,這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今晚我們叫比薩,好嗎?」
「媽媽!」菲比生氣地說,「羅伯特和我要結婚了!」
星期六。艾爾通常在這一天回家,每次都帶份禮物給菲比和一束鮮花給太太。卡羅琳想象羅伯特和菲比搭公交車到超市。羅伯特在這家超市負責上貨,兩人仔細研究鮮花的價錢,計算出準確的金額。她體內的一部分仍想尖叫,把羅伯特送上公交車,讓他遠離她們的生活;另一部分很想說:我承受不起,我不在乎。
「這個玩意不錯。」卡羅琳不經意地說,喝了一口牛奶,「甜心,你從哪裡拿來的?」
艾爾在醫院待了兩天,然後回到家中。卡羅琳載菲比上班,自己也得工作,還要照顧艾爾、做飯、抽時間洗衣服,忙得完全不知道時間過得多快。她每晚累得倒頭就睡,早晨醒來又開始忙碌的一天。艾爾是個很難料理的病人,他不喜歡被困在家裡,脾氣暴躁而且相當苛刻,這些都讓她想到當年照顧利奧的那段日子,想了就不高興。時光似乎在倒流,而不是呈直線前進。
菲比點點頭,雙手擦過臉頰。「你的卡車呢?」她問,卡羅琳想起艾爾曾開車帶她們兜風,菲比坐在高高的駕駛室里。他們一超過其他卡車,她就往下伸出拳頭,惹得其他司機對他們按喇叭。
「嗯,先把細節搞清楚再說。等我回來,我們一起去拜訪這位律師先生。我可以請一兩天假。至於接下來該怎麼辦,卡羅琳,我不知道。先不要多想吧,我們現在什麼都不用做。」
「我去拿一些吧。」卡羅琳主動提議幫忙,很高興有個借口可以去找菲比。
他沉思著點點頭。看到他這麼疲憊,想到最終他們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她不禁一驚。這些年來,她想盡各種辦法讓每個人平平安安,但眼前的艾爾卻變老了,而且斷了一條腿,她從未想過會有這種局面。
「我派她下去拿點果汁。」琳達從桌子後面大喊,同時指指桌上逐漸減少的飲料。「真難相信有這麼多人來吧?卡羅琳,餅乾也快吃完啦。」
那個人似乎是菲比。羅伯特一出現,菲比似乎就快樂了起來,洋溢著某種發自內心的光彩。她看著他在座位間來回走動,彷彿他是某種神奇、新穎的生物,說不定是只美麗、炫耀、驕傲的孔雀。最後他在她旁邊坐好,依然不停地說話。菲比只是抬起頭微笑地看著他。她笑得十分燦爛,毫不保留;她不靦腆,不警戒,也不等著他心中湧現出同樣的愛意。卡羅琳在女兒毫不設防的熱情中閉上雙眼。唉,她實在太天真了,多麼冒險啊!但當她睜開雙眼時,羅伯特也對著菲比微笑。菲比令他高興、詫異,好像一棵樹大喊出他的名字。
「卡羅琳,」過了一會,他放下報紙說,「我昨晚在想,你何不跟我一起上路呢?我打賭琳達會讓菲比在她那裡過個周末。我們可以休個假,你也可以趁機看看菲比自己一個人怎麼過。你說呢?」
菲比微微低著頭走路,顯然想聽羅伯特說話。她的笑聲不時穿過暮色飄到身後。卡羅琳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看到女兒這麼高興,她頓時感到喜悅,與此同時,回憶也將她拉回當年那個候診室。候診室的門嘎嘎作響,蕨類植物沒什麼生氣,諾拉·亨利站在櫃檯邊,脫下手套向接待小姐展現她的婚戒,笑得跟菲比一樣開心。
他嘆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下午天氣真好。我一邊聽著收音機哼歌,一邊沿著公路往前開,心想如果你在我身邊,就像我們討論過的一樣,那該有多好。忽然車子就沖向防護欄。在那之後,我就不記得了。醒來之後我已經在這裏,卡車全毀了。警察說我如果再往公路邊偏個十幾英尺,人就完蛋了。」
「我們要結婚了。」菲比加了一句。
菲比皺著眉頭思索,卡羅琳一顆心漲得滿滿的。這些夢想是如此意義深遠,如此單純,卻沒辦法實現。這樣公平嗎?
「我知道。說不定他怕我告訴諾拉,說不定他想確定菲比有足夠的時間接受他已經過世的事實。我只能想到這麼多。」她想到諾拉,每天照常過日子,卻從來沒想到女兒依然活在世上。還有保羅,他變成了怎樣一個年輕人?很難想象那個她只見過一次的黑髮寶寶,現在會是什麼模樣。
「我們會買棟房子。」菲比說,這下顯得專註而熱切,「媽媽,我們會住在那裡。我們會有幾個小寶寶。」
「我不做了。」他看也沒看她,突然冒出一句,「我是說read.99csw.com開卡車。」
「嗨,我快被你嚇到啦,」她說,試圖將語氣放輕鬆。
她點點頭。再滑過幾英尺,艾爾可能喪命,警察已經說了不止一次。這一個星期以來,她一直阻止自己多想,但事實上,她很可能成為寡婦,這輩子剩下的時光都孤孤單單。
「現在?你的意思是現在就走?」
「我們快到了。」巴士快到坡頂時,菲比拉拉羅伯特的手臂說。中心離這裏只有半條街,柔和的燈光灑在枯黃的草地和薄雪上。「我算過了,已經過了七站。」
「你想我們應該怎麼做?」她問。

「養寶寶是個大工程。」卡羅琳說,「我猜你和羅伯特八成不知道照顧寶寶多辛苦吧?而且養小孩很貴,你們打算拿什麼買房子?還有食物?」
「我也不想再照顧一個孩子。」艾爾說。
「邁克住哪裡?」
「話是這麼說,但你還是從沒提過。」
羅伯特猶豫了一下,然後走過卡羅琳身邊,歡欣興奮之情已經消逝。「沒那麼糟,」他停在門口說,「我和菲比……我們很相愛。」
「唉,菲比,你能幫我個忙嗎?」她終於問道,「琳達還需要一些餅乾。」
「嗯,我也一起去好嗎?」卡羅琳小心地說,「明天我們一起乘公交車,好不好?這樣我就可以跟邁克見見面。我跟你去看看他的小鳥,你說呢?」
他說完就親親她,唇貼著唇,把她拉近一點。卡羅琳把臉貼上他的臉頰,感受他的氣味與體溫,想起在路易斯維爾市外停車場碰到他的那一天,那個改變了她一生的一天。
接下來的兩天,卡羅琳跟菲比一起搭公交車上下班,但邁克卻沒出現。
「我去看看就好,」卡羅琳說,「一會兒就回來。」
她凝視沿著天花板的裝飾花邊,思忖著那裡需要重新油漆,同時,心頭卻隱隱浮現一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她點點頭站了起來,一隻手也握著他的手。
「你不喜歡嗎?」
「今天是星期六。」菲比提醒她。
「嗯,他人很好。而且他新買了一隻小鳥,說要讓我看看。」
卡羅琳搖搖頭,在床邊坐下。「我可沒有許這種願。」
「我真希望你不要常常上路。」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已經是個老問題,也是他們婚姻中的敏感話題。這話聽在耳里,連她都覺得自己的口氣刺耳、尖銳,好像故意挑釁。
他拿起信,仔細研究了半天,還一度把信翻到背面,好像背後寫著某種文字,看了就知道該如何解決迷團。然後他又讀了一次。
但世界依然跟往常一樣殘酷危險。星期二,她們在家裡吃肉餅、土豆泥和青豆時,菲比把手伸到口袋裡拿出一塊小小的塑料拼圖。拼圖上的數字可以移動,遊戲規則是將數字按照順序排好。她邊吃邊移動那些小方塊。
卡羅琳點點頭,想起艾爾的手貼在她腰上的感覺。「沒錯,但是親愛的,你們剛才看起來不只是親嘴。」
「星火!」菲比高聲地耳語,一臉高興的樣子,「這是秘密。」
「我沒有生氣。」她輕聲說,因為她聽得出她傷了他,「艾爾,等我一下。」她穿過房間,從抽屜里取出那封信。「這就是我為什麼生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走過空曠的走廊,四處明亮而安靜。她的肌膚依然感覺得到先前艾爾的觸碰。她下樓走進廚房,一隻手推開鐵門,一隻手伸出去找電燈開關。日光燈一亮,眼前兩人彷彿被捉個正著:穿著花衣服的菲比抵著料理台,羅伯特靠得很近,把她抱在懷裡,一隻手順著她的大腿往上滑。在他們轉身前的那一刻,卡羅琳看到他正要吻她,而菲比想被吻,也準備回吻。羅伯特,她第一個真正心愛的人。她的雙眼閉著,臉上洋溢著喜悅。
事後回想起來,卡羅琳記得這個時刻無盡延展。雖然對方說得簡短單純,而且沒花多少時間就講完了,但時間不斷擴充,直到遍布整個房間,逼得她在椅子上坐下。艾爾的卡車轉彎時偏離車道,撞穿了防護欄,墜落到一個低矮的山坡上。他摔斷了一條腿,人在醫院的急救中心。多年以前,卡羅琳就是在這個中心答應嫁給他。
卡羅琳有點頭暈眼花。她習慣性地掃視屋內,想看看菲比在哪裡,但沒見到她的蹤影。她開始有點擔心。
艾爾轉過頭看著她,一臉驚訝。「你認為這樣做是對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問,「你想讓菲比搬出去?」
卡羅琳點點頭。挽在她手中的臂膀結實而穩定,她真高興有他在身旁。他們的生活步調出奇地不搭調,他一離開家就是很多天,讓她深感厭倦。她最渴求的莫過於每天早上跟他共進早餐,每天晚上跟他共進晚餐;讓他在她身邊醒來,而不是在某個一百或五百英里之外的旅館里起床。
「我請了一天假。」菲比說。
「是你要我多留在家裡。」艾爾回了一句,「許願的時候當心點啊。」
「嗯,那筆錢不是我的。」艾爾說,「就算是一百萬美金,那也不是我的。」
「是的。」卡羅琳嘆了一口氣,「是的,這是秘密。」
「我會時時刻刻地煩你。」艾爾說,彷彿知道她正在想些什麼。
「沒錯,」她說,「錢是菲比的。但我們撫養她長大。如果她不缺錢,我們可以少操點心,也可以自由一點。艾爾,我們已經努力工作了很多年,說不定該是退休的時候了。」
「不是,」菲比說,「我在公交車上碰到的。」
「邁克給我的。」
早上她起了個大早,做了早餐。盤子里擺了蛋、熏肉、土豆餅和幾撮香菜。
「他讓你看了嗎?」卡羅琳說,一陣寒風猛然貫穿全身,「菲比,親愛的,你不能跟著陌生人走,想都不能想,我們討論過的。」
卡羅琳幾乎熱淚盈眶。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樹葉像銅板般飄動,陽光亮麗,蜜蜂在遠方嗡嗡低鳴,他們翩翩起舞,越過草坪。幾小時之後,她在醫院里答應艾爾的求婚,好,她說,好,我願意嫁給你。
「為什麼?」
「每天嗎?」
「不,我和羅伯特,我們要結婚!」
「噢,艾爾。」她走過房間握住他的手。
「沒有人說你的生活里會少了她。但她已經長大了,卡羅琳,事情就是這樣。你努力了一輩子,為的https://read•99csw.com不就是幫菲比爭取一些自由嗎?」
「她不會有事的。」艾爾說,一邊握住她的手,一邊指指他身旁的椅子。
卡羅琳想都沒想就說:「你不能結婚,甜心。」
「我無法想象生活里少了她。」她輕聲說。
他望著窗外,靜靜地凝視了幾秒鐘。「你說得沒錯,」他終於說,「對不起。」
卡羅琳點點頭。先前她開車到出事現場,看到防護欄被撞出一個大洞,也看到卡車翻落的地方一片狼藉。
「沒關係,」羅伯特說,「菲比是我女朋友。」
他們吱嘎吱嘎地踩著雪前進。艾爾沉重地嘆了一口氣,呼出的空氣在冷天里變成一團薄霧。
出乎她意料,羅伯特微笑著。他看看菲比,然後走到後院的陰暗之處,靠在鞦韆下方。過了一會,他拿著一束紅色和白色的玫瑰花走回來,花朵在逐漸黯淡的暮色中似乎微微發光。他把玫瑰花交給卡羅琳,柔軟的花瓣拂過她的臉頰。
她摸摸他的肩膀,然後下樓打電話叫比薩。她在樓梯口停了一下,聆聽羅伯特和菲比在廚房說話。兩人輕聲細語,不時冒出笑聲。他們面對的世界廣闊無垠,充滿變數,有時甚至令人害怕。但此時此刻,她女兒在廚房裡和男朋友一起歡笑,她先生膝上擱了一本書在打瞌睡,而且她不必煮晚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遠處依稀飄來玫瑰花香,氣味潔凈,有如白雪般清新。
「我就是,」她邊說邊看著菲比抱起「小雨」摟著它,「我是卡羅琳·辛普森。」
她又和艾爾跳了三支舞。她閉上雙眼,跟隨著他的步伐,盡情擺動。他舞技甚佳,步伐穩當而充滿自信,音樂似乎直接貫穿過她。菲比的聲音也能產生同樣的效果。她清純的歌聲飄蕩在家裡各個房間里,卡羅琳一聽就放下手邊正在做的事情,直挺挺地站著,周圍的一切像光線一樣源源不絕地穿過她。感覺真好,艾爾一邊喃喃說道,一邊把她拉近一點,把臉龐緊貼上她的雙頰。音樂換成快速的搖滾樂時,他們離開舞池,他的手臂始終環在她的腰際。
「我只是想念你。」卡羅琳輕聲說,「我沒有其他意思。我只想告訴你,我想念你。」菲比和羅伯特手牽著手走在前面。卡羅琳看著女兒戴著黑色的手套,脖子上鬆鬆地圍著羅伯特送她的圍巾。菲比想跟羅伯特結婚,跟他一起生活。最近除了此事,她什麼都不想談。中心的主任琳達警告過卡羅琳,菲比談戀愛了。她二十四歲,算是開竅比較晚,她也開始發現自己生理方面的需求。卡羅琳,我們得好好談談。但卡羅琳拒絕相信事情有任何改變,始終拖著不願討論。
他又清了清喉嚨,然後開口說話。
「好。」菲比高興地說,喝完她的牛奶。
「這樣真不公平。」她低聲說。
菲比在他們身邊,睜大眼睛哭了起來,一隻手遮住嘴,努力掩飾哭聲。卡羅琳坐起來,伸出手臂攬住菲比。她輕輕摸著菲比的頭髮,感覺到女兒矮胖身子的體溫。
卡羅琳搖搖頭。「我不明白這是做什麼。」
「說不定我們應該把她和羅伯特分開一陣子,不讓他們見面。」
卡羅琳全身顫抖,試著保持鎮定。菲比畢竟已經是個成年女子。「羅伯特,」她說,「我得單獨跟菲比說說話,一會兒就好,拜託。」
「我知道,我對他說了。」菲比說,然後把拼圖擺在一邊,擠了更多蕃茄醬在肉餅上。「他說,菲比,來,跟我回家。我說,好,但我得先跟我媽媽說。」
卡羅琳嘆了一口氣。「唉,羅伯特,你得回家了。」她說,「你搭公交車到這裏,應該也知道怎麼搭公交車回去。我沒時間開車載你東跑西跑,我受不了了。你得回家。」
「不是害怕,」艾爾說,「我只是有種感覺。這不一樣。」
「噢,」她張口結舌,雖然覺得開心,但她不喜歡長途待在車上,「我不知道,這禮拜有很多事要做,或許下回吧。」她很快地加上一句,不想讓他失望。
她們一言不發地在靜默、強烈的燈光下站了一會。
「是嗎?」她專註地看著他,仔細端詳他蒼白的臉色和嚴肅的目光,「這麼說,你打算完全退休?」
「我們知道,」羅伯特說,「我們知道結婚是怎麼回事。」
她搖搖頭。「我還不知道,我得親自去一趟。」
「確實不公平。」卡羅琳附和。
艾爾把他們的大衣掛好,然後出乎卡羅琳意料地拉著她的手。「你記得在公園裡,我們決定結婚的那天嗎?我們來教他們兩招吧,你覺得如何?」
「你總是這麼說。」菲比邊回答邊把擦盤子的毛巾扔在料理台上。「你也叫我小心羅伯特。」
嗯,好吧,卡羅琳心想,何嘗不可呢?世上這種愛情不是非常罕見嗎?她瞄了艾爾一眼。坐在她旁邊的艾爾在打瞌睡,巴士碰上路障或是轉彎時,他日漸灰白的頭髮隨之飄晃。他昨晚很晚才回家,明天一早又要上路,加班賺錢來支付屋頂和排水溝的修繕費用。最近幾個月來,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大部分都花在處理家務上。卡羅琳有時想起他們新婚的那段日子,他的嘴貼上她的雙唇,他的手撫摸她的腰。回憶掃過卡羅琳心頭,激起一股苦樂參半的懷舊情感。他們兩人怎麼變得這麼忙,這麼操勞?多少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讓他們走到這個地步?
「我知道你喜歡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卡羅琳說,「你喜歡一走了之,開車旅行。」
「親愛的,不是每個人都是好人,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為你著想。他答應跟你在公交車上碰面,卻沒有遵守承諾。菲比,他騙了你,你必須小心。」
「甜心,婚姻……」卡羅琳頓了一下,想起艾爾,他最近的疲憊,以及每次他的遠行在兩人之間造成的距離。「唉,甜心,婚姻很複雜。你可以跟羅伯特談戀愛,但不一定要結婚。」
「哦,艾爾。」
是警察局打來的電話。電話另一頭的警察清清喉嚨,問卡羅琳在不在。卡羅琳嚇了一跳,然後感到欣喜,說不定他們終於找到了那個公交車上的男人。
「我在超市買的,」他說,「還打折呢。」
「嗯,」他說,突然驚醒,「說不定事情就是這麼容易,卡羅琳。其他住在中心的人似乎應付得不錯,我們也不會離開。」